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美國牧歌(菲利普·羅斯全集)
- (美)菲利普·羅斯
- 22926字
- 2020-06-17 09:53:12
《樂園追憶》
這小子被叫作瑞典佬。戰爭年代我還是個小學生,他在我們紐瓦克一帶已是大名鼎鼎,甚至對剛從老王子街猶太區遷來的成年人來說也不例外,實際上這些人還未完全美國化,對高中球星的所作所為也并不太在意。這瑞典佬名字有魔力,長相也不一般。我們國立高中雖以猶太人居多,卻沒有誰有一丁點像他那樣尖尖下巴,金發碧眼,有一張維京人的呆板面孔。這就是塞莫爾·歐文·利沃夫,他降生在我們中間。
瑞典佬是橄欖球隊的邊鋒,籃球隊的中鋒,棒球隊的一壘手,籃球隊還兩次奪得市里的冠軍,他是主要得分手。雖然瑞典佬很行,但這些運動隊的命運對學生關系不大,他們的長輩大都沒受過什么教育,終日操勞,只把學業上的成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盡管身著運動服、按官方規則進行比賽、對猶太人也沒什么傷害,這種身體上的沖撞仍不是我們社區獲得樂趣的傳統源泉——只有學業上的進取才是。然而,只是由于這瑞典佬,我們這個社區才進入了一種關注自我、關注世界的幻覺,一種各地球迷共有的幻覺:幾乎像基督徒(他們想像中的基督徒)那樣,這些家庭竟然忘記身在何處,卻將希望寄托在一個體育項目上,最根本的是——忘記了戰爭。
瑞典佬利沃夫受到抬舉,在威克瓦西猶太人家里像太陽神般被供奉,主要是因為人們對德日戰爭的恐懼。瑞典佬在運動場上的不屈表現,給那些因再也見不到兒子、兄弟、丈夫而生活在苦難中的人們提供了一種怪異的、產生錯覺的支撐力,使他們進入一種瑞典式的天真狀態,獲得爽快的解脫。
由于每次倒鉤球、過人躍起爭球、擲出平直球和左外場雙殺而獲得的這種贊美、這種圣化怎樣影響了他?就是這些使他成為一個穩重的、面無表情的男孩?或這看似成熟的冷靜只是一種外在表現,他在內心激烈地壓抑著整個社區對他的愛給他造成的自戀?高中拉拉隊為瑞典佬捧場不同于為鼓舞球隊的士氣或為觀眾提神的喝彩,這是只為他一人的有節奏的跺足禮,是對他貨真價實的、盡情展示的完美的狂熱,每當他在籃球賽中搶到籃板球或贏得一分,在橄欖球賽上推進一碼或截住一人,體育館里就掌聲如雷,喝彩聲掠過市露天運動場,甚至在歐文頓公園少有觀眾的國內棒球賽上,雖沒有拉拉隊急切地跪在場邊,哪怕瑞典佬上來只擊了一球或在一壘就被自然殺出局,你也能多少聽到一伙威克瓦西鐵桿球迷在木椅上對他吶喊助威——喝彩聲由八個音節組成,其中三節是他的名字,如:叭叭——叭!叭叭叭……叭——叭!特別在橄欖球賽時,每重復一次速度就更快,直到狂熱崇拜頂峰,一陣裙擺飛揚的側手翻如爆破般襲來,十名強健的小拉拉隊員身著橘黃色體操服的身影在我們驚奇的眼前像焰火般閃爍……不是愛你或者愛我,而是愛了不起的瑞典佬。“瑞典佬利沃夫!押韻‘愛你’!……瑞典佬利沃夫!押韻‘愛你’……瑞典佬利沃夫!押韻‘愛你’!”
是啊,他人見人愛。糖果店老板對我們其他人吼道:“嗨你不行!”或“小孩滾出去!”;對他卻尊敬地稱:“瑞典佬。”父母們微笑著親切地叫他“塞莫爾”。街上唧唧喳喳的女孩們在他經過時總夸張地表現出對他的傾慕,膽大的還會在他身后大叫:“回來,利沃夫,我的心肝!”而他對這一切卻習以為常,滿載著這些愛在社區四下游逛,顯得滿不在乎。這些純粹的、又無可指責的偶像崇拜般的諂媚言詞可使我們其他人心亂神迷、大做白日夢。而瑞典佬則不同,強加在身上的這些愛似乎剝奪了他的感情。眾人在這孩子身上看到的是希望的象征——是力量、決心和極力鼓起的勇氣的化身,這可使我們高中的參戰軍人從中途島、薩勒諾、瑟堡、所羅門群島、阿留申群島和塔拉瓦環礁毫發無損地平安歸來——在他身上看不到絲毫聰明和嘲諷干擾他盡職的可貴天賦。
對瑞典佬這種男孩來說,聰明和嘲諷就像揮球棒時多余的甩動。嘲諷對人也是一種安慰,除非你一心想成為圣人,那另當別論。也許這就是被他壓抑的個性,也許它還處于睡眠狀態,或者更可能是,他什么都沒想。他的超然態度和對作為毫無情欲的施愛對象表現出的被動,使他顯得即使不算神圣,也很出眾。他比學校里其他所有人的品性更高貴,這讓他名垂青史,成為歷史的一種象征,靠的是一種激情。那不是因為他打破威克瓦西籃球隊的紀錄——與巴利格隊交手時得二十七分——而是因為一九四三年極其慘淡的一天,當時五十八架空中堡壘被納粹德國戰斗機擊落,兩架被高射炮射中,另有五架在轟炸完德國飛回英國海岸后墜毀。
瑞典佬的弟弟是我的同班同學,叫杰里·利沃夫,骨瘦如柴,小腦袋,頭腦靈活得有點過分,長得像甘草根似的。他在數學上有點奇才,是一九五〇年一月畢業班致辭代表。杰里和誰都沒有真正的朋友關系,多年來卻以他專橫、暴躁的方式對我保持興趣。這便是為什么我從十歲起就和他纏到一起,常被他在乒乓球上打敗。那還是在溫得穆爾街和克爾街的轉角處、利沃夫家獨門小院精巧的地下室里——“精巧”一詞指的是鋪著多結松木嵌板,很有點家的味道,而不像杰里認為的那樣,是了結一個男孩的合適地方。
杰里在乒乓球臺上的進攻性表現出的爆發力遠遠超過他哥哥在任何運動項目上的作為。人們聰明地將乒乓球的尺寸和形狀設計得不會打出你的眼球。不然,我才不會到杰里·利沃夫家的地下室去玩呢。要不是想有機會可以向人們吹噓自己對利沃夫家了如指掌,誰也不可能把我拖進那地下室,那里除了一只小木拍,什么防身武器都沒有。要論傷人沒有比乒乓球更輕的東西,但杰里擊起球來心里想的肯定是如何置人于死地。我以前竟未想到他的這種暴力展示與他身為瑞典佬利沃夫的同胞兄弟有什么關聯。既然我想像不出有比做瑞典佬的兄弟更好的事——除非做瑞典佬本人——我也體會不到對杰里來說很難想像有比這更糟的。
我不敢到瑞典佬的房間去,只是從杰里房間出來上衛生間時往里看過。他的房間就在房子背面的屋檐下,不很顯眼,斜面的天花板,開著天窗,墻上掛滿威克瓦西隊旗,恰如我所想像的典型男孩子的房間。從朝向草坪的兩扇窗戶可以看到利沃夫家的車庫,瑞典佬上小學時冬天常在那里練習擊球,他把棒球吊在梁上,讓它晃蕩——這大概是從約翰·R.土尼思的棒球小說《托姆金斯韋爾的男孩》中得來的靈感。我一眼就看到瑞典佬床頭的書架上擺著那本書和土尼思有關棒球的其他書籍,如:《鐵公爵》《公爵的決心》《冠軍的抉擇》《骨干小子》《年度的新手》,都按字母順序用兩只銅書立夾住,那是成人儀式紀念物——羅丹“思想者”雕塑的小型復制品。我隨即就到圖書館借來所能找到的土尼思有關棒球的書籍,從《托姆金斯韋爾的男孩》開始讀。對孩子來說,這書雖嚴肅但扣人心弦,簡單生硬卻直截了當、高貴厚重。書中講到一個名叫羅伊·圖克爾的男孩子,干凈利落的投球手,來自康涅狄格州的山區。父親去世時,他才四歲。到他十六歲時,母親又離開了人間。為幫助祖母維持生計,他白天在自家農場干活,晚上到鎮上的“南大街麥肯茲雜貨店”打工。
