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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舅舅

卡爾不久便習慣了舅舅家里的新環境。可是舅舅也在每一件小事上都對他客客氣氣,卡爾從來都不必自己去找麻煩、碰釘子,不必品嘗大多數人初到國外生活時的那種辛酸。

卡爾的房間位于一所樓房的七樓上,舅舅的商號占了這座樓房的下面的六層以及底層以下的三層地下室。每逢他清晨從他的小臥室走進他的這間房間,從兩扇窗戶和一扇陽臺門照射進來的光線便總是一再使他驚訝不已。假如他以可憐的小移民的身份登岸的話,他會住在哪里呢?噢,人們也許甚至會不讓他進入美國境內,而是將他遣送回家,根本不管他已經是無家可歸的人了,舅舅按自己對移民法的認識認為這是很有可能的。因為人們在這里別指望會得到同情,卡爾讀到的有關美國在這方面的情況是完全正確的;在這里似乎只有幸運者才在其周圍人的無憂無慮的面孔之間真正享受自己的幸福。

一個狹窄的陽臺延伸在房間的前面,與整個房間的長度一樣長。可是這個如果在卡爾的故鄉城市大概會成為最高眺望處的地方,在這里讓人看到的卻不比一條街道的全景多出來多少,這條街道在兩排全然不連貫的房屋之間筆直地延伸,所以看上去似乎向后傾斜著伸向遠方,遠處霧氣繚繞中一座大教堂的輪廓巍然聳立。早晨、晚上以及在夜晚的夢里,這條街上永遠交通擁擠,從上面看,那是一個由扭曲了的人的形象和各色各樣車輛頂蓋組成的、不斷重新組合著的混合物,從中還升騰出一個新的、猛烈增加的、更狂亂的由喧鬧聲、塵土和各種氣味組成的混合物,而這一切則被一束巨大的光線攫住和滲透,它一再被大量物件分散帶走并且又熱情地帶回來,對于受迷惑的眼睛來說它顯得十分有質感,仿佛在這條街的上空一塊蓋住一切的玻璃板每時每刻都一再被人用全力打碎。

舅舅做什么事都小心謹慎,他勸卡爾暫時真的什么事也別干。他可以對一切進行檢驗和觀察,但是別讓自己的心竅給迷惑住。說是一個歐洲人在美國的頭幾天可以比作為一次分娩,即使人們在這里,為了不致使卡爾不必要地感到害怕,習慣新環境,比從天堂進入人間還快,人們還是得牢牢記住,第一個判斷總是不可靠的,人們不可以因此而使自己所有今后的判斷陷于混亂之中,如果人們想憑借著它們的幫助在這里繼續生活下去的話。說是他自己就認識某些新來的人,這些人不按這些好的原則處世行事,譬如就接連幾天站在自己的陽臺上,像迷途的羔羊那樣看下面的街道。這勢必會把人弄糊涂的!可以允許,也許,即便不是無保留地,甚至還可以奉勸一個旅游者,在繁忙的紐約的一天中,去這樣孤獨地、無所事事地消磨自己的時光,對于一個將在這里留下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墮落,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可以平心靜氣地使用這個詞兒,即便這是一種夸張也罷。每逢舅舅接待一位他的來客時見到卡爾在陽臺上,他的這些客人每天總是只來一次,而且總是在一天的不同的時候,每逢這種時候,舅舅果真總是氣鼓鼓扭歪著臉。卡爾不久便有所覺察,因此便盡可能放棄這種站陽臺的享受。

