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英國鄉村
- 見聞札記(譯文隨筆)
- (美)華盛頓·歐文
- 4205字
- 2020-06-18 10:22:14
這顯然是一篇寫得極美的文字,屬于綺麗一派,很能代表作者一部分文章的風格,亦即濃墨重彩,工致華縟,其中關于英國鄉間風貌與園林景觀的記敘風韻絕佳,歷歷如繪,具有著英國水彩畫般的鮮麗明艷。
一位異邦人士而欲對英國人的性格有所了解,絕不可以將自己的見聞局囿于其首都一地。他必須深入農村;必須走訪各地的鄉鎮村屯;觀看那里的古堡、別墅、田舍、茅屋;穿越樹籬綠徑;瞻謁鄉村教堂;另外各類守夜[40]賽會以及村間的喜慶宴樂他也都應趕赴一觀;他還必須對一般人的生活狀況、風俗習性乃至其喜怒哀樂等等都了解一些。
在某些國家,都市便是這個國家的繁華富庶所在,是那里文采風流典章人物的薈萃之地,而鄉村則屬較為粗陋的地方。在英國,情形則剛好相反,大都會只是上流社會的臨時聚集之所或定期會晤之地;他們一年一度地來到這里,恣情盡性于種種聲色耳目之娛,而數月一過,他們又重返其恬靜自適的鄉居生活。因此社會的各個階層遍布于帝國的每個角落,即使是窮鄉僻壤,也完全見得著社會上的各色人等。
事實上,英國人對農村具有著一種天然感情。他們對大自然的美最能領略,對于農田之事與鄉居之樂也愛好最深。這種情愫仿佛得諸天授。即使許多城中居民,雖然自幼出生成長于高樓鬧市之間,一旦下到農村,卻和那里毫不隔膜,能肩得起各類農田操作。一般富商也多在城郊附近筑有舒適的別墅,而他們從灌園種花、栽植果木中所得的樂趣之大與在這方面所下的辛苦之勤,往往不下于他們在城市里的操奇計贏,興發利市。即使是那些命途不濟,不得不在喧囂嘈雜的市廛之中度其年華的人,也總要盡量在自己的周圍植些花木,增添幽趣。城中哪怕最陰暗齷齪的地方,那里客廳的窗臺上也總是擺滿鮮花;家中一切可供栽植之地都辟作草圃花壇;每片空場則建成小型園林,而且構筑精雅,空翠怡人。
如果我們所接觸的英人不出城市范圍,我們對他們的印象便一定不佳。在這座大都會時,他不是雜務猬集,一心陷在公事當中,便是被那赴不完的約會弄得精力分散,感情枯竭。因而他每每給人以毫無空閑和心不在焉的感覺。這時即使你找見于他,他也是未及交談,便又匆匆離去;當他正和你談某件事時,他的思想早又轉到別處;而當他前來看望你時,他一邊盤算的卻是如何盡量縮短時間,以便趁中午以前再去幾處人家。住在倫敦這類大的都市[41],什么人也要變得自私和乏趣的。至于在一些偶爾臨時的會面當中,那便除了幾句浮泛的客套之外,更是難得多說。不過這時他們的貌似冷酷只是他們性格的一個表面——至于蘊乎其中的種種寬厚仁藹品質,一時還不暇充分煥發流溢出來。
但是鄉間卻是英人的天然感情得以真正發揮的廣闊天地。這里他心甘情愿從城市的一切拘謹和客套之中擺脫出來,一反其平日的沉默習慣,而變得歡欣舒暢。這時他丟掉一切束縛,而把上流社會的種種賞心樂事全部聚集在自己身邊。他的別業之中具備著各方面的有利條件,無論潛心讀書、藝術享受與野外活動,在這里樣樣都辦得到。書畫音樂乃至犬馬與各類打獵器械在這里件件都不缺乏。另外他不論對自己對客人都不加任何限制,而是本著其東道之誼,盡量提供種種娛樂的方便,以使客人得以各隨所好,自得其樂。
