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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日本人四書
  • (日)新渡戶稻造
  • 15349字
  • 2020-07-15 16:05:44

第八章 對名分的情義

日本人對名分的“情義”體現為不讓自己的名譽受玷污。這種“情義”由一系列品德和行為構成。在西方人眼中,它們可能互相矛盾,但是對日本人來說卻是統一的。這類義務并非報恩,不是“恩”的范疇,與受恩于他人無關,只是為了自身名譽。其內容包括:遵循社會等級制的各種禮儀規范,“各得其所,各安其分”,對痛苦具有忍耐力,能在各方面維護自己的名聲。這種“情義”還要求當事人有消除誹謗,抵御侮辱的能力,因為他人的誹謗會玷污名譽,必須“昭雪”。如有必要,甚至可能報復誹謗者或者自殺。除了報復和自殺,也可以選擇其他方式,但決不能置之不理。

日本人將對名分的“情義”描述為報恩范疇外的“情義”。這只針對“情義”的分類,并非指“對社會的情義”,即對善意關切的回報。“對名分的情義”明顯包括報復行為。在西方社會,人們將上述二者歸類到“感激”和“報復”這兩個對立的范疇,但日本人對此持無所謂態度。在日本人的觀念中,一種德行既包括對他人善意的反應,也包括對他人惡意或蔑視的反應。

日本人認為,正派的人不管是對恩情還是對侮辱,都要有強烈的感受,并要認真“回報”。美國人會將兩者區分,將一種行為稱為侵犯,另一種行為稱為非侵犯,但日本人不這樣。日本人認為只有“情義”外的行為才是侵犯。只要能夠遵守“情義”的規則,為自己洗刷污名,就不是侵犯行為,因為他的目的只是為了“算舊賬”。日本人還認為,如果受到侮辱、誹謗和失敗后,不實施報復等行為,“世界就不會安穩”。正派的人必須努力使世界平衡,這是人性的美德,而非罪惡。就像日本人把感謝和忠誠聯系起來一樣,西方人也曾把對名分的“情義”視為道德。這一行為準則在文藝復興時期,特別是在意大利,曾風靡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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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繪《忠臣藏》

日本人所謂“對名譽的情義”,實際就是對自己名譽的愛惜和維護。日本人十分愛惜自己的名譽,為此他們可以忍受痛苦、努力工作,在面對別人的詆毀和侮辱時,他們甚至可以采取殺死對方這樣最極端的方式來進行報復。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最柔弱的女子,也會拿起武器為名譽而戰的。

古代西班牙的“勇敢”和古代德國的“名譽”,與這一行為準則都有類似之處。甚至一百多年前,歐洲流行的決斗行為在潛意識中也與它是相通的。不管是在日本,還是在西歐各國,只要重視恢復名譽的道德觀占優勢,其道德核心就總是超越一切物質利益。道德越高尚的人,越會為“名譽”不惜舍棄財產、家庭,甚至犧牲生命,這成為道德定義的一部分,也成為“精神”價值的基礎。這種道德標準在某種程度上會讓物質利益受損,并很難用利害得失來衡量。因此,這種名譽觀與美國人生活中的強大競爭和公開對抗形成鮮明對比。美國人在一些政治、經濟往來中,對道德規范也許沒什么限制,但對他們來說,獲取與保持某種物質利益一定會是一場戰爭。肯塔基山中居民的械斗是一種例外,當地人重視名譽的風俗是屬于“對名分的情義”的范疇。

“對名分的情義”和隨之可能產生的敵意或報復,并非亞洲人的道德文化特點。它并不代表所謂的東方道德特征。中國人的道德觀中沒有這種特點,暹邏人、印度人的道德體系也沒有這一說法。中國人不會一聽到誹謗或侮辱就神經過敏,如果這樣,只會被他們視作“小人”,即道德水平很低的人。中國人不像日本人那樣,把對名譽的敏感視作一種高尚的情操。中國人不贊成把不正當的暴力行為當報復手段,并認為這是一種神經過敏的行為。他們也并不一定要通過善良或偉大的行為來證明別人的誹謗是錯誤的。暹邏人對待別人的侮辱也同樣不敏感。暹邏人和中國人都更愿意將誹謗者置于一種尷尬境地,他們從不過分想自己的名譽受到了什么傷害。他們認為:戰勝侮辱和誹謗的最好辦法就是容忍和退讓。

只有了解日本人對非侵犯性的道德觀,才能更好理解他們對“名分的情義”持有的完整態度。復仇僅僅是在特殊場合才要求的行為。對“名分的情義”也包括穩健、慎重、克制的行為。自重的日本人必須堅忍和自我克制,這是對“名分的情義”的行為規范的一部分。日本婦女分娩時不能大喊大叫,男人對痛苦和危險必須泰然處之。村子遭遇洪災時,老成持重的日本人必須帶上必需品,尋找高地棲身,不能亂跑亂喊,驚慌失措。每年秋分前后,臺風暴雨襲來時,也能看到日本人的自我克制精神。雖然并非每個日本人都能做到這些,但自尊心要求他們自我克制。美國人的自尊心不要求自我克制。日本人的自我克制精神還含有“位高任重”的含義。在封建社會,人們對武士的要求比對庶民的要求高,對平民的要求雖不嚴格,但生活準則仍然講究等級制。如果武士必須忍耐極端的肉體痛苦,庶民就必須順從地忍受武士持刀侵犯。

