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紐約近郊鄉村別墅
書名: 失蹤者·訴訟(卡夫卡小說全集)作者名: (奧)弗蘭茨·卡夫卡本章字數: 22624字更新時間: 2020-06-18 10:22:15
“我們到了。”正當卡爾又迷迷糊糊的時候,波倫德爾先生說。汽車停在一幢鄉村別墅前面,按紐約郊區富人鄉村別墅的風格,這幢鄉村別墅比一般的只供一家居住的鄉村別墅更大些、更高些。由于屋里只有底層亮著燈,人們根本無法計算出這幢房屋的高度有多少。屋前,栗子樹簌簌作響,一條林間小徑——柵欄已經打開——通向房屋的一道露天臺階。卡爾以為從自己下車時的疲倦的感覺上可以得知,汽車行駛了相當長的時間。在黑糊糊的栗子樹下他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自己身旁說:
“雅各布先生終于來了。”
“我姓羅斯曼。”卡爾邊說邊握住向他伸過來的一位姑娘的手,現在他分辨出姑娘的輪廓來了。
“他只是雅各布的外甥,”波倫德爾先生解釋說,“自己叫卡爾·羅斯曼。”
“這沒關系,我們一樣高興他到這兒來。”姑娘說,她并不看重名字。
盡管如此,當卡爾在波倫德爾先生和姑娘之間邁步向屋子走去的時候,他還是問道:“您就是克拉拉小姐?”
“是的,”她說,這時已經有從屋里來的些許微弱的燈光照在她那張正向他俯過來的臉上,“可是我不愿在這里黑咕隆咚地作自我介紹。”
“難道她在柵欄旁等候我們了?”卡爾暗自思忖,他走著路漸漸地清醒了。
“順便說一句,今天晚上我們還有一位客人。”克拉拉說。
“不可能!”波倫德爾氣惱地喊道。
“格雷恩先生。”克拉拉說。
“他什么時候來的?”卡爾問,好像囿于一種預感。
“到了不多一會兒。你們沒有在你們的汽車前面聽見他的汽車的聲音?”
卡爾抬起頭來朝波倫德爾望去,想知道,他怎么看這件事,但是他把手插在褲兜里,只是踏著更沉重一些的腳步走路。
“只住在紐約的近郊,這無濟于事,你免不了還是要受打擾。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把我們的住地再搬得遠一點;哪怕我要開半宿的車才能到家也在所不惜。”
他們在露天臺階旁邊停住腳。
“可是格雷恩先生已經很久沒到這兒來了。”克拉拉說,她顯然完全同意她父親的意見,卻想盡量安慰他。
“為什么他偏偏今天晚上來呢。”波倫德爾說,此話已經怒沖沖從鼓起的下嘴唇中發出,松弛、沉重的嘴唇很容易便大動起來。
“真是的!”克拉拉說。
“也許他一會兒就會走的。”卡爾說,自己都感到驚訝,他居然會與這些昨天尚完全陌生的人取得如此一致的看法。
“哦,不會的,”克拉拉說,“他有一筆什么大生意要和爸爸談,一談大概就得談很長時間,因為他曾開玩笑嚇唬我說,要是我想當一個有禮貌的女主人的話,那么我就得在一旁聽著,一直聽到明天早晨。”
“居然還要這樣。那他就是要在這里過夜了!”波倫德爾喊道,仿佛這下子情況終于糟糕到了極點了。“我真想,”他說,因產生了這個新的念頭態度變得和氣起來了,“我真想重新請您上車,羅斯曼先生,把您送回到您舅舅那兒去。今天這個晚上一開始就給攪了,誰知道,您的舅父大人下一回什么時候才會再把您交給我們。但是如果我今天就送您回去,那么下一回他就不好拒絕您到我們這兒來做客了。”
說著,他抓住卡爾的手,就要實施他的計劃。但是卡爾不動彈,克拉拉請求將他留下,說是因為至少她和卡爾將絲毫也不會受到格雷恩先生的干擾,最后,波倫德爾自己也發現,他的這個決心并非最堅定。況且——這一點也許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人們突然聽見格雷恩先生從臺階的最上面那個平臺上沖著下面花園里喊:“你們在哪兒呀?”
“你們來吧。”波倫德爾邊說邊轉身走上露天臺階。卡爾和克拉拉跟在他后面,他們現在在燈光下互相打量著對方。
“瞧她那殷紅的嘴唇。”卡爾暗自思忖,想到了波倫德爾先生的嘴唇,它們長在女兒臉上變得多么漂亮。
“吃完晚飯后,”她說,“您覺得可以的話,我們立刻就到我的房間里去,如果爸爸必須和格雷恩先生打交道的話,那么至少我們就可以擺脫他。我就可以勞您大駕,給我彈彈鋼琴,因為爸爸曾說過,您鋼琴彈得好極了,我可是一點兒也不會演奏音樂,一點兒也不摸我的鋼琴,而其實我是很喜歡音樂的。”
卡爾完全同意克拉拉的建議,即便他很想讓波倫德爾先生也和他們待在一起。在格雷恩的巨大身形面前——卡爾剛剛已經習慣了波倫德爾的身材,隨著他們拾級而上,格雷恩的巨大身形便慢慢展現在他們眼前,卡爾想于今天晚上將波倫德爾先生從這個人身邊引誘走的一切希望自然也就統統泯滅了。
仿佛要彌補許多損失掉的時間似的,格雷恩先生極其匆促地與他們寒暄幾句,便拉著波倫德爾先生的胳臂,推著卡爾和克拉拉走進餐室,這餐室特別由于桌上擺著有新鮮樹葉陪襯的鮮花而顯得非常具有節日氣氛,使人對擾人的格雷恩先生的在場格外感到惋惜。正當在餐桌旁等候別人入座的卡爾還在為通往花園的那扇大玻璃門將開著而感到高興的時候——因為一股濃郁的芳香正在飄進來,格雷恩先生氣喘吁吁走過去將這扇玻璃門關上,彎腰別上下面的、伸手插上上面的插銷,這一切動作如此干凈利落,以致急忙趕來的仆人竟一點兒也沒能插上手。格雷恩先生在餐桌上講的頭幾句話是對卡爾居然會得到舅舅的許可進行這次訪問表示驚訝。他一邊一滿湯匙接著一滿湯匙地往嘴里送,一邊沖著右邊對克拉拉、沖著左邊對波倫德爾先生解釋,他為什么感到如此驚訝,舅舅怎樣照管卡爾,舅舅對卡爾的愛如何太高尚,以致人們簡直無法還把這稱作一個舅舅的愛。
“他橫加干涉這里的事情還不夠,他同時還要在我和舅舅之間橫插一杠。”卡爾暗自思忖,一口金黃色的湯也喝不下去。可是隨后他卻又不想讓人發現他覺得自己受妨害了,便開始默默往自己肚里灌湯。這頓飯吃得慢騰騰的,簡直像是在受罪。只有格雷恩先生以及充其量還有克拉拉活潑輕快,偶或找到機會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波倫德爾先生只是在格雷恩先生開始談及業務時才幾次卷入談話之中。可是不久,連這樣的談話他也不參與了,而格雷恩先生則不得不在過一些時候之后又出其不意地用這種談話去突襲他。而且,他著重指出——這時候,仿佛即將發生什么危險似的,卡爾仔細傾聽著,于是不得不由克拉拉提醒卡爾注意,他面前放著烤肉,他是在吃晚飯,他一開始就沒有來當這個不速之客的意思,至少最重要的部分本來是可以今天在城里洽談的,較為不重要的部分便可以推遲到明天或以后去談。所以,他也確實在下班前很久就已經來到波倫德爾先生的辦公室,卻沒有遇見他,于是他不得不給自己家里打電話通知他今晚不回家,不得不來這兒登門拜訪。
“那我得請求原諒,”別人還來不及答話卡爾便搶先大聲說,“因為波倫德爾先生今天提前下班,對此我是負有責任的,我對此深表遺憾。”
波倫德爾先生用餐巾遮住他的一大部分臉面,而克拉拉則雖然對卡爾微微一笑,然而這并不是關切同情的笑,而是一種企圖設法影響他的笑。
“這用不著什么原諒,”格雷恩先生說,他正在使勁切一塊鴿子肉,“完全相反,我很高興與諸位一道度過這個愉快的晚上,我就可以不必獨自在家吃晚飯,讓我的老女管家來侍候我,她老態龍鐘,從門口到我的餐桌這段路都快要走不動了,如果我想觀看她走這段路,我簡直可以靠在我的靠背椅里歇好久好久呢。不久以前我才設法讓男用人把菜肴送到餐室門口,而據我對她的了解,從門口到我的餐桌這段路則非她莫屬。”
“我的上帝,”卡拉拉喊道,“真叫一片忠心!”
