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笙大半年前離開中國時,年過古稀的林老太爺尚精神矍鑠,這次臥病于床,鶴發(fā)雞皮的模樣,倒有了八九十歲命不久矣的病危態(tài)。
屋子里探病者來來往往,子孫女眷又輪流伺候,雜亂香味便凝在一室。今日春風和煦,林老夫人就命丫鬟們打開了窗子通風。漫天日光由半丈高的窗子溜進來,也只余了淺淺金輝。林老太爺病態(tài)的面容,在一片金輝照耀中更顯昏黃枯槁。他握住錦笙的手,念叨著:“切記,切記!我耆德堂林記不可賣東洋絲綢!”
這番話,他對林家每個子孫都已念叨過一遍,可其余子孫不是低頭不語,便是搖首嘆息。三十多年前的世道,已是國力衰微,連太后、皇帝、王公大臣都要受洋人欺辱,何況是百姓。
如今各方軍閥勢力割據,國家四分五裂,百姓更加無可依附。若實力雄厚的皞系軍閥當真與日本人沆瀣一氣,世代經商的林家怎抵得過這些拿槍桿子的人。
為著麒麟傳聞,林老太爺與林老夫人偏疼錦笙,錦笙這個假孫子對二老亦有愧。當看到爺爺如斯模樣,還費力叮嚀她時,她心里愧疚泛濫,遂握緊了爺爺的手,堅定回道:“爺爺放心,五孫兒錦笙絕不讓耆德堂林記賣東洋絲綢!”
林老太爺渾濁雙眼微閃著希冀,剎那間卻又流下兩行淚,喃聲道:“好孫兒,不枉爺爺疼你一場!當年我已那般對不起她,時至今日,若再對不起她,我……我死后有何顏面見她。好孫兒,待你成親后,就能懂爺爺心中之痛了!”
錦笙知曉,爺爺口中的她必是被日本浪人玷污的三奶奶。因爺爺提起了成親之事,她的心驀然收緊半分,兒女情長牽牽繞繞入她心扉,她悄聲問自己:此一生,會有機會和某個男子相伴到白首嗎?就像爺爺奶奶,少年攜手成夫妻,老來相伴有所依。
她不由得看向了在一旁盡心伺候著的奶奶,縱使留著年輕時的美人輪廓,但如今美人遲暮,半頭華發(fā),肌膚邊邊角角也層層疊疊了不少褶子。有褶皺掩飾,錦笙看不清楚奶奶的細微神情,只見奶奶小心翼翼為爺爺擦拭淚水,擦拭爺爺為別的女人落下的淚水。
錦笙不知奶奶是否心痛,許多年了,枕邊人心心念念的只是一個早逝的姨太太,對她沒有半點喜愛姿態(tài),只為著正妻地位,與她相敬如賓地對待著。
錦笙出國前,爺爺和奶奶已在為她張羅妻子人選,本已選定了幾個,讓她挑選,因林肇聰走得急,成親一事便耽擱下來。爺爺奶奶甚為疼愛她,非要親眼看著她完婚才安心。娶妻一事,她推托不掉,唯一能做的,不過是錦衣玉食待她妻子。那她將來的妻子,命運不是更加悲慘嗎?她已是如此混沌難脫身,卻還要害別的女子入火坑。
從壽延齋正房出來,林肇聰把一眾成年男子又喚到了議事廳里議事。雖說議事,可坐定后,林肇聰兄弟三人,錦笙與大哥林清慕、三哥林清嘉皆愁眉不展,端著仆役奉上來的茶各有心思。
錦笙端著蓋碗,心緒紊亂,看向茶葉的眼神也迷蒙著。她體寒,紅茶溫補,日常飲茶多為紅茶。仆役們記得她的喜好,今日所泡也是林老太爺的珍藏,有紅茶皇后之稱的“群芳最”。她望著那深棕色的“群芳最”,把水也浸染成了微紅色,映著旁邊高幾上的紅紗燈罩子,再折射了玻璃窗子透進的碎金光,茶杯深深,暗紅光影簇簇。
三哥成親時,她因好奇,也跟著三哥朋友去鬧洞房。虛渺記憶中,燈光下的新房,隱約也是暗紅光影簇簇。那時渾然不覺,只覺喧鬧一堂,映紅了大家的笑臉,她也跟著樂呵。可此刻,她仔細瞧著深茶盞里的簇簇紅影,心里皆是對成親的恐懼排斥。
林清嘉耐不住沉寂,最先開口,轉過臉問錦笙:“老五,你有何法子不賣東洋絲綢?”
