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民黨軍機大臣陳布雷
- 楊者圣
- 5302字
- 2020-07-21 09:52:24
南昌西花廳的“殿試”
到廬山之后的第二天,陳布雷與潘公展一起去見被張靜江稱之為“勞苦功高”的“草頭蔣”。一見面,陳布雷即很尊敬地說:“蔣總司令領導北伐,勞苦功高。日前蒙贈玉照,真是三生有幸,深為惶恐。”
“草頭蔣”對陳、潘的到來,表示熱情歡迎,并顯得很謙遜地對陳布雷說:“以后陳君不必稱我為總司令,隨便些好了。因為總司令是軍隊的職務,陳君并非軍人。”接著,蔣向陳、潘二人介紹了當前的形勢,闡明了今后階段的行動方略。說到這里,“草頭蔣”顯得躊躇滿志地說:武漢、南昌已定,現在是要克復上海,這樣長江中下游可告底定,然后揮師北伐,直搗津、京。談話持續了一小時左右,陳、潘告退。這雖是一次禮節性的拜訪,自然不會談到什么實質性問題,但蔣的謙恭禮讓與遠大志向,給陳布雷印象頗深。陳布雷千里迢迢到南昌、廬山“相親”,第一印象總算不錯。
這一天,蔣介石下山,返回南昌。陳布雷、潘公展隨張靜江行動,兩天后,于2月5日返回南昌。隨后,“草頭蔣”再次約陳布雷、潘公展見面。這一次,蔣來實質性的內容了。寒暄之后,蔣便開門見山地說:“特請陳、潘兩君加入我國民黨,為共同事業而奮斗。”略停片刻,蔣觀察陳布雷面露驚愕意外之色,隨即笑笑補充說:“君等在精神上實早為本黨同志,入黨與否,本無關系,然國民救國,為人生天職,加入以后則力量更有發揮之處也。”
蔣既為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主席,用江湖上的行話說,也就算是國民黨的一代“教主”了,他要拉人入伙,本無可厚非。問題是,陳布雷原是以記者身份赴南昌訪問。入贛伊始,蔣就以這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提出入伙的問題,這就很有點裹挾的味道了。好在蔣久歷江湖,精于人情世故,深諳書生心理,故而第二句話也就說得頗為得體了。這意思就是:從思想上說,你們早就入黨了。今天只是在組織上補辦一個入黨手續而已。
陳布雷以書生心理,固然高傲冷峻,生性不肯盲從,但經不住蔣的這一捧一激,原先的不快之色隨之釋然,并感激地說:“我深領蔣先生盛情。但國民黨的主義與政策尚有未盡明了之處,愿指教之。”蔣一一解答之后,陳始委轉地表示:“容我等考慮一下。”兩日后,在蔣介石、陳果夫的介紹下,陳布雷、潘公展聯袂加入國民黨組織,隸屬中央組織部直屬區分部。不數日,蔣邀陳布雷遷入北伐軍總司令部西花廳居住,以便朝夕相處,移樽就教,潘公展則先期返滬。
這個時候,蔣介石挑起的遷都之爭,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為了能與人才濟濟的武漢國民政府相抗衡,蔣先以武力截留一批取道江西去武漢的國民黨中央執監委員與國民政府委員,又相繼將張靜江、戴季陶、陳果夫、黃郛、張群等一批謀臣猛士火速召到南昌,整天為他策劃于密室,點火于基層,其勢日張。
其時,南昌西花廳可謂是蔣的“軍機處”了。陳布雷的對門就住著蔣的“二兄”黃郛,前室住的則是蔣的“三弟”張群。因蔣曾與陳其美、黃郛“桃園三結義”(陳居長,黃次,蔣再次),亦曾與黃郛、張群歃血為盟(黃居長,蔣次,張再次),黃、張都是不久前奉蔣命,趕到南昌幫蔣謀劃大計,與武漢國民政府逐鹿天下的軍師。這個時候的南昌,如果加上蔣介石的另外兩個老兄弟張靜江與戴季陶,簡直是一次“草頭蔣”的異姓兄弟大團圓了。在民國歷史上,黃郛與張群都以善玩密室政治而著稱,縱橫捭闔、折沖尊俎,“或開而示之,或闔而閉之”,“所在國重,所去國輕”,可謂萬人不及。在西花廳里,蔣、黃、張等人,朝來暮去,日思夕計,很快定下了大計:進占江浙,克復滬杭,直取南京,掩有東南財賦之地,另立中樞,與漢府分庭抗禮。