“是的,世界上還有忠心耿耿的人。”格雷恩先生邊說邊往嘴里送一口菜肴,卡爾冷不丁看見他嘴里的舌頭一下便把那口菜接住。卡爾幾乎惡心得要吐,他站起來。波倫德爾先生和克拉拉幾乎同時抓住了他的雙手。
“您還得坐著。”克拉拉說。當他又坐下之后,她咬著他的耳朵對他悄悄說:“一會兒我們一起走。您耐心點。”
這當兒,格雷恩先生一直在從容不迫地吃他的飯,仿佛假如他引起卡爾反感的話,那么讓卡爾平靜下來,這理所當然是波倫德爾先生和克拉拉的任務。雖然他時刻準備不知疲倦地享用每一道新上來的菜,但是由于他每一道菜都吃得認認真真,這頓飯便拖得特別長,這的確給人以一種印象,仿佛他想乘他的老女管家不在好好吃一頓飯似的。他不時稱贊克拉拉小姐管理家政有方,這顯然使她心里感到甜滋滋的,而卡爾則心里癢癢地直想把他擋回去,仿佛他是在攻擊她似的。可是格雷恩不安于和她搭訕,而是時不時眼不離盤子地對卡爾引人注目的食欲不振表示遺憾。波倫德爾先生為卡爾的食欲辯護,雖然他作為主人本來也應該鼓勵卡爾多吃。而由于整個一下午卡爾都覺得別別扭扭,這時候他果然覺得自己特別容易生氣,他竟一反自己較好的判斷能力把波倫德爾先生的這番好意視作不友好的表示。正是由于他處于這樣一種狀態之中,所以他有一回完全不合時宜地吃得又快又多,隨即便又長時間厭倦地放下刀叉,成為飯桌上最無表情的人,弄得遞送菜肴的仆人簡直對他無所適從。
“我明天就告訴參議員先生,您是怎樣不吃飯而傷了克拉拉小姐的心的。”格雷恩先生說,他只限于做出他怎樣擺弄刀叉的樣子,來表示這些話中詼諧的意圖。
“您瞧瞧這姑娘吧,她多傷心。”他繼續說并摸了摸克拉拉的下巴頦。她聽憑他摸,閉上了眼睛。
“你這個小丫頭。”他喊道,往回一靠,哈哈大笑,臉漲得通紅,顯出酒足飯飽后渾身都是力氣。卡爾徒勞地試圖揣度波倫德爾先生的態度。他坐在盤子前面,眼睛盯著那盤子,仿佛那里正在發生真正重大的事件似的。他不把卡爾的椅子拉近自己的身邊,而一旦他講話,他就對大家講,可是對卡爾他沒有什么特別的話要說的。相反,他容忍格雷恩這個狡詐的紐約老光棍帶著明顯的意圖觸摸克拉拉,容忍他侮辱卡爾、侮辱波倫德爾的客人或至少把卡爾當孩子一樣對待,誰知道他酒足飯飽后一時興起還會做出什么事情來。在大家離席之后——當格雷恩覺察到飯桌上的一般情調時,他第一個站起來,并且在某種程度上帶動大家隨著自己一起站了起來,卡爾獨自一人朝不遠處用白色狹窄邊框隔開的大窗中的一扇走去,那些窗戶通向露臺,走近一看才發現,原來它們就是正式的門。波倫德爾先生和他的女兒起初對格雷恩感到的那種反感,那種當初卡爾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的反感,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呢?現在他們和格雷恩站在一起,正在向他點頭呢。格雷恩先生的雪茄煙霧在廳里彌漫,把格雷恩的影響也傳送到他永遠不會親自涉足的角落和壁龕。那支雪茄是波倫德爾的禮物,它粗得出奇,父親在家里偶或講起過那樣粗的雪茄,講的時候總是把它當做一種他大概從未親眼目睹過的事實。卡爾盡管站得遠遠的,他還是覺得鼻子里一陣煙熏的刺癢。他只是從他站立的地方很快瞟了格雷恩先生一眼,便覺得此人的行為卑鄙。現在他根本就再也不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了,即舅舅之所以久久拒不允許進行這次訪問,僅僅是因為他知道波倫德爾先生性格懦弱,因此即便沒有精確預見到?也大致料到卡爾在進行這次訪問時會受委屈。這個美國姑娘也不中他的意,雖然他自己事先根本也就沒有把她想象得比這漂亮多少。自從格雷恩先生和她湊在一起,他甚至對她的臉居然能現出這樣美麗的容貌來感到驚奇,尤其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她那骨碌碌轉動著的眼睛的光輝。一條像她這樣的緊緊貼住身體的裙子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淺黃色的、柔軟而結實的布料上的小褶痕顯示出繃緊的強度。然而,卡爾對她毫不在意,他真巴不得別把他帶到她的房間里去,以防萬一他已經用雙手握住門把手,他巴不得能打開這門,鉆進汽車里,抑或,如果司機已經睡了,就獨自一人步行去紐約。明凈的夜晚滿月懸空,向每個人敞開著胸懷,卡爾覺得擔心到了野外會害怕是愚蠢的。他想象著——在這個廳里他第一次覺得舒服了,他將怎樣在早晨——以前一直是不允許他步行回家的——使舅舅感到驚喜。雖然他還從來沒有去過舅舅的臥室,也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是他可以問的嘛。然后他就敲門,隨著一聲拘泥于禮節的“進來”便跑進房間,出其不意地給親愛的舅舅來一個驚喜,迄今為止他只見過身穿整齊的、扣上鈕扣的服裝的舅舅,如今他看見舅舅坐直在床上,兩眼驚奇地望著門口,身穿睡衣。這件事本身也許還沒什么了不起的,但是你得想一想,這也許會帶來什么結果。也許他就破題兒頭一遭和他的舅舅一道吃早飯,舅舅在床上,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早飯擺在他們之間的一張小桌子上,也許這種共進早餐會成為一種經常性的安排,迄今為止他們只在白天見一次面,由于這種方式的早餐,他們也許就會有更多的機會見面,于是自然也就可以更坦率地互相交談。說到底,也只是因為缺乏這種坦率的交談,他今天才對舅舅有點不順從,抑或,說得更恰當些,對舅舅倔強。即便他今天不得不待在這里過夜——可惜看上去情況正是如此,雖然人們讓他自顧自地站在這兒窗口,也許這次不幸的訪問會成為與舅舅改善關系的轉折點,也許今天晚上舅舅正在他自己的臥室里轉悠著類似的念頭呢。
他稍覺寬心地轉過身去。克拉拉站在他面前并且說:“您一點也不喜歡在我們這兒嗎?您不想稍許習慣一下這里的環境?您來吧,我愿意做最后的嘗試。”
她領著他橫穿過餐廳向門口走去。在邊上的一張桌子旁邊,兩位先生坐著喝滿杯的起著小泡沫的飲料,卡爾不知道那是什么飲料,他真想嘗嘗是什么滋味。格雷恩先生將一個胳膊肘支在桌上,他的整個臉面盡量向波倫德爾先生移近;假如人們不認識波倫德爾先生的話,人們完全有可能會以為,這里正在策劃什么罪惡陰謀,不是在談什么生意。波倫德爾用親切的目光目送卡爾到門口,而格雷恩卻一丁點兒也沒有回頭看卡爾,雖然一個人哪怕是情不自禁地通常也會順著面對面的人的目光望去的。于是,卡爾便覺得,這種態度表明格雷恩相信,卡爾和格雷恩,每個人都應該各自設法在這里施展自己的本事,他們之間的必不可少的社會聯系將會逐漸由于兩人之中一人的勝利或失敗而得以建立。
“要是他這樣認為,”卡爾心想,“那他就是一個傻瓜。我確實不想要他怎么樣,他也別來打攪我嘛。”
剛走進過道,他便想起,他多半舉止不禮貌了,因為他是眼睛盯著格雷恩讓克拉拉幾乎是從房間里拖出去的。現在他走在她身旁倒心甘情愿了。在穿越各個過道的時候他起先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他看見每隔二十步便有一個穿號衣的仆人拿著一個枝形燭臺站著,那些仆人雙手握住燭臺的粗臺桿。
“迄今只在餐室里安了新的電線,”克拉拉解釋說,“我們不久前才買了這幢房子,并在一所有自己獨特建筑風格的老房子所許可的范圍內,把它徹底改建了。”
“這么說,在美國也已經有老房子了,”卡爾說。
“當然,”克拉拉笑道,拉著他繼續走,“您對美國的看法真奇怪。”
“您不應該取笑我。”他氣惱地說。畢竟他已經知道歐洲和美國,她卻只知道美國。
克拉拉邊走邊伸手輕輕推開一扇門,沒有停下腳步,說:“您睡在這里。”
