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笙讓伙計和周掌柜都先回鋪子里,隨后低聲把計劃和林清嘉大致說了一遍,林清嘉直搖頭:“這種混蛋事,莫說爺爺,我父親都得先罵我一通!說不準還得抽我?guī)妆拮樱 卞\笙道:“咱林家上下,這種混蛋事只有你做了,渡邊次郎才相信。我出國之前,你就和渡邊次郎私下見面。昨日為東洋絲綢說話,是拿了渡邊次郎的好處沒法交差了吧?你如此做,也好跟渡邊次郎交差不是嗎?你已盡力,他也不能說你拿了錢不辦事呀!”
林清嘉臉色一變:“老五,你別冤枉人,我何時拿過渡邊次郎的錢?”錦笙略挑眉梢道:“你在宅院的私賬上虧空兩萬大洋,又挪用了公中一萬。這半年,你照常吃喝玩樂,也沒節(jié)儉,虧空和挪用的錢卻都補齊了。你說,這錢打哪兒來的?”林清嘉心里一驚,口干舌燥地灌了幾口茶,埋怨道:“也就你喜歡算計人,才閑著沒事查我的賬!”說完,方警惕地問錦笙:“老五,你讓我做那樣的事,莫不是算計我吧?”
錦笙笑道:“三哥,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事關(guān)我林家榮辱,咱兄弟倆應一致對外,我怎會算計你。我知道,你雖拿了渡邊次郎的好處費,可心里還是向著咱林家的,方才不是還揚言要擠對死東洋絲綢嗎?”
林清嘉細想片刻,不知該如何接話,只搖頭道:“不,老五,咱倆不是親兄弟,是堂兄弟。”錦笙白他一眼:“不就是不一個爹?!咱倆總一個爺爺吧!”林清嘉回道:“何止爹不是一個,奶奶也不一樣啊!”
錦笙不耐,站起就要走:“你去不去?不去,我回家找老七去,順便再把你拿渡邊次郎好處費的事告訴爺爺和二叔。”林清嘉忙喊住她:“行行行,我去,我去!瞧你這炮仗急脾氣,得虧你生在林家,不然誰拿你當祖宗供!”又問道:“那買東西的賬記誰名下?”
錦笙一面朝外走,一面說:“自是記你名下,回頭我給你現(xiàn)款。你要是不拖拖拉拉,今明兩天就辦成了,你昨夜里的花賬,也轉(zhuǎn)記到我名下!”林清嘉答應著就同錦笙分開而行,叫了黃包車去瑞昌隆綢緞莊。
蘇葉和杜衡已辦好了差事等在總店鋪門前,錦笙上了汽車,問蘇葉:“人找好了嗎?”蘇葉答:“找好了,就是老宅里常跟著三少爺?shù)哪莾蓚€小廝。等會我也跟著過去,拿上東西就立即回一水間,赤芍和金蟬已領(lǐng)著裁縫在候著了,估摸兩三天后,大半個燕平城的乞丐都能穿上東洋絲綢做的衣服乞討。”
錦笙頷首,又吩咐杜衡:“待衣裳做好后,你帶那兩個小廝把乞丐聚集到一處,領(lǐng)著那些乞丐去澡堂子洗干凈了再穿新衣裳,再帶他們?nèi)コ灶D館子,讓他們把那兩句話好好地記熟了。全部以三少爺?shù)拿x去做,就說:‘林家三少爺說了,鄙府老太爺身體抱恙,是被登門的倭國邪祟沖撞了,故行善積德,以驅(qū)除東洋邪祟。’”
蘇葉和杜衡各自領(lǐng)了差事去忙,錦笙便獨自開車到了城外秀林絲織廠。一同出國考察的程藕初見得錦笙,先詢問了林老太爺身體狀況,隨后憂心道:“大爺說近日府上事情較多,買機器一事就先擱下來。五少,老太爺這一病,日本人又搗亂,咱的電力織機還買得成嗎?”
