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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讓我們別忘記能源。美國人不僅統治自己,還統治意大利、奧地利、德國和日本約兩億人。對戰爭罪行的審判正從地球上徹底清除所有魔鬼。我們獨具原子彈的威力,配給制即將結束,價格控制正被取消,在強調自我的浪潮中,汽車工人、煤礦工人、搬運工人、海運工人、鋼鐵工人,上百萬的勞動者不斷舉行罷工、爭取更多利益。星期天早上,在政府大街球場玩棒球和到學校后面的柏油場地上打籃球的全是剛從戰場活著回來的小伙子,鄰居、老表、兄長,口袋里塞滿離家的酬金,退役軍人法案讓他們為所欲為,這在戰前是他們不敢奢望的。日本人無條件投降六個月后,我們學校的高中班又開學了,大家正處于美國歷史上集體陶醉的最幸福時刻。能量的爆發向四下傳播,周圍的一切生機勃勃,犧牲和限制已經過去,大蕭條也不見蹤影,所有的東西都在運動,蓋子已被打開,美國人又從頭開始,大家齊心合力。

最重要的事件奇跡般結束,歷史的時鐘重新設定,一個民族的目標不再被過去限制,如果這些不足以令人振奮,那還有周圍的一切,大家共同的心愿:我們這些孩子應該擺脫貧困、無知、疾病、社會的傷害和脅迫——最要緊的是應該擺脫默默無聞。你不能一事無成!要使自己有所作為!

大家都有潛在的焦慮,每天都能感覺到苦難的持續威脅,只有始終如一的勤奮方能免受其害,對基督教世界普遍不信任,許多家庭大蕭條后仍心有余悸,擔心再受打擊。我們這個社區卻未陷入一片黑暗。這里因眾人的勤奮而欣欣向榮,生活中有了崇高的信仰,果斷地指引人們走向成功,今后的生活必將更加美好。目標就是要有目標,目的就是要有目的。這條規律常在人們的歇斯底里中顯現。經驗告訴他們只需極少的敵意就能不可挽回地毀掉一生。長輩們因為反復無常而情感負重太多,他們意識到與之作對的一切早已聯手,然而這條規律使得社區成為大家難以割舍之地。整個社區總是要求我們不得出格,不得游手好閑,要抓住機會、利用優勢、牢記重點。

世代之間差異不小,需要進一步論爭的東西也有許多,他們不愿放棄的世界觀和所崇尚的原則,隨著美國時代幾個世紀的流逝,我們一無所獲,只是變得老態龍鐘。他們反復無常的性格與我們無緣。我們內部正在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是究竟敢于離他們多遠,這確實令人煩惱、矛盾重重。我們有些人敢于對他們那些令人窒息的觀點加以反擊,但兩代人的沖突從未像二十年后那樣劇烈,社區不再因誤解成為相互傷害的戰場。有的是批評指責讓人臣服,年輕人的求變能力被無數種要求、規定和戒律所束縛,這些限制終究無法突破。一條是因我們自己的現實利益所在而高度推崇,另一條則被時代普遍認為公正,這類禁忌還在我們孩提時候就完全接受,父輩根深蒂固的自我犧牲精神使我們荒唐的反抗意識消解,幾乎將所有不當的欲望泯滅。

我們大多數人還需聚集更多的勇氣——或者說更多的愚昧——方能挫傷他們要求我們達到盡善盡美的熱情,遠離許可的范圍去自由翱翔。他們要求我們做到既遵紀守法又高人一等的理由是我們良心上無法承受的,因而那些近乎絕對的控制完全落入他們成人之手,通過我們這一代,他們也盡力完善了自己。命運的這種安排留下無關痛癢的斑斑疤痕,卻很少聽說有人精神失常,至少當時如此。感謝上帝!那些期望的重負并不一定都具有多大的殺傷力。當然,在有的家庭里父母若將控制閘松動一點會好得多,但大多數情況下,幾代人之間的摩擦正好使我們向前邁進。

我這種認為我們樂于生活在此的想法錯了嗎?沒有哪種錯覺比得上長輩們的鄉愁所引發的幻象,但在塔巴奇尼克泡菜桶的芳香里成長,不可能與生活在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的貴族少年相提并論,我這種想法全錯了嗎?我是否真錯了,居然認為就在活生生的現實里,生活的豐富已將我們的情感攪動到某種特殊的程度。哪里還有這浩如煙海的細節將你團團包圍?細節,細節的無邊無際,細節的威力和細節的沉重——如同你死后墳墓上高達六英尺的塵土一樣,這無窮無盡的細節在你年輕的生命里將你環繞。