這也遠不是他所獲得的惟一的享受。他的房間里放著一張優質美國寫字臺,正是他父親多年來渴望得到、在各種拍賣場合試圖以一種他出得起的便宜價格購得、由于囊中羞澀一次也沒買成的那種寫字臺。當然,這張寫字臺與那些在歐洲拍賣行飄蕩的所謂的美國寫字臺是不能相比的。譬如,它頂端有一百個大小不等的格子,連美國總統也可以為他的每份文件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除此之外在邊上還有一個調節器,轉動一個曲柄便可以按需要任意調整并新編組各個格子。薄薄的小側壁板緩緩降下,構成新聳立起來的格子的底或新升起來的格子的頂;旋轉一圈,頂端就完全改變模樣,一切進行得緩慢抑或出奇地迅速,全看你怎么轉動曲柄。這是一項最新的發明,卻使卡爾清楚地回憶起家鄉圣誕集市上表演給驚異的孩子們看的耶穌誕生戲,卡爾也常常站在那玩意兒的前面,身上裹著一身冬裝,不停地把一個老頭兒操作下的曲柄轉動與耶穌誕生戲里的效果進行比較,與神圣三王斷續前進、與星星的閃爍以及圣廄里拘束的生活進行比較。他總是覺得,仿佛站在他后面的母親觀看所有事件都不夠仔細;他把她拉近自己身邊,直至他感覺到她挨著他的后背,長時間地大聲嚷嚷著把隱蔽的現象指給她看,也許是一只小兔子,它在前面草地上交替著前腳離地端坐在后腳上,隨后又作準備奔跑狀,最后母親堵住他的嘴,又陷入方才的那種漫不經心的狀況。這張桌子自然不是僅僅為了讓人回憶起這樣的事情才做的,但是在發明史上存在著一種類似卡爾記憶中那樣的模糊的聯系。舅舅與卡爾不同,他根本不喜歡這張寫字臺,只是,他想給卡爾買一張像樣的寫字臺,而如今這樣的寫字臺全都裝有這種新裝置,這種新裝置有個優點,這就是,它可以不花費多少錢安裝在舊寫字臺上。不過,舅舅卻不失時機地勸告卡爾盡可能別去使用那個調節器;為了加強這個勸告的效果,舅舅聲稱,這套裝置很敏感,極易受到損壞,修復起來價錢非常昂貴。不難看出,這樣的說法只是借口罷了,即便人們卻又不得不說,這調節器很容易就可以被固定住的,只是舅舅不這么做而已。

在頭幾天里,卡爾和舅舅之間曾比較頻繁地進行過交談,卡爾也曾講到,他在家里彈鋼琴雖然彈得不多,但卻挺喜歡彈,他彈鋼琴當然只是憑著母親教給他的那些入門知識。卡爾清楚地意識到,這樣的一番講述同時也就是請求給一架鋼琴,可是他已經作了足夠的觀察,知道舅舅不必省儉著過日子,盡管如此,他的這個請求沒有馬上得到滿足,但是大約八天之后,舅舅幾乎是以一種不情愿的坦白承認的方式說,鋼琴已經送到,卡爾愿意的話可以去監督搬運。這當然是一樁輕活兒,可是實際上卻壓根兒就不比搬運本身輕松多少,因為樓里有一部專門搬運家具的電梯,它容納得下整整一輛家具搬運車而不顯擁擠,鋼琴也在這部電梯里向卡爾的房間飄蕩上去。卡爾本人雖然原本可以乘同一部電梯和鋼琴以及搬運工一道上樓,但是由于旁邊就停著一部專門供人乘用的電梯,他便乘這部電梯,握住一個把手使自己與另外那部電梯一直保持相同位置,透過玻璃墻壁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件漂亮的樂器,這架鋼琴現在歸他所有了。當他把鋼琴搬進房間并敲響頭幾個音時,他簡直欣喜若狂,他沒有繼續彈下去,而是跳了起來,隔著一定的距離,兩手叉腰,驚奇地注視著這架鋼琴。房間的音響效果也非常好,這有助于徹底消除他開始時懷有的那種住在一所鐵屋里似的輕微不舒服感覺。盡管從外面看去這座樓房像是鐵鑄的,人們在房間里果真也看不出絲毫鐵建筑材料的痕跡,而且哪怕只是會在某種程度上破壞整體舒適感的設施上的小紕漏也沒有人能指得出一個來。最初,卡爾對彈鋼琴寄予厚望并且不覺羞恥地至少要在入睡前想一想用這種彈鋼琴的方式去直接影響美國環境的可能性。他彈的曲子也確實特別,他在窗戶前對著外面一片嘈雜聲彈他家鄉的一首古老的士兵之歌,晚上士兵們躺在兵營的窗口,望著窗外幽暗的廣場,從窗戶到窗戶互相對唱這首歌——但是他彈完一曲后一看街上,街道沒有變化,只是一個大循環里的一小角,不了解在這個大圈子里起作用的全部力量,人們其實是無法阻擋這一小角的運動的。舅舅容許彈鋼琴,對此也沒說什么,況且卡爾也遵照他的勸告只很少享受這種彈琴的樂趣;是的,他甚至還給卡爾送來美國的各種進行曲樂譜,當然也有美國國歌的樂譜,但是有一天他毫無戲謔之意地問卡爾,他是否也想學拉小提琴或者吹圓號,而這大概也就無法單純從喜愛音樂的角度去進行解釋吧。