政治方略既定,并由黃、張等人分頭先期潛赴漢、滬等地實施,蔣在這方面可以放心了。唯可慮者,就是黃埔陣營中出現的動搖與分裂。當時,蔣通過挑起遷都之爭所暴露出來的政治野心,不但遭到共產黨人及國民黨左派的迎頭痛擊,而且在一部分進步的黃埔師生中,也引起了激烈爭議。以黃埔軍校教育長鄧演達為代表的國民黨左派,就在進步的黃埔學生中形成了第二個中心,更有以共產黨員蔣先云為代表的黃埔學生,視蔣為國賊而予以討伐,這使蔣深為憂慮和恐懼。為了消除黃埔學生的離心傾向及異己力量,蔣在恩威并施、又打又壓的同時,則考慮以黃埔校長的身份,向黃埔學生發表一篇文告,從輿論上進行一次宣傳引導,以便把黃埔學生緊緊抓在自己手中。蔣介石挽留陳布雷的目的,就是要陳布雷代寫這篇文告,同時,蔣也是有意要借這個機會,試一試這個江左才子的文筆。
一天,蔣踱進了陳布雷居住的西花廳,裝得面有難色地說:“北伐以來,黃埔學生帶兵打仗,戰功卓著,但派系紛爭,山頭林立,居功自滿,有的甚至不服從統一指揮,對革命事業有百害而無一利。布雷先生,能否勞神代撰一篇《告黃埔同學書》?”
從陳布雷來說,自到南昌之日起,蔣總司令就是“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幾乎是天天對布雷先生“請上座,奉好茶”,吃好,喝好,住好,睡好,又從來不提任何要求。一二十天下來,陳布雷沒有半點貢獻,心中早生愧意。而且,最要命的是,自己既不懂排兵布陣,“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更不懂舞刀弄槍,“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首級,如探囊取物”,上馬不能治軍,下馬不能治國,實在不能幫蔣總司令什么忙,真是不好意思。陳布雷自忖:自己馬馬虎虎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搖搖筆桿子,炮制幾篇文章罷了。可是,文章之道,尤其是寫幕僚文章的,需要講究分寸場合,一是要等人家開口索求,不好自告奮勇,若是那樣,豈不顯得淺薄,太沒有身份了;二是要按照人家的意思撰寫,不好自行其是。若是不對人家的胃口,豈不是本想幫忙,反而成了“幫閑”。
老話說:“拿了人家的手軟,吃了人家的嘴軟”,這真是至理名言。即以陳布雷這樣的高人,也不能免俗。因此,當蔣介石提出要陳布雷寫一篇《告黃埔同學書》時,陳布雷幾乎沒有什么猶豫,就很爽快地說:“恭敬不如從命,請蔣公指示要點。”雖然是一篇官樣文章,但是,能夠在蔣總司令面前一展身手,陳布雷還是很高興的。
當然,陳布雷不是不知道,蔣要他寫這篇文章,亦有要考考他的意思。按照封建時代的科舉模式來說,這也就相當于萬歲爺的“殿試”了。陳布雷高中,但“圣上”還要試一試他的文筆,又當庭出了一個策論題,叫做《告黃埔同學書》,讓他試做一下。不是說申江陳布雷譽滿江湖、名蓋天下嗎?好,到底是驢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這大概是蔣總司令沒有說出來的另一層意思。
