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著書之秘
- 見聞札記(譯文隨筆)
- (美)華盛頓·歐文
- 5235字
- 2020-06-18 10:22:14
這是一篇富于想象而文情頗為熱鬧的詼諧小品,它既繼承了西歐十七八世紀以前許多作家貫用的寫法,也代表著作者文風的另一個方面。文章對那些“向古書中作賊”、“窺陳編以盜竊”的人們作了盡情的嘲弄,其中正面譴責語不多,而譴責之意自見,因而在藝術(shù)上是較有特色的。文中有一段替這種行為回護的話,尤屬妙文,幾可視作為抄襲的一篇辯詞,或謂之“抄襲一辯”,是歷來少見的提法,不僅角度奇特,見解新穎,思想上也極具深度;它實際上是一篇廣義的抄襲論,這對我們今天界定這一概念(或完善這一概念的界定)或許仍不失有參考和啟發(fā)作用。
如若辛耐西亞斯[45]之酷評不為過分——“盜竊死者之勞動乃是較之盜竊其衣物為更重之犯罪”,試問眾多作家又將何以自處?
——布登[46]《憂郁之解剖》
我一向?qū)Τ霭嫖锏哪欠N生生不已的巨大孳生繁衍能力充滿著驚詫之感,心中不解何以許多看來天賦異常苛刻的枯澀頭腦竟然連篇累牘,著述極富。然而隨著一個人的閱歷漸長,涉世日深,他也就慢慢見怪不怪了。這時他對往昔不少大惑不解的事情都能不斷尋出其背后的簡單原因。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在巡游于這座大都市[47]的期間便曾經(jīng)遇到過這樣一種場景,因而使我從中頗得著書之秘。于是多年疑團,至此也就冰釋。
某個夏日,我曾躑躅于大英博物館[48]宏闊的陳列室中。是日天氣炎燠,人們在這種天氣進博物館誠不免會有些心情懶散;這時我也不過隨意四處看看,時而佇立于展覽礦石的玻璃櫥前,時而呆呆凝注著木乃伊上的象形文字,不然便是仰視著崇頂之上的神秘的圖畫出神,而同樣不解其意。當我正在這樣游目閑眺之際,遠處房間盡頭的一扇門忽然引起我的注意。這門平時關(guān)著,但也不時開啟,這時一些面貌古怪,通常身著黑衣的人遂悄悄潛入而穿行其間,至于周圍的事物他們則絕少寓目。這一切都給人以一種神秘之感,因而使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遂決意到那狹窄通道的盡端去探索一下背后的隱秘。我前去推門,而門也應(yīng)手而開,那情形正仿佛一扇著魔的古堡之門在某位游俠騎士的面前竟欣然敞開。這時我已進入到一間寬闊的廳堂之內(nèi),四壁圖書滿架,庋藏豐富。各書架與上楣之間則遍懸著氣象陰森的古代作家肖像,廳內(nèi)張有長案多條,其間廣設(shè)座位,以供閱覽書寫之用,而這里也正坐著許多面色蒼白的勤奮學者,他們一個個埋頭于塵封厚厚的卷帙之中,不是苦尋勤索,便是忙作札記。一種噤不作聲的闃寂彌漫在這座神秘的廣室之中,這時唯一可以聽到的便是筆端在紙上的絲絲聲,或者某位宿儒大師在欠起身來翻動手中巨冊[49]的篇頁時的一聲輕輕的喟嘆;想來這種空洞與乏味之感也是從事這類高深研究者們所難免的吧。
研讀中間,一位學者不時會在一小箋上匆匆作字數(shù)行,然后搖鈴,這時一傭魔[50]立即前來承旨,不出一言地將紙收下,遂即退出,而不過一晌工夫,已將若干巨冊捧來;見到這個,那學者也不問其他,便一頭撲了上去,活像一只鷙鷹一般,張啄舉爪,饑不可待。故我此時已完全相信,我所見到的確屬一伙潛究秘術(shù)的麥奇[51]無疑。這眼前情景不禁使我記起一則古阿拉伯的故事,內(nèi)容說一位哲人被幽禁在一座深山的書齋之中,而那座山門一年僅開啟一次;這里舉凡一切寶典秘籍,他都叫那些鬼怪給他攜來,一一遍覽。這樣,得到一年盡頭神門重啟,放他出去之際,由于他已經(jīng)術(shù)參造化,學窮天人,他遂能高翔于一切流俗之上,而具有呼風喚雨的神力。