錦笙被成親困擾,心里焦灼不定,便有些口干舌燥,偏偏那茶又是滾燙開水沏的。她一向與林清嘉斗慣了,不遵兄友弟恭那些虛禮,聽他問完也只顧吹氣,待喝了一口茶水抬首,一廳子的人都在望著她。她只好放下茶蓋,覷著眼一笑:“我就是想寬爺爺的心,讓他老人家好好養(yǎng)病,還沒想出法子。”
林清嘉一副“我已猜到如此”的模樣冷哼一聲,林肇泰順勢埋怨林肇聰道:“大哥,你也該管管錦笙了,這什么關頭了,他還敢逞強胡鬧。東洋絲綢一事,既是你們大房在父親跟前夸下海口,就交給你們大房解決,我們二房可是不管了。”
林肇聰微怒著看了錦笙一眼,又對林肇泰道:“二弟,他少不更事,你莫要同他一般見識。法子都是慢慢想的,你先別著急,咱們一塊想。”林肇泰道:“不著急?再不著急,日本人的貨都運來了!當年被日本人害死的可是我娘!如今,是你們大房跟父親保證的,若是做不到,父親一旦被氣出個好歹,就全是你們大房害的!我看你們大房跟林家宗族如何交代!”
錦笙聞言,心中再無那些兒女情長,放下蓋碗冷笑道:“二叔,爺爺還沒怎么著呢,您就開始推卸責任了。接下來,是不是就該鬧分家了?我看,干脆今日先把家分了得了!省得到時又要說我們大房欺負你們二房,拿了大頭!”
林肇泰氣得伸手指向錦笙,林肇聰急聲呵斥道:“錦笙,不可胡說!”林清慕一向看不慣父親的為人行事,可又無法抱有微詞,遂甚少參與商議家事,站起來道:“大伯,父親,三叔,學校還有事,我就先走一步了。”說著看林肇泰一眼,又補充道,“不管你們商議出什么法子,我只支持大伯和老五允準的法子。”
林肇泰聞言,本指向錦笙的手又指向了林清慕,氣到聲音發(fā)顫:“你個兔崽子,你到底是誰的種?”林清慕并不理會他,得了林肇聰的首肯就轉身離開。
錦笙也心煩氣躁,遂說道:“父親,都聚在一起,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也想不出什么來。我等會兒去找盧柏凌打探一下情況,若總理府只是礙著與日本人的外交做做樣子,咱們也不必如此擔憂。”
林肇德搖頭道:“錦笙,我覺得這次并非是做做樣子,渡邊次郎的氣焰不同于往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去找了啟泉,他只提點我,不可為了舊怨,再結下新仇,識時務者為俊杰!我再細問,他卻不肯多言一字。”
林肇德提及的啟泉是江北內閣新任的外交部總長陸良佐,與林家關系匪淺,陸良佐既提點,又不言明,那便是牽扯了皞系與日本政府的機密。錦笙從盧柏凌那里聽說過,皞系軍閥里有幾個政要是親日派。可縱是如此,以往渡邊次郎通過日本駐華公使館求助于皞系,盧兆祥也只做做場面功夫,從不威逼林家。
錦笙把玩著手上的汝窯蓋碗,凝神想著會是何等機密能牽扯到絲綢生意。林肇聰只略思忖片刻,便點通了錦笙的困惑:“連啟泉都如此說,看來是皞系和日本政府那邊做了什么交易,燕平日本商會想讓林家代賣東洋絲綢,才趁機借助了日本政府的力量找上皞系。皞系為了自身利益,方不得不給日本人面子。如今的世道瞬息萬變,首任大總統(tǒng)一故去,換了新總統(tǒng),江北內閣又都把持在盧兆祥手里。咱們若不給總理府和皞系面子,皞系一旦跟林家翻臉,林家生意要繼續(xù)在江北經營下去,便會舉步維艱!”
林清嘉以為自己想了個好法子,得意揚揚道:“要我說,咱耆德堂林記也有外國絲綢,又不差日本這一國。賣就賣唄!咱就把那東洋絲綢擺到貨架子上,別讓伙計賣,到了日期賣不出去,再給它退嘍!瞧瞧你們,個個如臨大敵似的,至于嗎!”
