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民黨軍機大臣陳布雷
- 楊者圣
- 4605字
- 2020-07-21 09:52:24
“位不必高,祿不必厚”
陳布雷回到上海時,差不多成了一個無業人員。雖然從理論上說,陳布雷這個時候還掛著一個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的頭銜,但由于約定并不到任,只在需要時去幫幫忙,好像朋友之間有事,喊一下就來了,什么也不圖,幫完了就走,最多管一頓飯,說到工錢,那真是罵人了。因此,這個工作不能算是正式職業。史料上沒有說到陳布雷是否從這個頭銜下支過薪水,如果支過薪水,這應該看作是一個兼差,如果沒有支過薪水,那么就連兼差也算不上,確實算是“朋友”之間的義務幫忙。
但是,從陳布雷的角度說,無業并不等同于失業,與一般人所說的“失業青年”,更是兩個概念了。事實上,陳布雷剛剛回到上海,就有兩家報館聞訊找上門來,一家是老東主《商報》,一家是《時事新報》,兩家開出的都是一個價碼:擔任主筆,掌握報館的方向路線。在當時,這是一個新聞記者在報館里所能捧到的最好飯碗了。頗令人不解的是,這兩個邀約都被陳布雷一口回絕。在南昌,陳布雷親口對蔣介石說,他的志向仍是回滬當記者,辦報紙。到了上海,忽然又不想進報館了,豈非咄咄怪事?
我們現在清楚,在南昌,陳布雷對蔣總司令其實是說了假話的。當時,陳布雷婉辭入幕,真正的目的,并不在回滬辦報,而在于還要看一看。看什么?比較合理的解釋,自然是要看一看形勢的發展,看一看蔣介石的真正實力,看一看南昌與武漢的力量對比,也就是所謂看一看“風向”了。所以,陳布雷離開南昌時,并沒有直接回滬,而是從九江拐到漢口,暗中對漢口的形勢及武漢國民政府的實力進行了一番摸底的工作。離開漢口,陳布雷心中也就有底了,特別是漢口的那種鬧哄哄的政治氣氛,頗不對自己的口味。等到陳布雷返回上海,形勢已經急轉直下,北伐軍相繼進入上海,攻克南京。蔣介石開始掩有東南財賦之地,武漢國民政府已經成了一個空心大蘿卜,不足為慮了。
陳布雷去南昌時,在南方革命力量中,國共兩黨合作北伐,尚未破裂;汪蔣爭斗,誰勝誰負?還不明朗,像陳布雷這樣的大筆桿子如何站隊?的確是個大問題。歷史上在改朝換代時期,許多大知識分子都是因為擇主不慎,站隊站錯了,結果腦袋搬家,甚至株連九族,這樣的教訓不勝枚舉,陳布雷不會不記取。事涉史家評價,且關系身家性命,不可不三思而后行。所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登”,在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七年的這個初春,誰是真正的“高材疾足者”?陳布雷在站隊之前,是一定要弄弄清楚的。在南昌期間,陳布雷有心附蔣,但是,覺得還需要再看一看風向,這正是陳布雷在政治上的“成熟”與“謹慎”之處。
果然,到了4月間,形勢為之一變。先是蔣介石的槍口一調,發動四一二血腥屠殺,妄圖趕盡殺絕共產黨人和革命志士;接著是蔣介石憑借其雄厚的軍事、經濟實力,在南京開府,江浙財團鼎力相助,英美等國表示支持。如此,憑借其雄厚的軍事實力與財政實力,南京的國民黨中央及政府的“正統”地位,開始確立并鞏固。值得深思的是:兩年前,因上海發生五卅慘案,陳布雷曾有“人間何世?痛!痛!!痛!!!”之嘆。可是,到了上海四一二事變期間,上海可以說是血流成河了,而陳布雷竟然取“沉默是金,沉默是銀”的態度,對此不置一詞。這就足以說明,自南昌之行后,陳布雷的反專制、反軍閥的民主精神,差不多已經喪失殆盡。
寧漢對立,國共分裂,陳布雷作出了第一個引人注目的決定:出任浙江省政府秘書長,這是陳布雷從國民黨南京政府手中接受的第一個正式官職。當時,浙江省政府主席是張靜江。3月份在南昌,陳布雷尚不肯做“草頭蔣”的入幕之賓;4月份,陳布雷就到了杭州,倒成了“蹺腳張”的入幕之賓,這又是一個多少讓人費解的抉擇。據陳布雷解釋,這是邵元沖、張靜江再三敦勸的緣故,這顯然不能自圓其說,但又沒有更好的遁詞,只好這樣搪塞了。不過,陳布雷到了杭州,住在西湖貝莊,并沒有表現出通常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式的官場熱情,對省政府的日常公務毫無興趣,終日顯得心煩意亂,不知所從。陳布雷素以恪盡厥職、安常履順著稱,出現這種現象,這在過去,似乎是從未有過的。
