- 國民黨軍機大臣陳布雷
- 楊者圣
- 4610字
- 2020-07-21 09:52:20
從“名落孫山”到“獨占鰲頭”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不久,府試臨近,陳布雷再次向父親要求:決意前往一搏。陳依仁初不許,經母親與二姐反復勸說,陳依仁始勉為同意。12月,陳依仁帶著陳布雷坐船來到寧波。到了這個時候,“革命黨”陳布雷的腦子里的“種族革命”,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儒家的“孝道”倫理與背水一戰的雪恥欲望。
寧波府試主考官喻兆藩,為江西萍鄉人。喻主考雖為早年及第,卻頗多曲折,深知少年成名之不易。出于惺惺相惜的心理,喻主考這次特別重視選拔優秀的少年人才,規定:考生年齡在17歲以下者,“均別置試場于內堂”,由他親自主試。幾場考下來,陳布雷名次如下:第一場考《四書》,第十一名;第二場考史論,第一名;第三場考史論、策問各一篇,第四名;第四場考策問時務,第二名;第五場考《五經》,未及發榜,喻兆藩就將陳布雷召到內署書室,問過陳布雷的家庭及年齡,然后便吩咐:“我這里有史論、策問題各一,汝可當場寫來。”這也是為了防止考試時作假,需要通過“飛行藥檢”的方式,當場檢驗。喻主考此舉,真可謂老謀深算。
陳布雷遵命,當場便做。這就要有點真本事了。當時,喻主考站在陳布雷身后,一邊閱卷,一邊點頭,嘉許之意,溢于言表。試畢,喻主考笑吟吟地一邊引領陳布雷去見他的夫人,一邊吩咐傭仆備飯招待。臨別時,特贈陳布雷《古文辭類纂》一部,以示優渥,并命老仆送陳布雷歸寓。從某種意義上說,喻主考這也就算是將陳布雷當成自己的記名弟子看待了。
第二天總榜發,陳布雷名列第一。這一次陳依仁倒是沒有費勁,第一眼就看到了“陳訓恩”三個字。從縣試背榜,名列第一百五十一名,到府試揭榜,名列第一名,中間僅隔一個多月,這真是杜牧所詠唱的“卷土重來未可知”了。中國人在失敗之后,往往喜歡吹一個牛皮,叫做:“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條好漢”。膽子小的人,不敢說得這樣肯定,于是打一個折扣,叫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意思都是一樣的,無非叫你小心一點,他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其實,說的人自己未必相信,聽的人更是姑妄聽之。無論你的牛皮吹得多大,畢竟是叫你等到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再去驗證,比起陳布雷的一個月之后,便見分曉,這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陳依仁率領陳布雷,從寧波班師回到官橋,全家像迎接英雄一樣,為之歡欣鼓舞,父親、母親、弟弟、妹妹,人人臉上都洋溢著雪恥之后的光榮與滿足,縣試失敗后給全家帶來的陰影,已經一掃而空。親朋好友,近鄰鄉黨,也都趕來祝賀。這是可以想象的,從全軍盡墨,到大獲全勝,這樣的戰例,固然不常有,但并不鮮見。可是,要說到考試,能從最后一名,一下子翻上來,躍居第一名,而且時間只有一個多月,即便是才高八斗的曹子建轉世,他也未必敢說這個大話,而陳布雷卻做到了。僅憑這一點,名動一下鄉里,也還是應該的。當時,陳依仁的好友孫以文為之總結說:陳布雷之能夠躍登榜首,全是縣試慘敗所刺激。這話有一些道理,失敗是成功之母,恥辱是榮譽之父,一個人只有在面臨巨大壓力時,才能將想象力、創造力、進取力等自身潛力,發揮到最大限度。
參加寧波府試,是陳布雷向家庭、向傳統倫理、向社會環境所作出的第一次重大妥協。盡管從個人功名上來說,寧波府試無疑是一次完美的光榮。陳布雷自己也充分品嘗了這種光榮所帶來的激動與喜悅,并由此而在心理深處建立了“不飛則已,一飛沖天”的人生信念。后來,他之能夠成為民國第一流的政論家,正是建立在這種強烈欲望的基礎上。然而,就個人命運和文化人格來說,這種成功與光榮,無疑又是一種倒退與失敗。從慈溪縣試到寧波府試的演變過程,充分展示了陳布雷性格中矛盾與對立的一面,革命與保守,激進與傳統,挑戰與屈從,兩種個性與人格,在陳布雷身上形成了激烈的沖突。結果,原先那個“革命黨”陳布雷全線崩潰,代之以那個“保守黨”陳布雷。陳布雷的保守意識戰勝了革命意識,傳統意識戰勝了激進意識,服從意識戰勝了叛逆意識。陳布雷性格中保守與屈從的成分,得到進一步的張揚,由此開始了陳布雷悲劇性格的鑄造過程。