錦笙寬慰他:“放心,老太爺身體向來硬朗,不過是被氣著了,我已想了法子給老太爺消氣,待老太爺身子骨一好,日本人那檔子事再解決了,咱就能買新機器了。”她說著手拍在手拉機上,目光篤定道:“我林錦笙一定要把燕平的秀林絲織廠擴建成江北最大的機器絲織廠!”
轉(zhuǎn)悠完車間,錦笙回城時,晚霞已沉甸甸掛在天上。想著這個點林清嘉未把事情辦妥,好戲開不了鑼,一時想不到要去哪兒,思量間,已不由自主到了萬梨園。
萬梨園外的告示牌上寫著“《醉楊妃》楊靈均”,紅底黑字迎著晚霞,那楊靈均三字,卻像是撒了碎金子般,閃耀耀地直晃錦笙雙眸。因車窗開著,依稀有微弱的唱聲和鑼鼓聲飄散到她耳中,她越發(fā)控制不住自己的舉止,熄了火,下車走進戲園子。
楊靈均是伶界大王,但凡他登臺,戲園子皆是滿座。
一樓池座已滿,樓上包廂也滿座,戲園子經(jīng)理替錦笙去周旋座位,錦笙便尋了一視線最佳的位置站著,看向戲臺上的楊靈均。
戲園子是封閉式的,透不進天光來,天花頂上懸著電燈,電燈外罩著琉璃燈罩。琉璃本就透著高貴華美,燈光由晶瑩剔透的琉璃照向各處,亮光帶了幾分琉云璃彩的璀璨奢華。
琉云璃彩的光亮打在戲臺上,背景幕布是涼亭春色,花團錦簇,彩蝶飛舞。楊靈均手持青銅酒樽,緩緩搖著步子醉倒,身上的貴妃錦袍,在燈光下燦若云霞。胭脂紅由眼皮綿延至鬢發(fā)貼片處,越發(fā)襯得丹鳳眼嫵媚,瓊瑤鼻雪白高挺。許是臉上涂得過白,對比之下,紅艷艷的兩片唇,似雨水洗滌后的枝頭櫻桃,新鮮嬌嫩。
他明明是男兒身段,卻比女子嬌柔,不似弱柳,而像打開了兩扇窗,一縷清風悄入,卷起臨窗輕紗簾子搖漾,簾子似動非動。瞧上戲臺,楊靈均身子似晃非晃,貴妃錦袍裙擺綻開一層層漣漪,及至漣漪散盡,他人已經(jīng)醉著半倒在戲臺子上。丹鳳眼顧盼流轉(zhuǎn)于觀眾之間,微微綻唇,醉笑著扯開了唱腔,醉酒的媚態(tài)嬌羞,直醉到聽戲人的心窩里去,也醉倒了錦笙內(nèi)心深處那個小女子。
楊靈均是三年前由滬海北上到燕平城的,錦笙因算是梨園前輩徐叔巖的半個弟子,也認識了不少梨園弟子,聽過楊靈均的名氣,卻不曾過多關(guān)注。
林清嘉是資深票友,一眼就相中了楊靈均,私挪公中的錢給楊靈均捧場,砸了不少金銀珠翠在萬梨園。可楊靈均只拿戲園子每月分的包銀,林清嘉的錢一分不收,林清嘉送的金銀玉翠行頭也不收,林清嘉邀了多次,楊靈均連頓飯局的面子都不曾給他。
錦笙知曉后,把林清嘉為楊靈均揮灑千金的事夸大其詞地告訴了過門不久的三嫂,她三嫂到萬梨園堵截住林清嘉大鬧一場,二人又把此事鬧到了林老太爺那里,林老太爺?shù)弥智寮螢橄戮帕鲬蜃优灿霉械腻X,一氣之下把林清嘉關(guān)了兩月禁閉。
林清嘉是不大和楊靈均往來了,錦笙卻和楊靈均牽扯到了一起。外人也只道錦笙是因林清嘉為楊靈均挪用林家公中的錢,才遷怒楊靈均的。
萬梨園經(jīng)理為錦笙尋到一包廂,錦笙直到戲散人走盡,才由二樓下去。