英人在其農田耕作上以及所謂的園林景觀上所表現的才情之高,實在無法比擬。他們對于大自然大有研究,對于她的一切形式之美與配合之妙可說領會深刻,爛熟于胸。大自然的這種天生風韻在其他國中只不過被浪拋或散見在各處荒郊僻野之間,但在這里卻被斂藏收聚在人們的家園附近。他們似乎把天地間的一切仙姿靈態旖旎風光全都捕捉在手,然后憑其點化之妙,使之再現于自己的宅邊籬旁。
英國園林景物的妍麗確實天下無雙。那里真的是處處芳草連天,翠綠匝地,其間巨樹蓊郁,濃蔭翳日;在那林藪與空曠處,不時可以瞥見結隊漫游的鹿群,四外竄逸的野兔與突然振翮而起的山雞;一灣清溪,蜿蜒迂徐,極具天然曲折之美,時而又匯潴為一帶晶瑩的湖面;遠處幽潭一泓,林木倒映其中,隨風搖漾,把水面的落葉輕輕送入夢鄉,而水下的鱒魚,往來疾迅,正騰躍戲舞于澄澈的素波之間;周圍的一些破敗的廟宇雕像,雖然粗鄙簡陋,霉苔累累,卻也給這幽僻之境憑添了某種古拙之美。
這些還不過是園林之勝的一斑;其中最使我艷羨不已的則是英人那種善于把許多平淡之極的普通住處點綴入妙的獨具匠心。幾間粗陋的房屋,一片毫無佳勝的窄地,一旦到了一位有藝術氣質的英國人手里,都不愁把它變作一座人間福地。憑著他那精于取舍的明敏目光,他馬上便相中了這里的一切可能,于是整個布局在他可謂已胸有丘壑。原來的荒蕪貧瘠在他的手下迅速變得蔥蘢可愛;然而這一切效果又仿佛得之天然。某些樹木的當植當培,當剪當伐;某些花卉的當疏當密,雜錯間置,以成清蔭敷秀、花影參差之趣;何處須巧借地形,順勢筑坡,以收芳草連綿、菌茵席地之效;何處又宜少見軒敞,別有洞天,使人行經其間,得以遠眺天青,俯瞰波碧:所有這一切確曾費煞意匠心血,但同時又絲毫不露慘淡經營的痕跡,正像一幀名作脫稿之前那畫師的奇絕而渾成的點睛之筆。
富人雅士的精筑別業之美又浸假而傳至下層社會,因而在整個鄉間蔚成風氣。甚至以種地為生的貧苦農民,家中不過茅屋數椽,土地有限,也無不力爭上游,把個居處內外精心美化。他們家家把樹籬剪得齊齊,門前蓄上草坪,小巧的花壇周圍環以黃楊,使壁上爬滿忍冬,萼瓣葳蕤,懸垂檐下,倩影罩窗,窗臺之上盆花簇簇,五色絢爛,環室則廣蒔冬青;置身其間,恍然有冬去春回之感,而進入室內,熊熊壁爐之側卻又清蔭片片,滿眼涼綠,與爐火相映成趣:這一切無不是風氣所漸,上行下效而致。如果詩人所歌詠的愛神也肯降尊光蒞人間的草舍茅屋的話,怕是唯有英國的農家當得起仙人一顧。
鄉間勞作并無絲毫可鄙之處。它將不斷把人帶入到宏偉壯麗的天然景物之中,于是在那最為純潔與最為高尚的外界影響的陶冶之下,不能不使他們的心靈深受啟迪。一個生長在這種環境中的人,簡單和粗糙則或許有之,但卻不會俗不可耐。因此一位風雅之士在與鄉村里的這些人交談時,往往并不覺其有任何反感之處,這與他和城市下層人們往來時所獲得的印象迥乎不同。這時他往往一反平日的矜持與緘默,不顧地位差別,而甘愿與人共享那里的純樸之樂。另外,鄉間的那些娛樂也的確使人們易于接近;逐獵時的號角聲與犬吠聲最容易把人們的感情融成一片。這點,我認為,正是英國的貴族鄉紳與一般村民之間尚沒有完全陷入其他國家的那種不可終日的原因之一;而后者盡管身上壓迫重重,生計竭蹶,然而面對這財富與享受在分配上的如此不公卻一般來說積怨較小,其原因想也在此。
這點同樣也見之于文學方面:那流貫于全部英國文學之中的豐厚的鄉士感情;農村事物在作家筆端的頻頻出現;那些自喬叟的《花與葉》[42]以來,英國詩人關于自然風光所作的巨量精彩描寫,因而使那青蔥欲滴的田園景色至今余香盈溢,浥透我們的書卷幾案,這一切也無不與社會上下層之間的交往頻仍有關。其他國家的田園作家對大自然仿佛只是偶一光顧,另外對它的風貌的領略也較嫌浮泛;但是英國詩人與大自然卻能朝夕相處,曲盡綢繆——他們尋訪過她那幽邃隱秘的居處,研究過她那最變幻無定的神情,因而即使天地間再細微不過的事物——一枝臨風搖曳的柔條——一片撲簌墜地的落葉——一滴鳴濺溪澗的清露——一縷發自野花的幽香——一朵猩紅可愛凌晨初綻的雛菊——這一切都逃不脫那多情而細膩的觀察者的慧眼,然后信手拈來,著成饒有佳諦的優美篇什。