關于武士的忍耐精神有許多有名的故事。在日本傳統文化中,要求武士能夠忍耐饑餓,即使餓得要死也必須假裝剛吃完了飯,還要假裝用牙簽剔牙。所以,日本有句俗語是:“雛禽求食而鳴,武士口含牙簽。”在戰爭中,這句話成為士兵們鼓勵自己、不向痛苦屈服的格言。日本人對待痛苦的態度就猶如法蘭西戰爭中,一位士兵回答拿破侖的問話:“受傷了?不,陛下,我被打死了!”臨死前,武士不能流露絲毫痛苦,而且必須勇敢面對死亡。據傳說,勝海舟伯爵也出身于武士家庭,但家境一貧如洗。小時候有一次,他的睪丸被狗咬傷了,醫生在給他做手術時,他的父親拿一把刀戳在他的鼻梁上說:“不準哭,你要是哭了,我就讓你死,你要不愧為一個武士。”對“名分的情義”還要求每個日本人的生活能與自己的身份相適應。如果不能,就會喪失“自尊”。 德川時代曾經頒布一項法令——“取締奢侈令”,對各階層人士的服飾、財產、日用品等,都作了明確詳細的規定。按身份生活意味著接受這種規定,并將它視為自尊心的一部分。美國人對這種按世襲階級地位制定的法律感到吃驚。對美國人來說,自尊心只與如何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有關,日本人的這項法令無疑是在否定民主社會的基礎。德川時代還規定,不同社會階層的小孩要購買不同的布娃娃。例如,農民只能給孩子買這種布娃娃,商人只能給孩子買另一種布娃娃,等等。這些法律讓美國人感到震驚。不過,美國不同的階層有時也會面臨相似的結果,這是由收入差異決定的,例如,工廠主的孩子可以有一列電動火車,佃農的孩子卻只要有一個用玉米棒做的娃娃就滿足了。美國人心安理得地承認這個事實,因為他們承認收入差異,并認為這是合理的。力爭高薪和報酬是美國人自尊心的一部分。既然孩子們擁有不同的玩具是由收入高低決定的,那就不違背美國人的道德觀。有錢人可以給孩子買高級布娃娃,窮人只能給孩子買最便宜的布娃娃。但在日本,錢會讓人感到迷茫和困惑,安守本分才讓人放心。即使今天,日本窮人和富人的習慣也都是一樣的,都以遵守等級制來保持自尊心。美國人無法理解這點。法國人托克維爾(Tocqueville)在他于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前寫的著作中,就指出過這一點。托克維爾出生于十八世紀,雖然他對講究平等、民主的美國給予好評,但仍然鐘情于法國貴族式的生活方式。他認為美國人雖然有自己的美德,但是缺乏真正的尊嚴。他說:“真正的尊嚴在于每個人都能各安其分,不卑不亢,從王子到農夫,都能以此自許。”所以,托克維爾一定能理解日本人的道德觀和生活態度,那就是承認階級差別并沒有什么不體面的。

今天,我們對各民族文化都有一些客觀研究。對于“真正的尊嚴”,不同民族有不同定義,正如不同民族對屈辱也有不同的解釋一樣。一些美國人說,只有推行平等,日本人才能獲得自尊。他們其實犯了一個錯誤,因為侵犯了日本民族的自我中心主義。如果美國人真的希望日本人擁有自尊,就必須對日本人維持自尊的文化習俗加以確認。我們可以像托克維爾那樣承認,以貴族制為基礎的“真正的尊嚴”,正在近代社會逐漸消失。我們相信有一種更優越的尊嚴正取而代之。日本人也會這樣。可今天,日本人只能在自己的文化基礎上重建自尊,而不是在美國文化的基礎上建立自尊。日本人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完善。

對“名分的情義”除了要求“安守本分”,還要履行很多義務。借錢時,當事人也許會把“名分的情義”抵押給債主。直到二三十年以前,借錢人都會向債主表示:“如果不能還債,我愿在大庭廣眾之下受眾人恥笑。”不過,日本人沒有當眾揭丑的習慣,即使他們還不了債,也不會真的在公眾場合受辱。不過,新年之時,如果必須償還債務,無力還債的人常會以自殺的方式“洗刷污名”。今天,仍然有一些日本人會在除夕之夜自殺,以挽回名譽。

各種職業責任也與對“名分的情義”有關。在某些情況下,如果當事人成為眾矢之的,備受責難,其他人往往對他們會有一些奇怪的要求。如果學校失火,校長可能會引咎自盡。雖然校長對火災沒有責任,但火災使掛在學校里的天皇像受驚,他們也難逃責任。在火災中,有的教師為了搶救天皇像,不顧生命危險沖入火中被燒死。他們的死證明了對“名分的情義”的重視,也證明了對天皇的“忠”。今天,仍然能聽到一個傳言說有人莊嚴地捧讀天皇頒布的《教育敕語》或《軍人敕諭》時,無意中讀錯了某個字,以自殺洗刷污名。還有人給剛出生的孩子取名時,一時不慎誤用了“裕仁”這個名字,褻瀆了天皇(當今天皇的御名,對天皇的名字要避諱,不能說),不但自己自殺,還殺死了孩子。