學習英語當然是卡爾的第一位的和最重要的任務。一所商學院的一位年輕教授每天早晨七點來到卡爾的房間,便發現他已經坐在寫字臺前做作業或者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背單詞。卡爾分明看出,掌握英語刻不容緩,而且他在這方面有最好的機會,可以用迅速取得進步使舅舅感到驚喜。起初,在和舅舅交談時英語只限于問候和告別用語,不久果真就可以漸漸過渡到用英語表達越來越多的談話內容了,與此同時,比較機密的話題也就由此應運而生。一天晚上,卡爾向他舅舅朗誦了第一首美國詩歌,這首描寫一場大火的詩歌使舅舅在滿意之余露出了極其嚴肅的神情。當時他們倆站在卡爾房間里的一扇窗戶旁邊,舅舅望著窗外,窗外天空中一切光亮均已消逝,他有感于詩中的情調而緩慢、均勻地拍著手掌,而卡爾則直立在他身旁,目光呆滯使出渾身力氣誦讀這首艱難的詩。

卡爾的英語越好,舅舅就越是愿意把他介紹給自己的熟人,并以防萬一而規定,在這種會面場合,英語教授暫時還都得待在卡爾的身邊。一天上午給卡爾介紹了天字第一號熟人,這是一個身材細長、年輕、極柔順的人,舅舅帶著特別殷勤的態度將這個人帶進卡爾的房間。他顯然是那些眾多的、從父母的立場上看來教養不好的百萬富翁子弟中的一個,他過著那樣一種生活,一個普通人哪怕只要注視一下這個年輕人生活中的任意一天,就不會不感到痛心疾首。就仿佛他知道或料想到這一點似的,就仿佛他盡自己力所能及地反對這一觀點似的,他的嘴角和眼角不斷掛著一絲幸福的笑意,他似乎在對他自己、對自己對面的人以及對整個世界微笑。

在舅舅無條件的贊同下,與這位年輕人,馬克先生商定,五點半,或去馬術學校,或去野外,一起去騎馬。卡爾雖然起先猶豫不決,沒有馬上答應,因為他還從來沒有騎過馬,想先稍許學一點騎術,但是由于舅舅和馬克一再攛掇他并把騎馬描繪成純粹的娛樂和有益于健康的鍛煉,而絕不是技巧,他最終還是答應了。現在他當然四點半就得起床,這往往使他感到十分惋惜,因為大概由于白天經常精神高度集中的緣故他在這里簡直患上了嗜眠癥了,但是在他的洗澡間里這種惋惜情緒不久便漸漸消失。整個浴盆上方架著與浴盆長度和寬度相應的淋浴器篩分裝置——家里哪位同學,不管他多富有,也不擁有這類設備而且還是獨自一人享用,卡爾伸展四肢躺著,在這只浴盆里他可以伸開胳臂,并且可以隨意先讓溫水,后讓熱水,隨后又讓溫水、最后讓冰冷的涼水局部地或是全面地往下流到自己身上。他猶如還在慢慢繼續品嘗甜蜜睡眠滋味似的躺著,并且特別喜歡閉著眼睛接住那最后零星掉落下來的幾滴水珠,它們隨后便散開,順著臉往下流去。