1904年3月(清光緒三十年二月),陳布雷再到寧波,參加院試,名列第五,為慈溪縣生員。按照明代以來的通例,這樣的生員也就有資格被稱為秀才了。第二年(1905年),清廷宣布廢除科舉制度,生員不復再有,這也就是阿Q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的時期。由此,陳布雷總算搭了個末班車,成為中國封建科舉制度下的“末代秀才”。
縣試、府試、院試之后,陳布雷面臨著進一步升學就讀的問題。正在陳依仁舉棋不定的時候,陳屺懷專程趕回來向陳依仁進言:慈溪縣中學堂的監督已經易人,校風稍有革新,主講中文、英文、數學的老師“皆為學界名流,思想進步。訓恩弟最宜入慈溪縣中學學習,以求深造”。陳依仁當即表示贊同。由此可見,每當陳布雷處于人生的十字路口時,都是陳屺懷跑出來發表意見,為之指點迷津。陳屺懷這位“導師”,當得真是稱職。
1904年,陳布雷與三弟訓懋一起進入慈溪縣中學堂讀書。當時,慈中開辦僅兩年,在校學生約30余人,分甲、乙兩班,陳布雷列甲班,陳訓懋列乙班。學生分居東西兩齋,兩人一間,陳布雷與三弟同住一室。陳依仁每半月派家中老仆入城一次,送菜油一小甕,食物一包,銅錢六百文等。以此觀之,學習條件算是相當不錯的。唯一讓人感到遺憾的地方,是陳氏兄弟夜間只能點青油燈讀書。那時沒有電燈,也就無所謂不方便。何況,“挑燈夜讀”的畫面,在中國人的眼中,從來就是一個美麗的富有詩意的人生追求。正所謂:夜幕之下,慈湖之畔,青燈一盞,手執一卷,其樂也融融。
慈中在課程安排上體現了新舊參半、中西合璧的特色,修身、經學、史地、國文、英文、數學、體操等等,融為一體。這樣的課程安排帶有明顯的蛻變印痕,也說明當時新、舊兩種勢力在慈中處于均勢。在慈中,“革命黨”的空氣雖不如董氏館濃厚,但師資力量畢竟比董氏館整齊,課程也更為豐富。在董氏館,陳布雷喜愛的歷史、地理等課目,只能安排為自學課程,而在慈中,均列為正式科目。地理課本是謝洪賚著《瀛寰全志》一厚冊,歷史課本為《通鑒輯覽》和《萬國史綱目》。一年之內,陳布雷將這些課本全部讀完,自感收獲頗大。
在慈中,陳布雷充分顯示了他在作文上的實力地位。受中國科舉制度中重視史論、策問等傳統選才觀念的影響,慈中對學生作文極為重視,校方不但規定學生每周須作文一篇,而且考核頻繁,評選嚴格,獎懲與兌現十分及時,從而形成了一整套的激勵辦法:最優等記功兩次,優等記功一次,中等無功過,下等記過一次,最下等記過兩次。臨時考試與學期考試,均由縣令親臨慈中主考。獎金的發放標準為:平時的課業成績,每積功一次,獎銀幣兩角;由縣令親自主考的課業成績,每積功一次,獎銀幣五角至兩元。陳布雷與陳訓懋兄弟都算得上是慈中的文章高手,積功多多,僅半年之內,所得獎金累計就達二十一塊銀元。這是陳布雷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作文的價值,文章寫得好,不但可以記功,被人夸獎,而且有銀子得,真是名利雙收。從此,陳氏兄弟努力作文的積極性更高。只可惜30年后,陳布雷寫出了名動天下的皇皇巨著,反而一個銅板也未能得到。皆因這些文章都著了“老板”的大名,稿費也都一概奉送“蔣總裁”了。
二十一塊銀元,對于陳氏兄弟來說,的確是個不小的數目。但是,陳氏兄弟一因每半月有家中送來的六百文銅錢墊底,二因受崇尚節儉的家庭傳統的影響,故將所得獎金一角一元地精心積存起來,于暑假歸家時,全部奉交母親。陳母大樂,很是驕傲地告訴陳依仁:“孩子們成績好,又不亂花錢。”陳依仁聽了,亦為之高興。
