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準(zhǔn)備

郵車終于在午前平安抵達多佛爾，皇家喬治旅館的茶房頭兒照例走上前來，打開車門。他做得畢恭畢敬，因為在這樣的隆冬季節(jié)，坐郵車從倫敦來這兒，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應(yīng)該向敢于冒險的旅客道賀致敬。

這時候，只有一位敢于冒險的旅客留下來接受道賀致敬了，另兩位已經(jīng)在中途各自的目的地下了車。車廂里，霉氣沖天，鋪的麥秸又濕又臟，氣味難聞，而且光線昏暗，很像一個大狗窩。那位旅客洛里先生，抖著滿身的麥秸，從里面鉆了出來，身上胡亂地裹著什么毛茸茸的東西，帽檐耷拉著，兩腿沾滿泥漿，活像一只大公狗。

“茶房，明天有開往加來^[23]的郵船嗎？”

“有的，先生。要是天氣不變，風(fēng)還順，就有船。下午兩點來鐘趕潮水開船最好，先生。要床位嗎，先生？”

“我要到晚上才睡，不過我還是要個房間，再叫個理發(fā)匠來。”

“還要不要一份早餐，先生？是，先生。請這邊走，先生。帶‘協(xié)和號’房間^[24]！送先生的旅行包和熱水到‘協(xié)和’，到‘協(xié)和’把先生的靴子脫掉（你進去就會看到上好的煤燒的爐子，先生）。叫理發(fā)匠到‘協(xié)和’去，喂，快給‘協(xié)和’張羅張羅！”

“協(xié)和號”房間總是給乘郵車來的旅客留著的，而乘郵車來的旅客總是從頭到腳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皇家喬治旅館的人對這個房間特別感興趣，因為所有進去的人都是一個樣，可是出來時就變成各式各樣的了。因此，當(dāng)一位六十歲的紳士，整整齊齊地穿著一身棕色衣服——衣服已經(jīng)相當(dāng)舊，但保管得非常好，袖口上有很大的方形翻邊，口袋上也有大袋蓋——去進早餐時，另一個茶房、兩個腳夫、幾個女用人，還有女店主，都不約而同地在“協(xié)和號”房間和餐室之間的過道上轉(zhuǎn)悠。

那天上午，餐室里除了這位身穿棕色衣服的紳士外，沒有別的人。他的餐桌給拉到壁爐跟前，他坐了下來，等人送上早餐，火光照在他身上。他靜靜地一動不動坐著，簡直可以讓人替他畫像了。

他看上去整整齊齊，有條有理，雙手分別放在兩個膝蓋上，背心前襟里有一只懷表發(fā)出響亮的嘀嗒聲，像在布道，仿佛要用它的莊重和長壽，跟爐火的輕佻與短命一比高低。他的腿長得很漂亮，他頗有點兒以此自豪，腳上穿的是一雙質(zhì)地很好的棕色長襪，既光潔又服帖。他的鞋子和鞋扣盡管普通，但也很整潔。他戴了頂光滑、卷曲且有點古怪的亞麻色假發(fā)，假發(fā)緊緊貼在頭上，大概是用真頭發(fā)做的，但看上去很像用蠶絲或玻璃絲做成的。他的襯衣雖沒有襪子那么精細(xì)，卻白得像打在附近沙灘上的浪沫，或者像陽光照耀下遠處海面上的點點白帆。他長著一張慣于不動聲色、平靜安詳?shù)哪槪殴值募侔l(fā)下那雙靈活明亮的眼睛，仍使他顯得滿臉生輝。在流逝的歲月里，這雙眼睛的主人一定吃了苦頭，付出了代價，才使他練就臺爾森銀行的人那種老成持重的態(tài)度。他臉上氣色很好，雖然有了皺紋，卻并沒有焦慮憂患的痕跡。這也許是因為他們這些臺爾森銀行信得過的單身職員，主要操持的是別人的事；而別人的事，也許和買來的舊衣服一樣，穿脫都很隨便，用不著多動心思。

洛里先生很像端坐在那兒讓人畫像，他其實是睡著了，早餐送到時才把他驚醒。他一面往桌邊挪一挪椅子，一面對茶房說：

“請你們給一位年輕小姐準(zhǔn)備一個房間，她今天隨時會來。她要是打聽賈維斯·洛里先生，或者只是打聽一位臺爾森銀行來的先生，請你通知我。”