卡爾從舅舅的高頂篷汽車里下來時,那位英語教授已在馬術學校里等候他,而馬克則無例外地稍遲一些才來。不過他也完全可以來得稍晚些,因為真正的、生氣勃勃的騎馬活動要等他來了以后才開始。他一進來,馬兒不是就從它們迄今為止的那種半睡半醒狀態騰躍而起,跑馬場里啪啪馬鞭聲不是就響得更清脆,四周的回廊上不是突然就出現零星的人——觀眾、養馬員、馬術學校學員或其他什么別的人?而卡爾則利用馬克到來之前的這段時間,稍稍作一些哪怕只是最低級的騎馬前的準備動作。有一個高個兒男子,他幾乎不用抬高胳臂就可以把人送上最高的馬背,此人給卡爾教授這門總是幾乎還不到一刻鐘的功課。卡爾在這方面取得的成績并不出類拔萃,他可以隨時學會許多英語訴苦話,在這樣的學習過程中他上氣不接下氣向他的英語教授發出訴苦的喊聲,那位英語教授則總是靠在門框柱子上,通常都是睡眼惺忪。但是馬克一來,他對騎馬的全部不滿便幾乎蕩然無存。高個兒男子被打發走,不久,在這間還一直是半明半暗的大廳里,人們便什么別的聲音也聽不見,只聽見奔馬的馬蹄聲,人們幾乎看不見別的什么,只看見馬克高舉胳臂向卡爾發號施令。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愉快地度過了半個小時之后便停止了。馬克有急事,告辭卡爾,有時候,如果他對卡爾的騎馬特別滿意,還拍拍卡爾的面頰,然后便離去,行色匆匆竟顧不得和卡爾一道走出門去。然后,卡爾便帶著教授一起上汽車,他們通常都乘車繞道去上英語課,因為那條本來是從舅舅的房子直接通向馬術學校的大街上交通擁擠,從那兒走就會損失掉太多的時間。此外,英語教授的這種伴學不久就停了,因為卡爾不忍心無用地煩勞這個疲倦的人到馬術學校里來,況且用英語與馬克交談是一樁很簡單的事,于是就請求舅舅免去教授的這項差使。舅舅略一思索,也同意了這個請求。

過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后,舅舅才決定允許卡爾稍微看一眼他的商行,雖然卡爾已經請求過多次。那是一種委托、運輸商行,據卡爾所能回憶的,這種商行在歐洲也許根本就沒有。原來,商行從事一種居間貿易,可是它并不是把商品從生產者那里介紹到消費者或者也許是商人那里,而是給各家大聯合企業以及在它們之間進行各種商品和初級產品的居間介紹業務。所以,這是一家不停歇地進行大規模購貨、儲存、運輸和銷售活動并必須與客戶保持十分精確的不間斷的電話和電報聯系的商行。電報機廳不比故鄉城市的電報局小,而是比它大,有一回,在一位在電報局有熟人的同學的帶領下,卡爾曾參觀過家鄉的那家電報局。在電話廳里,一眼望去,只見電話亭的門開呀關的,電話鈴聲令人頭暈目眩。舅舅就近打開一扇這樣的門,人們看見那里電燈光的閃耀下有一位職員,對門的任何響聲都漠然處之,腦袋上夾著一副鋼帶,這鋼帶使聽筒貼住他的耳朵。右胳臂放在一張小桌子上,仿佛它特別沉重似的,只有握著鉛筆的手指頭異常均勻和迅速地顫動著,他對著話筒說話時,用詞非常儉省,人們甚至常常看見,他也許對講話者有一些不同意見,想稍許詳細地問問他,但是他聽到的某些話卻迫使他在實施自己的意圖之前先垂下眼皮寫字。舅舅小聲向卡爾解釋說,他也不必說話,因為同樣的消息,這個人記錄下來了,同時還有另外兩位雇員也將它們記錄下來了,然后將它們進行比較,盡量避免出現差錯。就在舅舅和卡爾從門里走出來的同一個瞬間,一個實習生鉆進門,拿著那張在這期間已寫好的紙走了出來。大廳中央不斷有人急匆匆穿梭往來奔走。沒有人打招呼,打招呼被廢除了,每個人都緊跟著在他前面行走的人的步伐,眼睛看著地板,想在那上面盡快前進,或者只是瞟一眼紙上的個別詞語或數字,那些紙握在他的手里,隨著他的步伐飄動著。

“你確實在事業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有一次卡爾在商行里的一條過道上說,即便只是走馬看花看看各個部門,要看遍商行也得花費許多天的工夫。

“而這一切都是我在三十年前自己創辦起來的,你要知道。當初,我在港口區,有一家小商號,那兒一天卸五箱,業務就撐足了,我就趾高氣揚地回家。今天我在港口擁有第三大倉庫,那家鋪子是我的第六十五隊搬運工的吃飯間兼工具室。”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卡爾說。

“在這里一切事業發展得都非常快。”舅舅中斷談話說。

一天,快要吃飯的時候,卡爾正想照例獨自一人去吃飯,這時,舅舅走來,要卡爾立刻穿上黑色禮服,和他一道去陪兩位商業合伙人吃飯。卡爾在隔壁房間里換衣服的當兒,舅舅在寫字臺前坐下,檢查剛做完的英語作業,用手一拍桌子,大聲喊道:“確實棒極了!”