所謂社區,也許就是一個孩子自然會全神貫注的地方,是孩子們透過表象、了解事物本質的暢通渠道。那些街道里,每一個街區、每一座后院、每一幢房子、每一層樓、每一位朋友家里的墻壁、天花板和門窗,都是如此富有個性,即使五十年后你也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這種滲透更徹底?我們如此敏銳地記錄下身邊的事物,并用油毯油布、儀式蠟燭、燒飯氣味、蘭尚臺燈和百葉窗標示出社會等級的細微差別。相互之間,我們知道誰的柜子里有什么樣的午飯、誰在塞德店里訂下哪種熱狗;我們了解對方的身體,知道誰走內八字、誰胸部發育了、誰帶有發油氣味、誰講話時老吐唾沫;知道誰好斗、誰友好、誰聰明、誰愚笨;知道誰的母親口音重、誰的父親蓄胡須、誰的母親在干活、誰的父親已去世;我們也多少了解每個家庭因不同情況而面臨的人生難題。

當然,還有因貧窮、欲望、幻想和對恥辱的恐懼而產生的不可避免的強烈動蕩。我們每個人都處在絕望的思春意念中,孤獨而隱秘,盡力約束自己,全靠青春期的不斷反省,年輕的旅途才被照亮。好在那個年代,貞潔觀念仍居上風,年輕人還熱衷于自由和民主一類的國家大事。

令人驚奇的是我們生活中的一切在腦海里時常顯現,就像當年的同班同學一樣還記得真真切切。今天當我們再次相見時,那份強烈的情感也令人驚奇。最令人驚奇的是我們正接近祖父輩當年那把年紀。那是一九四六年二月我們剛剛進入大學的時候,我們對將要發生的事毫不知情,現在卻了如指掌。一九五〇年一月的那個班級的同學都有了自己的歸屬——當年不能回答的問題全有了答案,未來的謎底已被揭開——這還不令人驚奇嗎?在這個國家、在這個時代,像我們這么生活過,真令人驚奇。

這是一篇我沒有在第四十五次高中同學聚會時發表的演講詞,與其說是講給大家聽,不如說是留給自己。只是在聚會之后我才開始構思這篇演講,黑暗中我躺在床上費力琢磨到底是什么觸動了自己。演講的口吻對于一家鄉村俱樂部的舞廳來說太書生氣,也不是這類春風得意的人們到此想聽的。從凌晨三點到六點,我冥思苦想,覺得構思還不錯,萬分激動之中盡量去理解這種重逢內在的凝聚力和將我們像孩童一般聯系到一起的共同經歷。盡管有貧窮與特權的等級差異,盡管有許多因家庭的爭吵留下深刻印象的焦慮——幸運的是,人們后來發現這些爭吵并未帶來預料的那么多煩惱——還是有某種強有力的東西將大家團結起來。它不只在我們的出生之地將大家連在一起,而且在要去的地方把大家維系,并指導大家如何到達那里。我們有了新的方法、新的目標、新的效忠對象、新的內在——一種新的悠閑狀態,面對異教徒仍想堅持的反猶太主義也沒有那么激動反感。這些轉變來自何處?在哪出歷史劇里,在絲毫不像偉大的生活舞臺的教室里和廚房內,這些微不足道的人物粉墨登場?究竟是什么的相互碰撞才產生了我們心中的火花?

我從新澤西開車回來八小時后,這些模糊的、讓人無法入睡的問題和答案像影子一樣揮之不去。我輾轉難眠、煩躁不安,躺在床上不停地琢磨。在新澤西十月下旬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大家遠離那些曾是孩童時代的家園、現在卻到處充斥著罪惡、彌漫著毒品的街道,來到猶太郊區的一家鄉村俱樂部,這次聚會從早上十一點開始,在熱情洋溢的氣氛中持續了整個下午。那是在鄉村俱樂部高爾夫球場邊上的舞廳里,這群老人都是三四十年代威克瓦西的小伙子,他們原以為鐵頭球桿(那時被叫做九號球桿)是一塊肥鯡魚。現在我不能入睡——只能記起當泊車員將我的車開到門廊的階梯前時,這次聚會的總指揮,瑟爾瑪·布拉斯洛佛友好地問我是否玩得開心,我告訴她:“就像硫磺島戰役后回到故里一樣。”