這書出版于一九四〇年,書中的黑白插圖多少有點表現主義的夸張變形,恰如其分地運用了解剖學技巧,精心地描繪出男孩生活的艱辛。還是早在棒球運動被成千上萬球迷發揚光大之前的一個簡單的關于世俗命運之謎的故事。當時各主要球隊的隊員看起來不像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倒像面黃肌瘦的苦力,畫上似乎有點美國大蕭條時期的苦行僧味道。大概每十頁左右就簡潔地描繪了故事中的戲劇性場面:“他要加勁了”,“不公平”,“納熱爾一瘸一拐地回到休息室”等。一張空白頁上用濃重的灰色墨水清晰地勾勒出一個骨瘦如柴、若隱若現的球員輪廓,猶如這世界上最可憐的孤魂野鬼,與自然和人類都隔離開來,或者將他瘦削的身影在球場草地上拉得老長,像只毛毛蟲。他身穿球服也毫無迷人之處,戴著手套的雙手像爪子一般。一幅接一幅的圖片清楚地表明:在大聯盟打球,盡管很威風,也不過是另一種勞神費力、報酬不多的苦差。
《托姆金斯韋爾的男孩》這書名可以改為《托姆金斯韋爾的羔羊》,甚至可以叫做《從托姆金斯韋爾走向屠宰場的羔羊》。在男孩從最開始的球隊耀眼新秀墮落到布魯克林道奇俱樂部末名小卒的生涯中,每一次勝利都附帶失意的懲罰或意外的打擊。這孤獨思鄉的男孩和道奇隊老練的接球手德夫·利奧納德之間逐漸形成一種堅固的依附關系,后者成功地教會他在聯盟球隊打球的方法,并以“面罩后那雙堅定的褐色眼睛”耐心教他如何進行無安打球賽[1]。但這種關系在進入賽季六個星期后就被粗野地破壞了,棒球老手一夜間被俱樂部除名。“有種速度在棒球界無人提及:那就是球員身價漲跌的速度。”當這小伙子連續贏得十五場比賽(這位新手的紀錄沒有哪個聯盟的投球手能打破)后,在細雨中被剛贏得巨大勝利、縱情狂歡的隊員意外地撞翻在地。肘上的傷整個秋季未愈,使他無法再投球,那年剩下的日子就只好呆坐一旁當替補擊球手,只因他在本壘上的實力。過了飛雪的冬天,他回到康涅狄格,白天在農場干活,晚上還是到雜貨店打工。他名聲很響,又成了祖母的好孩子。他刻苦地堅持鍛煉,按德夫·利奧納德的話(“總想將右肩下垂向上擺動是致命的弱點”)去做,努力保持手臂擺動的水平高度。男孩在谷倉外用繩吊著球,寒冷的冬天一大早就用他“心愛的球棒擊打”,直到渾身冒汗。“啪……”擊打在球上,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音。到下個賽季,他已準備好回到道奇隊當個動作敏捷的右外野手,在第二壘就使擊球率達到百分之三十二點五,像一員猛將帶領球隊拼搏到底。在賽季的最后一天與巨人隊的比賽中,才到一半對方已遙遙領先。男孩激起道奇隊員的勇氣,大家奮力反攻,在延長賽的最后,兩人出局,只剩兩人的情況下,他大膽沖刺、領頭跑壘,力挽狂瀾,使道奇隊終于反敗為勝。他拼死一搏、飛身接球,撞到中外場圍欄上,以驚人的技巧把道奇隊送入世界職業棒球聯賽。而他自己則“在右野深處綠色的草地中央痛得翻滾”。土尼思最后寫道:“薄暮降臨到球員的身上,降臨到蜂擁而出的觀眾身上,降臨到用擔架抬著毫無知覺的軀體穿過人群的幾個人身上……只聽啪的一聲驚雷。球場驟然下起暴雨。”下來了,下來了,一聲驚雷,男孩們的《約伯記》就這么結尾。
我那時才十歲,從未讀過類似的東西。生活多么殘忍,多么不公道,我簡直不敢相信。道奇隊里該遭譴責的是拉茲爾·魯根特,一個重要的接球手,同時也是個酒鬼,性情粗暴的家伙,只知以強凌弱,對男孩嫉妒得要命。然而不是拉茲爾被人用擔架“毫無知覺”地抬下場,而是他們中最優秀的球員,這個被稱做“男孩”的農場孤兒。他謙虛認真、純樸忠誠、天真可愛。他勤奮刻苦、和藹可親、勇氣十足,是一個前途無量的運動員,一個風流倜儻、一絲不茍的小伙子。不用說,我把瑞典佬和男孩看成同一人,真想不通瑞典佬怎么能讀這本使我幾乎落淚、整夜失眠的書?我若有勇氣和他講話,一定得問問他是否認為書的結局指男孩完蛋了,還是有可能東山再起。“毫無知覺”一詞使我感到恐怖。男孩在這一年最后的接球時喪命?瑞典佬知道嗎?他關心嗎?他是否想過災難既然能將托姆金斯韋爾的男孩打倒,也會將偉大的瑞典佬打倒?或者這本書不過是有關一個可愛的球星遭到粗野對待和不公正懲罰,關于一個極有天賦、完全無辜的人,其最嚴重的錯誤也不過是常常將右臂下垂再擺動起來而已,卻被驚雷怒吼的上天無情摧殘?——只是放在他“思想者”書立之間的一本普普通通的書而已?
*
克爾街是富裕的猶太人居住區,說富裕是指他們比大多數家庭看起來富。大多數猶太人住在租來的兩三家,甚至三四家合住的房子里,放學后我們總是去那里的磚造門廊玩耍:擲雙骰子、玩二十一點、打街頭棒球,直到廉價的橡皮球被無情地擊打在階梯上,球縫突然爆裂開來為止。還在繁榮的二十年代早期,萊翁農場就被兩旁種著洋槐樹的街道縱橫交錯地分隔成一塊塊,戰后到紐瓦克的第一代猶太移民重組為一個社區。這種靈感主要來自美國生活的主流意識,很少模仿他們出生在王子街一帶貧窮的第三區、重建波蘭猶太人小村落的講意第緒語的父輩。克爾街的猶太人已有像模像樣的地下室、遮陽的走廊和石板階梯,似乎房屋正面就表現出這些大膽先驅者對美國化形式的渴求。利沃夫一家是先鋒中的先鋒,他們賜給我們屬于我們自己的瑞典佬,一個我們想要的、同其他美國人相差無幾的男孩。
提起利沃夫一家,作為父母的婁和西爾維婭看起來一點不比我那出生于澤西城的猶太父母更美國化,也不比他們更有涵養、更會講話或更有知識。這恰恰更令我驚訝。除了那幢在克爾街的獨戶院落,我們之間差距不大,并不存在像我從學校學到的那種農民與貴族之間的區別。利沃夫太太和我母親一樣,是個喜愛整潔、舉止無可挑剔、相貌姣好的主婦,特別顧及大家的感受,總能給她兒子們自信。她和那個年代許多婦女一樣,做夢也未想過要擺脫以孩子為中心的家庭。從母親那里利沃夫兩兄弟繼承下來修長的體型、漂亮的頭發。盡管她的頭發更紅,有點鬈曲,依然嬌嫩的肌膚上有些雀斑,她也不像他們一樣有與雅利安人驚人相似的特征,在街頭的人群中也不像他們看起來好像遺傳上的變異。
他們的父親不過五英尺七或八英寸,一個手腳像蜘蛛般細長的人,比我那個將焦躁遺傳給我的父親脾氣更糟。利沃夫先生在猶太貧民區長大,他們這些缺乏教育的猶太父親有意識地促成了勤奮好學、接受高等教育的下一代,對這樣的父親來說,一切事情都是鐵定的責任,只有正確或錯誤,沒有折中的方法。他們的野心、偏見和信仰都難以更改,因為他們仔細想過一切并不像他們認為的那樣容易逃避。這些精力充沛卻能力有限的人既容易交友,又容易厭煩。在他們看來,人生最嚴肅的事情就是不管一切往前走。作為他們的兒子,我們應盡的職責就是去愛他們。
我父親是腳醫,多年來他的診所就是我們的客廳,他掙的錢剛夠維持生計,而此時的利沃夫先生則靠制造婦女手套富裕起來。他的父親,也就是瑞典佬的祖父,是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從故國來到紐瓦克的。當時他能找到的工作是在石灰桶里鞣制剛剝下來的羊皮。他是和紐瓦克最粗野的斯拉夫人、愛爾蘭人,以及意大利移民一道干活的孤獨的猶太人。魯特曼街的那家制革廠屬于專利皮革大亨T.P.豪威爾,是城里歷史最長、規模最大的加工和生產皮革制品的企業。皮革生產中最重要的是水源,皮料在大水桶里翻滾,臟水不斷流出,成千上萬加侖的冷水、熱水經過管道涌進涌出。有好的水源就能釀造啤酒和制革,所以紐瓦克兩樣齊全:大型酒廠和大型制革廠,而對移民來說,就有干不完的潮濕、臭烘烘的苦活。