彼時,楊靈均著一身素白長衫,由后臺轉(zhuǎn)角處款步而出,衣袂翩然,風姿俊朗。脫去了燦若云錦的貴妃錦袍,摘掉了珠光寶氣的貴妃鳳冠,亦洗滌了戲臺上花旦的濃墨重彩、千嬌百媚。
楊靈均面色依舊白皙,眉眼依舊俊美如畫,整個人卻簡約明凈、清淡如素水。他身形偏瘦,略顯單薄,脊背直挺,周身由骨子里逸散出的清高,讓他仿若并不屬于凡塵俗世,而是縹緲云煙中人。唯他走近時,把天花頂上的琉璃燈光擋得影影綽綽,讓錦笙恍然醒悟,眼前人,是伶界大王,楊靈均。
楊靈均對錦笙視若無睹,錦笙不由得左跨一步,擋住了楊靈均去路。楊靈均眉眼清冷,單手背后,直直看向前方。他比錦笙高,目視前方,眸子里自是看不進錦笙。
錦笙孩子氣地抬腳跺上楊靈均膝蓋,冷聲道:“楊靈均,好久不見!”楊靈均受了一腳,連眉都不曾皺一下,身軀依舊挺得筆直,亦不開口理會錦笙。
楊靈均的無動于衷,讓錦笙難過卻又不知該如何,她心里隱隱作痛,亦知曉,楊靈均現(xiàn)在是能不跟她說話,就不跟她說話。隨她怎么欺負、侮辱他,他眼里都看不進她,她是他眼中融不進的那一顆沙礫。
他厭惡她,或許,連厭惡都沒了,只余下冷眼相看,在他眼里,她成了戲臺上獨自唱跳的丑角。
楊靈均繞過錦笙要走,錦笙動作迅捷地阻攔住他,語氣蠻橫道:“楊靈均,你跟本少爺說句話,隨你說什么,只要你說句話,本少爺就讓你走!”
僵持片刻,戲臺子那邊聚了一些瞧熱鬧的同行,楊靈均終于低頭看向錦笙,瞳眸深斂,雙唇微掀,卻終未發(fā)出聲音。他唱念做打的基本功扎實,單手攀住一旁木樓梯扶手,騰空一翻,就從錦笙頭上掠過,站穩(wěn)后,就快步朝外走。
一出戲的工夫,外間天地早已是滿城風雨。春雨似一層薄霧,把萬家燈火都籠罩住,朦朦朧朧中透出燈光。悠長街巷,楊靈均在前方走著,錦笙孩子氣地追著。從柏油大道的繁蕪街巷追到行人車馬愈來愈少的胡同,楊靈均對錦笙的執(zhí)拗倔強無可奈何。
分不清是楊靈均刻意放緩了腳步,還是錦笙畏懼被熟人看到宣揚出去,二人間,總保持著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
楊靈均不喜坐人力車,一向走路回居所。起初,雨絲稀疏,待走了半個時辰,由大街轉(zhuǎn)到胡同里時,雨線密集,迎面已碰不到行人。楊靈均衣物被澆了個濕透,猜想錦笙應如是,遂尋了一高闊門檐避雨。錦笙與他隔了兩扇門的距離,也站在屋檐下,半個身子仍被雨淋著。
錦笙的心思全在楊靈均的一舉一動上,也未注意這是中華交通銀行行長的府邸側(cè)門。側(cè)門上懸著兩盞電燈,燈罩子是雪白的,灑下瑩白光亮,把厚重雨霧也照得宛如透明玻璃般。
楊靈均瞧見錦笙半個身子仍被雨淋著,便靠著墻壁右移讓自己淋雨。錦笙倔強高傲地微揚著下巴,一雙骨碌轉(zhuǎn)的眼眸盯著楊靈均,也隨他靠著墻壁右移。
楊靈均小半個身子被雨淋著蹲下歇息,錦笙渾不覺,只是有樣學樣,也蹲了下來;楊靈均擦額頭雨水,她緊盯著他,也不由得抬手用衣袖去擦額頭,像一只學人的小動物般。
楊靈均終于忍俊不禁,唇角微勾出笑意,長且秀氣的睫毛垂下,在下眼瞼映出好看的暗影。錦笙一驚,咬住嘴唇,盯著他的側(cè)顏,臉頰上也漸次泛起笑意,心里雀躍著歡喜。