“是，先生。是倫敦的臺爾森銀行嗎，先生？”

“是的。”

“是，先生。我們經(jīng)常有幸接待貴行的先生，他們常常經(jīng)過這兒往來倫敦和巴黎之間，先生。臺爾森銀行來來往往的人很多的，先生。”

“是的，我們是家英國銀行，也還真像一家法國銀行哩。”

“是的，先生。我看先生自己不常這樣旅行吧？”

“這些年來不大出門了。打從我們——打從我上一次從法國回來，已經(jīng)有十五年了。”

“是嗎，先生？那時候我還沒上這兒來呢，先生。我們這些人那時候都不在這兒，先生。那時候喬治旅館是另一個老板，先生。”

“我想是這樣。”

“我敢說，先生，像臺爾森這樣一家大銀行，別說十五年，早在五十年以前，就生意興隆了吧？”

“該是這個年份的三倍，你說一百五十年也差不多。”

“真的，先生！”

茶房張大嘴巴，圓睜著雙眼從桌邊往后倒退了幾步，把餐巾從右臂換到左臂，做出一副安閑自在的姿態(tài)，仔細(xì)打量著這位正在吃喝的客人，就像站在觀測臺或者瞭望塔上一樣。這是古往今來任何一個年代的茶房都有的習(xí)慣。

洛里先生吃完早餐，就到海灘上去散步。狹長彎曲的多佛爾鎮(zhèn)躲開海灘，像一只來自海上的鴕鳥，一頭鉆進白堊質(zhì)的山崖中。海灘上一片荒涼，東一堆西一攤?cè)呛Ｉ掀瘉淼碾s物，到處布滿鵝卵石。大海恣意地為所欲為，而它的為所欲為就是破壞。它對著這個市鎮(zhèn)咆哮，對著懸崖峭壁咆哮，瘋狂地沖擊著海岸。市鎮(zhèn)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魚腥味，仿佛病魚都像病人下海洗海水浴那樣，到空中來洗空氣浴了。海港里捕魚的人不多，可是一到晚上，卻有很多人四處閑逛，朝海上張望，特別是在漲潮和臨近滿潮的時候。一些小商人，什么買賣也不做，有時卻莫名其妙地發(fā)了大財。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帶沒有一個人能容得了點燃街燈的人^[25]。

這一天，有時候天氣晴朗得可以看見法國海岸，可是到了下午，又變得霧氣重重，洛里先生的頭腦似乎也變得昏昏然了。天黑以后，他坐在餐室的壁爐前，像早上等早餐那樣，等待著送晚餐來。他神志昏昏地忙著在那火紅的煤塊中挖呀，挖呀，挖個不停。

對一個在火紅的煤塊中挖掘的人來說，晚飯后喝上一瓶上等紅葡萄酒，除了使他不想干活之外，并沒有什么壞處。洛里先生閑坐了好半天，就在他像個氣色很好的老先生喝完一瓶酒，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倒出最后一杯酒時，狹窄的街道上傳來了一陣車輪聲，接著便轆轆地響進了旅館的院子。

他放下這杯還沒沾唇的酒，說：“是小姐來了。”

頃刻間，茶房進來報告，倫敦來的馬奈特小姐到了，很想見臺爾森銀行來的先生。

“這么快？”

馬奈特小姐已在路上吃過點心，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吃。要是先生樂意而且方便的話，她很想馬上就見臺爾森銀行來的先生。

臺爾森銀行來的這位先生二話沒說，硬著頭皮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理了理雙鬢上那古怪小巧的亞麻色假發(fā)，跟著茶房走進了馬奈特小姐的房間。她的這個房間又大又暗，用黑色馬毛呢布置得像辦喪事的樣子，還擺著幾張漆黑笨重的桌子。這些桌子漆了一道又一道，使得每一塊桌面上都隱約地映出房間正中桌子上那對高大蠟燭的影子，仿佛它們是給深埋在黑色桃花心木的墳?zāi)估锪耍话阉鼈兺诔鰜恚蛣e指望它們會發(fā)出什么光亮。