他兒子婁,也就是利沃夫的父親,十四歲時就輟學到制革廠干活,幫助維持九口人的大家庭的生計,他不僅能熟練地在染料上用扁平的硬刷將羊皮染色,還會對皮料分類定級。制革廠兼有屠宰場和化工廠兩種臭氣,總在浸泡熬煮肉類和對皮料拔毛去脂。夏天鼓風機晝夜不停地對懸掛的成千上萬張皮子進行烘干,低矮的烘干房里溫度高達華氏一百二十度[2],擺著巨大木桶的房間里像洞穴一樣昏暗,滿地都是泔水,野人似的苦力們身穿厚重的圍裙,手拿鐵鉤和棍棒,把滿載的大車推來拉去,將水淋淋的皮料絞干掛起。在十二小時一班的勞作中,他們被迫像牲口一樣忙個不停。這里污濁不堪、臭氣熏天,紅色、黑色、藍色和綠色的染料水潑灑一地,碎塊的皮子到處都有,地上盡是油洼、鹽堆和大桶的溶劑。這便是婁·利沃夫的“高中”和“大學”。令人驚訝的不是他變得多么粗野,而是他有時依然能表現得那么文雅。
他二十幾歲就從豪威爾公司畢業,帶著兩個兄弟成立了一家生產鱷魚皮包的小公司,替R.S.所羅門公司加工。所羅門公司是紐瓦克的科爾多瓦革[3]之王,居于鱷魚皮制造業首位。有一段時間,這一行業似乎要繁榮起來,但大蕭條后,這公司還是衰敗了,三個忙碌大膽的利沃夫兄弟也破產了。幾年后,紐瓦克女士皮件廠開張,婁·利沃夫自己干,買些次等皮貨,如劣質的手提包、手套、皮帶等,周末在手推車上賣,晚上則挨家挨戶推銷。唐內克區位于紐瓦克最東邊的半島似的突出地域,每一批新移民都將它當做剛來時的立足之地,東面和北面的低地被帕塞克河隔開,南面又以鹽堿的沼澤為界。那里的意大利人在故國時就會做手套,他們開始在家里幫他計件加工。他提供皮料,讓這些人剪裁縫制成手套,自己再去推銷。戰爭爆發時,他正帶著一些意大利家庭在西市街的一個小閣樓里縫制兒童手套。生意不好,賺不到什么錢,直到一九四二年婦女救護隊意外地下了一筆大訂單——一種黑色有襯里的羊皮手套,情況才突然大有好轉。他租借了一家舊傘廠,那是在中央大道和第二街交界處被煙熏黑的一大幢四層樓的磚瓦房。很快他就全買下來,還將頂樓出租給一家拉鏈公司。紐瓦克女士皮件廠開始源源不斷地生產手套,每隔兩三天就來一輛貨車運走。
特別值得慶賀的一樁買賣是與班貝杰公司做成的,比政府的那筆訂單還重要。只因婁·利沃夫與路易斯·班貝杰之間一次難得的會面,紐瓦克女士皮件廠打通了班貝杰這條渠道,成為優質女士手套的主要生產商。雙方在為市議員梅耶·艾倫斯坦舉行的宴會上湊到一起。艾倫斯坦先生從一九三三年就開始擔任市議員,也是唯一做過紐瓦克市市長的猶太人。一些班貝杰公司的高層人物聽說瑞典佬利沃夫的父親會到場,就趕來祝賀他兒子被《紐瓦克新聞》選為全縣籃球明星。婁·利沃夫意識到這是一生中難得的機遇,可以清除所有障礙、直達巔峰,他厚著臉皮,在艾倫斯坦的宴會上把自己介紹給了傳奇人物班貝杰。此人是紐瓦克信譽最高的百貨公司的老板、有名的慈善家,他還給市里捐獻了一座博物館。對當地的猶太人來說,這位權貴的重要性不亞于與羅斯福總統有親密關系的貝拉德·巴拉奇[4]對全國猶太人的影響。據私下的傳言,班貝杰只是和婁·利沃夫握握手,最多問了他幾分鐘有關瑞典佬的事,利沃夫卻斗膽直言:“班貝杰先生,我們質量好,價格也公道,為什么不能把手套賣給您的顧客?”不出一個月,班貝杰公司便來了訂單,第一次就要五百打。
到戰爭結束時紐瓦克女士皮件廠已是大名鼎鼎(在很大程度上也靠瑞典佬利沃夫的體育成就),是紐約州格拉威斯維爾南部最負盛名的婦女手套品牌之一,那里是手套業的中心,婁·利沃夫用火車將皮料通過富爾頓維爾運去,由最好的制革廠加工。十年后,也就是在一九五八年,在波多黎各也有了分廠,瑞典佬本人成為年輕的董事長。他每天早上從紐瓦克西邊的家中乘三十多英里的車到中央大街上班,在經過城郊時可以看到早期移民居住區,那是在莫里斯鎮前面居民很少的山丘地帶一百英畝大的農場上,在富裕的新澤西舊里姆洛克鄉村,離祖父利沃夫在美國開始從事皮革行業的廠房很遠,他當時用巨大的石灰桶把真皮泡漲兩倍后,再刮去橡膠一樣的肉脂。
瑞典佬在一九四五年六月從威克瓦西畢業的當天就加入了海軍陸戰隊,急于參加結束這場大戰的戰斗。有謠傳說他的父母瘋了似的、竭盡全力勸他退出陸戰隊參加海軍。即使他克服了海軍陸戰隊里聲名狼藉的反猶太主義,他還想從進攻日本的戰役中活下來?但瑞典佬不可能被人勸阻,而不去接受這種男子漢的愛國主義挑戰,這是他在珍珠港事件時私下為自己定的目標。既然他高中畢業后國家還在參戰,就要爭做勇士中最勇敢的人。他剛結束在南卡羅來納帕里斯島的新兵訓練。據說那批陸戰隊員將在一九四六年三月一日攻擊日本海灘,然而原子彈早就投到廣島。結果是瑞典佬只好作為“文體技術兵”,將余下的軍旅生涯全在帕里斯島度過。他每天早飯前為全營領做半小時健身操,每周幾次為招待新兵安排地下拳擊比賽,大部分時間則為基地與南部各武裝部隊進行的球賽出力,冬天打籃球,夏天玩棒球。他在南卡羅來納駐扎了大約一年,與一個愛爾蘭天主教姑娘訂婚,其父是一名陸戰隊的少校,曾當過普渡大學足球隊的教練。他給瑞典佬提供輕松的教練工作,為的是留住他在帕里斯島打球。在瑞典佬退伍前幾個月,他自己的父親到帕里斯島待了一星期,住在貝福特的旅館里,離基地很近。直到瑞典佬與鄧尼偉小姐的婚約解除后他才走。一九四七年瑞典佬回家后進了東奧蘭治的烏普薩拉學院,二十歲時已有個非猶太人妻子,無牽無掛,最耀眼的是他曾做過一名猶太人陸戰隊員。還值得驕傲的是他當過新兵訓練員,那是在世界上最殘酷的軍訓基地啊。陸戰隊員由新兵營造就,而塞莫爾·歐文·利沃夫則幫忙訓練過他們。
我們了解這一切是因為中學的走廊、教室,到處都充滿著他的神話,我那時還是這學校的學生。我現在還記得每年春天總得兩三次到東奧蘭治的維京運動場看烏普薩拉棒球隊在星期六的主場賽。他們的球星就是第四位擊球員兼一壘手瑞典佬。在一場迎戰姆哈倫貝格隊的比賽中打出了三個本壘打,每當我們發現看臺上有個人身著套裝、戴著帽子,就會相互低聲講:“童子軍!童子軍!”我畢業上大學后,一個仍住在附近的伙伴告訴我,雙巨人俱樂部曾給瑞典佬一份合同,可他拒絕了。最后他進了父親的公司。后來我從父母那里了解到瑞典佬與新澤西小姐結婚,新娘在大西洋城競選一九四九年美國小姐前還獲得聯盟縣小姐以及烏普薩拉的春天女王等稱號,是來自伊麗莎白的非猶太人姑娘——多恩·德威爾。他真的如愿以償。
一九八五年夏天我到紐約的一個晚上,外出看大都會隊與太空人隊的比賽。當我和朋友在體育場外轉來轉去尋找入口處時,看見瑞典佬,比當年看他為烏普薩拉隊打球時老了三十六歲。他身穿白襯衣,系條紋領帶,炭灰色夏裝,依然非常英俊。金發比以前稍許暗淡一些,但還是那么濃密,不像以前剪短,而是遮住耳朵直到衣領。這套衣服很合身,他看起來比我記憶中穿各種運動裝時個頭更高、身材更清瘦。和我們一道的那位女士最先注意他,她問道:“那人是誰?是……是約翰·林德塞?”我說:“天哪!你們知道那是誰?是瑞典佬利沃夫。”我告訴朋友們,“那是瑞典佬!”