楊靈均難得對她露出的笑意,把她的傲氣乖張都柔化成了水,內(nèi)心私處里那個小女子沖破男子服飾的樊籬,活泛起來。
她整齊的短發(fā)已淋濕垂下劉海兒遮住前額,臉頰一小,益發(fā)襯得雙眼圓且大,眸子黑白分明、活泛有神,透出七竅玲瓏心的那股機靈勁來。雨珠由她額前發(fā)絲緩緩滴落下,她忘了擦,睫毛懸雨,也舍不得閉眼,只貪婪看著肯對她露出半絲笑意的楊靈均,傻氣地說:“楊靈均,你竟然對我笑了。”
如斯音色,楊靈均又開始恍惚迷惘,分不清錦笙究竟是男子還是女子。他以男兒身唱花旦,又得了伶界大王的稱號,對雌音最為敏感。而錦笙每每同他說話時,那音色中分明帶著幾分俏麗細軟的,刻意用須生腔壓制住的雌音。
楊靈均掏出一方手帕遞給錦笙,錦笙不懂他何意,接過手帕伸展,前后邊角仔細看了一番,手帕潔凈無瑕,只用金線繡了一個“楊”字。她珍愛地折疊整齊,掀起馬褂,裝到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輕拍了幾下,拍結(jié)實后,用手背胡亂抹去臉頰上的雨珠,依舊盯著他看,透著一股執(zhí)拗的單純。
楊靈均唇角笑意更多了幾分,想說帕子是給你擦雨水用的。卻正巧趙宅的三少爺趙宮銘要從側(cè)門偷溜出來,他早聽見錦笙說話,悄悄拉開門栓,又見她接楊靈均的絲帕,兩人間透著一股子膩歪勁兒,此刻頑心大起,由門縫里便大喊:“林五少,你怎么在這里啊?”
楊靈均恍若被人從幻境里喊醒,已到唇邊的話語也驀然消散,起身就走。
“我……我,我路過避雨!”
門已半敞,錦笙猛地彈起身,對壞笑的趙宮銘胡亂答著。再扭過頭看時,楊靈均敏捷的身影已漸漸隱匿在雨霧里,遂對趙宮銘道:“我還有事,先走了,改日到天樂坊聚。”
錦笙不知自己為何還要追著楊靈均跑,方才二人間的距離明明那么近,卻被趙宮銘突然打亂。她以為,她追著楊靈均,楊靈均漸次地就不會再厭惡她,還會對她善意地笑。
只顧追著,卻來不及思量,就算楊靈均對她善意笑了,又有何意義。
這一次,楊靈均不再放緩腳步任由錦笙跟隨,聽得錦笙小跑著追他,亦跑起來。轉(zhuǎn)了三道彎,便是他家所在的胡同。
楊靈均的居所在幽靜處,小街巷里不似大街處處電燈環(huán)繞。只胡同兩側(cè)墻壁上方透出百姓家的微弱燭火,在雨霧里泛著蝦子紅般的光。
楊靈均平日里走這條幽寂小胡同走得熟了,縱使無月光、燈光,他也安然跑著。錦笙卻不同,她一雙眼睛全盯在楊靈均背影上,不太注意,一腳絆在了某戶人家在門口放的大石塊上,她“啊”了一聲,已朝前趴在地上。顧不得腳腕與膝蓋的驟然疼痛,她急于抬頭看楊靈均,楊靈均雖未回頭,卻止住了腳步。
待錦笙爬起來,楊靈均冷聲說:“林五少請回,這般追著我,若傳出去有損林五少的聲譽,我一介貧窶戲子受不起林五少這般追逐。”錦笙扭了腳,伴著雨珠寒意,疼得倒吸著絲絲涼氣,寒涼直沁到心間。