他說畢,廳里的人皆冷眼瞧著他,林肇泰更叱道:“小兔崽子!你還有沒有良心!那東洋絲綢絕不能擺上我耆德堂林記綢緞莊!日本人害死的可是你親奶奶!我娘!若她老人家還活著,你至于這么不招你爺爺待見嗎!你爺爺庫房里那點子好東西,全被別人搜羅走了!”
錦笙、林肇德、林肇聰皆微微搖頭,端起各自蓋碗低下頭去品茶,品的卻是林肇泰父子間的爭執(zhí)。
林清嘉嘟囔道:“不想賣東洋絲綢,可又推托不了,你們別忘了還有一檔子麻煩事!方少塵帶著安系太子爺來退親,那穆峻潭將來可是要接任五省聯軍總司令的人,咱若是不退親,就是得罪了安系。這邊再不賣東洋絲綢,就是得罪了江北內閣和皞系。若我林家把皞系和安系一起得罪了,這些個軍閥一天到晚搶軍餉、搶地盤都搶紅了眼,若不顧大總統(tǒng)昔日情分,當真對咱林家犯起渾來,咱們只有等死的份。要我說,干脆就同意跟方少塵退親,還少得罪一方,躲的時候,還能躲到穆大帥的地盤去。”
“方少塵是何時來登門退親?渡邊次郎和徐之卿又是何時登的門?”
錦笙就坐在林清嘉下首,她為了壓住自己的雌音,晨間常常會吊嗓子。此刻猛地高聲發(fā)問,把林清嘉駭了一跳,拍著胸口埋怨她,“老五,你冷不丁地號什么!”
“說!我問你話呢!”錦笙目光凌厲地看著林清嘉,他一怯,瞇眼回想片刻,正欲搖頭之際,林肇德道:“渡邊次郎和徐之卿是五日前來的,方少塵和穆峻潭是三日前來的。”
林肇聰拿掉嘴上煙斗,問錦笙:“你覺得他們之間有聯系?”錦笙蹙眉凝想片刻,搖頭歉意道:“只是覺得有些湊巧,我想不到他們之間有何聯系。”
林肇聰眼見今日商議不出什么,遂讓大家各自散去。
錦笙的居所不在林宅,另有別院,她學著讀書人的雅致,給自己的別院取名一水間。從林宅到一水間,須得個把鐘頭的汽車路程,遠遠躲開了林家眾人。
林老太爺本不準兒孫在外另立別院,林肇聰一輩兄弟三人皆納了妾,也都沒人在外另立別院,錦笙的三個堂兄也無人敢在外立別院。
若大家長久共居一個宅門,林肇聰恐林家人會發(fā)現錦笙的身份秘密,便買通了燕平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算準算”。“算準算”到林宅游說林老太爺,說林五少乃麒麟附體,是麒麟瑞獸在凡間修行的宿主。林宅人多嘈雜,凡氣過重,會破壞錦笙體內的麒麟修行,麒麟發(fā)怒,錦笙便有英年早逝之險。若想長命百歲,須得另立別院,且別院要立在青山對面,集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方增益祥瑞,可保家宅興旺世代不竭,子嗣福澤萬古長青。
那“算準算”說得玄乎其玄,林老太爺并不太相信,但秉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便允準錦笙另立別院,不在老宅居住。
今日剛回燕平城,錦笙本應去給趙丹蔻和嫡母請安,可趙丹蔻每每見到她,總要嗚咽啜泣許久。林肇聰耐不住煩躁就會對趙丹蔻呵斥責罵,錦笙雖不滿,身為“兒子”卻無法斥責父親的行為舉止。久而久之,為著母親少受責罵,她并不常去麒麟堂。縱使來,也是趁林肇聰不在府邸時。
從壽延齋出來,錦笙顧忌林肇聰在府邸,又值闔府上下煩悶之際,便打消了去麒麟堂的念頭,轉由蘇葉把禮物送去了麒麟堂,自己直接回一水間。路過花園時,云笙在后面喊住了她:“五哥!”