凌晨三點左右,我下床來到桌前,理不清的思緒在頭腦里嗡嗡作響。我伏案工作到六點鐘,終于把聚會演講詞寫得像前面這樣。只是當我用“令人驚奇”這句話把演講推向感情的高潮后,才使自己不再被感情的力量震驚,并能重新入睡幾個小時,或者說多少近似入睡,因為有一半的時候,我還在不停地記敘,回憶那些刻骨銘心的事情。

是啊,從高中聚會這么美好的慶典上回來,很難立刻就躲進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里。如果我才三四十歲,也許在開車回家的路上這三個小時里聚會時的甜蜜感覺就已淡忘。但人到六十二歲,對這類事情就難以把握了,況且剛動過癌癥手術一年。不是我想抓住過去的時光不放,而是我現已被它套牢,我看似正遠離時光的世界,實際上卻在穿越它神秘的核心。

在相聚的幾小時里,我們擁抱、親吻、閑聊、相互招呼和回憶那些長遠看來其實并無大礙的令人難堪的往事。“看!誰來了?”、“啊,好長時間了”、“你還記得我?我可記得你”之類的叫喊聲此起彼伏。“我們是不是曾經……”、“你是不是那個孩子……”相互間所用的這幾個詞在整個下午任人們不斷重復,大家被同時拉進好些個閑聊的圈子,嘴上喊道“別走開,我馬上回來!”。當然,也跳舞了。臉貼著臉,邁著過時的舞步,和著“單人樂隊”的伴奏,那個伴奏的小伙子留著胡須,身穿晚禮服,額頭上扎條紅色手巾(他至少是在我們和著《埃歐蘭斯》[9]充滿激情的樂曲從禮堂列隊出來后,晚了整整二十年才出生的)。他用合成器伴奏,模仿納京高、弗蘭基·萊恩和辛納屈的風格。在那幾個小時里,人們對時間長鏈,對被稱為時間的每一件事情該死的消失過程的理解,像對早上就著咖啡毫不費力咽下甜甜圈一樣容易。頭扎手巾的單人樂隊奏起《騾馬車隊》,我陷入沉思,時間天使正從頭頂掠過,我們生活過的所有時刻都隨她的一次次呼吸完結。時間天使當時肯定在場,和我們一起就在雪松山鄉村俱樂部的舞廳里聽那小伙子模仿弗蘭基·萊恩演奏《騾馬車隊》。有時我看看大家,似乎覺得仍在一九五〇年,似乎“一九九五年”不過是高年級舞會的未來主題,我們都戴著可笑的紙殼面具,裝作已接近世紀末的樣子。那天下午的時光只是為了給我們自己某種神秘感而人為制造出來的。

分手時瑟爾瑪送給我們每個人一只紀念馬克杯,里面橘黃色的薄紙袋裝著六個盧吉拉奇甜餅,用橘黃色玻璃紙包好,再扎上橙褐(校園色彩)相間條紋的卷曲綢帶。這甜餅是來自我們班的學生,一個來自提尼克的面包師的禮物,就像我放學回家吃上的那么新鮮,那時則由我母親打麻將的俱樂部里的一個菜譜銷售商烘烤。離開聚會不到五分鐘,我就剝掉雙層包裝,將六個甜餅全吃下,每個蝸形面團沾滿糖粉,縫里夾著細小的葡萄干和核桃片。我一口接一口吞下這些小東西,感受到面粉與黃油、酸奶酪、香草、奶油、蛋黃和蔗糖混合的多種滋味,這是我從小就喜愛的東西。此時我或許也能體會到某種東西從我內森身上消失,如同普魯斯特所說的,當他辨別出“瑪德琳蛋糕的味道”:對死亡的焦慮,從他馬瑟爾身上消失一樣。普魯斯特寫道:“只需一嘗,‘死亡’這詞……就對他毫無意義。”我于是狼吞虎咽,不停地將這種滲透油脂的東西塞進嘴里,但到最后也沒有類似馬瑟爾那樣的運氣。

再談談死亡和欲望,這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是種可以理解的極端要求,預防死亡,抵制它,不惜一切可能的方法,隨便怎樣觀察死亡,無論什么,除了清晰透明以外:

按照我們進門時拿到的小冊子上所說,畢業班的一百七十六人中有二十六人現住在佛羅里達……兆頭不錯,這意味著我們在佛羅里達現有的人還是比死去的多一點(多六個)。另外,整個下午不只我一人,大家在心里都將這些男人戲稱為男孩,女人戲稱為女孩。有個從佛羅里達趕來的男孩告訴我,在下飛機后從紐瓦克機場到利文斯敦的那一段路程中,他租了一部車急忙趕路,卻兩次被迫到加油站找廁所,只因受不了身體顫抖。這人叫門蒂·格里克,一九五〇年被選為班上最帥的小伙子。在一九五〇年,他是個身材魁梧、睫毛長長的美男子,是我們最重要的吉特巴舞者,喜歡四處對人叫喊:“帥呆了!”他有一次被他哥請到奧古斯塔街的一家妓女院去玩,那里到處是拉皮條的,實際上也就在離他父親開的布蘭夫德酒館不遠的街角。他后來承認自己連衣服都沒脫,只是坐在外面走道上翻翻桌上的一本《機械插圖》雜志,而他哥哥才真的在“干事”——門蒂算得上是班里最像少年犯的一個了。正是這個門蒂·格里克(現在叫伽哈)帶我去亞當斯劇院聽伊利諾斯·賈奎特、巴迪·約翰遜和“紐瓦克本地的”莎拉·沃恩唱歌。他曾買票請我去聽比利·厄克斯汀(B先生)在清真寺的音樂會。他在一九四九年還搞到票,和我一起到桂園觀看美國黑人選美大賽。門蒂曾三四次帶我到澤西電臺(WAAT)看午夜黑人流行音樂節目主持人比爾·庫克的現場播音。星期六晚上我常在自己臥室的黑暗之中聆聽比爾·庫克的“音樂大篷車”節目。開場曲為艾靈頓的《大篷車》,那極富異國情調,飽經滄桑,兼有非洲與東方的節奏,肚皮舞的鼓點,這一切本身就值得收聽。就是緊裹在母親剛剛洗過的被單里,公爵親自演奏的《大篷車》還能令我沖動不已。先是“咚!咚!”的開場鼓,開士巴聲中傳出悠揚婉轉的長號聲,再就是舞蛇的長笛徐徐吹起。門蒂把它叫做“勃起的音樂”。

到WAAT電臺比爾·庫克的工作室去時,我們乘14路車到市里,幾分鐘后便像上教堂的人一樣,靜靜地坐在他玻璃隔間外面的椅子上,比爾·庫克將離開麥克風出來見我們。唱片機上放著“黑人音樂”,此時聽眾們正悠閑在家,庫克誠摯地與兩個瘦高的白人機靈鬼握手,他們身著從亞美利加商店買來的單排扣西裝和從專賣店買來的襯衣,大翻領。(我身上穿的是專為這晚上的活動而從門蒂那里借來的衣服。)“我將為你們放點什么?”庫克優雅地向我們問道,那種圓潤共振的嗓音是門蒂在電話里和我閑聊時總愛模仿的。我點的是那種音調優美的東西,如戴納·華盛頓“小姐”、薩萬娜·邱吉爾“小姐”等——在當時音樂主持人放的這些性感“小姐”音樂是多么吸引人啊——而門蒂的口味要求更刺激,欣賞水平在種族上要權威得多,他點的音樂家則是通俗沙龍鋼琴手羅斯福·塞克斯、艾偉里·喬·亨特(“當我失去心愛的……我幾……乎發瘋”)等。門蒂似乎特別喜愛一個四人樂團,叫做“雷—奧—沃克斯”,特別加重第一個音節,完全就像來自南方、放學后為門蒂父親商店送貨的黑人小伙子梅爾威·史密斯那樣發音。(門蒂和他兄弟在星期六送貨。)門蒂有天晚上大膽地陪梅爾威·史密斯到燈塔街保齡球館上面的俱樂部——利洛伊德館里聽比博普爵士樂現場演奏,白人很少到那里去,只有音樂家無畏的苔絲狄蒙娜[10]才會去冒這個險。也是門蒂·格里克帶我第一次到市街的電臺錄音棚,從十九美分的柜子里挑選便宜的唱片,并在隔間里試聽后再買。戰爭期間為了鼓舞國內戰線的士氣,七、八月份每周一個晚上在政府大街廣場舉行舞會,社區的大人小孩和學童們玩到深夜,圍繞我們在夏天沒完沒了地打棒球的油漆過的白色壘座歡笑著來回奔跑,門蒂常常到熱情高漲的人群里亂竄,鼓動那些愿意聽沒有格倫·米勒和湯米·道爾西那么出名的音樂的人到學校后面昏暗的泛光燈下跳舞。也不管插滿旗子的臺上正演奏著曲子,門蒂晚上大部分時間都在奔忙,嘴里唱道:“卡爾多尼亞,卡爾多尼亞,是什么讓你的大腦袋如此堅硬?巖石!”他一邊唱,一邊歡快地宣布“免費”,就像路易斯·喬丹和他的鼓吹五人組樂隊的音樂一樣狂熱。不管哪個敢死隊員只要想聽這類音樂,不論何時,或因何種怪異的原因(玩小賭注的七張牌游戲,無數次地看他抽屜里廉價“色情連環畫”中的畫片,或偶爾圍成圓圈手淫比賽時),他都樂于分享。沒其他人在家時,我們便鉆進他那邪惡的臥室。