勝海舟塑像

勝海舟(1823-1899),名義邦,通稱鱗太郎,號海舟,是幕末的開明政治家。1823年3月11日,勝海舟生于江戶。其父勝小吉是江戶幕府一個年俸僅四十裱的下級武士,終生無大作為。在勝海舟77年的漫長生涯中,直至33歲被幕府錄用之前,一直刻苦自學,堅持身心鍛煉。當幕府崩潰前夕,他任陸軍總裁,主張同討幕軍議和,使江戶和平開城。后在明治政府中任海軍卿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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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名分的情義”,專業工作者對專業的要求非常嚴格。但他們的專業態度與美國人理解的專業水平不太一樣。老師會說:“教師的‘名分的情義’不允許我不知道。”意思是說在教生物時,即使不知道青蛙的屬類,也必須假裝知道。英語老師即使能力再差,也不容忍別人修訂他的錯誤。“教師名分的信義”是指對“情義”的自我防御。實業家也一樣,即使資產枯竭,企業已經瀕臨破產,“實業家名分的情義”也決定他不能輕易向人透露,也不能告訴別人說他為公司制定的計劃失敗了。出于“名分的情義”,外交家不能承認自己在外交上的失敗。每個人和他的工作都被高度等同起來,對某人行為或能力的批評,就是對當事人本人的批評。

美國人對失敗和無能等不名譽的反應不像日本人。有的日本人一聽到別人的誹謗就氣急敗壞,但美國人卻不會對自己的名譽高度戒備或自我防御。美國老師不知道青蛙的種屬時,盡管可以掩飾自己的無知,但他也會認為,承認無知比假裝知道好。如果美國實業家對自己的方案不滿,就會實施另外一種新方案。他不認為必須堅持自己是對的才能維持自尊。他也不會認為,承認錯誤或失敗就必須辭職或退休。但在日本,對自尊心的自我防御卻根深蒂固,所以不能當著日本人的面說他們在專業上的失誤,這既是禮節,也是明智。

與人競爭時,尤其在競爭失敗時,日本人對“名分的情義”尤其敏感。如果應聘工作錄用的是別人,或者在考試中落選,他們會因失敗感到“蒙羞”。有時,羞恥感會激勵他們努力,但更多的時候,羞恥感會讓他們萎靡不振,或失去信心,或暴躁發怒。日本人競爭導致的后果與美國人競爭產生的效果不一樣。美國人把競爭當成好事,并重視它。在競爭中,美國人會更加努力而出色。他們的工作效率會提高。美國人單獨工作很難達到在競爭環境中達到的效果。日本人的情況正好相反,尤其是在日本兒童少年期結束后。日本兒童大都把競爭當游戲,不怎么在意。日本人在競爭環境中的工作效率很低。反之,他們單獨工作時,效率反而會提高,而且會少犯錯誤。一旦和競爭對手在一起,速度就會明顯下降,而且錯誤頻繁。如果成績能夠衡量進步,日本人就會做得很好。如果和其他人一起競爭,結果就相反。在實驗中,研究者對日本人處于競爭壓力下的成績不好的原因作了分析,他們認為:如果競爭,當事人的注意力就會放在結果上,會擔心失敗,會降低工作效率,并容易讓工作受到損失。日本人對競爭對手也很敏感,在他們看來,競爭對手仿佛在侵犯自己,所以會把更多注意力轉移到“侵犯者”身上,而非專注于工作。

實驗結果還表明,如果學生總是想到失敗會讓自己蒙羞,就會產生極大的心理壓力。就像老師、實業家都會保持在專業上的“名義的情分”一樣,學生也重視“名義的情分”。競賽中失敗的學生,可能會因失敗帶來的羞辱采取極端行為。在賽艇比賽中,失敗的運動員可能會手握船槳、倒在船上號啕大哭;在壘球比賽中,失敗的球員會抱作一團失聲痛哭。在美國人看來,這樣似乎器量太小。失敗的美國人反而會稱贊對方的優秀,并向勝利者招手致意。所以,不管美國人怎樣討厭失敗,都看不起因為失敗情緒沖動的人。

二戰時正在接受軍國主義教育的日本小學生

與成人世界等級分明不同的是,日本的小學生會有一段快樂的人生時光,他們會穿著一樣的校服,坐在公立學校的教室中上課。這個時期,在他們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等級制的差別,他們是平等的,享受著單純的人際關系帶來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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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經常會用巧妙的辦法避免直接競爭。小學里幾乎就看不到競爭,這出乎美國人的意料。老師有責任教育每個孩子努力學習,提高成績,但是不會故意提供機會讓每個孩子相互競爭。小學里也沒有讓成績不合格的學生留級的規定。同時入學的孩子同時學完所有課程,同時畢業。小學生的成績單上記載的都是孩子的操行品質,而不是考試分數。有時,競爭也難以避免。在中學的入學考試中,緊張程度也讓美國人費解。有的孩子因為沒有考上中學,還會試圖自殺。

日本人在生活中自始至終都在避免競爭。在美國,每個人都要盡最大努力取得好成績。但是,以“恩”為基礎的日本文化并不鼓勵競爭,每個人的競爭機會都不多。日本人的等級制非常繁瑣,這套體系又將每個人面臨的直接競爭控制在最低程度中。日本人的家族制度也限制了競爭。日本人的父子關系也不像美國人那樣存在競爭。在日本人的家庭中,父子可以互相排斥,但不是競爭。在美國家庭中,為了使用汽車,或者為了照顧母親和妻子,父與子可能會互相競爭,日本人對這個現象感到驚異而奇怪。

日本處處有中介人,這是日本的習俗。很多情況下,中介可以更好地防止競爭者直接對峙。如果日本人因失敗感到羞恥,隨時都可能需要中間人調解。相親、找工作、離職,以及其他許多事務中,中介人起著重要作用。他們負責為當事人傳達意見。在結婚之類的重要事情中,當事人雙方都要請中介人,通過中介人交涉,中介人再分別向對方匯報。以這種方式交往就會避免直接交談中可能會聽到的招致厭惡、傷害或誤解的話,會避免對“名分的情義”的損傷。中介人因為自己發揮的作用深得人心,并成功博得社會各界的尊重。一項事業或合作,如果談判順利,中介人會感到顏面有光,并使順利簽約的機會增多。中介人也以同樣方式,替求職者打聽雇主的意圖,或者幫忙把雇員的辭職意圖轉告雇主。