卡爾當然想馬上看看這個房間,但是克拉拉不耐煩地并且幾乎是大聲嚷嚷地解釋說,房間他可以等一會兒再看,現在他應該跟她走。他們在過道里來回拉扯了一會兒,卡爾終于認為,他不必什么事都聽克拉拉的,便掙脫開身,走進那間房間。窗戶前一片令人驚異的黑暗原來是一棵樹的樹梢,它正在那里迎風搖曳。人們聽見鳥兒在歌唱。在房間里,由于月光還沒有照射進來,人們幾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卡爾后悔沒把舅舅送給他的手電筒帶來。在這幢房子里,一只手電筒是必不可少的,要是有幾盞這樣的燈,就可以讓仆人們統統都去睡覺了。他坐到窗臺上,望著窗外,仔細傾聽。一只驚起的鳥兒似乎在這棵老樹的枝葉間擠來擠去。一列紐約市郊火車的鳴笛聲在這一帶的什么地方響起。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靜。
但是好景不長,因為克拉拉急匆匆走了進來。她顯然怒氣沖沖地喊道:“這是怎么回事?”并拍打她的裙子。卡爾想等她態度客氣點后再回答她。但是她邁大步向他走去,喊道:“您跟不跟我一起走?”并故意抑或只是由于激動猛一推他的胸膛,如果不是他從窗臺上滑下去的最后一剎那間用雙腳觸著房間地板的話,他早就摔到窗外去了。
“瞧我快要掉到外面去了。”他用責備的語氣說。
“真可惜你沒掉下去。您為什么這么不聽話?我再次把您推下去。”
說著,她果真抱住他,她那經過體育鍛煉的身體把他,把起初驚愕得忘記抗拒的他幾乎快要抱到窗口。可是在窗口他醒悟了,一扭腰掙脫開身并把她抱住。
“啊,您弄得我好痛。”她當即說。
可是現在卡爾卻以為再也不可以放開她。他雖然給她以隨意行走的自由,卻跟隨著她并且不放開她。這樣也比較容易將穿緊身連衣裙的她抱住。
“您放開我,”她小聲說,冒熱氣的臉緊挨著他的臉,他得使勁看她,她和他挨得太近了,“您放開我,我給您一樣好東西。”“她為什么這么哼哧哼哧呢,”卡爾想道,“不會弄痛她的嘛,我沒有摟緊她呀。”不過他還不放開她。可是在漫不經心、默默無語地站了片刻之后,他驀地又在自己的身體上感覺到她那正在增強的力量,她倏地掙脫他的控制,雙手就勢向上一翻將他抓住,用一種奇特格斗技巧的腳姿擋住他的雙腿,極有規則地喘著氣,推著他把他逼到墻邊。那里有一張長沙發,于是她就把卡爾放倒在長沙發上,沒怎么向他俯下身去就說:
“現在你動一動試試看。”
“貓,瘋貓,”卡爾惱羞成怒,無可奈何地喊道,“你是瘋子,你這只瘋貓!”
“你說話當心點。”她邊說邊將一只手伸向他的脖子,開始使勁掐它,掐得卡爾毫無還手之力,只有張著嘴大口喘氣的份兒,與此同時,她用另一只手向他的面頰摑去,宛若試驗性地觸著他的面頰,又將那只手向空中抽回,而且不斷往回抽,隨時都可以一個耳光向他扇下去。
“怎么樣,”她問,“為了懲罰你對一位高貴的女士的惡劣態度,我要不要狠狠給你一個耳光打發你回家去?也許這會對你將來走上人生道路有所幫助,即使這不會給你留下美好的回憶。我同情你,你是個還可以過得去的英俊的男孩,要是你學過柔道的話,你一定會痛打我一頓的。可是,可是——瞧你現在躺在這兒這模樣,我簡直太想打你耳光了。我多半會對此表示遺憾;但是如果我對此表示遺憾的話,那么你現在就聽著,我將幾乎是違背自己的意愿對此表示遺憾。而且我自然不會安于只打你一記耳光的,我要左右開弓,打得你兩個面頰鼓脹起來。也許你是個有榮譽感的人——我幾乎想相信這一點,挨了這些耳光不愿意活下去了,要自尋短見。可是你為什么這樣跟我鬧別扭?我不中你的意嗎?不值得到我的房間里去嗎?注意!現在我真的會突然打你一記耳光。如果你今天還想這樣好好離去的話,以后你就放規矩點。你可以跟你的舅舅賭氣,我可不是你的舅舅。此外,我還要提醒你注意,如果我沒打你耳光就放你走,那么,你大可不必以為,從榮譽的立場上來看,你現在的狀況和真的挨了耳光是一碼事。要是你這樣以為的話,那我還不如真的打你耳光呢。不知道馬克會說些什么,如果我把這一切講給他聽的話?”
一想起馬克,她就放開卡爾,卡爾迷迷糊糊地覺得馬克是個解放者。他還略微感覺到克拉拉的手挨著他的脖子,所以還稍稍一轉身,隨后便靜靜地躺著。
她要他站起來,他不答話,一動不動。她點燃了不知哪兒的一支蠟燭,房間里有了亮光,天花板上現出藍色鋸齒形圖案。卡爾躺著,腦袋枕在沙發坐墊上,保持著克拉拉把他安放上去時的姿勢,紋絲不曾將它轉動。克拉拉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的裙子繞著她的大腿簌簌作響,也許她在窗口站了好長一會兒工夫。
“氣賭完了?”卡爾聽見她問。
卡爾心情沉重地感受到,在這間波倫德爾安排他宿夜的房間里,他得不到安寧。這個姑娘在這兒來回踱步,停住腳步,說話,他簡直對她膩煩透了。趕快睡一覺,離開這兒,這便是他惟一的愿望。他根本就不愿意到床上去睡了,他就想留在這張長沙發上。他只等著她離去,他就可以在她背后快步奔到門口,插上房門插銷,隨后又回到長沙發上躺下。他很想伸個懶腰,打個哈欠,但是在克拉拉面前他不愿意這樣做。于是他就這樣躺著,目不轉睛地看著上面,感覺到自己的臉越來越靜止不動,一只繞著他打轉兒的蒼蠅在他眼前顫動,而他卻不太清楚,這是什么。
克拉拉又走到他身邊,對著他的視線俯下身去,他若不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話,他就得凝視她了。
“現在我走,”她說,“也許過一會兒你有興趣來找我。從這扇門算起,第四扇門通向我的房間,就在過道的這一邊。你接連走過三扇門,你便找到了那扇門,那扇通向我房間的門。我不再下樓到客廳去了,我就待在我的房間里。你也已經把我折騰得很疲倦了。我不專門等你,可是如果你愿意來的話,你就來。記住,你曾答應給我彈鋼琴。不過,也許我已經把你弄得筋疲力盡,你動彈不了了,那你就待著,好好睡一覺吧。關于我們打架的事,我暫時不會對父親說什么的;我說明這一點,是因為怕你會為此而感到擔心。”說罷,她猛跨兩大步離開了房間,盡管她自稱很疲倦了。
卡爾馬上坐直起來,老這么躺著,他早就受不了了。為了稍許活動一下,他走到門口,朝外面過道里張望了一下,可是那兒一片漆黑!他感到高興,他已經關上并鎖上了房門,又在燭光下站在他的桌子旁邊了。他的決心是,不再留在這幢房子里,而是下樓去找波倫德爾先生,坦率地告訴他,克拉拉是怎樣對待他的——他毫不在乎承認自己失敗——憑借這個充足的理由請求波倫德爾允許他乘車或步行回家。萬一波倫德爾先生對這樣立刻回家有什么反對意見,那么,卡爾至少也要請求他派一個仆人領他到最近的一家飯店去。雖然一般來說,人們不會用卡爾打算采取的這種方式對待友好的主人,但是人們更不會像克拉拉所做的那樣去對待一個客人的呀。她甚至還將她的暫時不把打架的事告訴波倫德爾先生的允諾當做是一種友好的表示,這簡直是無恥到了極點。噢,難道卡爾是應邀來參加一場摔跤比賽的?所以他覺得丟盡臉面,因為他讓一個女孩子摔倒了,而這個女孩子這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很可能就是在學摔跤招法中度過的。說到底,她接受過馬克的訓練。讓她去把這一切講給馬克聽好了;馬克一定明白事理,這一點卡爾是知道的,雖然他還從未有過機會去具體了解這方面的情況。但是卡爾也知道,如果馬克教他的話,他會比克拉拉取得大得多的進步;然后,總有一天他會再到這兒來,很可能是不請自來,當然是先把這兒的情況摸清楚,熟悉這兒的情況就曾是克拉拉的一大優勢嘛,然后就抓住這同一個克拉拉,就在這同一張長沙發上把她痛打一頓,她今天就是把他扔在這張長沙發上了。
現在只要找到回客廳去的路就行,起初他心不在焉地多半是也把他的帽子放在那兒的一個不合適的位置上了。這蠟燭他當然是要拿著的,但是即便有亮光也不容易看清這兒的情況。譬如,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個房間和客廳是否在同一個層面上。在來這兒的路上,克拉拉拉著他一個勁兒走,他根本不可能回過頭去看一看。格雷恩先生和掌燈的仆人們也讓他分心;簡言之,他現在確實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當初爬過一層還是兩層樓梯抑或也許根本就沒爬過樓梯。從看到的遠處景色來判斷,房間的位置相當的高,所以他試圖設想,他曾爬過樓梯。可是既然當初進大門的時候就已經不得不爬樓梯了,那么為什么房子的這一面就不會是加高了的呢?不過,假如過道里什么地方可以見到一扇門里射出一束光線或者聽到遠處傳來哪怕極輕微的說話聲音,那該有多好!