錦笙轉過身子,瞧見云笙從鵝卵石小道那頭顫顫巍巍地走來,三寸金蓮在湖綠百褶裙擺下時隱時現。云笙被買來時,枯黃瘦小,她本是八歲,聽得蘇武是買六歲女孩,她生父就謊稱她六歲了。蘇武瞧著模樣像是五六歲,也就買了她回來。但她骨骼硬朗,裹小腳已不似五六歲孩童那般容易。
趙媽一雙老手,曾裹出許多令封建迂腐男子為之傾倒的小金蓮,裹腳手法嫻熟,也極為苛刻嚴厲,硬是給云笙裹出了三寸金蓮。云笙受了一番去鬼門關的苦楚不說,也傷及了骨頭。素日里就算走在平地上,若走得稍快,三寸金蓮不穩(wěn),也總是顫顫巍巍的。
錦笙見過婀娜多姿的各式女子,瞧見云笙,總覺得她走路的模樣不雅致。那風一撲就能倒地的孱弱模樣,又很惹人疼惜。錦笙眸子泛酸,緊著往回走了幾步,迎住云笙:“怎么了?”
云笙被告知是冒充了死去的六小姐,與林宅里的人接觸,向來怯怯懦懦,連丫鬟老媽子都不敢隨意使喚。錦笙不常回林宅,回來也甚少去麒麟堂。云笙從丫鬟處聽聞錦笙是祖宗脾氣,縱使錦笙從未對她發(fā)過脾氣,又是除趙丹蔻外待她最好的人,她也仍畏懼錦笙。
云笙不敢同錦笙對看,低下頭,聲音如蠶絲細雨落在湖面,輕不可聞:“五哥,你與方家少爺相熟,方家少爺是真的要退親嗎?”
錦笙略一怔,瞧見云笙耳朵泛紅,笑著安慰她:“退就退唄,咱林家的六小姐還愁嫁嗎?五哥再給你找一門好親事。燕平七少里還有三個沒成親呢!五哥給你挑一個最好的!陸軍次長家的三少爺如何?”
云笙雙手攥緊上衣下擺的滾邊,金線勒緊陷入指腹,她心里忐忑著鼓足勇氣望向錦笙,錦笙是一貫的笑意疏離,那疏離讓她略遲疑片刻,還是逼著自己說了出來:“五哥,我想見一見方家少爺。”她從大嫂秦依斐那里聽來了一些新式女子應當有的思想,其余小事也就算了,婚姻大事還是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爭取一番。
她知曉,若不吭聲,在這深宅大院里,縱是她被退親,再跟另外的男子訂婚,林家長輩都不會過問她,他們只需要她遵從而已。
聞言,錦笙眉頭蹙緊,若云笙和方少塵的婚退不了,兩家是姻親,她仍是無法打霓裳錦的主意,遂語氣里帶了不悅:“你見方少塵做什么?他幾次三番要求退親,你還主動跑去見他,是當真要丟盡咱林家的臉面嗎!你是林家長房的六小姐,怎越發(fā)不懂得金貴矜持!你私下見方少塵置大房顏面于何處?奶奶不是派了嬤嬤教習你規(guī)矩嗎?她就是如此教你的?看來,她倒要先受一番調教才能教習你!”
錦笙不過是尋常聲調,遠不及呵斥仆役的一半,仍是嚇到了誠惶誠恐的云笙。云笙深深地低下頭,望著墨綠青灰夾雜的鵝卵石。那般深的顏色,直深到她眸子里,把她一顆想追尋自由的心也蒙住了。
在錦笙發(fā)問見方少塵做什么時,云笙想回答說:方少爺是受新式教育的,肯定講究自由戀愛,不愿娶她,或許是因二人不相識,也不了解她。
待錦笙字詞越發(fā)重,云笙又自己嘲諷自己:方家少爺是國外留學回來的,什么樣的女子沒見過,縱是見了她,就會愿意娶她了嗎?不過是欺騙完自己,再把自己送去給別人嘲笑戲謔罷了,得不償失,反而會丟了林家六小姐應有的矜持高貴。
云笙連忙萬福著身子向錦笙認錯:“五哥別生氣,是我糊涂了,求五哥莫要遷怒他人。五哥慢走,我回麒麟堂了。”
錦笙亦覺方才言語間說得重了,柔和下音色道:“去吧!”