門蒂曾是威克瓦西最聰明的男孩,差不多是眾人仰慕的孩子榜樣,性格游離于輕微的令人討厭的膚淺平庸與大膽的讓人羨慕的離經叛道之間。現在還是這個門蒂,到了一九九五年,忽然回來卻舉止無禮,既引起大家的注意又在不斷冒犯他人。這個矮小機靈、骯臟齷齪、瘋狂愚蠢的門蒂·格里克還是來了,并沒有待在牢里。(他曾勸我們在他臥室地板上坐成一個圈,四五個敢死隊員褪下褲子,為贏得放在中央罐子里的幾美元,比賽看誰先“射精”。那時我就認為他最終肯定會被關進去。)他也沒下地獄。(當他在利洛伊德館差點被一個有色人小子刺死時,我認為他肯定會到那里去。那小子“大麻煙抽多了”,或其他原因,反正都一樣。)門蒂只是個退休的餐館老板,他有三家名叫加爾斯格里爾的牛排餐廳在長島的郊區,沒有比第四十五次高中班同學聚會更讓他聲名狼藉的地方了。

“門蒂,你不必擔心。你身體還是不錯的,容貌依舊,真令人驚奇,看起來很好。”

他確實這樣。他經常曬日光浴,身材修長,是高個臉窄的慢跑者,身著黑色鱷魚皮長靴和黑色真絲襯衫,外套綠色羊絨夾克。只是長滿銀白色頭發的腦袋看上去不太像他的,似乎是一個討厭鬼因曾經那樣生活過而遭到的報應。

“我注意身體,那不是我想說的重點。我給笨狗打過電話。”馬迪·“笨狗”·謝福是我們三人在玩棒球時組成的敢死隊里的明星側擲球投手。從這次聚會的名冊看,他注明的是“金融顧問”(這似乎與我記得的不同,當年他特別怕見女孩,這個娃娃臉的笨狗曾把朝著墻壁扔硬幣的游戲當做青春期的主要消遣),他已有三個孩子,分別為三十六歲、三十四歲和三十一歲,有兩個孫輩,分別為兩歲和一歲。門蒂說:“我告訴笨狗,如果他不坐在我旁邊,我也不來。在我干的這一行,我不得不和真的笨狗打交道,應付該死的暴徒。但這次我從一開始就應付不了。跳級生,不止兩次,而是三次,我不得不停車去方便。”

“是啊,”我說,“多年來我們盡量將自己涂抹得讓人看不透,而這恰恰把我們直接拉回一眼就能被人看穿的年代。”

“是嗎?”

“可能吧。天曉得。”

“我們班上有二十個死了。”他給我看小冊子后面標題為“紀念”的那一頁。“有十一個男生死了,兩個是敢死隊的,伯特·貝格曼和尤迪·奧倫斯坦。”尤迪是笨狗的棒球搭檔,伯特是二壘球員。“他們倆都死于前列腺癌,又都在這三年里。我常查血。自從聽到尤迪的事后,我每六個月查一次。你檢查過嗎?”

“我查過。”當然,我再也不會去查了,因為已經沒有前列腺了。

“多久一次?”

“每年。”

“那不夠,要每六個月一次。”

“好吧。我一定去。”

“你還是不錯吧?”他抓住我的肩問道。

“我身體很好。”

“嗨,我教你手淫,還記得?”

“我記得你干過,門德爾。我自己想干之前三四個月你就隨時要我干,你常使我那樣。”

“是我。”他承認,并大聲地笑,“是我教跳級生祖克曼手淫的。這份榮耀屬于我。”我們這日益縮小的敢死隊運動俱樂部的禿頂一壘手和白發左邊外野手擁抱在一起。透過他的衣服我觸摸到的身軀證明了他將自己保護得多么好。

他高興地說:“五十年過去了,我還在保持敢死隊里的紀錄。”

“別太自信,問問笨狗。”

“聽說你患過心臟病。”他說。

“沒有,不過是心臟分流術,幾年前的事了。”

“討厭的分流術,他們將管子插進喉嚨,是嗎?”