他的懷表,舅舅的一件禮物,指著十一點,他拿起蠟燭,走到外面的過道里。他讓房門開著,以便萬一找不到客廳時起碼還可以重新找到自己的房間,并且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還可以據此找到克拉拉的房門。為了保險起見,他用一把靠背椅把門別住,使門不致自動關上。一到過道里,麻煩就來了,迎面向著卡爾——他當然從克拉拉的房門向左走——吹來一陣穿堂風,這陣風雖然很微弱,但是畢竟還是可以把蠟燭輕易吹滅的,于是卡爾就不得不用手擋住火苗并且時不時還得停住腳步,以便讓壓下的火苗升起來。這是一種緩慢的前進,于是這段路因此也就顯得倍加漫長。卡爾已經從完全沒有門的大段大段的墻壁旁邊走過,人們想象不出墻后面是什么。然后又是一扇又一扇的門,他試圖打開其中的好幾扇,它們都鎖著,這些房間顯然都無人居住。這真是一種極大的浪費,卡爾想到了舅舅曾答應要帶他去參觀紐約東區,據說那里的一個小房間里住著好幾家人,一個家庭的住所由房間里的一個角落組成,孩子們就在這個角落里圍著他們的父母。而這里卻有這么多的房間空著,它們惟一的用途就是,有人敲門時好發出空落落的響聲。卡爾覺得波倫德爾先生受了假朋友的騙,溺愛他的女兒,所以變壞了。舅舅一定對他有過正確的評價,都是由于舅舅的原則是不對卡爾如何怎樣評價人施加影響,他才會進行這次訪問并在這些過道里游蕩。卡爾要在明天毫無顧忌地把這個看法告訴舅舅,因為按照舅舅的這個原則,舅舅也是會心甘情愿并且心平氣和地傾聽外甥對他的這個評價的。此外,這個原則也許是卡爾對舅舅惟一感到不喜歡的,而且連這種不喜歡也不是絕對的。
突然,過道一邊的墻壁到了盡頭,一道冰冷的大理石欄桿取而代之。卡爾把蠟燭放在身邊地上,小心翼翼地俯過身去。空洞和黑暗向他迎面撲來。如果這是房屋的主廳的話——燭光下現出一個拱頂形狀天花板的一小角,為什么人們不是穿過這個廳走進屋里來的呢?這個又大又深的房間是干什么用的?人們站在這兒上面就像站在一座教堂的樓廳里。卡爾幾乎為不能在這所房屋里待到明天而感到惋惜了,他真想在大白天讓波倫德爾先生帶著自己到處看看,向他了解各方面的情況。
欄桿倒不長,不大工夫,卡爾便進入封閉的過道。過道一個急轉彎,卡爾重重地撞在圍墻上,萬幸的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使勁握住蠟燭,所以蠟燭總算沒有墜落、熄滅。由于過道怎么也走不到盡頭,哪兒也沒有窗戶可以讓人看到外面的景色,高處低處都沒有絲毫動靜,卡爾已經在以為,他一直在繞著同一個圓圈轉圈子,并且已經在希望也許能重新找到他的房間的那扇開著的房門,但是房門和欄桿都沒有再出現。迄今為止,卡爾一直忍著沒有大聲叫喊,因為他不愿意深更半夜在別人家里喧嚷,但是現在他認識到,在這幢沒有燈光的房子里這樣做并不為過,正打算要向過道兩邊大喊“喂”的時候,他卻發現在他來的方向有一盞小小的燈光正在移近過來。現在他總算能估算出這條過道的長度來了;這所房子是一座堡壘,不是別墅。見到這盞救命的燈火,卡爾簡直是喜出望外,他不顧一切、忘乎所以地向它奔過去;剛奔出頭幾步,他的蠟燭便熄滅了。他并不在意,因為他不需要它了,這時,一個老年仆人手持一盞提燈向他迎面走來,此人定會給他指路的。
“您是誰?”仆人問并舉起提燈照卡爾的臉,這下,他同時也照亮了他自己的臉。由于蓄著一大把白胡子,他的臉顯得有點呆板,胡子在胸口才散成絲一般的卷兒。“既然人們允許他蓄一把這樣的胡子,他必定是一個忠實的仆人。”卡爾邊想邊上下左右仔細端詳這把胡子,絲毫沒有因他自己受對方打量而感到有所不自在。而且,他立刻回答說,他是波倫德爾先生的客人,從他的房間里出來想去餐室,卻找不到了。
“啊,這么回事,”仆人說,“我們還沒有安裝電燈。”
“我知道。”卡爾說。
“您要不要用我的燈點亮您的蠟燭?”仆人問。
“好的。”卡爾說并點著了蠟燭。
“這兒過道里穿堂風很厲害,”仆人說,“蠟燭容易給吹滅,所以我拿了一盞提燈。”
“對,提燈實用多了。”卡爾說。
“您身上也已經滴著了許多蠟燭油了。”仆人一邊說,一邊用蠟燭照了照卡爾的西裝。
“這我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卡爾喊道,他心里感到很難過,因為這套黑色西裝不一般,舅舅曾說過,所有西裝中就這套他穿了最合身。和克拉拉的這場打斗大概也沒給這套西裝帶來什么好處,這一點他現在想起來了。仆人相當殷勤周到,在匆忙之中盡量把衣服擦拭干凈;卡爾在他面前一再來回轉動身子,不時在這兒和那兒向他指出一個斑點,仆人順從地將它除去。
“這里究竟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穿堂風呢?”卡爾問,他們又繼續往前走了起來。
“這里還有許多東西要建造,”仆人說,“改建工程雖然已經開始了,但是進展很慢。您也許知道,現在建筑工人也還在罷工。這樣一幢建筑物麻煩多著呢。現在這里已經出現了幾個大裂口,沒有人去砌墻封住它們,于是整幢房子里都是穿堂風。要不是我在耳朵里塞滿了棉花,我簡直就會受不了的。”
“我說話是不是要大聲點?”卡爾問。
“不必,您說話很清楚,”仆人說,“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說這幢建筑物吧;特別是這里在這座小教堂附近,穿堂風厲害得簡直叫人受不了,這座小教堂以后無論如何也要和這幢房屋的其余部分隔開來。”
“這么說來,我在這過道里從欄桿旁邊走過,那欄桿外面就是一座小教堂啰?”
“是的。”
“這一點我當時立刻就想到了。”卡爾說。
“小教堂很值得一看,”仆人說,“若不是為了它的話,馬克先生八成就不會買下這幢房子了。”
“馬克先生?”卡爾問,“我想,這房子是屬于波倫德爾先生的吧?”
“當然是的,”仆人說,“但是馬克先生在買房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您不認識馬克先生?”