在新幾內亞和美拉尼西亞,有一些從事園藝工作的原始民族,受到別人侮辱時會憤怒,并成為導致部落及個人產生某些行為的推動力。在部族舉行宴會時,一個村的村民議論另一個村的村民,說那個村的村民窮得請不起客,把芋頭、椰子等食物水果都藏了起來,全部變成了吝嗇鬼,首領也很愚蠢,等等。受到侮辱和挑戰的村子就會大擺宴席,炫耀自己的奢侈和財富,并使所有來客感到驚異,從而幫助自己洗刷污名。在提親和經濟往來上也是如此;在交戰時同樣會這樣做。部落雙方一旦交戰,并準備搭弓射箭時,都會互相謾罵。即使只是一些瑣碎小事,也會決一死戰。這種習俗是推動他們行動的動力。同時,這些部落人精力充沛,具有活力。但沒人認為他們崇尚禮節。

日本人卻非常講究禮節。“尚禮”之風使他們極力避免出現需要“洗刷污名”的事情。雖然他們把別人的侮辱視為對自己的鞭策,但會盡量避免挑起事端,以免受到“侮辱”。為“洗刷污名”采取的報復性行為,只會在一些特殊場合,或者當“洗清”侮辱的傳統方式與手段受到抑制時,才會出現。這種文化習俗對日本在遠東地區取得統治地位,以及在日本近十年來對英美推行的戰爭政策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西方人針對日本人對“侮辱”的極端敏感性,以及熱衷復仇的言論,更適合新幾內亞的部落民族。西方人沒有充分認識到日本人對“名分的情義”的特殊限制,對于日本戰敗后會如何行動的預測也不切實際。

但是,美國人也不能因為日本人“尚禮”,就低估他們對誹謗的敏感性。美國人把隨意評論他人視為游戲。日本人卻把最輕微的批評也當大事,這讓美國人不理解。日本畫家牧野芳雄在美國出版了一本英文自傳,生動描述了自己曾經對“嘲笑”做出的反應。寫這部自傳時,他已經在美國和歐洲度過了大半生,但他對日本的強烈感受卻從未改變,仍如生活在故鄉——日本愛知縣的農村一樣。他出生在一個頗有地位的地主家庭中,是家中幼子。這是幸福的家庭,他獲得了無比的寵愛。但是,在他幼年期即將結束時,母親去世了。不久后,父親也破產了。為了還債,他們變賣了所有家產。家庭敗落了,他身無分文。為了學英語,他到家鄉附近的教會學校當門房。他十八歲以前,只到過家鄉附近的幾個鄉鎮。但是,他決心前往美國學畫。

我去拜訪一位我很信賴的傳教士,告訴他我想去美國,希望他能夠幫助我。但是我很失望。傳教士對我大聲喊道:“什么?你要去美國?”當時,他的夫人也在房里。他們嘲笑我。剎那間,我感到自己腦子里的血都流到了腳底下。我默默站了兩三秒鐘后,連“再見”也沒有說就回到我的房里。我自言自語地說:“一切都完了。”

我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現在我說說這個原因。我一直相信,對人不誠懇是最大的犯罪,嘲笑別人是最不誠懇的行為。

我時常原諒別人發怒,因為每個人都有脾氣不好的時候。別人對我撒謊,我通常也會原諒,因為人性脆弱,面對困難時,我們往往也不夠堅強,就不敢講真話。對沒有根據的流言飛語,或者別人背后的議論,我也能原諒。因為遇到別人說人閑話時,難免自己不陷進去。

對殺人犯,我也會酌情理解。但是對別人的嘲笑,我不能原諒。只有內心不誠懇的人才會嘲笑無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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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繪《曹操》

在日本的傳統繪畫中,浮世繪是最具日本民族特色的。其大概興起于日本的江戶時代(1603-1867),至今已有300多年的歷史了,主要以人們的日常生活、風景和戲劇等為主題。即使是在世界藝術之林中,浮世繪都呈現出特異的色調與豐姿,影響更是深及歐亞各地。甚至在十九世紀的歐洲,從古典主義到印象主義諸流派大師也無不受到此種畫風的啟發。此圖選取的是日本浮世繪大師哥川國芳的一幅作品,描繪的是我國文學名著《三國演義》中的人物——曹操。

“殺人犯”和“嘲笑者”這兩個詞,請允許我對自己的定義做一下解釋:“殺人犯”是殺害某人肉體的人;“嘲笑者”是殺害他人心靈的人。

心靈比肉體更寶貴。因為嘲笑是一種惡劣的罪行。那對傳教士夫婦對我的嘲笑傷害了我的心靈,使我感受到巨大的創痛,我在心里大聲喊著:“為什么……”

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收拾行李離開了。

他感到自己的心靈被“傷害”了。身無分文的他想去美國學畫,但是傳教士不信任他。他的名分受到玷污。為洗刷污名,只有實現自己的目標。既然受到傳教士的嘲笑,于是除了離開別無選擇,他必須證明自己有能力前往美國。在自傳中,他指責傳教士時,用的英文單詞是insincerity(不真誠、不誠懇)。你也許會覺得奇怪,因為在美國人的眼里,傳教士對他想去美國學畫表示出來的驚奇,是符合sincere(誠實、正直)的含義的。但是,他卻按照日本人的理解來使用這個詞。日本人把蔑視別人的人,都看做是不誠實、不誠懇的人。傳教士對他的嘲笑無疑是放肆的,毫無顧忌,是對人極不誠懇的一種證明。