離去時,云笙背影依舊是顫巍巍的。錦笙突然想到,兩年前,云笙曾無比羞澀地問她要方少塵的相片,她問方少塵要了幾張給過云笙。那方少塵連照相都笑意溫煦,燦若日月。她猜測,云笙極有可能是只看相片,就喜歡上了方少塵。
鵝卵石小道兩側是花籬樣式的梔子花花叢,花大雪白,梔子花香本就馥郁,經風一吹,那香味縈繞在錦笙鼻息間不散。錦笙不由得想起了楊靈均,楊靈均最喜梔子花。她十六歲時,有次曾命仆役買了燕平城所有梔子花,搬運到萬梨園。她和杜衡、蘇葉坐在二樓的雕花木欄桿子上朝戲臺丟梔子花,就為了楊靈均能多看她一眼。
楊靈均臺風很穩(wěn),任憑她不厭其煩地一朵朵梔子花朝下丟,也穩(wěn)著唱腔和步伐,一眼都不看她。最后,梔子花層層疊疊在戲臺子上鋪了好幾層,楊靈均每一步都得踏在梔子花上。她那般欺凌戲子的行為成了燕平城街頭巷尾的談資,她亦被父親拿馬鞭狠狠抽打了一頓,命令她不許再到萬梨園去。
可她閑下來,仍是尋到機會就偷溜去,只為了多看楊靈均幾眼。她最初是想和楊靈均做普通朋友的,可楊靈均太過清高倨傲,從不和富家子弟交友,對她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她生氣,又不知該如何,就想了那個法子,卻徹底惹怒了楊靈均。她一直開不了口和楊靈均解釋,她本意并非要欺辱他,卻越弄越糟。
在外人眼中她是個男子,楊靈均又不愿和她做朋友,她只有欺辱楊靈均,才能接近他。直到楊靈均對她,連尋常的客氣都沒了,她在他眼中只能看到厭惡。
倏忽間,錦笙感同身受,知曉了云笙心意,不過是想尋找各種機會,離心中那個人近一些,再近一些。尚有微弱希冀,都想要去嘗試。如此一想,錦笙竟覺得自己比云笙要幸運得多,云笙只是代她承受了這一切。
一水間是獨院式洋樓,臨近護城河,周圍有蔥郁的楓樹林和草坪,院子里有兩幢中西合璧的紅磚白粉墻洋樓,一層半的東樓是閑雜仆役住所連帶著車庫,兩層半的西樓是錦笙及近身仆役的住所。
錦笙從爺爺奶奶那里討要了不少銀錢和價值不菲的物什擺件來裝潢自己的別院,故一水間雖名字雅致,內里卻極盡奢華,引得林清嘉跳腳不滿許久。
錦笙所居的西樓,在二樓雜物室的隔壁有一間小屋子,名為金蠶室,養(yǎng)著錦笙的寵物蠶寶寶。
春蠶到死絲方盡,蠶的壽命極其短暫。待蠶寶寶吐絲結繭后,仆役就會再養(yǎng)育新的蠶寶寶。別院里總存著足夠多的蠶種和桑葉,也能養(yǎng)育出足夠陪伴錦笙的蠶寶寶,她還給那些蠶寶寶精挑細選了個“奶娘”,又給那丫鬟改名為金蟬。
錦笙心情不好或有問題想不明白時,總愛到金蠶室,有幼小仍在貪食桑葉的蠶寶寶發(fā)出啃噬桑葉的聲音,沙沙作響;有在吐絲結繭的蠶寶寶,那聲音便是微弱不可聞了。
錦笙與蠶寶寶的緣分始于六歲那年,初頂替哥哥時,林肇聰曾帶她去過林家蠶園,帶她去看了柞蠶,又令工人尋來了桑蠶,指著那些通體白色或白里微泛淺灰色且正在蠕動的蠶寶寶,告訴她:“這是柞蠶,這是桑蠶。咱們耆德堂林記綢緞莊所賣的絲綢和秀林絲織廠所織的絲綢,就是由它們吐絲結繭,咱們再繅成絲后才能織成。記住,絲綢所有的制作工序,都是由這些蠶吐絲結繭而始的。好兒子,你更要記住:且不管洋人的機器如何先進,中國都是桑蠶絲織業(yè)的發(fā)祥地,中國人都是絲綢的祖先。面對那些洋商,咱們不可盲目驕縱,亦無須妄自菲薄。”