“哦,認識,”卡爾說,“可是他和波倫德爾先生是什么關系?”
“他是小姐的未婚夫。”仆人說。
“這我還真不知道。”卡爾說著并停住腳。
“這讓您感到如此驚訝嗎?”仆人問。
“我只想把情況弄清楚。要是不了解這樣的關系,那是要犯最大的錯誤的。”卡爾回答。
“我只是感到驚奇,他們竟然什么也沒有對您說。”仆人說。
“嗯,是這么回事。”卡爾羞愧地說。
“人們大概以為,您知道這件事,”仆人說,“這不是什么新聞了嘛。喲,我們到了,”說著,便打開一扇門,只見門后有一道樓梯,它垂直通向和到達時一樣燈火通明的餐室的后門。
人們聽見從餐室里傳來波倫德爾先生和格雷恩先生的聲音,這聲音和大約兩個小時以前的沒有什么變化。就在卡爾走進這間餐室之前,仆人說道:“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就在這里等候您,再把您領回到您的房間里去。初來乍到,第一個晚上就要自己認路,這確實有困難。”
“我不回我的房間去了。”卡爾說,不知道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為什么心里怪難過的。
“情況不至于這么嚴重的吧。”仆人說,臉上露出一絲從容的笑意,并拍拍他的胳臂。他八成是把卡爾的話解釋成為,卡爾企圖整個夜晚都留在餐室里,和老爺們閑談,和他們一道喝飲料。卡爾不愿意在現在這個時候供認自己的真實想法,此外,他還想,這個仆人比這里的其余的仆人都更中他的意,這個仆人待會兒可以給他指明到紐約去的路,所以便說:“如果您愿意在這里等候,這無疑是您的一片好意,我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您的這一片好意。不管怎么樣,過一小會兒我就會出來,然后就告訴您,我下一步將怎么辦。我想,我還會需要您的幫助的。”“好的,”說著,仆人就將提燈放在地上,自己就勢坐在一個低矮的基座上,這個空洞的基座大概也和這所房子的改建有關聯。“我就在這兒等吧。蠟燭您也可以留在我這兒,”當卡爾拿著亮著的蠟燭就要走進廳里去時,仆人又添上一句。
“我真是丟三落四的。”卡爾邊說邊把蠟燭遞給仆人,仆人只是對他點了點頭,人們看不出,他是有意點頭呢,抑或這是他用手捋他的胡子而造成的結果。
卡爾開開門,他沒怎么著這門就當啷啷響聲大作起來,因為這扇門由一整塊玻璃板組成,如果有人迅速開門并且只緊緊抓住門把手,門幾乎就會彎曲。卡爾驚懼地松手放開門,因為他恰恰是想寂靜無聲地走進來。沒怎么轉過身去,他便看到,他身后那位顯然是已經從他的基座上下來了的仆人怎樣小心翼翼、不出絲毫聲響地把門關上。
“我打攪了,請原諒。”他對兩位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他的先生說。但是他同時也匆匆掃視了一眼餐廳,看看他是否能在什么地方很快找到他的帽子。可是哪兒也沒有帽子的影兒,餐桌已經完全收拾干凈,也許那頂帽子不尷不尬地不知怎么給弄到廚房里去了吧。
“您把克拉拉留在哪兒啦?”波倫德爾先生問,他似乎并不覺得這打擾來得不合適,因為他立刻就在他的靠背椅里換了一個坐姿,把整個臉都轉向卡爾。格雷恩先生裝出不參與的樣子,掏出一只又大又厚、古里古怪的皮夾子來,似乎在從許多個口袋中找一張什么紙片,卻邊翻尋也邊讀信手揀起的別的文件。
“我有一個請求,您可是別誤解。”卡爾說,急忙向波倫德爾先生走過去,為了靠近他就把手放在靠背椅的扶手上。
“有什么請求呀?”波倫德爾先生問并且用坦誠的、毫無保留的目光望著他,“您的請求當然會得到滿足。”說著,他用胳臂摟住卡爾,把他摟近自己身邊夾在兩腿之間。卡爾樂意容忍這樣對待他,雖然他一般來說覺得自己已經成年,人家不該把他當小孩對待。可是他的請求自然就更難以啟齒了。
“您喜歡我們這兒嗎?”波倫德爾先生問,“您不也覺得,一個人從城市里出來,一到鄉下就得到所謂的解放了?一般來說”——說到這里,一束明白無誤的、被卡爾稍許遮去一些的斜視目光投向格雷恩先生——“一般來說,我一再有這種感覺,每天晚上都有。”
“他講起話來,”卡爾心想,“就仿佛他對這幢大房子、對那些沒有盡頭的過道、對小教堂、對那些空落落的房間、對到處漆黑一團一無所知似的。”
“嗯,”波倫德爾先生說,“請求!”說著他便友好地搖晃默默站著的卡爾。
“我請求,”卡爾說,盡管他盡量壓低聲音,坐在旁邊的格雷恩仍將不可避免地聽到一切,而卡爾卻實在不愿意當著此人的面說出可能會被理解為侮辱波倫德爾的請求來——“我請求,您讓我回家吧,現在,今晚就回去。”
由于這句最不愉快的話已經說出口來,其他的話也就一齊迅速涌了出來,他絲毫也沒撒謊地說了一些他事先根本就沒有想到過的事情。“我很想回家。我愿意以后再來,因為,波倫德爾先生,您在哪兒,我也喜歡去那兒。只是,今天我不能留在這里。您知道,舅舅并不是很樂意允許我到這兒來的。他這樣做一定有其充分的理由,他做一切事情都是如此,我卻擅自行動,簡直是違背了他的明智的洞察力強迫他答應了我。我簡直是濫用了他對我的一片愛心。他對這次訪問有什么顧慮,這個問題現在無關緊要,只是,我完全清楚地知道,這個顧慮中絲毫不含有可能會,波倫德爾先生,可能會傷害您的感情的成分,您是我舅舅最好的、最最好的朋友哇。說到我舅舅的友誼,沒有人哪怕能在一丁點兒上比得上您。這也是可以為我的不聽話辯護的惟一的理由了,但是這個理由并不充分。您也許并不十分了解我舅舅與我之間的關系,所以我只想談最顯而易見的事情。只要我的英語課還沒有結業,只要我在做生意方面還沒有獲得足夠的實際知識,我就完全離不開我好心的舅舅的幫助,誠然,作為有血緣關系的親屬,我可以享受這種幫助。但是您切不可以為,我現在就可以從事某種體面的——上帝首先應該保佑我——謀生的職業。可惜我從前受到的教育太不實用了。我在一所歐洲的十年制完全中學里讀了四年書,成績平平,憑這點本事想掙錢不啻癡心妄想,因為我們的中學的教學計劃是很落后的。如果我告訴您我學了些什么,您聽了會笑的。如果您想深造,上完中學,上大學,那么這一切大概還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彌補,最后你受到了正規的教育,它使你可以有所作為,它給你掙錢的毅力。可惜我的這個連貫性的學習過程卻被突然中止了;有時候我認為,我根本一無所知,而且說到底,對于美國人來說,一切我可能知道的知識,也始終都是太少。在我的家鄉,最近到處都在建立改革中學,學生也要學現代語言,也許也學商業學;我小學畢業的時候還沒有這種學校呢。雖然我的父親想請人給我上英語課,但是第一,當初我無法預料,我將會遭到怎樣的不幸、我將會多么需要英語,第二,我要為上好十年制完全中學而努力學習,我無暇顧及別的事了。——我提到這一切,是為了向您表明,我多么依賴于我的舅舅,我因此也就對他負有多么大的責任。您一定會同意,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決不可以冒昧行事,哪怕只是一丁點兒違背他的即便只是猜想到的意志的事也不能做。所以,為了哪怕只是稍微彌補一下這個我已經對他犯下的錯誤,我必須立刻回家。”
卡爾發表這篇長篇演說詞的當兒,波倫德爾先生一直注意地聽著,時不時地,尤其是在提及舅舅的時候,將卡爾即便是覺察不到地摟緊在自己懷里,幾次神情嚴肅、充滿期望般地向一直在侍弄皮夾子的格雷恩那邊望去。然而,卡爾在自己講話的過程中越是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對舅舅所處的地位,他就越是煩躁不安,曾情不自禁地試圖掙脫波倫德爾的胳臂。這里的一切使他感到壓抑;通往舅舅的路穿過玻璃門,越過樓梯,穿過林蔭路,越過公路,穿過市郊到通衢大道,匯入舅舅的房屋,他覺得這條道路是某種嚴格地同屬一個整體的東西,它空蕩、平坦、為他準備好了一切地呈現著并且在用一個強勁的聲音召喚他。波倫德爾先生的善良和格雷恩先生的卑劣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除了告別的許可之外,他不想從這間煙霧繚繞的房間里為自己要到任何別的什么東西。雖然他覺得自己對波倫德爾先生沒有什么依賴,對格雷恩先生作好戰斗準備,但是他的內心卻充滿了一種不明確的恐懼,它一陣陣地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后退一步,站在了離波倫德爾先生和格雷恩先生一樣遠的地方。