毫無疑問,卡爾聽到這句贊詞,穿衣穿得更順溜了,不過他也確實對自己的英語已經相當有把握了。

在舅舅的餐室里,在這間從他到達的第一個晚上起便留在他記憶中的餐室里,兩個高大、體胖的先生起身歡迎他們,后來在席間談話過程中才得知,其中一個叫格雷恩,另一個叫波倫德爾。原來,舅舅通常都只字不談熟人的情況,總是讓卡爾通過自己的觀察去獲取必要的或是有趣的信息。在正式用飯的過程中只洽談了內部業務,這意味著給卡爾上了一堂很好的商業用語課,大家讓卡爾安安靜靜地吃飯,仿佛他是個孩子,得好好飽餐一頓。吃罷飯,格雷恩先生向卡爾彎下身,明顯地努力把英語講得明白易懂,一般地詢問卡爾對美國的初步印象。在一片寂靜中,卡爾偷偷瞥了幾眼舅舅,作了相當詳細的回答并且試圖用一種略帶紐約味的腔調來博取大家的歡心,以示感謝之意。在說到一句話的時候,三位先生甚至全都亂哄哄地哈哈大笑起來,卡爾已經在擔心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了;然而不是,據波倫德爾先生說,他甚至是講了一句妙極了的話。這位波倫德爾先生似乎壓根兒就特別喜歡卡爾,就在舅舅和格雷恩先生重又回過頭去洽談業務的時候,波倫德爾先生讓卡爾把他的椅子挪近自己身邊,先是詳細詢問了他的名字、他的出身以及他的旅途情況,直至后來為了重新讓卡爾得到休息,他終于笑著,咳嗽著,迫不及待地講起自己以及他的女兒的情況來,說是他和女兒住在紐約近郊一所小莊園里,不過他只能在那兒度過晚上的時光,因為他是銀行家,他的職業使他整個白天都得滯留在紐約。卡爾當即受到到這所莊園去小住幾天的熱情邀請,說是一個像卡爾這樣新來乍到的美國人一定也需要有時離開紐約以便恢復一下身體。卡爾立刻請求舅舅允許他接受這一邀請,舅舅也似乎愉快地答應了,卻沒有如卡爾和波倫德爾先生所期望的那樣說定具體的日期,抑或哪怕只是考慮一下一個具體的日期。

但是第二天卡爾就被叫到舅舅的一間辦公室里(僅在這幢房子里舅舅就有十間不同的辦公室),他看見舅舅和波倫德爾先生都默不作聲地躺在辦公室的靠背椅里。

“波倫德爾先生,”舅舅說,房間里光線昏暗幾乎認不出他來,“波倫德爾先生來接你到他的莊園去,這件事我們昨天曾商談過的。”

“我不知道今天就要去,”卡爾回答,“要不我就作好準備了。”

“如果你沒有作好準備,那么我們就以后再去吧。”舅舅說。

“什么準備呀!”波倫德爾先生喊道,“一個小伙子隨時都是準備好的。”

“不是因為他的緣故,”舅舅轉身對他的客人說,“他總還得上樓到他的房間去一趟吧,這個就要耽誤您的工夫了嘛。”

“我有時間在這兒等著,”波倫德爾先生說,“我事先考慮到會有耽擱,提前下班了。”

“你看,”舅舅說,“你人還沒去,就已經給人家帶來多少麻煩。”

“我很抱歉,”卡爾說,“可是我馬上就回來,”說著跳起來就要走。

“您別著急,”波倫德爾先生說,“您一點兒也沒有給我帶來麻煩,相反,您來做客,我感到莫大的榮幸。”

“你將耽誤明天的馬術課,你已經請假了嗎?”

“沒有,”卡爾說,他高興地期盼著的這次出訪開始成為一種累贅了,“我不知道——”

“盡管如此你還是要去?”舅舅繼續問。

波倫德爾先生,這個和藹可親的人,當即就幫忙解圍。

“我們途中在馬術學校停一下,把這件事辦妥。”

“這句話中聽,”舅舅說,“可是馬克會等候你的呀。”

“等候是不會等候我的,”卡爾說,“不過他倒是反正會去的。”

“那怎么辦?”舅舅說,仿佛卡爾的答話絲毫也不成為理由似的。

又是波倫德爾先生一錘定音:“可是克拉拉”——她是波倫德爾先生的女兒——“也在等待他,盼著他今天晚上就去,她也許應該比馬克優先得到照顧?”