“對殺人犯,我會酌情理解。但是對別人的嘲笑,我不能原諒。”既然對嘲笑不能“原諒”,唯一的辦法就是復仇。于是,他來到美國,成為畫家,洗刷了“污名”。遇到侮辱或失敗時,“報仇”是一件“好事”,這在日本傳統文化中占重要地位。日本人經常在作品中用生動的比喻描繪日本人對復仇的態度。新渡戶稻造是一位富有博愛思想的日本人,他在1900年寫了一本書,他在書中寫道:“復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滿足正義感,我們對待復仇的態度,就如同在數學計算中必須使方程式兩邊相等一樣。不然,我們會心事重重。”岡倉由三郎還寫了一本《日本的生活與思想》,他在書中把復仇與日本人的其他獨特行為習慣作了一番比較,說:

日本人的這種特異心理來自于喜愛潔凈的習慣和厭惡污穢的心理。只有這樣才能解釋這一現象。一旦家庭名譽受辱,或者國家榮譽受辱,日本人就會視之如污穢或瘡疤,必須“洗刷”干凈,否則就不能恢復“清潔”和“健康”。在日本社會中,不管是于公還是于私,都能見到許多復仇性質的事件,我們可以把這看做是一個具有潔癖的民族必不可少的“晨浴”。

接著,他說:“日本人的生活清凈無塵,猶如盛開的櫻花,既美麗又寧靜。”“晨浴”就是要把別人投來的污泥洗干凈。哪怕身上只有一丁點兒污泥,也是不潔凈的。日本人并不認為只要自己不覺得受辱,就不算侮辱。他們也不認為“人必須自侮而后人侮”。在他們的傳統文化中,經常公開提倡這種類似“晨浴”的復仇行為。日本有很多類似的事例和“英雄”故事家喻戶曉,最膾炙人口的是《四十七武士》。這些故事被編進學校教科書,被改編成戲劇上演;被拍攝成電影放映;被改編成通俗讀物。這些故事已經成為日本文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還有一些故事講述日本人如何向主君復仇。根據等級制文化體系,“情義”意味著家臣一生忠于主君,也意味著家臣受主君侮辱后,彼此就會變成仇敵。德川家康有一位家臣,一天,家臣聽說德川家康在背后議論他,說他是“會被魚骨頭卡死的家伙”。在日本人眼中,這句話侮辱了武士的尊嚴,絕對不能容忍。家臣發誓復仇。當時,德川幕府剛定都江戶,正準備統一全國,國內有很多敵對勢力,社會還很動蕩。家臣暗中勾結敵人,做了敵方內應,幫助敵人縱火焚燒江戶。他以為這樣就實現了“情義”,向德川家康復了仇。日本人的“情義”不僅代表忠誠,在特定條件下也意味著背叛。但是,西方人對此并不了解,他們對有關日本人忠誠的評論很多都不切實際。正如一句日本諺語說,“挨打之后就會成為叛徒”,受了侮辱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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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伎《四十七武士夜襲》

說的就是“四十七武士”的故事。300多年前的元祿年間,赤穗藩藩主淺野刺傷了當時的權臣吉良侯,在遭到將軍德川綱吉的訓斥后自殺而死,連藩也被取消。為此,淺野手下的47名武士發誓要為主君報仇。隨后,他們殺死了吉良,并將他的首級帶到淺野的墓前祭奠。最后,他們并沒有逃跑,而是在將軍的命令下全部切腹自盡。47武士被譽為武士道精神的典范,并且被編為《忠臣藏》而廣為流傳。

日本歷史故事中還有這樣兩個主題:一個主題是有錯誤的人報復正確的人;另一個主題是只要受到侮辱就一定要報復,哪怕對方是自己的主君。在日本文學作品中時常能看到這兩個主題,有關的情節也豐富多彩。但是,如果我們對當今日本人的身世、小說、實際情況作一番考察,就會發現,雖然古時候的日本人崇尚復仇,但是復仇行為在現實生活中卻很少見,甚至比西方人還少。這并非意味著日本人的名譽觀在逐漸淡薄,而是意味著日本人對失敗和侮辱的反應已慢慢演變為自衛性,而非進攻性。他們仍然看重恥辱,但更多時候,他們寧愿自我麻痹,也不愿挑起爭斗。明治維新以前,日本沒什么法律,人們為了名譽直接攻擊復仇的可能性很大。到了近代社會,法律的完善、社會秩序的規范、人與人相互依存的關系,使直接攻擊的復仇行為很難實現。人們更傾向于在對方沒察覺的情況下玩陰謀詭計報復。正如古代一些日本故事中寫的,為了報復仇人,主人暗中把糞便藏在美食中請仇人品嘗,目的就是為了讓對方吃下美食,又不會察覺美食中的糞便。今天,就連類似這種“隱秘”性的復仇行為也越來越少,更多時候,人們只是把攻擊的矛頭指向自己。當事人有兩種選擇:第一,把侮辱當做是對自己的鞭策,鼓勵自己做在別人眼里“不可能”的事;第二,任由侮辱侵蝕心靈,讓自己沉淪下去。