“您剛才不是想對他說什么嗎?”波倫德爾先生問格雷恩先生,好像請求似的抓住了格雷恩先生的手。
“我真不知道,我要對他說什么。”格雷恩先生終于從他的口袋里掏出來一封信,將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說道。
“他愿意回到他舅舅身邊去,這是很值得稱贊的,人們十之八九都會以為,他這樣做將會使舅舅特別感到高興。想必是他由于不聽話已經大大地惹怒了舅舅,這也是可能的嘛。這樣的話,那他當然還是留在這里的好。真是不知道說什么才是;我們倆雖然是舅舅的朋友,并且恐怕也很難在我的友情和波倫德爾先生的友情之間分出等級差別來,但是舅舅的心思我們現在無法了解,我們這里和紐約隔著許多公里路程,更是沒法看透。”
“哎,格雷恩先生,”卡爾說,一邊克制住自己的情緒走近格雷恩先生,“我聽您的話的意思是,您也認為我最好立刻就回去。”
“這話我可沒說過。”格雷恩先生說并專心致志地觀看那封信,他用兩個指頭在信的邊沿擦來擦去。他似乎想以此來暗示,他已經被波倫德爾先生問過,也已經回答過他了,而他和卡爾現在卻其實并沒有什么關系。
這當兒,波倫德爾先生已經走到卡爾身邊并輕輕將他從格雷恩先生身邊拉到一扇大窗戶跟前。“親愛的羅斯曼先生,”他說,俯身對著卡爾的耳朵,并用手帕擦臉,手停在鼻子旁邊,他擤鼻涕,“您總不會以為,我會違背您的心愿不讓您離開這里。根本不會的嘛。汽車我雖然不能提供給您使用,它停放在離這兒很遠的一個公共車棚里,這里一切還都在初創階段,我還沒來得及蓋一個自己的車庫,而且司機又不睡在這兒屋里,而是睡在車庫附近,我真的連自己也不知道,他睡在哪兒。何況,他的職責根本就不是現在待在家里,他的職責只是早晨及時把車開到這兒來。可是這一切不會妨礙您即刻回家的,因為如果您堅持要回去的話,我立刻就送您到最近的市郊鐵路車站,不過就是這車站離這兒很遠,所以您乘市郊火車不會比您早晨——我們七點鐘就出發——和我一道坐我的汽車提前很多時間到家的。”
“不過我還是,波倫德爾先生,寧可乘市郊火車,”卡爾說,“我壓根兒就沒想到過市郊鐵路。您自己說,我坐市郊火車比早晨坐汽車早到家。”
“可是只有很小很小的差別。”
“盡管如此,盡管如此,波倫德爾先生,”卡爾說,“我記著您的好意會隨時樂意來這兒的,前提當然是,假如在我今天的這種表現之后您仍然還愿意邀請我的話,也許下一回我將能更清楚地說明,為什么今天我要盡早見到我舅舅,每一分鐘對我來說都至關重要。”似乎他已經得到離去的許可了似的,他補充說:“可是您千萬別送我。這也完全沒有必要。外面有一個仆人,他愿意把我送到車站。現在我還只要找一找我的帽子。”話音未落,他就從房間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匆匆忙忙作最后一次嘗試,看他的帽子是否還能找到。
“我可以幫您一個忙給您一頂便帽嗎?”格雷恩先生問,從口袋里摸出一頂便帽,“也許您戴它碰巧還合適呢。”
卡爾驚愕地停止腳步說:“我可不能拿走您的帽子。我完全可以光著頭走。我什么也不需要。”
“這不是我的帽子。您拿著吧!”
“那我就多謝了。”卡爾說,為了不耽擱時間便拿起帽子。他戴上帽子,笑了起來,因為帽子很合適,隨即又將它拿在手里,仔細觀看,尋找良久卻未能在帽子上找到有什么特殊之處;這是一頂嶄新的帽子。“這帽子挺合適!”他說。
“喔,挺合適!”格雷恩先生喊道,拍了拍桌子。
卡爾正要到門口去喊仆人,這時,格雷恩先生站了起來,飽餐一頓、靜止良久之后伸一伸懶腰,便使勁拍了拍他的胸膛,用一種介乎勸告和命令之間的口吻說:“您走之前必須去向克拉拉小姐告別。”
“您是得去一趟。”波倫德爾先生也說,他同樣也已經站了起來。人們聽得出來,他的這句話不是發自內心,他讓雙手微微貼住褲縫,一再地將他的上衣扣解開又扣上,按眼下流行的式樣,這件上衣相當短,剛剛夠著腰部,跟波倫德爾先生這樣的胖人很不相稱。而且,他這樣站在格雷恩先生的身旁,人們明顯地就感覺到,波倫德爾先生胖得不健康;整個后背都有點彎,肚子看上去軟綿綿、好像支撐不住似的,一個真正的累贅;他臉色蒼白、神情疲倦。格雷恩先生站在這里則相反,也許比波倫德爾先生還顯得胖一些,但是那是一種相互關聯、相互支撐的胖,雙腳軍人似的靠攏,腦袋筆直、搖晃;他似乎是一個體操運動員,一個做示范性體操動作的人。
“您先去找,”格雷恩先生接茬說,“克拉拉小姐。這一定會使您感到愉快并且和我的時間安排也很合拍。因為我確實有些有趣的消息要在您離開這里之前告訴您,這也許也對您的回歸會起決定性的作用。只是,可惜我受到不可抗拒的命令的束縛,午夜以前什么也不能向您泄露。您可以想象,我自己也為此感到遺憾,因為這妨礙我睡眠,但是我堅決執行我的任務。現在是十一點一刻,我還可以與波倫德爾先生商談完我的事情,您待在這兒只會妨礙我們,您可以和克拉拉小姐在一起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十二點整,您到這兒來,您就會獲悉您必須知道的消息了。”卡爾能拒絕這個要求嗎?人家確實只要求他對波倫德爾先生表現出一丁點兒的禮貌和感激,況且這個要求是由一個一向無動于衷的粗魯的人提出來的,而當事人波倫德爾先生卻盡量少言寡語、不動聲色。那個有趣的消息,到了半夜里他才可以知道的那個消息,那是個什么消息?現在它使他推遲三刻鐘回家,如果它待會兒不能至少讓他提前這損失掉的三刻鐘到家的話,他才不會對他感興趣呢。但是他的最大的疑慮卻是,他到底能不能去見克拉拉,去見他的敵人。要是他至少隨身帶著那塊舅舅送給他當鎮紙用的鐵尺,那該有多好!克拉拉的房間可能是一個相當危險的巢穴。可是現在在這里對克拉拉一句壞話也不能說,因為她是波倫德爾的女兒呀,而且他現在已經聽說,她甚至還是馬克的未婚妻呢。倘若她對他的態度哪怕只改變那么一丁點兒的話,他早就會公然贊賞她的這些關系了。他還在暗暗考慮著這一切。但是他已經發現,人們并不要求他考慮什么問題,因為格雷恩開門,對從基座上跳下來的仆人說:“您領這位年輕人去見克拉拉小姐。”
“人們就是這樣執行命令的。”卡爾想道,這時仆人幾乎奔跑著、因年老體虛而呻吟著順著一條短路拽著他到克拉拉的房間去。當卡爾從他的房間旁邊走過,見到房門還一直開著,他就想進去待一會兒,也許是想鎮定鎮定自己的情緒吧。可是仆人不允許他這樣做。
“不行,”他說,“您必須去見克拉拉小姐。您自己已經聽見了的。”
“我只在里面待一小會兒。”卡爾說,他想在長沙發上躺一會兒排遣煩悶,好讓時間快一點臨近午夜。
“我執行我的任務,您別給我添麻煩,”仆人說。
“他似乎把我必須去見克拉拉小姐當做一種懲罰了。”卡爾心想并走了幾步,卻固執地又站住了。
“您來吧,年輕的先生,”仆人說,“您已經到了這里了嘛。我知道,今天夜里您就想走,不是一切事情都可以如愿以償的嘛,我當即就告訴過您了,這幾乎不可能的嘛。”
“是的,我想走,我也一定會走的,”卡爾說,“現在也只不過是想向克拉拉小姐告別一下。”
“是嗎?”仆人說,卡爾從他的神情上看出,他不相信自己說的話。“您為什么遲遲疑疑,不去告別呢;您來呀。”
“誰在過道里?”響起了克拉拉的聲音,人們看見她從近處一扇房門里探出身來,手里拿著一盞紅燈罩大臺燈。仆人急忙過去向她稟報。卡爾在他后面緩緩跟上。
“您來晚了。”克拉拉說。
卡爾沒有搭腔敷衍她,而是對仆人小聲說,但是由于他已經了解他的本性,所以聲音中帶著嚴厲的命令口吻:
“您在這扇房門的門口等我!”