一個身材精瘦、頭發漂亮、大約七八歲的男孩和瑞典佬走在一起,這個戴大都會隊球帽的小家伙正用力擊打他左手吊著的棒球手套。很顯然兩人是父子,不知因為什么事正開心地大笑。我上前自我介紹:“我在威克瓦西認識你兄弟。”
“你是祖克曼?作家?”他答道,用力地握著我的手。
“我是作家祖克曼。”
“啊,杰里的好伙伴。”
“我想杰里不會有太好的伙伴。他交友時太精明,常在你家地下室玩乒乓球時把我打得一敗涂地。在乒乓球上打贏我對杰里很重要。”
“啊,你就是那小子。媽媽常說:‘他來我們家時很乖,很文靜。’你知道這是誰?”他對男孩說,“這家伙寫的那些書,內森·祖克曼。”
男孩迷惑不解地聳聳肩,咕嚕了一聲:“嗨。”
“我兒子克里斯。”
“這些是我的朋友。”我揮揮手介紹和我一起的其他三人。我對他們講:“這是我們威克瓦西高中歷史上最偉大的運動員,三項運動真正的藝術家。打一壘就像赫南德茲……想想吧。平直球雙殺擊球員,你知道嗎?”我對他兒子說,“你爸是我們的赫南德茲。”
“赫南德茲是左撇子。”他答道。
“對,那是唯一的區別。”我對這直言不諱的小家伙說,然后對他父親伸出手,“瑞典佬,見到你真好!”
“我也是。放松點,跳級生!”
“代問你兄弟好!”我說。
他笑了。我們分手后,有人說:“啊!威克瓦西高中歷史上最偉大的運動員叫你‘跳級生’!”
“我知道,我不敢相信。”我甚至有些和以前那次一樣感到很榮幸被他注意到。那還是我十歲時,瑞典佬和我變得如此親近,連我在運動場上的綽號都知道。我有這個綽號,只因我在小學時曾跳了兩級。
第一局到一半時,與我們同來的女士轉過頭對我說:“你剛才應看看自己的臉色,你只差告訴我們他就是宙斯了。我看到了你孩童時的模樣。”
下面這封信是我的出版商在一九九五年陣亡將士紀念日前幾周轉給我的。
親愛的跳級生祖克曼:
首先我對這封信將給您帶來的不便致歉。您可能不記得我們在希爾體育場的那次會面了。我當時帶著大兒子(現在已是大學一年級學生),您和幾個朋友也來看大都會隊比賽。那是十年前的事,正處于卡特—古登—赫南德茲[5]年代,您仍然來看大都會隊比賽。而現在您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我來信想問您是否愿意什么時候和我面談一次。若您允許的話,我將無比榮幸地在紐約請您共進晚餐。
我斗膽請您是因為父親去年去世后我想到的一些事。他活了九十六歲,爭強好勝直到最后一刻,這更使大家不愿他離去,盡管他年事已高。
我很想談談他和他的一生。我在為他寫點頌詞,準備私下出版送給朋友、家人和生意上的熟人。大多數人認為我父親不可戰勝、麻木不仁,還脾氣暴躁。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并不是每個人都能了解他心愛的人遭到打擊時他是多么地難受。
請放心,若您沒有時間回信我也能理解。
致禮!
一九四五年威克瓦西高中的塞莫爾·“瑞典佬”·利沃夫
要是其他什么人來和我談為他父親寫頌詞的事,我會祝他好運,然后自己躲得遠遠的。但有一些理由驅使我當即就回信表示愿意效勞。第一條就是瑞典佬利沃夫想見我。也許有點可笑,進入老年了,見到他在信末的簽名,滿腦子還涌現出他在場上場下的情景。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魔力依然不減。記得那一年瑞典佬首次同意加入球隊,我自己每天都到運動場看橄欖球訓練。他在籃球場上已是高分勾手投籃的好手,沒人知道他在橄欖球方面也同樣神通廣大,直到有一天教練孤注一擲,逼迫他上場。我們這個曾在市聯賽中輸得一塌糊涂的球隊一次、兩次,有時甚至一場中三次觸地得分,大家都把球傳給瑞典佬。五六十個小伙子站在場邊觀看他:頭戴皮盔、身穿褐色運動衫,上面有橘黃色的11號數字,正為大學隊與大學預備隊的比賽賣力。大學隊的四分衛左撇子拉文索一次次地傳球(拉——文——索傳給利——沃——夫!拉——文——索傳給利——沃——夫!這有節奏的叫喊總能將我帶回瑞典佬的鼎盛時期),而大學預備隊的隊員全線防守不讓瑞典佬每次都得分。我已六十多歲了,看法已與少年時不完全一樣,但那時的幻覺從未完全消失。如今我依然忘不掉瑞典佬:被人推拉、壓倒在地,喘不過氣來,慢慢爬起,用力擺脫糾纏,抗議似的抬頭望著暗淡下來的秋季天空,發出悲憐的嘆息,毫發無損地走回混戰的人堆。他得分時,是一種榮耀;而被人揪抓、壓在地上,只是站起身來擺脫了事,則是另一種榮耀,哪怕是在混戰之中。
終于有一天我也享受到這榮耀。我在十歲以前從未有過了不起的事,和場外其他人一樣。要不是由于杰里·利沃夫的關系,瑞典佬也不會注意到我。杰里近來有點把我當做朋友,雖然我難以相信,瑞典佬肯定注意到我常在他家轉悠。一九四三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天色已晚,他接過拉文索的一個傳球后被大學預備隊的全體隊員壓在地上,教練急忙吹哨宣布結束比賽。瑞典佬小心翼翼地動了動肘,一瘸一拐地跑下場來,看見我和其他男孩在一塊,他對我嚷道:“跳級生,籃球從不像這樣。”
這尊球神(他自己才十六歲)把我一下子帶進運動員的天國,被崇拜者認可了崇拜者。當然,球星和影星一樣,每個崇拜者都向往與他們有神秘的、私人的關系,而這卻是由球星中最質樸的一員當眾宣布的,并且是在一群競爭激烈、突然又鴉雀無聲的男孩子面前。那次經歷令人難忘,我萬分驚訝,臉刷地紅了,那周其余時間我大概什么都顧不得去想。他裝出的可憐相,男子漢的慷慨大方,王子般的風度,以及球星的自我賞識,這些東西他太多了,可以隨便分一點給觀眾。他的慷慨征服了我,使我飄飄然,因為這和我的綽號也聯系起來。重要的是這在我心中扎下根來,成為一種象征,比他的運動天才更可貴:這是一種表現他“本色”的天才,也是一種特異的包容一切的能力,而且有一種聲音和微笑,即使偶爾表現出優越性也毫不影響。那是一種自然表露的謙遜,對他而言沒有任何障礙,他似乎從來不必奮力去開辟一塊自己的天地。現在雖已成年,我還是認為自己不是唯一在充滿愛國主義的戰爭年代熱心于完全美國化的猶太孩子。那一陣子,我們街區整個戰時的希望都集中在瑞典佬那了不起的身軀上,他的一生帶有無人企及的天才少年風范。
瑞典佬身上的猶太人特性太少,他和那些身材高大、金發碧眼的球星一個樣。我們對待瑞典佬時無形中將他與美國混為一體,這樣的偶像崇拜讓大家多少有些羞愧和自卑。由他所引起的互相矛盾的猶太人欲望馬上又被他平息下去。猶太人的矛盾心理——既想融入社會,又想獨立開來;既認為與眾不同,又認為沒什么特殊——在看到瑞典佬勝利的那一時刻自然消失。實際上我們街區像他一樣叫塞莫爾的人多得很,祖先也是所羅門和掃羅之類,他們生下斯蒂芬啦,再下面就是肖恩啦。但他的猶太心又在何處?你不可能發現,然而你知道確實存在。他的非理性在哪?他的焦躁不安在哪?世俗的誘惑呢?沒有狡詐,沒有心計,也沒有頑皮。他驅除這一切,達到完美,無需奮爭,不用左右為難、思前想后,只用球星自然的體格塑造風格就已足夠。
只是……他去做這一切的主觀意識是什么?瑞典佬想的是什么?一定有某種根基,難以想像出其結構成分。
那就是我回信的第二個原因:了解根基。他的思維一直處于怎樣的狀態?是否有某種東西曾經影響他的生活軌跡?沒有誰能一生不被思索、悲痛、迷惑和失敗打上烙印。即使有些人在年輕時就經歷過這些,他們所受的罪都差不離,只分早晚,時多時少而已。肯定有幻滅,肯定有覺醒。無論是哪種情形我都想像不出,至今對他沒有清晰的印象:在殘留的青春期幻想中,我依然覺得瑞典佬的一生總是一帆風順。
談到他去世的父親時,他認為并不像人們評價的那樣麻木不仁,他寫道:“并不是每個人都能了解,他心愛的人遭到打擊時他是多么地難受。”他在這封費盡心思、語氣謙恭的來信中暗示的是什么?不對,瑞典佬肯定受到過什么刺激。這就是他想要談的,不是他父親的一生,而是他自己的經歷。