日本人對失敗、誹謗和排斥的敏感,使得他們經常對自己感到惱怒。最近幾十年來,我們經常可以在日本小說中讀到這樣的情節:有教養的日本人沉浸在受辱后的憤怒中,并在悲傷和抑郁中輾轉反側,寢食難安。在這些故事中,主人公往往對一切都感到煩惱,對日常生活煩惱,對家庭煩惱,對城市煩惱,對農村也煩惱。之所以煩惱,并不是因為他們沒能實現理想,而是他們的努力與理想中的目標相比,總是顯得渺小可憐。它并非來自現實和理想的對立。他們只要具有追求重大使命的遠景,厭倦情緒就會消失,不論這個目標多么遙遠。日本人的這種厭倦感其實是一種心病,他們很容易感傷,其內心深處渴望排斥恐怖,卻又不知怎么做。日本小說中有很多描寫厭倦心理的細節,這與俄國小說中的細節不同。在俄國小說中,主人公的苦悶常常來自于現實和理想的對立。喬治·桑塞姆爵爵士(Sir George Sansom)曾經說,日本人缺乏現實和理想的對立感。他這樣說并非為了解釋日本人容易厭倦的根源,而是為了說明日本人的人生哲學究竟是怎樣形成的,以及日本人對人生的態度。日本人這種觀念與西方人是對立的,并且超出了一些特殊范疇,但他們容易感傷的特征卻與這一觀念密不可分。日本作家和俄國作家都喜歡在文學作品中描寫有關厭倦的故事、心理或情節,這和美國人不同。在美國文學作品中,這樣的題材并不常見,主人公的不幸通常都與性格缺陷有關,或者來自社會的殘酷虐待。但是,美國作家很少在作品中單純描繪人對生活、對家庭、對城市與鄉村的厭倦。那些人與環境不協調的情節也只是為了讓讀者能夠從道義上譴責主人公的性格缺陷和社會秩序中存在的種種弊端。日本也有無產階級寫的小說,內容通常譴責社會不公正,或者譴責漁船上發生的可怕事件,等等。但是,就如一位作家說,日本小說通常都揭露了這樣一個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人們的情緒經常會爆發,并如同有毒的氣體在空氣中飄蕩。作者不會在作品中分析主人公的經歷及其周圍環境,也不會試圖探索主人公的心理陰影。作品里面的主人公的憂郁和不快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他們認為這很容易理解,因為人都容易傷感。古代社會的英雄習慣向敵人進攻,如今,他們把這種向外的攻擊性轉變為針對自己內在的攻擊。他們認為憂郁沒有明確的原因。雖然有時候,他們可能會找一些事情充當原因,但這些事情留給人們的印象最多是一種象征。

在現代社會,日本人施加給自己的最極端的攻擊性行為是自殺。他們以為,用適當的方式自殺可以洗刷“受辱”的污名,并在身后獲得好評。美國人把自殺當做屈服于絕望后的自我毀滅并予以譴責。但日本人尊重自殺,并認為自殺是光榮而有意義的行為。有時,從“名分的情義”來說,自殺也是最體面的做法。新年來了卻無力還債的人;因某件不幸事故引咎自殺的官員;無法結合,只好雙雙以死殉情的戀人;以死抗議政府的愛國志士,等等,他們像沒有考上中學的日本少年,或者像不愿當俘虜的日軍士兵一樣,對自己實施了最后的暴力行為。一些日本權威人士說:日本人的自殺傾向是最近才出現的。我們很難判斷真實情況是不是這樣。不過,根據統計數據,最近幾年來,觀察者對日本人的自殺頻率作了高估。十九世紀的丹麥和實行納粹統治前的德國的自殺人數,遠高于日本任何時代。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日本人對自殺的“喜愛”,如同美國人“喜歡”對犯罪大書特書一樣,二者在切身之感上都很相似。與殺別人相比,日本人對自殺更津津樂道。用培根(Bacon)的話說:“他們把自殺當成自己最喜歡的‘刺激性事件’(flagrant case)。”議論自殺可以使他們得到其他話題不能帶來的滿足感。

近代社會日本人的自殺行為,與他們在封建歷史故事中的自殺行為相比更富有自虐性。在歷史故事中,為了免受不名譽的死刑,武士會按朝廷的命令自殺,就像西方國家的士兵,寧愿被槍殺也不愿上絞刑架或者落入敵人手中遭受酷刑。日本政府允許武士剖腹自殺,如同不名譽的普魯士軍官也會被允許秘密自殺一樣。普魯士軍官犯罪后,知道只有一死才能挽救名譽,于是,他的上級會在他的臥室里面的桌上放一瓶威士忌酒和一把手槍。日本武士也一樣。死亡是注定的。但他們可以選擇死亡的方法。在近代社會,自殺通常是指人主動選擇死亡。自殺行為中的暴力指向自己,而非指向別人。在封建社會,自殺能夠證明一個人的勇敢和果斷。但在今天,自殺只不過是在主動選擇自我毀滅。最近四五十年來,當日本人感到“世界混亂”、“方程式的兩邊不相等”、需要靠“晨浴”洗凈污穢時,就傾向于選擇自殺,毀滅自己,而不是毀滅別人。