楊靈均的話令錦笙驟然清醒了幾分,她心里怪責自己,何以做了這樣的糊涂事。她是林五少,是個男子,追著他做什么?若傳出去,又徒叫人笑話。
她疼起來,分不清是心里的疼,還是腳上的疼。心里有許多話想說,可沒有一個合理的身份說出來。楊靈均直挺的身軀立在前方,黯淡光線中也可看出他那股清高,錦笙雙手攥拳,唇角顫動,卻只低聲回了一句“哦”。轉(zhuǎn)身原路返回時,臉頰上辨不清是雨珠還是淚珠。
胡同里,雨聲淅淅,風聲颯颯,錦笙腿腳微瘸,走得很慢。若當男子看,她身量偏瘦小,身上長袍馬褂又是朝大一號裁做的,此刻松垮地掛在身上,衣衫邊角在風雨里飛揚著,像是要把主人拽倒。
走到大街上便有黃包車和三輪車,錦笙卻不去喚車夫,仍是微瘸著走。唯有腳上的疼痛,才能壓抑住她內(nèi)心私處那個不安分的小女子。
迎面碰上了尋她的蘇葉和杜衡,他二人張嘴說著什么,錦笙全然聽不到。上了汽車后,還仿若走在一條望不見盡頭的風雨胡同里。胡同光線暗沉,兩側(cè)是高墻瓦礫,她輕一腳重一腳地踩在濕滑的石板路上,伴著腳上疼痛,走不到盡頭。
汽車駛進一水間的盤花鐵門,錦笙卻啞著嗓子道:“去白公館!”杜衡與蘇葉對看一眼,阻止門童關(guān)閉鐵門,又立即掉轉(zhuǎn)車頭,朝白公館開去。
白公館是錦笙為白蝴蝶置辦的,獨門獨院,一幢小洋樓外加一個面積小巧的花園子,雖也有圍墻和鐵門,占地面積卻不大。穆軍只出動了六十名衛(wèi)戍兵隨扈穆峻潭,就把白公館圍了一圈,還沿著白公館所在的巷陌,封了路。幸得白公館附近并無其他人居住,倒也沒有擾民。
隔著老遠,杜衡就瞧見了巡邏的穆軍,咕噥道:“什么事嘛!虧得五少對白小姐那么好,白小姐卻樂呵呵地伺候這南地來的少帥,給五少戴綠帽子!”蘇葉橫他一眼:“杜衡,別胡說!”杜衡反駁道:“燕平城還有誰不知道咱五少戴了綠帽子啊!傳得沸沸揚揚的,就是尋常大老爺們也忍不了啊!偏偏人家是安系太子爺,手下有槍有衛(wèi)兵!若非怕惹了他連累咱五少,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得打他個滿地找牙!”蘇葉遏制不了杜衡,只抬著下巴指向錦笙,示意杜衡閉嘴,杜衡驟然想起錦笙心情不佳,即刻緘默不語。
錦笙已在發(fā)熱,昏沉的頭腦襲來陣痛令她無法冷靜思考。她本欲讓杜衡掉頭回一水間,可杜衡嘟噥了這兩番話后,她覺得,若不做些什么,在外人看來,她實在算不得大老爺們。心里亦有郁結(jié)的煩躁無法發(fā)散,那股子貴公子的傲氣讓她頭腦一熱一沖動,就吩咐杜衡,依舊朝白公館開去。
風停雨歇,街巷里幽寂沉沉,偶傳出雨珠由綠葉枝條墜落的聲響,淹沒在衛(wèi)戍巡邏的腳步聲之中。汽車聲音由遠及近,衛(wèi)戍隊長葉執(zhí)信領(lǐng)了四個衛(wèi)兵迎著汽車燈光走來。
車窗是半開著的,錦笙蒼白的面容映著玻璃窗,越發(fā)冷傲凜凜。葉執(zhí)信也瞧見了她那副貴公子的樣子,到底是在皞系的地盤上,雖不認識她,也不好過于蠻橫,靴跟一叩,行了個軍禮,客氣道:“這位少爺,此路暫封,還請另走他道!”