一番好奇既經(jīng)勾起,我便也不再客氣,即將適才所見種種,向著一名即將離室的傭魔虛心求教。這樣經(jīng)他稍一指點,也就一切釋然。原來我誤以為麥奇的那些神秘人物其實即是作家,而他們此時所從事的活動即為著書。而我自己則正置身于那偉大的英國圖書館[52]的閱覽室中,——這里乃是各個時代與各種語言中一切久被遺忘或半被遺忘的叢刊群書的薈萃之地:一切異代文獻放失軼聞的廢舊湖沼,是無數(shù)現(xiàn)代作家賴以從中汲取古代知識與“純凈無瑕的英語”[53]的不盡源泉,以便使他們自己那枯竭的思想溪流波瀾壯闊,水勢常滿。
現(xiàn)在既曾受教,我遂默坐一旁,細細觀看那制書的過程。我看到其中一位容貌清癯然而性情暴躁的人物,他所索觀的全是一些蠹蛀最甚與用粗黑體[54]印成的書籍。顯然他正在編制一部宏博的巨著,這種書籍必然人人爭購,而且還要置諸書齋的顯著地位,甚至恭陳幾案之上,以示博雅——但卻從不閱讀。我注意到,他不時還從衣袋里掏出點糕餅之類啃啃;不知即以之充作午餐,抑或伏案一事極備辛苦,因而不能不經(jīng)常充饑解乏。總之,這事則更有待于學者的專門研究。
我另外注意到室中一位短小精悍、衣著華麗、口齒伶俐、能說會道的先生,這種人,一望便知他和書商一定混得不錯。經(jīng)過一番審視之后,我可以認定,這是一位各類書籍無所不編的勤快供辦,他的貨色在市上非常噪紅,廣有銷路。我很想知道他的這些物品是怎么制造出來的。他在那里的活動之強與忙亂之甚,也遠遠超過他人;他對各類書籍幾乎是無處不入,無頁不翻,此書湊些,彼書湊些,“命上加命[55],令上加令,律上加律,例上加例,這里一點,那里一點”。及其著成,那些書的駁雜不純的情形,實在不下于《麥克佩斯》中女巫們的沸鑊[56]。真是這里一個小指,那里一個拇指,這里“青蛙之趾”[57],那里“蚯蚓之刺”,然后再將他自己的一番胡言亂語像“猩猩之血”一般地澆灌進去,以便使這羹湯更加“味厚汁濃”。
看到這些,我不能不無慨然,心想著作家的這種剽竊行徑,雖說所行非是,難道便不可對之善為疏導,使其更臻妙用?莫非這一切乃正是上天的深心用意所在,庶幾知識與智慧之嘉種得以世代相傳,連綿不絕,而不致自其書初刊之后,即遭殞滅?我們料能看到,自然在幫助傳種繁衍方面固亦曾諔詭怪異之至,匪夷所思,甚至不惜假諸鳥類之嗦囊以行,以致某些植物之種子遂得以廣播異域,無遠弗至;另見種種之禽獸,雖其本身冥頑不靈,直與腐肉無異,乃至其本身即為果園田禾的嚴重劫掠者,而事實上則恰為自然所賴以傳播其福祉之忠實信使。同理,許多往古作家之中的種種妍美之詞與深秘之思也往往借諸這批劫盜之手而在后世異域開花結(jié)實,興旺茂盛。另外他們的不少作品也仿佛經(jīng)歷了一種輪回轉(zhuǎn)世一般,而別開生面,再臻繁榮。故前此為厚厚之史乘者,今天則脫胎成一部傳奇;過去的古老軼聞,今天則改裝成一出現(xiàn)代戲劇;而原先但以曉人心智為目的之哲學論述,今天又變?yōu)橐慌h論風生、璀璨奪目的小品文字。回想當年美洲森林地帶的斬伐也正是這樣;當我們把那整批整批的參天巨松都焚掉之后,在那里代之而起的則是不計其數(shù)的低矮橡林;當年的偉碩巨木倒伏之后,何時化為塵泥黃埃,誰也不曾親見,但是那里則確曾生長起過數(shù)不清的霉苔菌類。