浮世繪《判官切腹》

日本武士在切腹自殺時,都要先作詩一首。此舉首創者是平安時代末期的武士源賴政,他因戰敗而決定自盡。自盡前,他在自己戰扇的背面寫道:就像一株枯樹,我們無法從它那里摘來鮮花,我的生命多么悲愴,注定此生無果而終。圖中顯示的就是傳統的武士在切腹自殺時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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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殺作為解決問題的最終手段,并爭取獲勝,雖然在封建社會和現代社會都有,但是在現代社會中,自殺的目的仍然在轉變。德川幕府時代還有一個著名故事。幕府中有一位德高年邁的顧問,他是德川將軍的監護人。有次,為了能夠讓自己推薦的人繼承將軍職位,他在幕府其他顧問和將軍代理人面前,露腹抽刀,準備剖腹自殺,以此作為威脅。他的威脅奏效了,他推薦的人當了將軍,他達到了目的,他也并沒有自殺。用西方人的話說,他用“剖腹自殺”的方式威脅自己的反對派并獲得成功。在現代社會,這種自殺行為不再是一種談判手段,而是為了某種主義獻身。多數時候,當一種主張沒有被采納,或者對已經簽字生效的協議表示抗議(如《倫敦海軍裁軍條約》),日本人就會自殺,以求留名史冊。此時,只有實實在在的自殺,才能影響輿論;而非只是擺擺架子,威脅一下就能夠奏效的。

“名分的情義”受到威脅時,日本人會把攻擊的矛頭指向自己,這種傾向正在發展中,但是,它不一定就要借助自殺這樣的手段。有時,自我攻擊會表現為沮喪、意志消沉,以及日本知識界中流行的厭倦情緒,這種厭倦情緒在知識界中廣泛蔓延是有社會原因的。在知識分子過剩的條件下,他們在日本社會等級制中的地位并不穩定,只有少數人能滿足自己的野心,實現雄心壯志。尤其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日本政府總是懷疑他們有“危險思想”,這讓他們更感傷。他們經常把自己的抑郁歸結為生活方式西化造成的混亂,但這種說法值得商榷。從具有強烈的獻身精神,到具有極端的厭倦情緒,日本人的情緒波動非常典型。很多日本知識分子都有過這樣的心理波動。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不少日本人還試圖通過傳統方法擺脫厭倦情緒。他們懷著國家主義目標,再次把攻擊的矛頭從自己內心轉向外界。他們通過對外發動極權主義的侵略戰爭,重新“發現了自我”,似乎擺脫了惡劣心境,重新感覺到內心有一股全新的巨大力量。他們相信,在人際關系上做不到的,可以通過對外征服達到。

日本民族并沒任何變化。他們的一切反應都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進行的。他們的情緒在頑強努力和消磨時光,自信堅強與極端消沉之間搖擺不定,這對于他們很自然。今天,日本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維護戰敗的榮譽上,并認為只要采取友好態度就能達到這一目的。很多日本人認為依賴美國是達到這個目的最安全的辦法。他們認為努力反而會招來猜忌,不如消磨時光,于是情緒逐漸消沉。

可是,日本人并不欣賞消沉。“從消沉中站起來”、“把別人從消沉中喚醒”!這既是當前日本政府號召民眾努力改善生活的口號,也是戰爭期間被廣泛使用的宣傳語。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與消極無為斗爭。1946年春天,有一份日本報紙連篇累牘地說:“全世界的目光正在注視我們!”可當時,日本被轟炸后的廢墟上仍然堆積著瓦礫;很多城市的公用事業處于停頓狀態,這對日本的名譽是沉重的玷污。日本政府仍然埋怨無家可歸的難民,說他們意志消沉,夜宿街頭,讓美國人看到了可憐相。這種出于國家名譽之心的呼吁,日本人是能夠理解的。為了將來能在聯合國中占一席之位,他們也在傾注最大努力。同樣是為名譽,但方向不一樣。如果未來在世界大國之間實現了和平,日本就能走向一條自尊自重的道路。

名譽是日本人恒久追求的目標,這也是他們獲得尊敬的必要條件。至于為達到目標采用的手段,則視具體情況而定。情況變化,態度就變化,對日本人來說這不算什么道德問題。美國人熱衷于“主義”和意識形態,即使失敗,信念也不會改變。所以,歐洲人戰敗后,各處都在組織地下活動。日本人戰敗后,除了少數頑固分子,并沒有組織抵抗,也沒有在地下組織反抗美國占領軍的活動。在道義上,他們不認為有堅持舊路線的必要。所以,日本被占領后沒幾個月,美國人即使單槍匹馬乘坐擁擠的火車前往貧困的鄉村,也不需要為安全問題擔心,相反,日本官員還非常有禮貌地接待他們,從未對他們實施報復行為。美國人乘坐吉普車經過日本農村時,孩子們站在路邊高喊Hello(你好)、Good-bye(再見)。雖然嬰兒不會招手,母親們也會拉著他們的小手向美國兵揮舞。

日本人戰敗后180度的轉變,令美國人難以置信。美國人恰恰無法做到這點。他們對此甚至比對日本戰俘的態度轉變,還感到不可理喻。被俘后,日本戰俘就認為自己“死了”。“死人”轉變態度并不奇怪。而那些自稱了解日本的西方人,幾乎無人料到,日本戰俘的性格變化竟然也會出現在戰后的日本民眾中。很多人以為日本人“只知道勝利或者失敗”。對日本人來說,失敗就是侮辱,要拼死報復。還有人認為:日本人的特點使他們不可能接受任何“妥協”條款。這些研究日本的人并沒有真正弄懂其“情義”。在日本人為名譽做出的各種選擇中,西方人只看到了復仇和侵犯。他們沒有想到,日本人還會采取另外一種行為模式。他們將日本人對侵犯的觀念與歐洲人的觀念混為一談。在歐洲人看來,任何個人與民族一旦戰斗,就要確認戰爭的目的性與正義性,戰斗的力量來自他們積蓄在心中的憎恨與義憤。