“是。”

“我見過妻弟插著喉管的樣子。我也最想來這么一下!”門蒂說,“我不想以最糟糕的方式來這里,但笨狗老是打電話說‘你不可能永遠活下去’,我一再告訴他‘我一定能,笨狗,我不得不!’我真蠢,還是來了,翻開小冊子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訃告。”

趁門蒂去拿飲料和找笨狗時,我在手冊上看到他的名字,下面寫著:“退休餐館老板,孩子有三個,分別為三十六歲、三十三歲和二十八歲,孫輩有六個,分別為十四歲、十二歲、九歲、五歲、五歲和三歲。”六個孫輩中有兩個好像是雙胞胎,也許是他們使得門蒂如此懼怕死亡,或者還有其他原因,如依舊到妓院狂歡和穿時髦服裝。我當時該問問他。

那天下午我應該問大家許多問題。盡管有點遺憾,但我也知道對于我的那些總是以“不管怎樣……”開頭的問題,他們的答案也不會讓我明白為什么自己有那種離奇的感覺:看不見的事情的發生和親眼目睹的一個樣。只需一個姑娘在拍全班合影時對攝影師說“注意別拍下皺紋”,只需和其他人一道對恰如其分的俏皮話開懷大笑,就能感覺到命運這個文明世界最古老的謎,也是大學一年級的希臘羅馬神話課的第一篇作文題目,當時我寫的是“命運是被稱做莫依雷的三個女神,克洛托紡制生命之線,拉刻西斯掌握生命長短,阿特羅波斯剪斷生命之線”。命運變得完全可以理解,平常的事情卻變得不可思議,比如照相時我站在倒數第三排,一只手搭在馬歇爾·哥爾德斯泰的肩上(“有兩個孩子,分別為三十九歲和三十七歲,有兩個孫輩,分別為八歲和六歲”),另一只搭在斯坦利·威利科夫的肩上(“有兩個孩子,分別為三十九歲和三十八歲,有三個孫輩,分別為五歲、二歲和八個月”)的這種情形。

紐約大學有一個名叫喬丹·維薩的年輕的學拍電影的學生,他是后衛彌爾頓·維森貝格的孫子,和彌爾頓一道來拍一部我們聚會的紀錄片用來交某個課程的作業。當我不時地在房間里四下轉悠,以自己過時的方法記錄下發生的一切時,我聽到喬丹正用攝影機采訪他人。六十三歲的馬里琳·克普里卡告訴他:“這不像其他學校,孩子們不錯,老師也很好,我們所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只是嚼口香糖……”六十三歲的喬治·克斯岑鮑姆也說:“是這周圍最好的學校,有最好的教師,最好的孩子……”也是六十三歲的里翁·古特曼插話道:“說心里話,這是我相處過的最聰明的一伙人……”“學校在那時完全不同。”同樣年齡的勞娜·瑟格拉說。“一九五〇年?只不過才過了幾年時間,喬丹。”對另一問題,勞娜這么笑著回答,但笑容里沒有太多的歡樂。

有人對我說:“當人們問我是否和你一道上過學,我常告訴他們你怎樣在威拉克的課上為我寫那篇作文,《紅色英勇勛章》。”“但我沒有。”“你有過。”“我對《紅色英勇勛章》知道什么?直到上大學我才讀過這書。”“不,你替我寫了關于《紅色英勇勛章》的作文,我得了個優加。我晚了一個星期才交上去,威拉克對我說:‘值得等這么久。’”