既然如此,我們也就大可不必為古代作者之易于沉淪汨沒而為之嘆惋杞憂了;須知,他們的命運實亦自然之律令,這便是,世上一切事物的存在都不能不有其一定的期限;但是命運同時另又規(guī)定,它們的本質(zhì)又必將歷萬劫而不朽。千秋兮萬代(不論其為動物界抑或植物界)消逝掉了,但那生命的本源卻將世世相襲,其傳不絕。同樣,老的作家也必不斷產(chǎn)生新的作家,如此孳乳連綿,以至無窮,及至其年事已高之后,也必將與其先人——亦即是說,必與曾受其劫盜之前賢先達——長眠一起[58]。
當我正耽溺于這類遐想之際,我不禁把頭斜倚著一大堆崇文巨冊。不知是來自這些卷帙所發(fā)生的催眠作用,抑或由于室內(nèi)的異樣闃寂,抑或因為行路過多而身體困乏,甚至純系出于自己的那種不分時地好作晝寢的不良習慣——總之,我不禁朦朧了一陣。雖說如此,我的心智卻仍十分活躍,甚至連室內(nèi)的種種在我的眼前也都大體如舊,只不過某些細節(jié)稍有變化而已。我夢見,整個大廳周圍仍然掛滿古代作家肖像,僅數(shù)目有所增多。但長桌則已消失,桌旁許多聰明睿智的麥奇也已不見,而在那里所能見到的則是活像在蒙冒失街上那種一大群穿戴破爛甚至衣不蔽體的窮漢尋索著一家舊衣店的情景。這時只要他們搶到一冊書籍——當然這種怪事也只有在夢中才有——那么這冊書籍馬上即幻成一種古代的或外國的什么式樣的衣服,而他們也就迅速用這些把他們自己裝扮起來。不過我注意到,很少有人專用一套衣服來裝扮自己,而常常是,從這件上取個袖子,從那件上摘個披肩,再從第三件上來個下擺,總之是東拼西湊,胡亂連綴的,而原來里面的破爛地方終不免從那表面的華美衣服的邊緣處露了出來。
我觀察到,一位體軀肥碩、氣色紅潤的牧師正手持放大鏡一具,瞅視著一批老得發(fā)霉的論戰(zhàn)作者之書而不勝垂涎之至。誰能料到,只一霎,他已將一位舊時作家那由眾多卷帙匯成的衣缽竊據(jù)過來,披在身上;并同時從另一位那里掠得美髯一綹,因而大可給人以睿智非凡之感,只可惜他那一臉凡庸的俗相竟使這一切裝扮不得成功。另外一位氣色欠佳的先生則正在趕繡一件薄衫,而所用之金線則悉數(shù)抽繹自昔年伊麗莎白女王時期廷臣們的華縟朝服[59]。再有一位則因攫住一五色金泥寫本而將自己裝扮得甚形典麗矞皇,他胸前佩戴名花一束,香氣馥郁,但亦系自《巧奪天工》[60]一書所擷取者。另外因?qū)⒎评帧ゅa特尼爵士的禮帽[61]竊來歪戴頭上,于是走起路來真是神氣十足,典雅之中透著俗氣。再有一位,按其身量體軀,本屬侏儒一類人物,卻也從些冷僻的哲學論著之中多所劫獲,于是在一番連綴襯墊之后,也頗顯得相貌堂堂,不過僅限門面一方;至于背后則仍不免袒裼裸裎,敗絮其中,有傷體面,而其短褲上的補丁則完全偷自一位拉丁作家。
當然,這批當中也不乏一些衣冠齊楚潔身自好的人士,他們對于古書中的寶物只不過偶一摘取,結(jié)果所采擷的精粹與他們自身的彩煥只會交互輝映,相得益彰,而決無使他們黯然失色之弊。另一些人,他們對這些古舊作家的衣物所以這樣凝神細視,主要為了從中汲取其韻味與精神;但言之可悲的是,其中多數(shù)人卻往往自頂至踵,全系偷來。這里有一位才人尤其不容漏掉,亦即那位下身著灰褲綁腿,頭戴亞加地亞[62]帽的人;他對田園詩可謂具有最強烈的癖嗜,只可惜他的鄉(xiāng)游范圍殊不出櫻草山[63]這類常至之地與攝政公園[64]內(nèi)的偏僻幽靜。他周身上下的一切花環(huán)綬帶無一不是自那些古老的田園詩人所采得,而行起路來,頭向一側(cè)斜傾,露出一副十足的懶懶散散、希奇古怪的神氣,“在綠野之間喋喋不休”[65]。但是其中尤其引我注目的卻是一位性情剛愎自用、身著黑衣的年邁牧師,頭部大得出奇,廣顙而禿。他進得門來氣喘吁吁,行時一路撥開人群,狀極自信;而當他攫住一冊厚厚的希臘文四開本后,他竟舉書硁硁敲頭,而頭上也應(yīng)聲長出密密的假發(fā)來,于是便神態(tài)威嚴雍容大度地緩緩而去。