事實上,陳布雷之出任浙省秘書長,它的重要性不在于職務本身,而在于一種政治姿態。表明在國共兩黨的斗爭和蔣介石與汪精衛的爭斗中,他已經堅定地站在蔣一邊。果然,浙省秘書長的板凳還沒有坐熱,陳布雷于5月下旬又很快作出了第二個引人注目的決定,辭去省府秘書長職,接受蔣介石的邀請,出任南京國民黨中央黨部書記長職。這一決定,與陳布雷在南昌婉辭入幕,在時間上僅僅隔了兩個月。陳布雷的這個思想彎子轉得這么快,這是許多人沒有想到的。
接受國民黨中央黨部書記長一職,是陳布雷在其一生中,從南京國民黨中央手中所接受的第一個職務。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書記長一職,是個“空前絕后”的設置。遍查國民黨中央黨部機構,都看不到有“書記長”這樣一個名稱。此前,國民黨一大、二大成立的中央黨部組織,均設有秘書處,共產黨的譚平山、林祖涵、楊匏安及國民黨的戴季陶、于右任、丁惟汾等大人物,都擔任過秘書職務。秘書之下設“書記”,但“書記”不帶“長”,放屁都不響,純粹是個下手,大抵相當于我們現在所說的文書之類,不起什么重要作用。此后,國民黨三大、四大成立的中央黨部組織,仍然設有秘書處,但負責人改叫秘書長,陳立夫初期出任的就是這樣一個職務,中央黨部里同樣沒有“書記長”一職。可見陳布雷這個書記長一職,是國民黨處于寧漢分裂時期,蔣介石專為安置陳布雷而臨時創設的,在寧漢合流之后,很快就取消了。因此,很難說這個書記長相當于國民黨內的什么要職,但從它所負的責任范圍來看,也就是抄抄寫寫罷了,大致相當于原先的中央黨部秘書的角色。
新職上任伊始,陳布雷仍然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激情與忙碌,反而有心緒恍惚,茫然若失之感。其原因,一方面,新職將陳布雷終日關在辦公室里,抄抄寫寫,上傳下達,生活顯得異常陌生、枯燥、刻板,遠不如當新聞記者那樣自由自在,瀟灑飄逸,富于創造,容易激發情感。陳布雷回顧自己這一階段的感受是:“去舊業而改入公務生活,常常個性與任務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國民黨內派系斗爭的種種黑幕,也使陳布雷對新職大為苦惱。作為中央黨部書記長,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要參加中央黨部會議,做好會議記錄。這是陳布雷平生第一次進入國民黨中央核心圈,近距離地觀察到高層各派系之間的相互攻訐與咬斗。過去,陳布雷在上海辦報,遠離國民黨權力中心,對國民黨的了解,大都停留在各種浮面的聲明、決議、談話上,那里面充滿革命的詞句和口號,充溢著革命黨人的大義凜然與正大光明。這使青年陳布雷為之充滿敬意,從而以一種理想主義的目光看待國民黨及其領袖人物。等到陳布雷進入國民黨里層,耳聞目睹平日里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們,為了能將對手打翻在地,竟然使出種種卑劣手段,甚至加以莫須有的罪名時,開始目瞪口呆了,在他的腦海中,這些大人先生的道德形象和人格力量,倏然間如大廈傾倒,變得一文不值。陳布雷第一次領會: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宮廷斗爭,什么叫爾虞我詐。這使陳布雷大為氣餒和泄氣。陳布雷后來回憶:“平昔期待革命者至深,今以事實與理想相印證,乃覺黨內意見紛歧,基礎殊未穩固。”以至常常“念國勢之危殆,憂革命之多艱,忽忽不樂”。陳布雷說這個話的時候,自己也成了國民黨要人,所以表達得十分委婉客氣。
陳布雷倒也不是杞人憂天,兩個多月以后,形勢再一次發生逆轉。因桂系聯合實力派人物何應欽共同發難,蔣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被逼下野。于是,蔣把陳布雷找來,囑他代自己起草一份《辭職宣言》,準備對外發表。