錦笙冷聲道:“你們穆軍所守是本少爺?shù)膭e院,不知本少爺?shù)膭e院發(fā)生了何事,需出動你們穆軍守在這?”葉執(zhí)信聞言,即刻明白錦笙身份,說:“林五少見諒,我家少帥慕白小姐名而來,二人兩情相悅,自是要宿在白公館!”
錦笙微揚下巴看向葉執(zhí)信:“哦?原是穆少帥在此!本少爺正好有事要見穆少帥,穆少帥卻找上我的別院,豈不正好。勞煩這位軍爺放行!”葉執(zhí)信眸光里閃出一抹冷冽:“少帥與白小姐已安歇睡下,林五少此刻要見我家少帥,豈不尷尬?”
錦笙對男女之事并不十分了解,一時未反應過來,開口問:“尷尬什么?”旋即又反應過來,懊惱自己問了句傻話,遂冷笑道:“如此大張旗鼓地占我的別院,會我的佳人,不曉得穆少帥到底在不在白公館里?可不要借了我的別院和女人當幌子去做其他事,總統(tǒng)府和總理府那邊,我無法交代,只好據(jù)實稟告!”
錦笙一語中的,葉執(zhí)信眸子里顯出狠戾,手已摸上佩槍,錦笙由車窗看到他摸槍的舉動,那抹冷笑更甚:“去稟告穆少帥,我林錦笙要見他!”因得了在北地不可動粗的命令,葉執(zhí)信咬了咬牙關(guān),皮笑肉不笑道:“林五少稍等,容我去請示少帥。”轉(zhuǎn)身后,眼神示意四個衛(wèi)兵看住錦笙。
洋樓門前,督軍參謀長戴希閔聽了葉執(zhí)信的復述,眉心蹙起:“少帥今日還特意吩咐了,說林五少聰明狡詐,要防著他突然來找白小姐,你定是在他跟前露出破綻了。”葉執(zhí)信道:“我不過說了幾句阻攔他的話,他卻全猜中了,少帥回來了嗎?”戴希閔頷首:“少帥受傷了,正在包扎,我去回稟一下。”遲了一會兒,便出來吩咐葉執(zhí)信給錦笙放行。
汽車開進白公館時,戴希閔親自來接錦笙,軍禮端正,說話也斯文客氣:“林五少莫怪,手下人都是武夫,說話行事歷來魯莽。我家少帥不過把白小姐當紅顏知己而已,并非坊間那般傳聞,還望林五少莫要誤會!林五少,請。”
戴希閔說的話一股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腔調(diào),不過是想把錦笙的注意力引到綠帽子上。可錦笙從小就聽慣了這些軍政兩界的官腔,一聽就聽出了其中端倪,從蘇葉手里接手杖時,瞟戴希閔一眼,微微一笑:“我知道,穆少帥此次北上,是另有要務,豈是為了區(qū)區(qū)一女子。本少爺自然不會介意誤會。”
戴希閔雖心中微詫,神色并無變化,依舊擺著客氣的笑容,請錦笙進去。錦笙終是畏懼穆峻潭的太子爺身份,不敢過于囂張跋扈,未再過多言語。
戴希閔一路反客為主,把錦笙引到了花廳。那花廳本是靠近側(cè)門的,把側(cè)門又鑿寬許多,鑲嵌了兩扇玻璃門,正對著花園。
白蝴蝶素來最喜待在花廳,花廳也收拾得頗為精致干凈。沿著墻壁,是各式各樣的花束盆栽,中間放著三面紫絨沙發(fā),圍著一玻璃茶幾,她素日里常常在這里聽無線電或者飲茶看書。
花廳內(nèi)只有一盞琉璃燈,青白相間,又因那梅子青云葉綢的帷幔垂著,光線也隱約透出淺淡青色,把花香四溢的小室襯得清清泠泠。