和我講話的這人,小個頭,神情陰郁,白胡子修剪得很短,一只眼睛下有道嚇人的傷痕,兩耳都戴著助聽器。時間在每個人身上下了一番工夫,而在一些人的身上下的工夫更多。那天下午我見到很少幾位這樣的人,而他就是其中之一。他走起路來有點跛,拄著拐杖和我說話,呼吸沉重。我沒認出他,離他多近我也認不出,即使從戴著的姓名牌上知道他叫艾拉·珀斯勒,我也想不起。誰是艾拉·珀斯勒?特別是我根本就不行,為什么要那樣幫他?我真為艾拉寫過那篇作文卻連那本書都不屑于讀一讀?艾拉說:“你父親對我很好。”“是嗎?”“我的一生中和他待在一起的那幾次使我對自己更滿意,比和我自己的父親度過的整個生命都好些。”“我不知道這些。”“我父親在我的一生中是個非常邊緣的人物。”“他干什么的?給我點提示。”“他靠擦地板為生,一生都在擦地板。你父親總是鼓勵你好好學習,我父親要我干的事,是給我買一套擦鞋工具在報攤前掙點錢。那就是他要我畢業后干的。蠢極了!在那種家庭真叫受罪。真正愚蠢的家庭。和這些人在一起,我生活在黑暗之中。你會被自己的父親踢到一邊,內森,會最終變成脾氣暴躁的家伙。我有個兄弟,我們不得不把他放進精神病院,你不知道這些,誰也不知道。我們連提到他的名字都不允許。他叫艾迪。比我大四歲,常常暴怒,將自己的手咬得鮮血直流。他叫起來像只郊狼,直到父母親使他安定下來。在學校,當人們問我是否有兄弟或姐妹,我就寫‘一個也沒有’。我在大學時,父母給精神病院簽了許可書,讓他們給艾迪做前腦葉白質切除手術。之后他就陷入昏迷,最后死去。你想像得到嗎?讓我到市街法院外面去擦鞋——這就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忠告。”“那你干什么?”“我是個心理醫生。我是從你父親那里得來的鼓舞。他是醫生。”“不準確。他穿著白大褂,但只是個看腳的醫生。”“每次和伙伴們到你家去,你母親總端上一碗水果,你父親常對我說:‘艾拉,對這事你怎么看?艾拉,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有桃子、李子、油桃和葡萄。我家里從未見過一個蘋果。我母親已九十七歲了,我現在給了她一個家。她坐在椅子上整天哭泣,說實話,我認為她并沒有在我小的時候那么傷心。我猜你父親去世了吧?”“是啊,你的呢?”“我的那位等不及想死。他把失敗真的看得很重。”而我仍搞不清艾拉是誰或他談了些什么,因為就我所記得的而言,那一天也同所有經歷過的每天一樣,超出可以回想的范圍,也許根本就沒有發生過,哪怕有許多個艾拉·珀斯勒和我面對面站著相互作證。我最多能猜到的是,當艾拉在我家受父親鼓勵的時候,我還未出生。有關父親問艾拉的看法,以及他吃著我家水果的情形,我絞盡腦汁也沒有一丁點印象。有些事從你大腦里慢慢消失,直到完全遺忘,只因它們不夠重要。它就屬于那一類。而我所完全遺忘的東西卻在艾拉身上扎下根來,改變了他的生活。

所以你不必非要看得比艾拉和我遠,才懂得為什么我們這一生總認為除了我們自己,大家都錯了。我們忘記事情不只因為它們不重要,而是當它們太重要了,也會忘記,因為我們每個人記憶和忘卻的模式像迷宮一樣繞來繞去,成為和指紋一樣獨特的身份印記。難怪現實的碎片被有的人像傳記那樣看重,而對其他人,比如說在同一個餐桌上吃過成千上萬次飯的人,只不過像任意渲染的虛構物。但沒人會交上五十美元來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只為了對另一個人固有的看法表示抗議。真正重要的事情、那天下午最大的快樂其實很簡單,就是看到自己還未被登在“紀念”那一頁。

“你父親去世多久了?”艾拉問我。“一九六九年,二十六年前。很久了。”我回答道。“對誰?對他而言?我不那樣認為。對死去的人來說,微不足道。”這時,我聽到就在我身后,門蒂·格里克對人講:“你把誰搞了?”“洛雷勒。”另一人答道。“是啊,每個人都搞了她,我也是。還有誰?”門蒂說。“黛安娜。”“對,黛安娜。沒錯。還有誰?”“瑟爾瑪。”“瑟爾瑪?我沒想到。”門蒂說,“聽到這些我很吃驚。不,我從未想搞瑟爾瑪,太矮。就我來說,軍樂隊的女領隊最好。放學后看她們在運動場訓練,然后回家手淫。涂了粉餅,可可粉色的粉餅,在她們的大腿上,那使我發狂。你們注意了嗎?小伙子總的說來還不錯,很多人有成就。但姑娘們,你們看……不,第四十五次聚會不是來看臀部的最好時間。”“真的,真的。”另一位說道。這人講話很輕,似乎沒有在此發現門蒂那種任意發泄的懷舊情感。“時間對女人很殘酷。”“知道誰死了?伯特和尤迪。”門蒂說,“前列腺癌。到了脊骨,擴散了。將他們消耗光了。兩個都一樣。感謝上帝,我去檢查過。你們檢查了嗎?”“什么檢查?”另一個問道。“該死!你沒檢查?”“跳級生,梅斯納沒有檢查!”門蒂說道,把我從艾拉身邊拖開。