房間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洛里先生踩著破舊的土耳其地毯摸索前進，原以為馬奈特小姐這會兒在隔壁房間里，直到他走過那對高大的蠟燭，才看見一位不到十七歲的年輕小姐，站在燭臺和壁爐之間的一張桌子旁等著他。她披著一件旅行斗篷，手里還拎著那頂旅行草帽的緞帶。她個子不高，身材輕盈苗條，長著一頭濃密的金發(fā)，一雙和他的目光相遇時帶著詢問神情的藍眼睛，還有一個功能獨特的前額（記著，它是那么嬌嫩光滑），它一會兒舒展，一會兒蹙皺，那表情，似困惑，似好奇，似驚訝，又似興致勃勃地全神貫注——四種表情全都包含在里面了。洛里先生看到這一切，眼前突然清晰地閃過一幅畫面：一個寒冷的冬日，海上狂風(fēng)呼嘯，白浪滔天，他懷抱一個嬰兒，乘船渡過這個海峽。這畫面，就像呵在姑娘背后那面陳舊的穿衣鏡上的熱氣，轉(zhuǎn)瞬就消失了。那鏡框上有一長排殘缺不全的黑人小愛神，全都缺臂少腿，有的還沒有頭，他們捧著盛滿死海之果^[26]的黑色籃子，奉獻給黑色的女神。洛里先生畢恭畢敬地向馬奈特小姐鞠了一個躬。

“請坐，先生。”聲音十分清脆悅耳，略帶一點兒——真的只有很少的一丁點兒外國腔調(diào)。

“吻你的手，小姐。”他照老式的禮節(jié)說，又鄭重其事地鞠了一個躬，然后坐了下來。

“先生，昨天我收到臺爾森銀行的一封信，告訴我一些消息——或者說是發(fā)現(xiàn)……”

“用詞無關(guān)緊要，小姐，這兩個詞都可以用。”

“……是有關(guān)我那可憐的父親留下的一點財產(chǎn)的事，我從沒見過他——他去世已經(jīng)很久了——”

洛里先生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慌亂不安地看了看那排殘缺不全的黑人小愛神，仿佛他們那荒唐可笑的籃子里有什么助人的錦囊妙計似的！

“……提出說我有必要去一趟巴黎，找銀行的一位先生接洽，他是專為這件事去巴黎的。”

“就是我。”

“我也是這樣想的，先生。”

她對他行了一個屈膝禮^[27]，懇切地向他表示，她認(rèn)為他不僅在年歲上比她大得多，在見識上也比她廣得多。他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先生，我答復(fù)銀行說，既然知情的人好心建議我有必要去一趟巴黎，我理當(dāng)前往，不過我是個孤女，沒有能陪我前去的親友，要是有幸得到應(yīng)允，旅途中能得到那位可敬的先生庇護，我將感到十分榮幸。但是這位先生已經(jīng)離開倫敦，不過我估計銀行會派出信使追上他，求他賞臉在這兒等我的。”

“我很榮幸，”洛里先生說，“能夠接受這一重托。我將更加樂意地完成這一重托。”

“我十分感激，先生，衷心感激。銀行方面告訴我說，這位先生會對我解釋這件事的詳細(xì)情況，而且說我一定要在思想上做好準(zhǔn)備，因為情況是非常出人意料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好了最充分的準(zhǔn)備，當(dāng)然，我也急于想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當(dāng)然，”洛里先生說，“是的，我——”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理了理耳朵邊卷曲的亞麻色假發(fā)，接著說道：

“真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他并沒有開始講述，猶豫間，看見了她閃閃的目光。那嬌嫩的前額舒展著，露出那種獨特的表情——不僅獨特，而且很美，富有個性——同時舉起一只手，像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抓住或者止住某個一閃而過的幻影。

“你一點都不認(rèn)識我嗎，先生？”

“難道不是嗎？”洛里向前攤開雙手，面帶愛好爭論的笑容。

她本來一直站在椅子旁邊，這時若有所思地坐了下來，眉宇間，就在那小巧嬌嫩的鼻子上方——這鼻子真是精致、漂亮極了——表情越來越深沉了。他看著她陷入沉思，待到她重又抬起眼睛時，他才繼續(xù)說道：

“在你客居的這個國家里，我看我最好還是把你當(dāng)作英國小姐，稱呼你馬奈特小姐，好嗎？”