我錯了。
我們在西四十街區一家意大利餐館會面。多年來瑞典佬的家人來紐約看百老匯演出或到麥迪遜廣場花園體育場看紐約尼克斯隊打籃球比賽時,就常到此就餐。我一去就知道無法接觸到他的老底。文森特餐館里的每個人都叫得出他的名字——文森特本人、文森特的妻子、女招待路雅、酒吧招待卡羅和為我們服務的比利——大家親切地和他打招呼,詢問小姐少爺的情況。我后來才知道,他父母在世時,一家人常來文森特舉行周年紀念或過生日。他約我到此不會是僅僅為了證明他在西四十九街受人崇拜的程度和在政府大街一樣而已吧。
文森特是古老的意大利餐館之一,位于城中街道西側,在麥迪遜廣場花園體育場和購物中心之間。這些餐館寬只能放三張桌,長不過有四盞頂燈,從芝麻菜發現以來沒有多大變化。小吧臺上的電視正轉播球賽,不時有客人上前向招待打聽比分情況,然后再回到座位就餐。亮綠色塑料軟墊椅子,帶斑點的肉色地磚,一側為鏡面墻,頂上是仿銅吊燈。作為裝飾,角落有一尊五英尺高、亮閃閃的胡椒磨研機,看起來像賈科梅蒂[6]的作品(瑞典佬說,這是文森特意大利老家給他的禮物)。作為對稱,對面角落里像雕塑一樣的架子上放置一只大巴羅洛酒瓶。擺滿蒜香番茄醬瓶的桌子對面就是文森特夫人的收銀臺,那上面的大碗里有餐后免費享用的薄荷糖。點心推車上有拿破侖蛋糕、提拉米蘇糖、千層蛋糕、蘋果餡餅、草莓蜜餞;我們桌后墻上是題有“送給文森特和安妮”字樣的簽名照片:小薩米·戴維斯,喬·納瑪斯,麗薩·明尼里,凱·巴拉德,金·凱瑞,杰克·卡特,菲爾·里茲托,約翰尼和喬安娜·卡森。應該有瑞典佬的照片才對,如果我們還在與德國人和日本人交戰,而且街對面又是威克瓦西高中的話,肯定會有他的。
我們這邊的服務生比利,矮胖禿頂,鼻子扁平得像拳擊運動員一樣,不用問就知道瑞典佬需要吃什么。三十多年來,經比利的手,瑞典佬一直點店里的招牌菜文森特通心面,先來點蛤蜊。瑞典佬說:“這是紐約最好的通心面。”但我還是點自己喜歡的燜雞,在比利的建議下,我要“熟透了的”。比利一邊點菜一邊告訴瑞典佬前一晚上托尼·班奈特曾來過。像比利這種身材的人,可以想像一生整天托著不只滿滿一盤通心面來回奔忙,多年來承受的壓力所致,嗓門很高,聲音急促有力,聽來有些意外,但也是一種享受。“看見您朋友坐的地方嗎?利沃夫先生,看看他的椅子!托尼·班奈特就坐在那里。”他對我說道:“知道托尼·班奈特對那些上前來自我介紹的人說些什么?他說:‘很高興見到你!’他就坐在您現在的位置。”
款待就這些,接下來該干活了。
他帶來三個孩子的照片,從開胃菜到最后的甜點,所有談話都是關于他十八歲的克里斯,十六歲的斯迪夫和十四歲的肯特。這個孩子的長曲棍球打得比棒球好,但教練對他的限制太多;那個孩子足球和籃球都挺好,一時定不下來到底該干什么;另一個是跳水冠軍,還打破學校的蝶泳和仰泳紀錄。這三個孩子學習都很用功,成績全是優秀和良好。一個“迷上”自然科學,另一個喜歡“交際”,還有一個……有張照片上是這些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這位四十歲左右漂亮的金發女郎是莫里斯縣一家周刊的廣告經理。瑞典佬趕緊補充說,直到最小的孩子上二年級,她才出去工作。孩子們很幸運有這么好的母親,現在她每天晚上都陪著他們,先照顧好他們才……
我們邊吃邊談,他聊起這些如數家珍,一切都表露出他的好性情。這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聽著他海闊天空般閑聊,耐心地等他透露點實情,但他講的都是些再明白不過的事。我在想,他沒有生命力,有的只是溫和乏味——這家伙很滿意這樣。他真實的自我藏在后面,使人難以捉摸。在席上有好幾次我都想到自己干不下去了,如果他老是這樣沒完沒了地夸耀他的家庭的話,恐怕還吃不上甜點我就要抽身走人。到最后我甚至認為他要不是有意把自己遮蓋起來,便是精神上有毛病。
他心中要緊的事使他打住。這改變了他的性情,變得像普通人那樣平淡無趣。有某種東西給他敲了警鐘:一切應順其自然。
瑞典佬比我大六歲或七歲,快到七十了。他看起來還是那么精神煥發,只是眼角有了皺紋,突出的頰骨下方比硬漢子的標準稍稍凹陷一些。我想這種憔悴大概是跑步或網球運動多的緣故,到最后才知道他冬天剛做過前列腺手術,現正處于恢復期。連我自己也不清楚,讓我更為震驚的是了解到他遭受的磨難,還是他的這番坦言。我甚至在想,他近期的手術以及后來的影響也不足以解釋他這種精神上的不正常。
我盡量不顯得非常渴望的樣子,插話問他這段時間在紐瓦克開工廠感覺如何。我這才知道紐瓦克女士皮件廠從七十年代早期就不在紐瓦克了。整個企業早已搬到沿海一帶,因為工會使廠商們賺錢越來越難,再也找不到人做計件活,或者不能像你要求的那樣去做。其他地方有的是工人,經過訓練后他們也可以達到四五十年前的手套廠要求的那種標準。他家在紐瓦克從事這一行已經很久了,出于對工作多年的雇工們(這些人大多數是黑人)負責,瑞典佬在一九六七年的動亂后,考慮到整個行業的經濟現實和他父親的祈求,還是盡量干下去,堅持了大約六年。動亂后,工人的技術越來越糟,他無能為力,只好放棄,在市里的經濟崩潰前沒受什么損失就脫身了。在那四天的動亂中,紐瓦克女士皮件廠所受的損失不過是壞了一些窗戶,而離他們的運貨碼頭大門僅五十碼遠的西市則有兩幢房被燒毀。
“稅收、腐敗和種族問題都使我父親頭疼。任何人,哪怕來自全國各地,就算對紐瓦克的命運再不關心,他都一樣會在邁阿密海灘的小屋或在加勒比海的游艇上,反復對他們講他心愛的紐瓦克被稅收、腐敗和種族歧視徹底毀滅。我父親就是王子街的那些人中的一員,他一生都愛那座城市。紐瓦克發生的事讓他心碎。”
“跳級生,那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城市。”瑞典佬接著說,“那里以前什么都出產,現在成了世界上的汽車盜竊之都。知道嗎?雖然還不是罪惡之首,也夠壞了。盜賊大多數住在我們以前的街區,全是黑人小伙子。在紐瓦克每二十四小時有四十輛車被盜。統計出來的數字就是這樣。有點厲害吧?這些車是殺人兇器,一旦被盜,就成了四下亂飛的火箭,街上任何人都是目標,老人小孩全一個樣。我們的工廠外面在他們看來就是印第安納波利斯賽車場。那是我們離開的另一個原因。四五個孩子吊在車窗外,以每小時八十英里的速度穿過中央大街。父親買下那間工廠時中央大街上跑的是電車,再下去就是汽車展銷房,有凱迪拉克、拉塞爾。那時每條小街上都有生產各種物品的工廠。現在這些街上都是酒館、比薩店和門面破爛不堪的教堂。街上其他一切都在衰敗,到處用木條釘上。父親買下工廠時,幾步遠的地方是開勒在生產冷卻機、福特岡造消防警報器、拉斯基做胸衣、羅賓做枕頭、侯尼格做筆尖——耶穌啊,我這些話聽上去像父親說的一樣。他講得對,他常說:‘躍躍欲試啦。’現在主要的產業是盜竊汽車。坐在紐瓦克任何地方,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四下張望。我是在萊恩斯附近的貝根街遭到襲擊的。記得亨利商店嗎?公園劇場旁邊的‘愛情小店’,就在那里,以前是亨利商店的所在地。我高中時第一次約會就在那里。看完電影,我帶黑人姑娘阿麗娜·丹茲格去那里的小亭子喝飲料。在貝根街,白人和黑人在一起就不只是喝飲料那么簡單了,這意味著引起世界上最強烈的仇恨。從單行道一輛轎車逆向朝我駛來,四個小子將身子伸出窗外。兩個人跳下來,笑著,鬧著,用槍抵著我的頭。我交出鑰匙,一個人把車開走了。這一切就發生在從前是亨利商店門前的地方。真的可怕。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襲擊警車,撞擊車尾。觸發安全氣囊,玩轉圈游戲。聽說過轉圈游戲?玩過嗎?你沒聽說過吧?他們偷車就為干這個。