林肇聰的教導過于急切,六歲的錦笙無法全然理解他的后半段話,只滿面好奇地盯著那即將被放養(yǎng)在樹上的柞蠶,又看看工人所托籮筐里的桑蠶,亦無法理解那些絢麗柔軟的絲綢和這些丑丑的蟲子有何關聯。
直到今時今日,錦笙仍覺神奇,絲綢所有的工序,竟是由蠶吐絲結繭開始的,而老祖先竟連這等奇異事都能發(fā)現。因此,但凡心緒郁結或遇到難題,她總喜待在金蠶室。
老祖先能想到把蟲子由一道又一道工序轉變成柔軟絲滑、絢麗多彩的絲綢,她遇到的這些難事又算得了什么,總能想出法子來。
錦笙拿著桑葉喂幼小肥圓的蠶寶寶,不時用桑葉搔搔它們圓滾的身體,它們受驚不食,她對蠶寶寶的情感向來與對絲綢的情感同樣深厚,心里不禁泛起無限愛憐。
錦笙由金蠶室出來時,金蟬、赤芍、杜衡和蘇葉正憂心忡忡地守在外面,見她神色已恢復如常,忙松了一口氣。杜衡道:“我的小爺喲,您回來后,午飯、晚飯都不用,在里面都待三個多時辰了。再不出來,那些臭蟲子都得被撐死了。”
錦笙接過赤芍遞來的揩手帕子,微瞇了眼看杜衡,他忙改口道:“小少爺們都快被撐死了。不,五少親自喂它們,它們是榮幸得快暈過去了。”又嘀咕著說,“它們也不用喂呀,直接把足夠的桑葉扔進去不就得了,至于待那么久嗎!若是餓壞您的身子可如何是好!”
瞧著杜衡虎頭虎腦的模樣,錦笙唇角微露一絲笑意,旋即躲開他,下到一樓會客廳,打電話到總機,又讓總機轉到了六國飯店找方家少爺。
聽得錦笙邀自己去逛公園,方少塵霎時哭笑不得,再次跟她確認道:“錦笙,你確定咱們兩個大男人去逛公園?就咱倆?”
錦笙也覺得別扭至極,踢著繡墩,撓著耳后根:“對,后天下午,就咱倆,你可別帶女子朋友。”怕他會同穆峻潭一起,又囑咐道,“也別與穆少帥同來,就咱倆,我有要緊事告知你。”方少塵頷首,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穆峻潭道:“好,我不與穆少帥同去!”
穆峻潭正在看林清慕送過來的文件內容,聽得方少塵提及自己,撩起眼皮朝他望一眼,待他掛了電話,問:“什么事?還特意避開我?”
方少塵困惑地聳了聳肩膀,林清慕猜測說:“許是和我六妹有關!”
方少塵想到錦笙在有朋閣說的話,明明是贊同他退親的,猜想著不是為六小姐,可又猜不到錦笙約他去公園是為何,便道:“后日就知錦笙是何意了,咱們時間不多,先談正事吧。”
穆峻潭把紙張扔在金漆幾案上,眉心輕蹙:“這些文件不夠揭發(fā)皞系跟日本秘密借款一事,林大少爺,我聽聞你五弟與盧柏凌私交甚好,不知他會不會看在你的面子上幫咱們?”
林清慕果斷否決道:“不可!此事萬不能把我五弟牽扯進來!我五弟打小就沒進過學堂,一直是我大伯帶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學的都是生意經和如何擴大林家家業(yè),老五的家族觀念很深。這件事一旦見報,盧兆祥抽絲剝繭,就能找到我頭上。老五若知道我參與其中,為了林家利益,他非但不會幫忙,反而會給咱們搗亂!并且,他與盧柏凌關系太好,說不準會倒過去幫皞系。”
方少塵點頭附和:“錦笙本性雖不壞,可他學的東西,一多半都是在政商酒桌上學來的。他天生有股機靈勁兒,一點就通,慣會學以致用,那點子算計人的本領,讓你防不勝防。為防萬一,這事萬萬不可讓他知道了!他當真會算計咱們的!”穆峻潭瞟了他二人一眼,“你倆是不是都被他算計過?”
瞧見穆峻潭幸災樂禍的模樣,方少塵道:“你惹了他的白蝴蝶,給他戴了那么大一頂綠帽子,還是小心點好,他可不是吃悶虧的主!”