陳布雷原先以為:所謂為蔣“佐理文字”,無非是來往信函、公文起草、對外談話、通告布告、重要文章之類,諸如《告黃埔同學書》那樣的名文,何曾想到赴南京任職,寫的第一篇重要文告,即是一個倒霉的《辭職宣言》。古人固然有《乞骸骨表》、《上書告退》等酸文章,可以借鑒,然蔣的辭職并非是“乞骸骨”,告老還鄉,而是企圖以屈求伸,東山再起。所以,陳在“捉刀”過程中,不得不埋下一個伏筆,先替蔣來一通臭擺功,述其反共、北伐經歷;繼而貢獻了寧漢合作、繼續北伐、徹底清共三點大計,并謂雖自劾歸去,仍以國民黨員資格,努力黨務云云。很有點“人還在,心不死”的味道。這一篇“捉刀”之作,在14日的上海報紙上發表。
8月13日下午2時,蔣介石從南京乘京滬特別快車,經上海轉杭州。表示與蔣同進同退的陳布雷,也于18日離開南京,返回慈溪。這一次回官橋小住,陳布雷祭掃了父母墓地,又與賢妻王允默一起游覽了浙東名勝大霖山。大霖山面對姚江,背依三湖(杜湖、白洋湖、上林湖),自然環境清奇險要,素有“江南小水泊”之譽。陳布雷與王允默登上絕頂,南望:只見姚江宛若一條銀白練帶,自西而東飄然而下;北觀:三北平原浩浩無垠,與杭州灣海天相接;遠眺:千巖競秀,萬壑爭鳴,松濤拍天,嶺脈逶迤。置身在這一片神奇景色之中,陳布雷不覺心曠神怡,頓有飄飄若仙之感,多少天以來的郁悶心緒亦一掃而空。
9月下旬,蔣東渡日本,曾派張群約陳布雷同行,陳以“我不諳日語,恐不能于蔣先生此行有補”而婉辭。10月,陳應潘公弼之約,重返新聞界,赴滬任《時事新報》特約撰述,每十天交社論三篇,月薪50元。陳布雷借此機會,極力宣傳國民黨及蔣氏的“光榮歷史”,為蔣重新上臺制造輿論。
12月,蔣打回政壇,復職視事。次年1月,陳布雷隨蔣返回南京。
經歷了第一次下野風波,蔣對陳的忠心耿耿深為賞識,有意延請陳布雷出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長,并要陳立夫去探詢陳布雷的意見,陳再一次婉謝不受。蔣見陳還是這種不即不離的態度,有點不解了。一天,蔣道遇陳布雷,單刀直入地問:“布雷先生,你自己選擇,愿任何種職務?”這就有點攤牌的意思了。陳布雷從容回答:“我的初愿是以新聞工作為終身職業,若不可得,愿為公之私人秘書。位不必高,祿不必厚,但求對公能有涓滴之助。機關重職,非我所能勝也。”這是陳布雷第一次當面向蔣表示,只接受蔣的私人秘書的職務,且不計較職務的高低與薪水的厚薄。都說“又要馬兒跑得好,又要馬兒不吃草”,難矣哉!然陳布雷做到了。蔣介石碰上陳布雷這樣的呆子,真可謂撿到一個大便宜。
蔣原以為陳布雷是不愿屈就秘書長一職,現在才知道他是淡泊名利,心中自是大為受用,故一邊謙詞:“何能以君為私人之秘書!”一邊詢問陳是否愿意出任《中央日報》主筆?陳認為:《中央日報》已有主筆,且成績甚佳,無意鳩占鵲巢。最后,陳表示:有意回滬,先辦一段時期報紙,再作打算。蔣一時無計可施,表示首肯。數日后,陳布雷行色匆匆地回到上海。
這一次,陳布雷總計在南京勾留了一個月左右,也幫蔣寫了幾篇不痛不癢的官樣文章,但都算不上什么名篇大作。進一步奠定了國民黨御用文人地位的,是這次重返上海新聞界期間的幾篇“杰作”。
回滬之始,陳布雷接受了《時事新報》總經理張竹平的邀約,出任該報總主筆,主持社論。此間,陳同時兼辦“戊辰通訊社”,以安插《商報》舊人。另與戴季陶、邵力子、陳果夫、周佛海等國民黨要人一起,創辦《新生命》月刊。
大凡看過《新生命》發刊詞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該刊是國民黨御用的一個理論刊物。“發刊詞”是陳布雷親手炮制的,文中開宗明義地聲明:“闡明三民主義的理論,發揚三民主義的精神,便是本刊的第一個使命。”然而,國民黨這個時候所鼓噪的三民主義,早成了維護蔣介石獨裁統治的一塊遮羞布,與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早已是南轅北轍了。可以看出,蔣介石把這樣一個重要刊物,交陳布雷等人來辦,實際上已經是把陳布雷看作國民黨的代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