穆峻潭坐在正對門的那面沙發(fā)上,唇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錦笙走進后,他就直直地盯著錦笙。他雖唇角彎著弧度,可錦笙最先看到的卻是他那一雙眸子,幽冷目光散著炯炯神采,神采下是一汪寒冽深潭,讓人由心里生出敬畏來。不同于那些半道當兵的人,他打小混跡軍營戰(zhàn)場,把玩著武器長大,武器冷光已沁入他骨血,如影隨形。
恍惚間,與穆峻潭一對看,錦笙便全然清醒過來,從今夜追著楊靈均,再到稀里糊涂招惹穆軍,她都像是被邪祟控制了一般。她頗為懊惱,不應該惹了穆峻潭,連皞系軍閥都忌憚安系軍閥,她何以腦子一熱,就招惹上穆峻潭。穆峻潭也不過二十五歲,正是年輕氣盛、桀驁不馴之際,若他腦子一熱,一槍崩了她亦是未可知。
可騎虎難下,錦笙只得攥緊了手杖緩步走進去。
白蝴蝶走過來扶住錦笙,聽得戴希閔稟告說林五少硬要過來,她便不解錦笙為何如此莽撞,細聲軟語地問道:“你怎么了?衣物濕成這副樣子,還如此莽撞?”
“林五少,請坐!”穆峻潭雖用了“請”字,但那喧賓奪主的意圖昭然可見。
在錦笙看來,會識文斷字的地痞流氓,比那些斗大字不識一升的地痞流氓要可怕惱人得多。同樣地,國外軍事學院留學歸來的軍閥頭子,可比那些草莽軍閥頭子恐怖瘆人。
錦笙終于從那條望不見盡頭的風雨胡同里走出來,整個人不再渾渾噩噩,亦不敢再魯莽沖動,便任由穆峻潭喧賓奪主。她額頭滾燙發(fā)熱,嗓子也愈加嘶啞,回了一句“多謝穆少帥”,便扶著白蝴蝶的手,在最近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瞧見錦笙臉色蒼白,又出著虛汗,白蝴蝶掏出手絹,動作溫軟輕緩地為她拭汗,余光卻偷瞄著神色不為所動的穆峻潭,心漸次涼了起來。
白蝴蝶手上的絲帕與楊靈均的絲帕一樣,四四方方的雪白。錦笙忽然疲憊至極,想把這一切都當作噩夢,她是在噩夢里追過楊靈均,在噩夢里招惹過穆峻潭。她倦怠至極,身上汗珠連著濕透的衣物越發(fā)滑膩,令她很是心煩氣躁。她只想回一水間,褪去濕衣物,洗個澡,再好好睡一覺,把這一切都忘掉。
“林五少為何事要見我?”穆峻潭穿著穆軍戎裝,外套是敞著的,露出白色襯衣。白襯衣為底,青黛色軍服外衣仿若江南青山洇濕的墨彩,他整個人顯得不那么肅穆,可話語仍是干脆冷冽。
錦笙知道自己躲避不得,強撐起精神思忖如何應付穆峻潭時,葉執(zhí)信走至花廳門口暗暗打了個手勢,只一瞬的工夫,穆峻潭已站起掏出佩槍,“砰砰砰”三聲槍響,錦笙所坐沙發(fā)背后,盆栽碰盆栽,接連許多個盆栽裂開,瓷器碎裂余音響了好一會兒。
錦笙與白蝴蝶只被最初的聲響駭了一跳,旋即鎮(zhèn)靜下來。穆峻潭卻大步走過來,用槍口抵住錦笙眉心。早在槍聲最初,穆峻潭的衛(wèi)戍已涌入,端著長槍,黑洞洞的槍口指向錦笙,神色肅穆戒備。穆峻潭既不下令他們開槍,亦不喝令他們出去。
錦笙可清晰瞧見那黑洞洞的槍口,而穆峻潭的手指是觸在扳機上的,只輕輕一下,子彈就會從她眉心飛進腦袋里。她反倒十分鎮(zhèn)定,撩起發(fā)澀的眼皮看向穆峻潭:“穆少帥行事可要三思,我林家雖不掌軍,可也不是好欺負的!”