正當這場文學化裝舞會愈演愈烈將達于高潮之際,出人意外,一陣“捉賊!捉賊!”的喊叫聲竟突然響徹四面八方。我不禁張皇四顧,但是天啊!那墻壁上的肖像全都活了!那些古老的作家竟從畫布上探出頭來,接著聳出肩來,向著這伙五色斑駁的人不勝驚異地細瞅了瞅,然后便一躍而下,目射兇光,怒不可遏地向著那些家伙追索被盜去的財物!于是登時室內(nèi)一片混亂,那倉皇逃竄、喧嘩騷動之聲簡直是駭人心目,難以形容。那些不幸被人捉獲的罪犯已經(jīng)是人贓俱在,逃脫不得。這時但見,左邊一位今天的大學教授竟讓六七名古代僧人將渾身剝個精光,右邊一批當今的戲劇作家又被其他一些人擊得節(jié)節(jié)敗退,潰不成軍。這里,波芒與弗萊契[66]一左一右,并排擋住,那威風凜凜的神情實無異卡斯特與波魯克斯[67]又重生在世;那里,則是那剽悍矯健的本·瓊生[68],他所扮演的情節(jié)之火辣,遠比他昔年當兵對付弗蘭德斯士兵時更加有聲有色。至于上文提到的那名短小精悍的編書人,早已滿身花花綠綠,打扮得像個小丑似的,但這時向他討債的人為他而進行的爭奪之激烈,殊不下于當年爭搶帕圖克魯斯之尸體[69]。看到這里,不禁令我惻然,心想,誰料不少自己素所敬畏景仰的人物竟爾淪落到這種地步,甚至欲借一爛布以遮羞逃掉也不可得。方凝視間,我的目光又被那位頭戴希臘假發(fā)、自信心十足的老者所吸引,他這時正失魂落魄,拼命逃竄,因為他背后正有十多個作家向他發(fā)動火速追捕!實際上,他此時已經(jīng)躲閃不及,給人捉住:于是不過一剎那間,他那假發(fā)已被打落;接著里里外外的漂亮衣服被剝了一地;整個過程不過俄頃工夫,那不可一世的儼然神氣早已不見,而龜縮成一個矮小短胖,“一毛不剩的禿頂”[70],最后敗下陣來時,只是背后給他留了幾塊遮羞之布而已。
這位博學多識的底比斯人[71]所遭逢的這場巨禍竟是如此滑稽透頂,我不禁忽然大笑起來,而這一笑,卻把剛才的幻景完全打破。一場混戰(zhàn)扭打登時消失。整個大廳又恢復了原來的光景。那些古代作家也一一返回他們的鏡框里去,依舊氣象陰郁地環(huán)伺在四壁。總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大夢方醒,仍然坐在角落里,但是可驚怖的是,所有這些書蠹們[72]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實際上適才的一夢全是假的,唯一真實處只有我那一陣狂笑,但這種聲音在這座莊嚴的殿堂之上是從來不曾聽到過的,故而對于這些學者之清聽的瀆犯之甚,實在無異于對他們施以電擊。
這時館中人員[73]早已走上前來,質(zhì)詢我有無入室許可證。起初我還不解其意。但我隨即明白,圖書館這類場所原也是一種學問上的“禁獵區(qū)”,不能不服從于狩獵法令[74],因而人們要去那里打獵不能不事先得到證明或許可。總之,我不得不甘受偷獵者之罰,而這時的心情則巴不得能火速離開,否則犯了眾怒,惹得這一屋人群起而攻之,那可真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