高速行駛,猛踩剎車,拉起手剎,轉動方向盤,車就拼命打轉。以極高的速度不停轉圈。對他們來說,撞死行人算不了什么,殺死駕車者也無所謂,丟掉自己的命也可以。剎車留下的痕跡就能嚇死你。在我的車被偷走的那一周,他們在我家前面玩轉圈游戲就撞死一個婦女,我親眼所見,就在我動身離開的那天。那車高速咆哮著,發出尖銳的急剎車聲音。太可怕了,令人不寒而栗。這位年輕的黑人婦女,只是把自己的車從第二街開出來,但還是倒霉了。她有三個孩子。兩天后就輪到我的一個工人,是個黑人。他們才不管是黑人、白人,什么人他們都要撞死。小伙子叫卡萊克·泰勒,運輸工人,當時正下班回家。他做了十二小時的外科手術后,在醫院躺了四個月,終身殘疾。頭部受傷,體內受傷,盆骨破裂,肩被撞壞,脊骨粉碎。一個瘋小子正開著偷來的車拼命狂奔,警察在后面緊追不舍,他們以每小時八十英里車速沖過中央大道,泰勒給撞個正著,駕駛座旁的車門都被摔壞。盜車賊才十二歲,他得把墊子卷起來坐在上面才能看清路面駕駛。他到詹姆斯堡關上六個月后又會放出來,坐到另一輛偷來的車上。我的處境也一樣。他們用槍指著我搶走車后,把卡萊克弄成殘廢、撞死婦女,都在那一周。這就夠了。”
紐瓦克女士皮件廠現在只在波多黎各經營。離開紐瓦克后,他有一段時間還與捷克斯洛伐克的共產黨政府簽訂合同,除管理自己在波多黎各龐塞島上的工廠外,還到布爾諾的一家捷克手套廠工作。然而,當他看到波多黎各馬亞圭斯附近的阿瓜迪亞有一家他中意的工廠要轉讓,就從捷克撤回來,那里的官僚從一開始就讓他頭疼。他在波多黎各買下二手廠房設備,運來機器,建起第二家規模較大的工廠,開設訓練課程,又招了三百工人。到了八十年代,波多黎各人的生活也奢侈起來。除了紐瓦克女士皮件廠,差不多所有人都到遠東發展,那里勞動力充足且價格又低,最先是到菲律賓,然后到韓國和中國臺灣,現在到中國大陸。棒球手套這種銷量最大的美國手套,以前是由他父親的朋友登克茨在紐約的約翰斯敦生產的東西,早已挪到韓國生產了。在一九五二年或一九五三年,當第一個人離開紐約州的格拉威斯維爾到菲律賓去做手套時,人們嘲笑他,就好像他想上月球;而在一九七八年前后他死的時候,這人在當地已有一個四千工人的大廠了,格拉威斯維爾的整個手套產業基本上都遷到了菲律賓。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時,格拉威斯維爾大大小小的手套廠有九十家,現在一家不剩,他們或是不再干這一行或是變成了進口商。瑞典佬說:“這些人分不清指岔和拇指,只是生意人,他們知道該進口各種顏色、各種規格的這種手套十萬副、那種手套二十萬副,但不知道究竟怎么做出來。”我問:“指岔是什么?”“手套上各指之間的部分,是和拇指皮料一塊剪下來的一些橢圓形小片。現在有許多人什么都不懂,他們知道的還不如我五歲時懂的一半多,卻要作出重大的決定。有個家伙要買鹿皮,質量很好可以做服裝,差不多三美元五十美分一英尺,他卻要買去剪下巴掌大一塊,縫到滑雪手套上。前兩天我和他談過,告訴他花一美元五十美分就可以買很大一塊新皮子。要是大的訂單,你算算,這就是上萬美元的差額。他卻一無所知。他本可以把一萬美元放進口袋。”
瑞典佬在波多黎各和在紐瓦克一樣還干這一行,他解釋道,自己已經訓練出許多好工人,他們會做手套上的細活,可以生產出達到他父親那時的紐瓦克女士皮件廠標準的產品。他也承認一家人都喜歡他十五年前建在加勒比海邊的度假別墅,而且離他在龐塞的工廠也不遠。孩子們都愿到那里玩……肯特、克里斯和斯迪夫熱愛沖浪、帆船、潛水和雙體船運動……他所說的這些事清楚地表明,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變得很有情趣,但他似乎對自己周圍哪些事有趣,哪些事沒有趣缺乏判斷力。或者由于我不知道的原因,他不想使自己的生活有趣。我真愿意付出一切代價讓他回到開勒、福特岡、拉斯基、羅賓和侯尼格時代,回到指岔和怎樣做副好手套的細節上來,甚至回到那個只為一塊好料花三美元五十美分一英尺買錯鹿皮的小子這事上來。但他一講起來,我就發現沒有什么好的辦法能把他的話題從他的孩子在海上和陸地上取得的成就上引開。
我們等甜點上來時,瑞典佬說他除了最喜歡的通心粉外,最近也愛吃容易吃胖的薩巴雍[7],因為在前列腺手術幾個月后,他的體重依然偏輕十磅左右。
“手術順利吧?”
“還不錯。”他回答。
我說:“我的幾個朋友做過后都比預料的差。這種手術對男人來說是場災難,就算由此切除了癌細胞也無法彌補。”
“是啊,我知道,那有可能。”
“一個是喪失了性功能,另一個是既陽痿又失禁,都是我這把年紀。他們真受罪,只好用尿布。”
我所說的“另一個”就是我自己。我在波士頓做了手術,除了波士頓的一個朋友外,我誰也沒告訴。他陪我度過那段難受的日子,直到我又能站立起來。離開波士頓,我往西開車兩個半小時,回到在伯克夏的我獨自居住的房子后,我想最好是把做癌癥手術和身體虛弱的事埋在心底。
“啊,我還很輕松就過來了。”瑞典佬說道。
“我看你也是。”我語氣委婉地附和道,心想這個自我滿足的大家伙真的得到了他想要的任何東西。尊重應該尊重的東西,對什么也沒有異議,從不因自卑煩惱,也不因迷惑難受,或者遭受無能的折磨,怨恨的毒害,憤怒的驅使……生活對瑞典佬來說就像柔軟的絨線球一樣慢慢展開。
思緒將我拉回到他信中關于將給父親寫頌詞的專業咨詢。我自己不想提頌詞的事,然而未解的迷團不僅在于他為什么不提這回事,更在于如果不愿意提,為何要放在信的首位。就我所知,他的一生比較而言既不是太富有,也不是矛盾重重。所以,我只能推測那封信主要與他的手術有關,涉及到后來發生的、與他性格不符的事情,或某種突如其來的情感。是啊,瑞典佬利沃夫的親筆信源于他遲遲地發現了不是健康而是病態,不是強壯而是虛弱的滋味;知道了沒有名望是怎么回事,生理上的恥辱、蒙羞、厭惡和絕望是怎么回事。他也才懂得向他人請教是怎么回事。忽然被曾給予自己保障、使自己優于他人的美妙的身軀所背叛,他一下失去平衡,從所有人中抓住了我,想替他拉回死去的父親,重新獲取父親的力量來保護他自己。有一陣子,他的精神崩潰,在我看來,以前深藏不露的他已經變成一個沖動、衰弱、急需呵護的人。死亡突襲了他的生活之夢(就像我在十年之中遭遇的第二次那樣),令我們這種年齡的人煩惱的那些事并沒有將他放過。
我不知他是否愿意再回憶一下臥病在床時的脆弱,這會讓他真正了解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正如他家的生活表現出來的那樣,是否愿意再回憶一下那種陰影像有毒的霜凍偷偷侵入一層又一層生活的滿足之間。他總算如約前來。這意味著無法忍受的痛苦還在,自我保護沒有恢復正常,緊急狀態并未結束?或者前來露露臉,輕松地聊聊難以忍受的一切就是他想借以擺脫最后恐懼的方法?看他坐在對面吃著薩巴雍,顯得那么單純、誠實,我越想越遠。這人的本來面目令我難以琢磨、無從把握。我苦于對瑞典佬這種混亂不堪狀態的擔憂,只能看到他的外表,無法得出任何結論,不能形成確切的看法。我明白自己到處尋根求源、要弄清這家伙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這個謎團我可解不開,僅靠推理攻克不了他。這是關于他的謎團的謎團,我這么干如同想從米開朗琪羅的大衛雕像嘴里得到信息那樣艱難。
我在信中告訴過他電話號碼,如果他不再為死亡感到恐懼,為何不來電話取消約會?既然一切恢復到以前的樣子,他又奪回了曾使他無往不勝的那種鼎盛榮光,還找我干什么?不,他的信沒有道出全部真相,否則他是不會來的。肯定有迫切想改變的事,或者是曾經使他大病一場的東西并未離他遠去。一種未經檢驗的存在再也不能適應他的需求了,他要讓人把某些事情記錄下來,所以找到我:寫下可能忘卻的事情。被省略或被忘卻。會是什么事情呢?