白蝴蝶雖知曉穆峻潭不會開槍打死錦笙,但九個黑洞洞的槍口皆對著錦笙,難保槍不會走火,她甚為擔憂地望向穆峻潭,柔聲低喚了一句“少帥”。穆峻潭卻恍若未聞,仍冷著神情看錦笙。
不過僵持了兩分鐘,盧兆祥的下屬范志賢已帶衛(wèi)兵闖進洋樓來,口中叫嚷著:“發(fā)生了何事?怎會有槍聲!”
花廳由內(nèi)至外已被穆軍層層嚴守,戴希閔令穆軍讓開道,獨“請”了范志賢一人進去。
穆峻潭的槍還抵在錦笙眉心,錦笙本是發(fā)熱出虛汗到臉色蒼白,范志賢卻以為是二人僵持爭執(zhí)得久了,錦笙被嚇到如此地步。他冷不防瞧見這樣的場面,微怔一下,隨即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扯開了粗嗓子道:“我聽戴參謀說林五少在此,恐穆少帥和林五少鬧不快,就趕來勸架,二位可莫要真惱了啊。為了一個女人,不值當,不值當!大丈夫何患無妻!天涯處處是芳草嘛!以你二人的樣貌家世,更是隨手一抓一大把嘛!”
聽到范志賢叫嚷時,錦笙猜測自己是被穆峻潭利用了。穆峻潭方才或許不在白公館,范志賢帶衛(wèi)兵一路追來,才追到了白公館。
穆峻潭與錦笙僵持時,范志賢眸光一直緊盯著穆峻潭右胳膊前臂,勸說道:“穆少帥,林家老太爺與故去的大總統(tǒng)乃摯友,大江南北這些叫得出名號的統(tǒng)帥都是大總統(tǒng)的門生,就是現(xiàn)任總統(tǒng)、總理和穆大帥也得給林老太爺三分面子,這林五少可是林老太爺?shù)男母螌氊悓O子,實在是崩不得,崩不得!崩了他,可要崩出無窮的后患來!嚇唬嚇唬就得了!”
“范師長,你們江北的人慣著這位麒麟少爺,我可沒閑工夫陪他逗樂打趣!”
說話間,又一顆子彈蹭著錦笙的耳朵射進沙發(fā)的絨面里去,穆峻潭才右手麻利靈活地收了佩槍,還用右臂拽抱起白蝴蝶,丟到自己方才坐過的沙發(fā)上,冷瞥向錦笙:“你若識相,就快滾!”又極其不悅地看了范志賢一眼:“范師長深夜到白公館又是為何事,莫不是與林五少目的相同?”
范志賢忙擺手道:“穆少帥莫要誤會,我只是路過,得知林五少來此,又聽到槍聲,前來勸架而已。既已相安無事,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范志賢急于回去稟告,匆匆?guī)П顺隽税坠^。
待范志賢離去,白蝴蝶扶著錦笙朝外走時,錦笙腳腕已痛到無法觸地,她強撐著一口氣,攥緊了手杖,那紫檀木手杖上在手握旁用碎小的紅晶石鑲嵌了“五”字,紅晶石堅硬無比,現(xiàn)下,皆烙印在她掌心里,益發(fā)疼。手腳齊痛,倒疼得她有一種回光返照的清醒,像是迎著日光,走在云巔里一般。
剛出花廳門,錦笙迷蒙視線里看到盧柏凌正急急走來,忽然松了那口強撐著的氣,再也支撐不住,倚著白蝴蝶的身子就倒了下去。幸得盧柏凌動作快,緊跑幾步,上前橫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