才俊之士在農事上所表現的一番熱忱對于該國的面貌確實不無巨大影響。這個島國的地勢一般本來過嫌平直,如若不靠人工點綴,只能予人以平庸單調之感:但是今天則不然,全境到處宮堡錯疊,園林遍地,仿佛珠嵌翠飾一般,極擅景觀之勝。這里的天然景物原不屬于宏偉壯麗一類,它的秀美主要來自那恬澹幽細的田園風光。這里的每座古老農舍,每間苔痕滿階的茅屋,都是一幅美麗的圖畫;這里的往來通路迂回曲折,叢林綠籬時隱時現,無邊的綺麗風光逶迤不絕,奪人魂魄,行經其中,不能不令人心曠神怡。
然而英國景物的最大迷人之處卻在浸透于其間的一種道德之美。這種觀感在人們心中所喚起的聯想則是秩序,是安詳,是審慎與持重,是歷時悠久的傳統與自古尊崇的風習。這里的每件事物似乎都是在這種安定和平的環境下長期孕育所形成。這里的古老教堂便屬于早期建筑,門廊低矮厚重,鐘樓挺拔巍峨,門窗嵌滿五色玻璃,彩飾華美,而又保護完好,迄今無損,而周圍則碑碣林立,為紀念昔日的將士與聞人所建,這些,便是當今這塊國土主人的祖先,而累累墳冢又是它歷代堅毅而茁壯的自由民的見證,至今他們的子孫仍舊耕種著這同一的土地,崇奉著同一的信仰;這里的牧師住宅,形狀最為奇特不一,其中一部分顯屬過去建筑,但長期以來,數易其主,兼之風尚不同,許多地方早因屢經翻修而面目全非;自這里的墓地出來,一路平疇綠籬,景色宜人,土地雖各有其主,但依照鄉間舊習,人們也盡可以自由通行;及至鄰村,枳籬茅舍,古雅可愛,綠樹蔭下,草地處處,想必是當年先人們的游樂嬉戲之地;附近古舊巨宅一座,卓然獨立,大有卵翼全境之勢:總之,這些隨處可見的尋常景觀在在都給人以一種淡泊寧靜、安全無虞之感,同時也是淳樸之風與鄉土之情賴以世代相傳的不絕淵源。凡此種種,都與這個國家的道德風尚關系深厚。
每逢禮拜日的清晨,當那優美的鐘聲正一陣陣飄過田野,村里農民個個服裝鮮艷,膚色紅潤,歡欣地結伙走向通往教堂的綠徑時,那景象看來實在令人心悅;尤其動人的是農村的夕暮,這時大家都高高興興地聚集在自己的家宅門前,賞玩光景,而周圍的一切點綴裝飾,一草一木,無不是出于自己親手所栽,置身其間,也頗怡然自得。
正是這可愛的家園之樂,這對自己鄉土景物的溫馨恬適的感情給人們帶來了最謙和的美德和最淳樸的樂趣。這點,在一位現代英國詩人的筆下表達得最為透辟,這里合當引來作結,以足本篇未盡之意。詩云:
不論是那堡邸之內的豪華的殿堂,都市嵯峨的拱頂,綠樹蔭翳的別墅,還是那鄉鎮村落之間的千家萬戶,其中居住著不愁衣食的中產階級,還是那溪澗林麓之旁的蓮門廬舍,這一切都匯集成西島[43]的無限風光,而西島也正為這風光而馳名遠近。但是它的最大妙處卻在家室之樂;它溫柔敦厚,仿佛一只純潔的白鴿(何況更有榮譽與愛撫在一旁呵護),它能把飛遍天上人間覓到的快樂完全聚集在這個小小的安樂之窩;它能在逃脫掉那整個的世界之后,自成一個世界,而且是個極樂世界;這里除渴望邀獲上蒼的垂憐以外,一切怡然自足,再不需要其他見證,它像潛藏在深山隱處的一朵小花,時而嫣然一笑,但卻始終仰面向天[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