“你請便，先生。”

“馬奈特小姐，我是一個生意人，我要完成的是一樁生意上的任務(wù)。在你聽我敘述時，你只要把我當(dāng)成是一架會說話的機器就行了——真的，我可不是別的什么。如蒙許可，小姐，我將給你講一講我們一位客戶的故事。”

“故事！”

他似乎有意搞錯了她所重復(fù)的這個字眼，匆匆回答說：“是的，客戶，在銀行業(yè)務(wù)上，我們把和我們有來往的人通稱為客戶。他是一位法國紳士，一位從事科學(xué)的紳士，一位很有成就的人——一位醫(yī)生。”

“不是博韋^[28]人吧？”

“呃，是的，是博韋人。像你父親馬奈特先生一樣，這位先生是博韋人。也像你父親馬奈特先生一樣，這位先生在巴黎很有名。我有幸在那兒認(rèn)識了他。我們的關(guān)系純屬生意上的往來，不過關(guān)系很密切。當(dāng)時我在我們的法國分行，我在那兒已經(jīng)——哦！工作二十年了。”

“當(dāng)時——我是不是可以問一句，那是什么時候，先生？”

“我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小姐。他娶了——一位英國小姐——我是他的財產(chǎn)受托管理人之一。他的財產(chǎn)事務(wù)，像許多別的法國紳士和法國家庭一樣，完全交托給臺爾森銀行經(jīng)辦。同樣，我現(xiàn)在是，或者說我一直是我們許多客戶這樣或那樣的受托人。這些純屬生意上的往來，小姐，這當(dāng)中談不上什么友誼，沒有特殊的利害關(guān)系，也沒有感情之類的成分。在我的銀行業(yè)務(wù)生涯中，我經(jīng)辦了一樁又一樁的業(yè)務(wù)，就像在我的工作日里打發(fā)了一個又一個客戶一樣。總之，我沒有感情，我只是一架機器。讓我們言歸正傳——”

“這是我父親的故事，先生，我想起來了，”那個獨特的皺起的前額，一直非常急切地對著他，“我父親去世后僅兩年，我母親也去世了，我成了一個孤兒，是你把我?guī)У接鴣淼摹Ｎ規(guī)缀蹩梢钥隙ǎ蔷褪悄恪！?/p>

洛里先生握住那信賴地朝他伸過來的略顯羞怯的小手，鄭重地把它舉到自己唇邊，然后又把這位年輕小姐徑直領(lǐng)回她的座位，用左手扶著她的椅背，右手一會兒摸摸自己的下巴，一會兒扯扯雙鬢的假發(fā)，或者強調(diào)一下他說的話，并站在那兒俯視著她的臉，她則坐在那兒仰望著他。

“馬奈特小姐，那是我。我說到我這人沒有感情，我和別人的關(guān)系純屬生意上的往來，你只要想一想，打那以后我一直就沒有去看過你，你就會明白，我講到自己時的話有多真實了。我沒去看。打那以后，你一直受臺爾森銀行的監(jiān)護，可我則一直忙于銀行里其他方面的業(yè)務(wù)。感情！我沒有時間、沒有機會顧及感情。小姐，我把我的整個一生，都耗費在開動一部巨大的賺錢機器上了。”

洛里先生對自己從事的日常工作做了這么一番古怪的描述后，又用雙手捋了捋頭上那頂亞麻色假發(fā)（其實這毫無必要，它那光亮的表面本來就非常服帖），恢復(fù)了他原來的姿態(tài)。

“我剛才說的，小姐（正如你剛才說的），這都是你那令人惋惜的父親的故事。下面要說的就不一樣了。假如你父親死的時候并沒有真死——別害怕，你怎么嚇了一大跳！”

她確實嚇了一大跳，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

“請求你，”洛里先生用安慰的口氣說，從椅背上抽回左手，放到那抓住他求助的劇烈顫抖的手指上，“請求你別激動——這只是一樁生意上的事。像我剛才說的——”