“那還用說,”舅舅說,“好吧,你趕快到你的房間里去吧,”他邊說邊多次好像是無意識地敲擊靠背椅的扶手。卡爾已經到了門口,舅舅再次叫住他問道:“明天早晨你回這兒來上英語課吧?”

“啊呀!”波倫德爾先生喊道,驚訝得在靠背椅里盡他的胖體所能地轉了轉身,“難道他不可能至少明天一天在外面過嗎?我后天早晨再把他送回來。”

“這可不行,”舅舅答道,“我不能就這樣讓他的學業陷于混亂之中。以后,等他有了正經八百的職業,我將很樂意給他更長的時間,允許他接受如此盛情的令人感到榮幸的邀請。”

“簡直是自相矛盾!”卡爾心想。

波倫德爾先生神情沮喪了:“可是玩一個晚上睡一宵就回來,這實在有點不值得。”

“我也是這么認為。”舅舅說。

“知足者常樂,”波倫德爾先生說,說著又笑了起來。“好吧,我等著!”他對卡爾喊,卡爾見舅舅不再說什么,便撒腿就跑。

當他不大一會兒工夫作好出門準備回來時,他只在辦公室里見到波倫德爾先生,舅舅已經走了。波倫德爾先生高興已極地握著卡爾的雙手,仿佛他想竭盡全力確保卡爾現在將和他同行似的。卡爾因一路奔跑還在渾身冒汗,也主動和波倫德爾先生握手,他為可以作這次郊游而感到高興。

“舅舅沒有因為我要走而生氣吧?”

“沒有的事!剛才那些話他也就是隨便說說而已。他很關心對您的教育嘛。”

“他自己對您說過,他方才說那些話不是當真的?”

“哦,是的。”波倫德爾先生拖長聲調說,以此證明他不會撒謊。

“真奇怪,雖然您是他的朋友,可是他卻多么不樂意讓我去拜訪您。”

波倫德爾先生也無法對此作出解釋,雖然他不能公開承認這一點,當兩個人乘坐波倫德爾先生的汽車行駛在傍晚的和風中的時候,他們還在久久地思索著這個問題,雖然他們立刻談論起別的事情來了。

他們緊挨在一起坐著,波倫德爾先生用自己的手握住卡爾的手,他講述著。卡爾想多聽點有關克拉拉小姐的情況,仿佛他對長途行駛感到不耐煩,聽著這些講述便可以比實際上早一些到達目的地似的。雖然他還從未在晚上坐車在紐約大街上行駛過,車子越過人行道和車行道,每時每刻改變著方向,風馳電掣般疾駛著,不像是由人在驅動,倒像是一種陌生的自然力。卡爾在試圖仔細傾聽波倫德爾先生講述的同時,對什么事都不注意,只注意波倫德爾先生的深色背心,那上面靜靜地斜掛著一條深色鐵鏈。他們駛離那些街道,那些觀眾顯然怕遲到而邁著飛快步伐,乘著急如星火行駛的車輛涌向各家劇院的街道,穿過邊緣市區進入市郊。在郊區,他們的汽車一再被騎馬警察疏導到小巷里,因為大路全讓罷工、游行的金屬加工業的工人們給占領了,只有在交叉路口才最低限度地允許一些車輛行駛。他們的汽車從昏暗、發出沉悶回響的小巷里一出來,穿越過一條像整個廣場一樣寬闊的大馬路,便看到馬路兩邊充滿了望不到盡頭的邁著細小步伐移動著的人群,他們的歌聲比單獨一個人的聲音還整齊劃一。可是在不阻塞的車行道上,人們卻偶或見到一個騎在馬上一動也不動的警察,或者扛著旗幟或在街道上空張貼橫幅標語的人,或者一個被工友和聯絡員們圍住的工人領袖,或者一輛電車,它沒有及時、迅速地逃遁,如今空蕩蕩、黑糊糊地停在那兒,而司機和售票員則坐在平臺上。好奇的人三三兩兩站在遠離真正的游行示威者的地方,雖然他們依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卡爾卻高高興興地靠在波倫德爾先生摟著他的臂彎里;一想到不一會兒他就將在一幢鄉村別墅里成為一名受歡迎的客人,他便感到渾身舒坦,盡管由于開始犯困,他不再能夠正確無誤地,或者至少是不無間斷地理解波倫德爾先生所說的每一句話,他還是時不時地振作一下精神,抹一抹眼睛,又睜眼看一看,波倫德爾先生是否發現他打瞌睡了,因為這是他無論如何也希望要加以避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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