日本人對侵略卻尋找其他根據。他們迫切需要在世界上獲得尊敬。日本人看到,世界大國依靠軍事實力獲得尊重,于是就力求和這些國家并列。可是,日本技術落后,資源匱乏,為了能夠與大國并列,只好采用殘酷而毒辣的手段。他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依然失敗了。這也意味著發動侵略戰爭并不是一條能夠獲得名譽的正確之路。在日本文化中,“情義”有雙重含義,一重含義是對其他個人、組織或國家使用侵略手段,一重含義是彼此遵守并保持互敬關系。戰敗時,日本人迅速從前者轉為后者,并沒有在心理上有任何壓力,因為他們的目標仍然是為了名譽。

在其他歷史場合中,日本人也有過類似舉動,一樣令西方人困惑。1862年,鎖國政策剛拉開帷幕,一個名叫理查森(Ri-Chardson)的英國人在薩摩(生麥,位于橫濱市)被殺。當時,一隊薩摩藩士兵從一個村子經過,理查森準備從他們隊列中穿過,發生了糾紛。薩摩藩是日本“攘夷”運動的發源地,薩摩武士傲慢、好戰。理查森被殺后,英國派遠征軍去討伐,并炮轟薩摩藩重要港口鹿兒島。雖然在德川時代,日本人一直在制造武器,但他們的武器都仿制舊式葡萄牙槍。鹿兒島的守軍并不是英軍對手。但英國人的炮轟卻帶來令人意外的后果,日本人并沒有誓死報復,而是向英國人尋求友誼。因為他們親眼看到英國人的強大,要向英國人求教。日英開始通商。第二年,日本還仿效英國建了一所西式學校。當時一位日本人這樣說:這所學校“教授西方學術文化,……因‘薩摩事件’產生的英日友好關系日益發展”。“薩摩事件”就是指英軍炮轟鹿兒島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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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轟炸后的東京

珍珠港事件之后,美軍展開了報復行動,東京就在美軍空軍扔下的集束炸彈及燃燒彈下化作了一堆廢墟。因為那時的日本多是木式建筑,遇火便著,所以比起德國這樣的歐洲城市來說,它受到的打擊就更為嚴重。

除了薩摩,日本另外一個同樣以好戰、排外著稱的長州藩也發生了類似的事。長州藩也產生了不少“王政復古”的領導者。當時,沒有實權的天皇發布了一道敕令,限以1863年(陰歷)5月11日為期,命令幕府將軍把所有外國人趕出日本。幕府將軍沒有理睬這道命令。長州藩卻實行了命令。長州藩的守軍從要塞開始,向經過下關海峽的西方商船開炮。日本人的火炮和彈藥質量實在不怎么樣。雖然受到猛烈炮轟,外國商船卻毫發無損。為了“懲罰”長州藩,西歐各國的聯合艦隊迅速擊毀長州藩要塞,并索要三百萬美元的賠金。但長州藩最后和薩摩藩一樣,日本人不但沒有堅持報復,反而和西歐國家結成了友好關系。諾曼論述這兩件事時,寫道:“這些地區曾經是‘攘夷’的先鋒,此時都發生了巨大轉變,不管他們的動機多么復雜,其行為都證明了他們的現實主義和冷靜態度,人們對此只能表示敬意。”現實主義的日本人善于適應情況變化,這是他們在對待“名分的情義”時表現的開明的一面。“情義”像月亮,也有光明面和黑暗面,其黑暗面是日本人把美國限制移民法和倫敦海軍裁軍條約都看成是侮辱,并促使日本人發動了一場不幸的戰爭;其光明面是日本人能夠以善意的態度對待1945年的投降,并理智接受后果。在行為方面,他們一如往昔,遵循自己的民族傳統文化和行為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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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時代的第一代薩摩藩藩主島津忠恒

薩摩藩,藩主島津氏,位于九州西南部(今天鹿兒島縣的北半部)。江戶時期,薩摩藩位于日本四島的最西,與幕府的關系極為不睦。由于其靠海,所以率先在與西方列強的接觸中逐漸發展壯大,被稱為強藩。幕末時期,薩摩藩等強藩組成倒幕聯盟, 主張廢除幕府,還政于天皇。所以在明治天皇掌握政權后,日本內閣的大多數閣員均出身于薩摩藩。

近代日本作家和評論家在“情義”的各項義務中,選擇了部分內容介紹給西方讀者,這部分內容主要是“武士道”,即“武士之道”。正因為這種介紹才讓西方人對日本人有某些誤解。“武士道”的名稱在近代社會才出現。它和“迫于情義”、“完全出于情義”、“為情義竭盡全力”不同,并不具有深厚的民族感情基礎,也不具備“情義”的復雜性與多樣性。它只是評論家們的一時靈感。再加上“武士道”曾經是日本國家主義分子和軍國主義分子的口號,所以,隨著他們信譽掃地,“武士道”也受到質疑。這并非說日本人不再懂“情義”,相反,西方人更應該在這個時候,對“情義”有更深刻的理解。西方人對“情義”的誤解還來自他們將武士道和武士階級等同起來。“情義”是日本所有階級的道德標準。和其他義務與法律一樣,身份越高,要負擔的“情義”責任就越重。但是,所有階層都要講“情義”。在日本人看來,“情義”對武士的要求比對平民更高。國外的觀察家卻認為:“情義”似乎對日本普通百姓的要求才是最高的,因為百姓獲得的回報最少。在日本人看來,只要能在各自所屬的圈子和階層內受到尊敬,就是充分的回報。“不懂情義的人”會受到同伴的蔑視和厭惡,是“可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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