她的神態(tài)使得他如此不安，他住了口，猶豫了一會兒，才又重新往下說：

“像我剛才說的，假如馬奈特先生沒有死；假如他是突然無聲無息地失蹤了；假如他是遭人綁架了；假如別人雖然沒法找到他，卻不難猜出他落到什么可怕的地方；假如在他本國有個可以行使極大特權(quán)的仇人，那種特權(quán)，就我當(dāng)年所知，就連海峽那邊最膽大的人，也不敢悄聲議論，例如，填上一份空白的密札^[29]，就可以把任何人無限期地關(guān)在監(jiān)牢里；假如他的妻子乞求國王、王后、宮廷、教會告知一點他的消息，那全是徒勞——那么，你父親的身世，就跟這位不幸的先生、這位博韋的醫(yī)生一樣了。”

“我求你再多告訴我一些，先生。”

“好的，我這就講，你受得了嗎？”

“我什么都受得了，只要你別像現(xiàn)在這樣把我弄得疑惑不安。”

“你說話神態(tài)鎮(zhèn)靜，你——是很鎮(zhèn)靜的。這就好！”（盡管他的態(tài)度顯得并不像他的話那么滿意。）“這只是一樁生意上的事。把它看作一樁生意吧！——一樁非辦不可的業(yè)務(wù)。假如這位醫(yī)生的妻子雖說膽識過人，勇氣可嘉，但在孩子出生前因此事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這小孩是個女兒吧，先生？”

“是個女兒。這……這……只是一樁生意上的事——不必難過。小姐，假如這位可憐的太太，在她的孩子出生前遭受了極大的折磨，使得她決心不讓這可憐的孩子再經(jīng)受她飽嘗過的痛苦，便想方設(shè)法要她相信她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別，別跪下！老天爺，為什么你要對我下跪？”

“因為你講了實情。啊，親愛的好心善良的先生，因為你講了實情！”

“這……這……只是一樁生意上的事。你把我弄得心亂如麻了，心亂了，我還怎么辦事呢？還是讓我們清醒清醒頭腦吧。要是不見怪，你是不是現(xiàn)在就說說，比如九乘九便士是多少，或者二十個幾尼^[30]是多少先令，這很有好處。我也就可以對你的精神狀況放心了。”

他把她輕輕扶了起來，她沒有直接回應(yīng)他的要求，只是靜靜地坐著，那雙一直緊緊抓住他的手腕的小手，已經(jīng)不再像原來那樣顫抖了。這一來，就讓賈維斯·洛里先生又定下心來。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拿出勇氣來！來辦事情！你面前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去辦哩，都是意義重大的事。馬奈特小姐，你的母親是這樣安排你的前程的。她一直到死——我認(rèn)為她是因心碎而死的——始終都沒有放棄尋找你父親，卻一無所獲。她去世時，你才兩歲，她盼望你長得健康美麗，生活得快樂幸福，不讓你的生活蒙上烏云，不讓你擔(dān)驚受怕，懸著一顆心，不知道父親究竟是入獄不久就耗盡心力而死，還是仍在那兒苦熬著漫長的歲月。”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以愛憐的心情，俯視著那頭飄垂的金發(fā)，仿佛在他的想象中，這頭金發(fā)也許已經(jīng)花白了。

“要知道，你的父母并沒有多少財產(chǎn)，所有一切全都留給你母親和你了。在金錢或其他財產(chǎn)方面，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不過——”

他感到手腕被抓得更緊了，就沒有再說下去。那曾特別引起他注意的前額上的表情，現(xiàn)在已凝固成一種深沉的痛苦和恐怖。

“不過他已經(jīng)——已經(jīng)找到了。他還活著。只是大大變了樣，這很有可能；可能都快不成人樣了，盡管我們抱著樂觀的希望。人總算還活著。你父親已經(jīng)被送到巴黎一個先前的仆人家里，所以我們現(xiàn)在就要去那兒。我呢，去認(rèn)明他，只要我能做到；你呢，要去恢復(fù)他的生命、愛、責(zé)任心，使他重獲休息和安樂。”

一陣戰(zhàn)栗傳遍她的全身，而且從她身上傳到了他身上。她用一種低微、清晰而又敬畏的音調(diào)說道，就像在說夢話：“我是去看他的鬼魂啊！那是他的鬼魂吧——不是他！”