或者他只是個幸福的人而已,幸福的人也確實存在,為什么不可能?我對瑞典佬的動機進行的胡亂猜測不過是職業性的急躁,對瑞典佬利沃夫有一種托爾斯泰對他筆下的伊凡·伊里奇懷有的偏見,這個人物在他嚴厲苛刻的小說中被大大貶低,用專業術語講,那是因為他創作的初衷就在于要無情地暴露看似平常的東西。伊凡·伊里奇是個身居高位的法官,過著“社會公認的紳士生活”,但在臨死時深受焦慮和恐懼的折磨,他不由得想到“也許自己未能像應該的那樣活過”。從一開始,托爾斯泰就總結性地寫道,作為大法官,在圣彼得堡有漂亮的住房,每年有三千盧布的可觀薪金和身居高位的朋友,伊凡·伊里奇的生活是最簡單、最平常的,又是最可怕的。也許是吧。在一八八六年的俄國可能是這樣。但在一九九五年新澤西州的舊里姆洛克,當這位伊凡·伊里奇打完上午的高爾夫和朋友回到俱樂部吃午餐,得意洋洋地宣稱“沒有比這更好的”的時候,這也許比托爾斯泰筆下的情形更接近實情。
瑞典佬利沃夫的生活,就我所知,最簡單、最平常,但按美國的標準卻最了不起。
“杰里是同性戀嗎?”我突然問道。
“我弟弟?”瑞典佬笑了,“你真會開玩笑。”
我也許是在開玩笑,惡作劇似的問這樣的問題,想沖淡這煩悶的氣氛。但我忽然記起在他給我的信中,他曾提到他的父親“在心愛的人遭到打擊時他是多么地難受”,這使我又開始亂猜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同時我也想起杰里那次遭受的羞辱。我們高中一年級時,杰里極力想贏得班上一個相貌一般、大家認為輕而易舉便可到手的女孩的歡心。
作為情人節的禮物,杰里用倉鼠皮給她做了一件衣服,把一百七十五張倉鼠皮曬干,用從父親廠里偷來的彎針縫制,他就是在廠里才想起這么干的。有人贈給學校生物系約三百只倉鼠用于解剖課教學,杰里裝出很勤快的樣子,從生物系學生手里將倉鼠皮收集起來,他的古怪和天賦使大家相信了他說的要在家里進行“科學實驗”。他還設法把那女孩的身高弄清楚,設計了樣式。在車庫頂上把倉鼠皮曬干,去除臭氣(他以為全部弄干凈了),再仔細地縫制,并用白色降落傘上的絲綢鑲邊,那還是哥哥從北卡羅來納的切里海軍陸戰隊空軍基地寄給他作紀念物的次品降落傘。帕里斯島球隊在那里打贏了陸戰隊棒球錦標賽該季度的最后一場。杰里將衣服的事只告訴了我,他的乒乓球搭檔。他打算用薰衣草紙包好,扎上天鵝絨帶子,放在母親的班貝杰百貨公司的大衣包裝盒里給那女孩送去。但衣服做好后變得很硬,他無法折疊起來裝進盒子里。他父親后來解釋說是由于他那種愚蠢的干燥方法所致。
坐在文森特餐館里瑞典佬的對面,我猛然想起在他家地下室也見過這模樣:這個大家伙當時穿著襯衣坐在地板上。我想要是在今天,肯定會獲得惠特尼藝術博物館所有獎項,但在一九四九年的紐瓦克,沒人知道偉大藝術,杰里和我絞盡腦汁想把那件衣服裝進盒子。他打定主意要用那只紙盒,因為她打開時就會以為是來自班貝杰百貨公司的高檔服裝。我卻在考慮要是她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她會怎么想。要吸引這么個皮膚很糟,又沒有男朋友的胖女孩的注意,根本用不著費那么大的勁。但我還是幫了杰里,他這人風風火火,要么抽身走開,要么照他說的辦,再說他又是瑞典佬利沃夫的弟弟,我還在他家,四下都是瑞典佬得的獎品。杰里最后把衣服整個撕開重新縫制,使線縫在中間以便折疊放入盒子,我幫他一起做,就像在縫制一件盔甲。他在最上面放了一個用紙板剪出的心形圖案,用哥特體簽名,再用郵包寄走。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將一個根本不可能的想法變成一件瘋狂的作品,對人類而言是一段短暫時光。
她打開盒子時大叫起來。她的朋友們說她“怒不可遏”。杰里的父親同樣怒不可遏。“你就這樣糟蹋你哥哥給你的降落傘嗎?剪掉它?剪掉一只降落傘?”杰里很自卑,不敢告訴父親自己為的是要那個女孩撲進他懷里,親吻他,就像拉娜·特納親吻克拉克·蓋博那樣。他父親和他一道在中午的太陽下曬皮料時,我正好在場。“皮子要適當處理。適當!適當并不是在陽光下而是在陰暗處風干。不能曬焦,真見鬼!杰羅姆[8]!只教你這一次,記得住怎樣保存皮料嗎?”他邊說邊做,開始時有些激動,想到親生兒子做皮件活也這么笨頭笨腦,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向我倆講解他們怎樣在埃塞俄比亞教商販們處理羊皮,然后再用船運到紐瓦克女士皮件廠來加工。“可以用鹽,但成本高,特別在非洲,非常貴。那里的人偷鹽,他們沒有鹽,你得在鹽里下毒才不被偷走。另一種方法是將皮子捆扎起來,用木板或者框架,各種東西都行,然后放在陰暗處風干。孩子,在陰暗處。我們稱這些為僵板皮。撒上點火石粉以防腐爛和蟲蛀——”我松了一口氣,他已經以驚人的速度由憤怒轉向耐心的、有些煩瑣的技術性灌輸,這似乎比他父親吹胡子瞪眼睛的怒罵更使杰里難受。完全可能就在那一天,杰里發誓決不去碰他父親干的那一行。
為了去除皮子上的惡臭,杰里用母親的香水噴灑衣服。當郵遞員送去時,皮衣又開始散發之前一直斷斷續續地發出的臭味了。那女孩打開盒子時頓生厭惡,她覺得遭受了奇恥大辱,驚恐萬分,從此以后再也不和杰里講話。據其他女孩講,她認為杰里肯定出門去獵殺了這些小畜牲再送給她,只因她的皮膚很糟。杰里知道后氣憤不已,就在我們下次玩乒乓球時,他大聲咒罵她,稱所有的女孩都是該死的蠢豬。如果在那之前是他沒有勇氣約人出去,之后就是他再也不想嘗試。他是沒參加高中班級舞會的三人之一,另外兩個被我們稱作“娘娘腔”。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問瑞典佬有關杰里的事,而在一九四九年我絕對想不到這種問題,那時我壓根不懂什么叫同性戀,也不會想到我熟悉的任何人會是。當時我只知道杰里就是杰里,一個天才,對女孩既狂熱又天真。在那些日子這種解釋就足夠了。也許現在仍能說明問題。我問他“杰里是同性戀嗎?”,只是想試試還有什么東西可以打動這不可一世的瑞典佬,讓他說點有趣的,不然我就會失禮在與他的談話中昏睡過去。
我說:“杰里年輕時有些神秘,沒有女朋友,也沒有親密伙伴,除了他的聰明才智還有其他某種東西把他隔離于……”
瑞典佬望著我點點頭,似乎懂得我內心深處的這種以前誰也沒有過的念頭。我敢肯定他那尋根究底的注視實際上什么也沒看,所有這些表情毫無意義,一點也未透露出他的想法。不知他的心思在何處,甚至搞不清他是否有“思維”。我中途停頓下來,細心品味自己講的這番話,發現并未引起另一位的注意,與他的思緒毫不沾邊,他聽后馬上又忘得干干凈凈。我原打算閉口不談,結賬后就抽身走掉,再過五十年,也就是等到了二〇四五年才會想再見他一面。他的眼神似乎總在向人們承諾絕不會干壞事,但我現在覺得這雙無辜的眼睛越來越令人厭煩,便拿出他的信來。