陳布雷飽讀歷代典籍,尤其熟悉文告體,對駱賓王的《討武曌檄》等歷代著名檄文,更是爛熟于胸。自領命之后,陳布雷一杯濃茶,一聽三炮臺香煙,爾后便是展紙研墨、凝神默想,開始作宏篇巨制的構思了。正所謂“文高由識高”,陳布雷想起近代以來各國列強對中國的無恥侵略,想起北洋軍閥對老百姓的殘酷壓迫,想起孫中山先生在黃埔軍校成立大會上的演說:中華民國搞了十三年,革命屢屢不能成功,原因就在于只有革命黨的奮斗,卻沒有革命軍的奮斗。今天建立黃埔軍校,就是為建立革命軍打基礎。想到這里,陳布雷只覺得胸中思如泉涌,文若奔馬,大有“惟天地于一物,橫四海于寸心”的感覺。接下來,陳布雷便是濃茶一口一口地喝個不停,三炮臺煙一支一支地吸個不停,同時染筆揮毫,振筆直書,義正辭嚴,擲地有聲,“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如此一個晚上,陳布雷一揮而就,一氣呵成。第二天,陳布雷向蔣總司令交卷。
老實說,以蔣介石畢業于日本士官學校的那點功底(據臺灣作家李敖考證:還是冒牌貨),寫文章的水平固然免談,然蔣既當了什么總司令,與天下的文章高手打交道多了,耳濡目染,看文章的水平,多少還是有那么一點的。加之,蔣因自己的文章功底比較淺,但又不想讓天下人小瞧,也就特別喜歡裝出一副文乎文乎的儒雅氣質,尤其是一些之乎者也、子曰詩云之類的酸文章,最能適合蔣的欣賞心理和習慣。于是,當蔣讀到陳布雷的文章時,不覺眼前一亮,擊節贊嘆:果然好文筆!果然好文章!委婉酣暢,文采斐然,不愧高手。
蔣對陳布雷的文章欣賞、贊嘆之余,猛然想起當年女皇武則天看了駱賓王所寫的《討武曌檄》之后,曾有“宰相安得失此人才”的責怪。女皇的意思是:這么杰出的文人才子,怎么不給我網羅起來,結果跑到敵人那邊去了。蔣是聰明的,想到這里,便有些迫不及待了,馬上垂詢:“布雷先生愿意留在總部工作么?”
老實說,以蔣君臨天下的地位,是個只對別人勾食指頭的主兒,他能用這種口氣說話,算是很難得的。而且,別人只能趨奉不迭了。只是,這一回好像不靈,陳布雷不肯賞臉,要與他玩一回“雙向選擇”,當即以所謂“書生論政,多不中的”及“仍想回滬當記者”作遁詞,對蔣婉言辭謝。雖經蔣多次挽留,陳只答應在必要時可以為蔣撰寫文章。蔣多少有些失望,卻故作大度地說:“很好,很好。我們后會有期。”
蔣是老江湖了,對陳布雷這種人的心理,早已洞察。這就是大凡真有本事的人,大抵都有一副傲骨,不肯輕易為人所用。當年諸葛亮住在隆中的一個破草棚子里,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還擺出一副大架子,讓劉皇叔屁顛屁顛地跑了三趟,才肯賞臉接見了一次。比較而言,今天的申江陳布雷,不但名氣大得多,而且生活條件也要好得多,他還能風塵仆仆地趕到南昌來,與我見上一面,朝夕晤談,貢獻大計,炮制大作,還答應今后常來幫忙,這就很不容易了。以后,只要我在態度上再裝得謙恭禮讓一些,順著他們讀書人的心理,把場面上的事情做足,讓他有了一種感君知遇的心理,就不怕這個書呆子不上鉤了。蔣打好了這種如意算盤,所以,當陳布雷堅持要回滬辦報時,蔣并不見氣,亦不勉強,只是給他拖上一條尾巴:任命他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向外界表明:這個陳布雷,已經是我的人了。然后,蔣客客氣氣地送客。
蔣的這一手,的確要比一班新老軍閥高明得多,也的確給陳布雷留下了深刻印象。陳布雷的觀念:“知我者豈唯蔣公乎?敬我者豈唯蔣公乎?”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從而認定“蔣公”頗有“圣君”之風。南昌之行,陳布雷雖未入幕,但從思想上說,很可能已經有了入幕之念。民國政壇上的一對“黃金搭檔”:被國民黨輿論鼓噪為“圣君賢相”的蔣、陳結合,至此正式拉開了序幕。實事求是地說,蔣、陳合作,固然有著中共“謀略專家”李一氓等人于幕后“搭橋”等促成因素,但是,根本原因還在于蔣、陳之間具有一種內在的互補性。