慈中留給陳布雷許多美好的回憶,但也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了一次不可彌補的悔恨,這就是發生在慈中的一次學潮事件。學潮的起因緣于教經學的毛宗藩先生責備學生過當,這在崇尚“師道尊嚴”及“教不嚴,師之惰”的毛先生眼中,也許只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緒使然。然而,經過新思潮洗禮的這一批慈中學子,正處在熱衷于追求師生平等的人格地位,因而對毛先生的嚴詞責罵頗不肯諒解,一致相約:對毛先生的經學課予以抵制。果然,到第二天再上經學課時,學生們遲遲不肯進入教室。這實際上就是現在所說的“罷課”了。經過校方反復說服動員,學生們總算買了一個天大的面子,勉強進室了。但在當時,一個老師主講的課程受到學生的一致抵制,是很丟面子的事。儒家倫理觀念極為濃厚的毛宗藩先生更是受不了這種羞辱,當即拂袖而去。學校監督(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校長)為之大怒,聲言要開除這批鬧事的學生,以肅學紀,以正校風。學生們亦被激怒,索性來了個一不做二不休,群體上書,請求辭退毛宗藩先生,并且以集體離校相威脅,以示其絕不妥協的強硬立場。
這一來事情鬧大了,雙方誰也不肯退讓,相互怒目對峙,僵持了三天之久。最后,幸得學生家長聞訊,紛紛來校加入校方陣營,并以中國儒學文化中無往而不勝的“孝道”作殺手锏,對鬧事學生施以“高壓”政策,使得形勢逆轉,這才一舉挫敗了學方陣營的“囂張”氣焰,勒令他們返校復課。看在學生家長的面子上,校方不復提“開除”二字,但為了維持校方的威信,仍給鬧事學生記大過一次。屈于父母的“淫威”,學生亦不復提“集體離校”四字,但毛宗藩先生也終于主動辭職。
這次學潮,陳布雷是積極參與者之一,由此進一步展示了他性格中猛銳與剛烈的一面。然而,陳布雷于事后聽到中文老師蔡芝卿先生憤然對蔡芳卿先生說:以毛先生這樣有學問的人,學生們竟群起而攻之,把他趕跑,我等不復有教人的資格。陳布雷聽到這里,性格中的儒家文化人格再一次復蘇,并為自己的這種幼稚猛浪的行動悔恨不已。革命與妥協,激進與保守,這兩種截然對立的個性與氣質,構成陳布雷性格的兩重性。
第二學期,慈中開始由陳屺懷的好友、思想比較激進的錢去矜先生主事。錢先生主張革新,刷新教學,引進、增配了一批思想進步的師資力量,馮君木先生亦因此而被錢先生請來教授國文。馮君木雖然賞識陳布雷的作文,但批評他的文章“條暢有余而凝謐不足,必須加強修辭練句”。一次,馮君木在批改陳布雷的作文后,特殷切傳授自己的作文心得秘法:“文從字順各率職,知此七字,乃始可以學文。”從此,陳布雷師從馮君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但謀篇布局,日益精進;而且文字流暢,漸有行云流水之象。馮君木至此,亦視陳布雷為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加倍愛惜,常邀陳布雷于課畢至馮宅講論。陳布雷遵囑于課余或假日出入馮宅,與馮切磋講論,教學相長,師生均得益良多。這一段生活,在陳布雷的記憶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在陳布雷的一生中,馮君木是繼陳屺懷之后,在作文上對陳布雷影響最大的良師。后來,馮君木娶陳布雷四姐為繼室,由恩師而姐夫,關系也就更上一層樓了。直到馮君木70壽辰,陳布雷憶及在馮宅“回風堂”槐樹下與老師大聲講論作文的情景,還寫了一篇《荊紫園序》,以為祝賀(荊紫園即槐樹下講讀作文的馮宅庭園)。馮君木亦為之贈詩陳布雷,詩中有所謂“艱難吾與汝,結舌對蒼天”之句,很有點高山流水的味道。
1905年5月9日(清光緒三十一年四月初六),陳布雷的母親柳氏因產后癥不幸去世,年僅39歲。柳氏棄世時,最小的兒子陳訓恕出生僅兩小時。柳氏柔嘉淑慎,損己益人,思慮綿密,治事勤勉,相夫教子,節儉持家,在人格和品德等方面對陳布雷影響至深。陳布雷在慈中聞報母病,當即與三弟一起,徒步往回急趕。剛過皇橋,即已天昏地暗,大雨瓢潑而下。陳布雷心知不祥,冒雨急行。至家,其母已移靈堂前,兄弟倆倒地大哭。少年喪母,不但在感情上給陳布雷蒙受沉重打擊,更給他以后的事業帶來了不利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