洛里先生默不作聲地?fù)崮χ请p抓住他胳膊的手。“好啦，好啦，好啦！你看，你看！現(xiàn)在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了。你已經(jīng)走了一段去這位可憐的蒙受不白之冤的先生那兒的路，再走一程海路，一程陸路，你很快就能到達他本人的身邊了。”

她又用同樣的聲調(diào)悄聲說：“我一向自由自在，一向無憂無慮，他的鬼魂還從來沒有找過我呢！”

“只有一件事還得提醒你，”洛里先生加重了語氣，想要引起她的注意，“找到他的時候，他已改用另一個名字，他自己原來的名字，早就被人遺忘或者早就隱瞞下了。現(xiàn)在去打聽他的真名實姓，不僅無益，反而有害；要去追究這么些年他是無人過問還是被人有意長期囚禁，也是有害無益的。現(xiàn)在，任何的刨根問底，都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因為這是很危險的。最好是不管在什么地方，不論用什么方式，都不要提起這件事，而且無論如何得馬上把他轉(zhuǎn)移出法國。即使是我，作為一個英國人，安全有保障，即使是臺爾森銀行，對法國的信貸舉足輕重，也都只好避而不談這件事。我身邊沒有帶明文談到這件事的片紙只字。這完全是一項秘密服務(wù)。我所有的證件、賬目、備忘錄，全都包羅在‘復(fù)活’這個詞里了；這可以表示任何意思。可是怎么啦？她一點也沒留神聽！馬奈特小姐！”

她一動不動，悄無聲息，依然坐在他的手的下方，甚至沒有仰倒在椅子里，可完全失去了知覺。她兩眼睜開，定神地看著他，剛才的那種表情，看上去仿佛已經(jīng)雕刻或烙印在她的前額上。她把他的胳臂抓得緊緊的，使得他不敢驟然抽身，生怕會傷著她，因而只得一動不動地大聲呼救。

一個模樣粗野的女人，搶在仆役的前面跑進了房間。洛里先生雖然心急如焚，也看清了她渾身上下一片通紅，連頭發(fā)也是紅的，穿一件式樣古怪的緊身衣，戴一頂非常奇特的軟帽，像近衛(wèi)軍戴的特大號高皮帽，或者像一大塊斯蒂爾頓奶酪^[31]。她當(dāng)機立斷，用她壯實有力的手，當(dāng)胸一掌，把他推到最近的墻上，從而迅速地解決了他從那可憐的年輕小姐手中脫身的問題。

（“我真以為這一定是個男子漢哩！”洛里先生撞到墻上時，上氣不接下氣地想道。）

“嗨，瞧你們這幫人！”這女人沖著仆役們咆哮起來，“還不趕快去拿東西來！站在那兒盯著我干嗎？我有什么好看的？干嗎還不去拿東西？你們要是還不快去把嗅鹽、冷水和醋拿來，我要叫你們好看！快去！”

大家立即分頭去拿這些蘇醒劑了，她則輕輕地把病人放到一張沙發(fā)上，熟練而又溫柔地照料著她，管她叫“我的寶貝！”“我的小鳥”，還很驕傲很小心地把她的金發(fā)理順，讓它們披散在肩上。

“喂，你這個穿棕色衣服的！”她憤憤地轉(zhuǎn)向洛里先生說，“不把她嚇?biāo)溃憔蜎]法和她說清你要說的話了嗎？你瞧瞧她，漂亮的小臉煞白，兩手冰涼，你就管這叫‘銀行家’的做法？”

洛里先生讓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弄得窘迫不堪，只好站得遠遠地看著，謙卑地勉強表示贊同。那個強健有力的女人，用“我要叫你們好看”這種沒做進一步說明的神秘懲罰，把還站在那兒的仆役們攆走后，就有板有眼地用一套套方法，使受她照管的人蘇醒了過來，然后哄著她，把她那低垂的頭靠在她的肩上。

“但愿她就會好起來。”洛里先生說道。

“就是好起來，也不會謝你這個穿棕色衣服的。我寶貝的小美人喲！”

“我希望，”洛里先生又謙卑地勉強表示贊同，然后說，“你能陪馬奈特小姐去法國嗎？”

“那也是有可能的！”強健有力的女人回答說，“要是命里注定我要漂洋過海去，你想老天爺會讓我投生在這個島上嗎？”

這又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賈維斯·洛里先生只好退出房間去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