“我剛才已經要睡覺了,”克拉拉說并把燈放在桌上。和在樓下餐室里一樣,仆人在這里也又小心翼翼地從外面把門關上。“已經十一點半多了。”
“過了十一點半了?”卡爾又問了一遍,好像對這幾個數字吃驚不小。“那我可就得立刻告辭了,”卡爾說,“因為我必須整十二點到下面餐廳去。”
“您有什么緊急的事呀!”克拉拉邊說邊心不在焉地理平她那件寬松睡衣上的褶兒。她兩頰緋紅,她不停地微笑。卡爾自以為可以認定,現在不存在和克拉拉再次打起架來的危險。“您不能彈一會兒鋼琴嗎,昨天爸爸還有今天您自己都答應過我的呀?”
“可是不是已經太晚了嗎?”卡爾問。他倒是很樂意為她效勞,因為她和先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就仿佛她不知怎地已經升格進入波倫德爾并且還進入馬克的圈里了。
“是的,是晚了,”她說,她對音樂的興趣似乎已經消失,“而且這里的每個響聲也會在整幢房屋里發出回響,我相信,您一彈鋼琴,上面閣樓間里的仆人們都會醒過來的。”
“那我就不彈鋼琴了,我希望以后一定還有機會再來;順便說一句,如果您不覺得特別麻煩的話,您不妨來拜訪一下我的舅舅,順便也看看我的房間。我有一架很漂亮的鋼琴,是舅舅送給我的。您愿意聽的話,我就把我的那些小樂曲都彈給您聽,可惜并不是很多,它們也完全不適合用這么大的一件樂器來彈奏,只有名演奏家彈它才好聽呢。但是即便這種樂趣您也將能享受到,如果您事先告訴我您來訪的日期的話,因為舅舅不久就要給我聘請一位著名的教師——您可以想象,我多么高興地期待著這位教師的到來,就為了聽他彈鋼琴,也值得上課的時候來拜訪我。說老實話,我對現在彈鋼琴已經太晚感到高興,因為我還根本不會彈什么曲子,您會感到驚訝的,我彈得多么差勁。現在請您允許我向您告辭,畢竟現在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由于克拉拉親切友好地望著他,似乎并不因打架的事對他耿耿于懷,他一邊向她伸過手去,一邊笑嘻嘻補充說道:“在我的家鄉大家都習慣說:‘睡個安穩的覺,做個甜蜜的夢。’”
“您等著,”她說,沒有握他的手,“也許您還是可以彈一會兒鋼琴。”說著,她便消失在一扇邊門里,鋼琴就放在邊門旁邊。
“怎么回事?”卡爾想,“不管她多可愛,我可不能久等。”有人在過道里敲房門,那個仆人不敢完全開開門,從一條小門縫里悄聲說:“對不起,剛才有人召我回去,我不能再等了。”
“您去吧,”卡爾說,他現在敢獨自一人回餐室去了,“您給我把提燈放在門口。順便問一句,現在幾點了?”
“快十一點三刻了。”仆人說。
“時間過得真慢!”卡爾說。就在仆人快要把門關上的時候,卡爾想起,他還沒有給他小費,便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先令——現在他按照美國人的習慣總是把硬幣丁零當啷地放在褲兜里,把紙幣放在背心小口袋里——遞給仆人并說:“謝謝您的周到的服務。”
克拉拉已經又走了進來,雙手摁著扎緊的頭發,這時卡爾才想起,他不應該將仆人打發走,待會兒誰帶他去市郊鐵路車站呀?嗯,波倫德爾先生也許會另找一個仆人,也許這個仆人已被叫到餐室去,待會兒隨時可供調遣。
“我請您彈一會兒鋼琴吧。我們在這兒很少聽到音樂,所以我們不愿意放過聽音樂的機會。”
“那可就別耽誤時間了。”卡爾不假思索地說并立即在鋼琴前坐下。
“您要用樂譜嗎?”克拉拉問。
“謝謝,我還不能完全讀懂樂譜。”卡爾回答,隨即便彈了起來。他彈一首短小的歌曲,卡爾分明知道,這首歌曲本來是應該用相當緩慢的節奏彈奏的,以便讓人,尤其是外國人,能夠聽懂它,但是他卻以飛快的進行曲速度草草將它彈完了事。一曲彈完后,屋里又恢復了原有的平靜。人們迷迷糊糊地坐著,一動也不動。
“好極了。”克拉拉說,可是卡爾在彈完這一曲之后是聽不進任何奉承話的了。
“現在幾點了?”他問。
“十一點三刻。”
“那我還有一點兒時間,”他邊說邊暗自思忖,“可以選擇一下。十首會彈的歌曲我用不著全都彈奏,但是其中的一首我可以盡量彈好。”他開始彈奏他那首心愛的士兵之歌。彈得如此緩慢,聽的人簡直迫不及待要伸手去抓取下一個音符,而卡爾卻將它攔住,遲遲不肯彈出來,在彈每一首歌曲時他確實得先用眼睛搜尋到必要的鍵,但是除此之外,他覺得自己內心產生一種痛苦,它超越這首歌的結尾,尋找另一個結尾而無法找到。“我什么也不會彈。”彈完這首歌后卡爾說,眼淚汪汪地望著克拉拉。
這時,從鄰室里傳來響亮的拍巴掌的聲音。“還有人在聽呢!”卡爾如夢初醒般喊道。
“馬克,”克拉拉小聲說。話音剛落,人們就聽見馬克在喊:“卡爾·羅斯曼,卡爾·羅斯曼!”
卡爾一躍,雙腳同時躍過鋼琴椅,開開門。他看見馬克半躺半坐在那里的一張有天蓋的床上,被子松散地蓋在大腿上。這張簡單、笨重的床上,惟有這藍絲綢天蓋顯示出童話般的華美。小床頭柜上只燃著一支蠟燭,可是床單被褥以及馬克的襯衫都很白,以致落在它們上面的燭光幾乎發出耀眼的反光;略帶波紋,沒有完全張緊的絲綢天蓋,起碼在邊緣上,也閃著亮光。緊挨著馬克身后,床和一切便沉沒在一團漆黑之中。克拉拉倚靠在床架上,只注意看馬克了。
“您好,”馬克把手遞給卡爾說,“您彈得不錯嘛,迄今為止我只見識過您的騎馬術。”
“這兩樣我都一竅不通,”卡爾說,“要是我知道您聽的話,我一定不會彈的。可是您的小姐”——他頓了一頓,他遲疑著沒說“未婚妻”,因為馬克和克拉拉顯然已經在一起睡覺。
“我料定會這樣,”馬克說,“所以克拉拉才不得不把您從紐約引誘到這里來,否則的話,我就根本聽不見您彈琴了。彈奏得還相當生疏,即便在這些您練習過的、很簡單的歌里,您也有幾個錯,不過聽到您彈琴,我還是感到非常高興,且不說,不管誰彈鋼琴,我概不鄙視。您不坐下,再在我們這兒待一會兒?克拉拉,給他一把椅子吧。”
“我謝謝,”卡爾囁嚅道,“不管我多么愿意,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知道得太晚了,這幢房子里有這么舒適的房間。”
“一切我都在按這種風格進行改建。”馬克說。
這時,鐘聲接連迅速響起十二下,一聲緊追著另一聲,卡爾在面頰上感覺到這些鐘聲的強烈飄蕩。這是一座什么樣的村莊,竟會有這樣的鐘!