一水間這邊,待錦笙掛了電話,赤芍呈上一個黑木匣子:“五少,這是老宅那邊送來的。來人說是三少爺讓他送的,可三少爺卻帶話,說這是穆少帥送給您戴的。”
錦笙微蹙眉,并不接,就著赤芍的手去掀黑木匣子上的黃銅紐扣鎖,掀了一半,看清里面是何物,就氣吼吼地合上了。
一年前,林清嘉捧紅的一個花旦背著他和旁人相好,錦笙令人縫制了一頂綠呢絨盆式帽送給林清嘉。黑木匣子里,是林清嘉送還給錦笙的綠帽子。
次日上午,錦笙在耆德堂林記綢緞莊總店門口碰上了路過的林清嘉,林清嘉在外玩樂一夜正要找個安靜地方歇息,見到錦笙,便讓黃包車夫停下,扔給車夫一塊大洋,轉過身笑錦笙:“老五,一大早的,你頭頂一片碧綠天,滋味如何?”
錦笙旁邊是總店周掌柜,他朝天望一眼,以為林清嘉是瀟灑一夜暈乎了,便提醒道:“三少爺,今兒可是陰天。”林清嘉笑得更甚了,“五少爺的天兒是綠的,五少爺的天兒是綠的。”
周掌柜當了數十年的柜頭,伺候過成千上萬的客人,腦子甚是活泛,頃刻明白過來,林清嘉是在跟錦笙打趣穆峻潭夜宿白公館一事,遂不再言語。
錦笙本就有事要尋林清嘉,可今早去林宅請安并未看到他,正發(fā)愁無處尋他,他就自己個兒撞上門來。索性并不理會他,清冷著眉眼對周掌柜道:“老周,別理他,咱們走!忙正事!”
林清嘉見錦笙帶著周掌柜朝對過的茶館走,后面還跟著兩個伙計把綢、緞、絹、紗、縐、葛、呢各抱了一匹,因好奇錦笙是忙什么正事,便跟了過去。早有兩個伙計應錦笙吩咐去買了日本的綢、緞、絹、紗、縐、葛、呢,抱到茶館雅間候著。
錦笙和周掌柜對比著那些綢、緞、絹、紗、縐、葛、呢,雖相互間不言語,可對視之間,心中都有了大致判斷。
末了,周掌柜喟嘆道:“五少,這機器織出的東洋絲綢的確不錯,柔軟絲滑,色澤鮮麗不雜,顏色多,花樣也多。你看這東洋紗,細看時紗孔整齊清晰,稍微隔遠一點,就又瞧不見,有那么點子若隱若現的韻味。東洋葛也不錯,凸條整齊不亂。”
他放下手上的東洋葛,又嘆息一聲,碎碎念叨著:“若非有那么檔子事,咱耆德堂林記進了這東洋絲綢,能讓它占了江北十二省的多半個市場。燕平日本商會非要逼著咱耆德堂林記賣東洋絲綢,怕是也知道這一點!我聽說,這東洋絲綢出口英美法等國的數量已超過咱中國的出口數量。唉,絲綢本是我中國技藝,這真是教會徒弟,要餓死師傅了。”
錦笙仔細琢磨著東洋絲綢,顧不上搭腔,林清嘉咬著茶壺嘴,含混不清道:“哎,我說老周,你他娘的是東洋人嗎?可著勁地夸東洋貨。”他信手一抓,抓了東洋綢和東洋葛,舉到周掌柜眼睛跟前:“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我瞧著,這和咱耆德堂林記賣的絲綢沒啥區(qū)別,不就是花色多了一些嘛!回頭咱們絲織廠也多進口些染料,染一染不就行了。讓管繪圖的師傅,也多設計些花樣,南地市場咱耆德堂林記管不著,可著江北十二省擠對死這東洋絲綢!”說完氣呼呼地隨手一丟,便又拿起茶壺灌茶,瞧見錦笙望了自己一眼,方覺自己是玩樂一夜糊涂了,何以氣血沖頭,說出這樣的話。
周掌柜神色略帶凝重,搖頭反駁林清嘉說:“三少爺,質量上是差別不大。可人家這是電力織機大量生產的,那電機器一開,嘩啦啦的,一天能比手拉機多織一倍都多。況且,絲綢是日本的功勛產業(yè),由政府扶持,納稅低,人工用料成本低,賣低價也能獲益。咱自產自銷的柞絲綢敢降價,可桑絲綢咱敢嗎?而且,東洋絲綢有些花樣圖案,咱的手拉機根本就織不出來。就色澤而言,縱使染料一樣,有時候兩家廠子能染出兩樣色兒來,顏色還不一定牢固。您去年不也買了那德國染料嗎?染出來的綢子是挺鮮亮,可那一批貨咱賣出去,好些個客人洗了兩次就褪色兒了,還賠了不少錢,差點砸了咱秀林絲織廠的招牌。”
林清嘉被周掌柜一通話反駁得面紅耳赤,把那巴掌大的紫砂壺猛地拍在桌子上,碎壺碴子扎得手心一疼,愈加臉紅脖子粗,正欲和周掌柜爭辯,錦笙問周掌柜道:“老周,如果是方家絲綢與這東洋絲綢相比,是不是一看一摸就能見高低?”