首先,就兩個人的實力來說,蔣掌握的是槍桿子,陳掌握的是筆桿子。從歷史上來看,任何一個王朝的創立,都有一個“兩桿子”相互結合的過程。“槍桿子”要找“筆桿子”,“筆桿子”也要找“槍桿子”。否則,“槍桿子”不會成功,“筆桿子”也不會成功。一般人都認為蔣、陳結合,是蔣主動籠絡陳布雷。其實,這里面也有陳布雷上門攀附的因素。況且,即使沒有陳布雷到南昌附蔣,也會有“張布雷”、“王布雷”去,這是一個大規律,任何王朝都不例外。
其次,從蔣、陳的政治立場來說,蔣是打著反帝、反軍閥的旗號起家的,同時對工農運動又具有強烈的仇視心理。而陳布雷可以說是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言人物,在反帝、反軍閥的斗爭中,陳布雷是一個勇士;在蓬勃興起的工農運動面前,陳布雷是一個懦夫。在民國歷史上,陳可以說是一位極具資產階級兩面性的代表人物。陳有這種政治上的兩面性,與蔣才能有一種很強的認同感;同時,蔣所具有的政治上的兩面性,使他能夠容納陳布雷這種幕僚人才。
再次,蔣之起家,與劉邦、朱元璋有某種類似之處,都是太保類人物,原先沒有什么根底,很有點“阿混”得志的味道。同時,蔣又是個有思想的太保,懂得要打天下,不能光憑太保那一套,還要有一批社會賢達、名人耆宿出來為自己捧場,特別是要有文人出來充當吹鼓手,建立“形象工程”,一方面達到所謂“積望”與“養望”的目的,一方面建立自己的社會基礎。否則,太保便永遠只能是太保,既打不了天下,更坐不了龍廷。所以,蔣要下死力拉攏文人學者,不但翁文灝、王世杰、何廉等一批大知識分子相繼入閣,樹起所謂“學者從政”、“名流入閣”的旗幟,就是歷來桀驁不馴的現代大儒胡適之,也曾一度為蔣捧場,做了幾年重慶國民黨政府的駐外大使。這中間,蔣最為看重的,也還是陳布雷。
最后,從個性氣質來說,蔣、陳都出生于浙東寧波地區,寧波人聰明、機警、靈秀,又不失為果決、狂放,敢為天下先。然寧波人的不足之處是:地域意識強烈,器量狹小,擅長派系紛爭等。應當說,蔣、陳都不同程度地具有甬人的這些普遍意義上的人文特色。同時,陳布雷所具有的那種強悍的文人氣質,蔣介石所具有的那種強悍的武人氣質;陳所具有的濃烈的封建忠孝意識,蔣的那種裝模作樣的仁義之道,也都進一步加深了兩個寧波人之間的相互認同與理解。此外,陳布雷作為浙江文人集團中的佼佼者,與蔣身邊的一批浙江籍文人幕僚,如張靜江、戴季陶、邵力子、邵元沖等,關系很深。出于他們之間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也出于要維護浙江籍官僚集團的利益,他們也都積極鼓動陳布雷入伙。肥水不流外人田。
綜上所述,陳布雷之走向蔣介石,有著十分深刻而復雜的政治與人文背景,絕不是一兩個人的作用所能決定的,也不是一個三言兩語可以道盡的話題。潘公展走后,陳布雷在南昌又住了20多天,于3月間取道九江到達漢口。在漢口勾留了十余天,乘江輪返滬。這時,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已推翻了軍閥統治,占領了上海;同時,駐扎在上海郊區的蔣介石部隊不費一槍一彈也已進駐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