“不能再耽擱了。”卡爾說,只向馬克和克拉拉伸了伸手,沒去握住它們,便急忙走進外面的過道。他沒在那兒找到提燈,便后悔過早地給了仆人小費。
他想摸著墻壁向他的房間的敞開著的房門走去,可是剛走了一半的路,他便看見格雷恩先生高舉蠟燭急急忙忙、晃晃悠悠地走過來,他舉著蠟燭的那只手里還握著一封信。
“羅斯曼,您為什么不來呀?您為什么讓我等您?您在克拉拉小姐那兒都干了些什么?”
“許多問題!”卡爾思忖,“現在他還會把我擠到墻上去呢,”因為他果然緊挨著卡爾面前站著,卡爾則背靠著墻壁。格雷恩在這個過道里本來就已經顯得身材高大得滑稽可笑,卡爾還開玩笑提了一個問題,問他莫不是把善良的波倫德爾先生吃進肚里去了。
“您果然是個不信守諾言的人。說好十二點下去,到時候不下去卻躡手躡腳地在克拉拉小姐房門口轉悠。而我則曾答應在午夜告訴您一則有趣的消息,現在我來了。”說著,他把信交給卡爾。信封上寫著“午夜交給卡爾·羅斯曼親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遇見他”。
“歸根到底,”卡爾打開信的時候,格雷恩先生說,“我為了您的緣故驅車從紐約來到這里,我以為,這就已經是值得稱道的了,您就大可不必再讓我在過道里跟在您后面跑來跑去的了嘛。”
“舅舅的!”卡爾剛瞄了一眼信便說,“這是我預料到的,”他轉身對格雷恩先生說。
“您預料到了還是沒有預料到,這對我來說根本就無關緊要。您還是快讀吧,”格雷恩把蠟燭向卡爾伸過去說。卡爾就著燭光讀道:
親愛的外甥:
正如你在我們的可惜太短暫的共同生活的過程中想必已經認識到的那樣,我是一個很講原則的人。這不僅令我周圍的人,而且也令我感到很不愉快、很難過,但是我之所以成為我,這一切都應該歸功于我的原則,誰也不可以要求我自毀根基,誰也不可以,我親愛的外甥,你也不可以,即使你也許恰好是第一個,如果我會想起來的話,是第一個容許對我作那樣一般性攻擊的人。我多么愿意用正在拿著紙給你寫這封信的這雙手把你接住并托起來呀。但是由于暫時還根本沒有什么跡象表明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在發生了今天的這個事件之后我就無論如何也必須把你從我身邊打發走,而且我迫切地請求你既不要自己來找我,也不要試圖通過寫信或通過愛搬弄是非的人來與我建立聯系。既然你已經違背我的意愿作出了今天晚上離我而去的決定,那么,你也就一輩子堅持這個決定吧;惟有如此,這才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決定。我選擇我的最好的朋友格雷恩先生來傳遞這個信息,他一定會找到足夠的關懷、體諒你的話語,這樣的話語眼下我確實是一句也沒有。他是一個很有影響的人,當你在自立道路邁出頭幾步時,看在我的分上,他也會大力幫助你的。為了理解現在在這封信的結尾時我又覺得似乎不可思議的我們的離別,我不得不一再反復在內心里說:你的家庭,卡爾,沒有給你帶來任何好影響。萬一格雷恩先生忘記把你的箱子和你的雨傘交給你,你就提醒他一下。衷心祝愿你一切如意。
你的忠誠的舅舅雅各布。
“您讀完了嗎?”格雷恩問。
“讀完了,”卡爾說,“我的箱子和雨傘您帶來了嗎?”卡爾問。
“箱子在這兒,”說著,格雷恩便將迄今一直被他用左手藏在背后的卡爾的那只舊旅行箱放到卡爾身邊的地上。
“雨傘呢?”卡爾又問。
“都在這兒,”格雷恩邊說邊把雨傘也掏了出來,他一直把這把雨傘放在一個褲袋里,“這些東西是一個叫舒巴爾的人,漢堡——美國航線上的一個機工長送來的,他說是在船上找到的。有機會您可以去謝謝他。”
“至少這幾件舊物我失而復得了。”卡爾說著并將雨傘放在箱子上。
“可是將來您要好好照看好它們啊,這是參議員先生讓我轉告您的。”格雷恩先生說。隨后便帶著明顯的個人好奇心問道:“這究竟是只什么稀奇古怪的箱子?”
“這是一只我們家鄉士兵參軍時帶的箱子,”卡爾回答,“這是我父親的舊軍用箱。它還挺實用的呢,”他笑嘻嘻補充一句,“前提是,你別把它隨便丟棄在什么地方。”
“您到底是受到足夠的教訓了,”格雷恩先生說,“在美國您大概并沒有第二個舅舅。我給您一張去舊金山的三等車票。我替您作了進行這趟旅行的決定,因為首先,對您來說東部就業機會好得多,其次,在這里,您做什么事,都會受到您舅舅的干預,并且無論如何也必須避免相遇。在舊金山您可以放開手腳干活;您只管從最底層干起好了,您可以設法漸漸往高處走。”
從這些話里卡爾沒聽出有什么惡意,這個壞消息在格雷恩心頭埋藏了一整個晚上,如今已經轉達完畢。從現在起,格雷恩似乎是一個沒有危險的人物,人們和他說話可以比和任何別人說話都坦誠布公。最好的好人,自己沒有任何過失,被選中當了傳遞一個如此機密和令人痛苦的決定的使者,只要他保留著這個決定,那么他就必定會讓人覺得有可疑之處。“我要,”卡爾說,期待著一個有經驗的人的認可,“立刻離開這幢房屋,因為我只是以我舅舅的外甥的身份才受到了款待,如今作為一個陌路人我在這里就不會受歡迎了。可以勞您駕帶我到大門口,然后把我領上路,讓我就近找到一家旅店嗎?”
“可是得快點,”格雷恩說,“您給我帶來不少麻煩。”
見到格雷恩當即便邁開了大步,卡爾不禁一個愣怔,這樣急著要走豈不蹊蹺,于是,他便抓住格雷恩上衣的下擺,突然認清了個中就里似的說:“有一點您還須給我說清楚;您應該交給我的這封信,信封上明明寫著,不管在哪里遇見我,我都應該在午夜時分收到它。十一點一刻我想離開這兒的時候,當時您為什么以這封信為由把我擋在這里呢?您這樣做超出您的使命的范圍了。”
格雷恩開始回答前先做了一個手勢,它夸張地表示出卡爾的意見全是無稽之談,然后就說:“信封上也許寫著,我應該不管自己的死活為您賣命,信的內容也許可以讓人推斷出,信封上的這句話可以這樣去理解?倘若我沒有擋住您的話,我就得午夜在公路上把信交給您了。”
“不,”卡爾斷然地說,“不完全是這樣。信封上寫著:‘午夜交。’如果您太疲倦的話,您也許根本就不會來追我了,或者午夜時分我也許就已經到我舅舅身邊了,不過這一點倒是連波倫德爾先生也是加以否定的,或者,用您的汽車把我送回到我舅舅那兒,說到底這也許還是您應盡的責任呢,因為我有這個強烈要求嘛,可是突然對您的汽車只字不提了。信封上的話不是清清楚楚地意味著,對我來說午夜還應該是最后的期限?對我耽誤了這個期限負有責任的是您。”
卡爾用犀利的目光望著格雷恩,分明看到,在格雷恩內心,因受這一揭露而感到的羞恥正在與因目的達到而感到的喜悅進行著斗爭。最后,他斂了斂神,用一種仿佛是他打斷其實已沉默良久的卡爾說話的口吻說:“別再說什么了!”把他,把已經又拿起箱子和傘的他,從一扇他搶在他之前推開的小門推了出去。
卡爾驚訝地站在室外。一道加建在房屋邊上的無欄桿樓梯在他面前通往下面。他只需往下走,然后稍稍向右轉走上林蔭道,林蔭路就通向公路。在明亮的月光下是決不會迷路的。他在下面花園里聽見陣陣狗吠聲,那些狗被放出來,在黑糊糊的樹林間到處亂跑。在四周的一片寂靜中,人們清楚地聽到它們狂奔亂跳跌進草地的聲音。
卡爾幸好沒受這些狗的驚擾就從花園里出來了。他不能確切地斷定,紐約位于哪個方向。他在來這兒的路上太不注意細微特征了,它們現在本來會對他有用處的。末了,他暗自思忖,他也不是非去紐約不可,在紐約沒有人等待他,甚至有一個人肯定不等待他。他隨意選擇了一個方向,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