周掌柜頷首:“必然!”林清嘉見周掌柜如此迅速果斷的回答,也忘了發(fā)火,紅著臉,梗著脖子脫口問道:“為何?”
周掌柜道:“霓裳錦本不是方家獨有,明清兩朝,柳蘇城、京陵城多是織霓裳錦的民間織造坊。可后來,皇宮里派發(fā)下霓裳錦任務,織造局首選的民間織戶便是方家。方家一脈,已有三百多年的織錦、織羅技藝了。皇家貢品無須考慮銷量,只要提著腦袋心無雜念地按時按量完工。給皇家干活,分毫差池就得丟腦袋,工藝上必是精益求精之后再力求革新除弊,漸次地,就算不為皇家命令,此等苛求工藝質量的匠人精神也傳承下來了。方家霓裳錦織造坊里都是世代相傳的織錦、織羅匠人,遠不是咱們這些絲織廠隨意招聘的大批工人所能相比的。”
周掌柜看不慣洋貨沖擊國貨,本就存了憤懣,一提起霓裳錦,腹中話語更有連綿不斷之勢。
錦笙雖張了口,卻不忍打斷他,只得和林清嘉對看一眼,任由他繼續(xù)說下去。“別的不說,咱就單挑染色而言,那方家的染色技藝實乃一絕,霓裳錦絲線配色多達數十種,皆是方家自配植物染料,光是一個青色,由淺至深,就能分出許多色樣層次來,同色疊列,就如同作畫暈染。而且,方家很注重改良蠶種,那織就蝶翼紗的生絲,極細極輕,織出的蝶翼紗又暗藏提花,迎風一吹,飄飄忽忽,花紋若隱若現,薄而不透,這東洋紗難以望其項背。”
他說畢連連搖頭嘆息:“只可惜了,只可惜了!那方家獨門瑰寶曲徑羅已失傳,不知霓裳錦會不會失傳。洋貨大量涌入沖擊市場,咱秀林絲織廠也沒倒閉呀,還賣出了國門。織造局取締后,僅存的那幾家霓裳錦織造坊,管理者頑固不化,不尋自身原因,只一味抱怨洋貨沖擊,抱怨皇朝末路內務府不派遣訂單,原料不足無法生產,從未想過要讓霓裳錦融于市場。最后,霓裳錦織造坊只剩了方家一家,那方家少爺又無心當個織錦匠人,方老太爺亦不把技藝傳授給外人。若方少塵肯撐起方家家業(yè),力求變新改良,霓裳錦也不至于敗落到于絲綢行業(yè)無關緊要的地步!”
錦笙知曉周掌柜對絲綢感情篤厚,如今年紀一大,少不得愛發(fā)感慨啰唆,恐他無邊無際地說下去,連忙打斷他:“老周,若是拿方家絲綢和東洋絲綢比,方家能穩(wěn)贏嗎?”
周掌柜一副我拿性命擔保的模樣:“穩(wěn)贏!”可又隨即搖頭,“也不一定,方家絲綢是木織機和手拉機織的,本身產量小,加之原料上等、苛求工藝質量,故而成本高,售價也高。許多日本絲織廠已轉換為電力織機,能大量生產,加之納稅低、成本低,與方家絲綢相比售價也低。若把市場各方面因素都考慮到,方家不一定能比得過東洋絲綢。”
林清嘉思忖片刻,眼睛一亮,問錦笙:“老五,你是不是想出法子來了?”錦笙搖頭:“沒,我就是想了解了解這東洋絲綢。”旋即又看向微顯困倦的林清嘉道,“三哥,渡邊次郎把爺爺氣病了,我有個法子可以氣氣那渡邊次郎,不過得需要你的幫忙。”頓時,林清嘉的困倦消了一半:“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