人要戰勝自己的假想、淺薄,面對他人時才能不帶脫離現實的期望,才沒有太多的偏見、希望、自大;盡量不要像坦克一樣,不需要加農炮和機關槍,也不需要半英尺厚的鋼甲,只需赤著雙腳毫無威脅地走向他們,而不是用履帶壓爛草皮,以寬廣的胸襟對待他們,做到真正平等,人對人的交流,如同我們常說的那樣,這樣你就絕不會把人看錯。但你還是可能有坦克一樣的頭腦。在見他人之前你已誤解他們,而你打算前去見面;和他們待在一起也會誤解他們;你回家談起這次見面時還會再次誤解他們。同樣的情形不斷重復,這確實令人迷惑、眩暈,簡直是一出不可理喻的誤解鬧劇。我們認為本來該有的意義漸漸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滑稽可笑的意義,我們沒有能力去理解對方的思維運行和不可猜測的目的,但究竟該怎樣處理這類非同小可、涉及他人的事情?是否每個人都該關起門來像孤獨的作家那樣把自己隔離開來,待在隔音的小間,遣詞造句將人物呼來喚去,認為這些紙面上的人物比我們每天因自己的無知而混為一體的那些人還更為真實?不管怎樣說,正確理解他人還算不上人生的全部意義。生活就是誤解,不斷地誤解、誤解、再誤解,深思熟慮后還是誤解。我們知道自己活著,靠的就是這個:我們誤解了。可能最好是忘掉有關他人的對與錯,一切順其自然。若能做到這一點——好吧,你就算幸運了。
“在信中你談到你父親和他受的打擊,我曾想這是指杰里。你家老頭在對付性情古怪的兒子時不會比我家的那個好多少。”
瑞典佬笑了笑,并未顯得高人一等,也使我放心一些,他心里對我沒什么排斥,只在向我示意:盡管他被人崇拜卻不比我優越,和我比起來甚至還差一些。“是啊,父親很幸運,他并不是非得那樣。杰里既是他的兒子又是他的醫生,杰里比任何人都要使他感到驕傲。”
“杰里是醫生?”
“在邁阿密,心外科醫生,每年掙上百萬美元。”
“結婚了?杰里結婚了?”
他又笑了。笑容中的那種脆弱令人驚訝,那是我們這位破紀錄運動家用他賴以生存的冷酷來掩蓋的脆弱。不管他內心是否贊許,他的微笑還是表明不愿承認一個人在七十年的生活中所需的那種野蠻的固執。似乎所有十歲以上的人都相信能通過微笑征服他人,用和藹溫馨的笑容應付所有煩惱,當意外之神的強壯手臂向你的腦袋突然襲來時,一次微笑便可化險為夷。我又一次想到他可能真的精神不正常,這種微笑也許就是狂亂的跡象。沒有做作,但更糟糕,這微笑毫不虛偽,也未仿效他人。那是一幅諷刺畫,是經過一生的努力使自己越來越深地陷下去才形成的東西,但到底陷入的是什么?自己是街區明星的想法包圍著他,將他永遠裹成一個男孩?似乎他已從他的世界剔除一切他不適應的東西:欺騙、暴力、嘲弄和冷酷,還有那些粗糙的天性,任何可能的威脅,以及惱人的絕望先兆。他對我似乎就像對他自己一樣,始終顯得樸實和真誠。
除非,除非他不過是性格成熟,和其他成熟的人一樣狡詐。也許是他的癌癥手術觸動了什么東西,使其臨時穿透了一生舒適的假象,百分之百的復原已經幾乎不可能。除非他并不是沒有性格的人物,而是個不愿被人揭示的人物、敏感的人物。要知道,如果你把自己的隱私看得很重,總想讓心愛之人過得好些,這世界上最不能信任的那就是勤奮的小說家了。不告訴他你一生的經歷,只用燦爛的笑容將他打發,用溫柔王子的微笑武器朝他轟擊,再吃掉薩巴雍,回到新澤西的舊里姆洛克,然后各走各的道。
“杰里結了四次婚,破我們家里的紀錄。”瑞典佬微笑著說道。
“你呢?”我已從他的三個孩子猜測過,那位四十來歲、涉足高爾夫俱樂部的金發女郎很可能是他的第二任或者第三任妻子。但離婚與我心目中的這個人不符,他這個人拒絕承認生活中的非理性因素。若真的出現離婚,也只能是那位新澤西小姐引起的。或者她死了。也許是她嫁給了一位總是想讓自己的成就顯得圓滿、全身心地幻想穩定生活的人,這反而使她自殺。也許那就是……遭到的打擊。我企圖尋找某種丟失的碎片,來拼接成一個完整連貫的瑞典佬,想從他歲月滄桑的完美面容仔細辨認紊亂的跡象,但在那上面一無所獲。我弄不清他顯出的這種空白究竟是像大雪掩蓋了什么或者說那下面本來就沒有什么。
“我?兩個妻子,這是我的極限。比我弟弟的膽量差一點。他的新妻子只有三十幾歲,比他小一半。杰里是位專娶護士的醫生,四個全是他的護士。她們對利沃夫醫生崇拜得五體投地,四個妻子生了六個孩子,這使我父親有些煩惱。但杰里是個大塊頭,生性粗野的家伙,高大魁梧的一流外科醫生,任意支配整座醫院,連父親也得聽他的指揮。沒辦法,不然就會失去他。我這同胞兄弟并不四處拈花惹草,他每次離婚,父親都大鬧一番,想把杰里殺掉一百次。但只要杰里再婚,娶的新妻子在父親眼里又成了比先前那個更好的公主。‘她是個漂亮女孩,很可愛,我的乖乖!’如果有誰對杰里的那些妻子說三道四,父親都想殺了他。父親也喜歡杰里的孩子,五個女孩,一個男孩。父親很愛那男孩,但那幾個女孩更是他的掌上明珠。為這些孩子他沒有什么不愿去做。對大家的孩子都這樣,只要我們大家,所有孩子,圍在他身邊,他快活得不得了。他直到九十六歲,從未病過一天。他中風后過了六個月才去世,那段日子真糟。他這一生不錯,活得瀟灑,是個真正的勇士。他有一種自然的力量,沒有人能阻擋他。”在他談論父親快結束時,語氣有點輕飄,話音里帶著對父親的無比崇敬,自然流露出父親的期望對他的一生的巨大影響,這遠遠超過其他任何因素。
“很痛苦?”
“本來還要糟。只不過六個月,其實他有一半的時候已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天晚上他悄悄地離去……”
我說“很痛苦”是指他在信中所說的他父親“在他心愛的人遭到打擊時”他是多么地痛苦。即使我把他的信帶去,在他面前揮舞,瑞典佬還是會極力躲閃,就像應付五十年前在市運動場舉行的那場比賽中我們最差的對手、南邊隊的爭搶球員一樣。他連續四次過人,創下了州紀錄。當然,我要發掘底層的那種沖動、那種持續的懷疑絲毫未減。我清楚許多的東西還未被發現,這也使他感到恐懼,擔心我會刨根問底,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不是他希望我們相信他是的那種人。但我也在想,為什么對他有這些看法?為什么非要去了解這家伙?就因為他曾經專門對你說過“跳級生,籃球從不像這樣”,你便渴望去了解他?為什么要抓住他不放?你怎么啦?除了你所看到的,他什么也沒有,他就在你面前,一覽無余。他一直就這樣,并沒有裝出神秘的樣子,你在挖掘并不存在的深層。這家伙是個空殼。
我錯了。我一生中對其他人從未這么失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