梅斯納現在已是梅斯納先生了。阿貝·梅斯納,矮個子、膚色黝黑、體格魁偉、伸頸屈背,是梅斯納清潔公司的老板——“五小時清潔服務”的招牌掛在政府大街上,一邊是修鞋店,那里總播放著意大利電臺的節目,人們坐在半高的旋轉門后面等拉爾夫修鞋跟;另一邊是洛琳的美容院,我母親曾從那里帶回一本《銀幕》雜志,我在上面讀到一篇題為《喬治·拉夫特是個孤獨的人》的文章,令我非常驚訝。梅斯納夫人,像她丈夫一樣是個體格健壯、普普通通的矮個子,和丈夫一起打點公司的事務,有一年曾和我母親在政府大街上一個售貨亭賣戰爭債券和郵票。他們的兒子阿倫和我從幼兒園開始就一同上學,跟我一樣在小學里跳級。阿倫·梅斯納和我常被老師扔進同一個房間,遇到重大節日的集會需要演戲時就叫我們拿點節目出來,好像我們倆是喬治·考夫曼和摩西·哈特[11]一樣。戰后有好幾個賽季,梅斯納先生——奇跡般地——成了紐瓦克熊隊和揚基3A鄉村隊的干洗匠。有一年夏天,在一個偉大的日子里,我被阿倫招去幫他把為熊隊干洗好的隊服送走,換了三次公交車,穿過威爾遜大街,來到拉貝特體育館的俱樂部。

“阿倫,天哪,你還是老樣子。”我說。“我還能是誰?”他答道,捧著我的臉吻了一下。“阿爾,”門蒂嚷道,“告訴跳級生,你聽到希里馬跟他妻子說的什么。跳級生,希里馬娶了個新妻子,有六英尺高。三年前他去看心理醫生,當時他很沮喪。心理醫生對他講:‘我讓你想像一下你妻子的身體時,你會怎么想?’希里馬說:‘我想我會割開自己的喉嚨。’所以他就離婚了,然后娶了這個非猶太人秘書,六英尺高,三十五歲,大腿長得不得了。阿爾,告訴跳級生她說些什么,這長腿子。”我們倆這么笑著緊抓住對方肌肉減少的手臂,阿倫說道:“她說:‘為什么他們都叫馬迪、猶迪、杜迪和圖迪?若他的名字是查爾斯,為什么要叫圖迪?’希里馬對她說:‘我真不該帶你來,我知道不應該。我也解釋不清。沒有誰能夠解釋,這不能解釋,就那么回事。’”

那么,阿倫現在怎么樣?由干洗匠養大,放學后為干洗匠干活,他本人也恰似一個干洗匠,現在卻成了帕薩迪納高等法院的法官。在他父親的袖珍清潔器商店里,有一幅富蘭克林·羅斯福的加框凹版相片掛在熨燙機上方,旁邊是市長梅耶·艾倫斯坦的親筆簽名照片。阿倫告訴我他曾兩次擔任共和黨代表團成員參加總統選舉大會時,我想起了這些照片。當門蒂問阿倫是否能給他幾張玫瑰碗球場的票,我常和阿倫到布魯克林去看道奇隊星期天的兩場連賽,那一年羅賓遜登場。我早上八點出發,就在街角乘車到賓夕法尼亞車站,轉地鐵到紐約,再轉地鐵到布魯克林,來到艾比茨運動場,從午餐包里拿出三明治吃起來,這時人們還未開始擊球練習。球賽一開始——阿倫就用他持續高亢的嗓音對聯賽進行全程講解,把我們周圍的人都逼瘋了——還是這個阿倫·梅斯納,從夾克里掏出小筆記本仔細記錄。我從他后面瞥了一眼,只見他寫下:“為門蒂·G搞玫瑰碗的票。”

沒什么意思?不精彩?無重大事情發生?是啊,你怎么理解得看你是在哪里長大的,以及你面臨的生活是什么樣子。阿倫·梅斯納不能說是來自默默無聞的家庭,但一想起他像個鄉下佬似的在艾比茨運動場不停地叫喊,想起他在冬天臨近黃昏時,光著腦袋、身穿短呢大衣,在我們那些街道上運送干洗衣物,人們自然會認為他注定不能享受玫瑰聯賽這類事物。

很少有誰能坐在一個地方吃雞肉飯吃這么久,差不多過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大家享用了果餡卷和咖啡后,宴會才算結束。來自梅普爾的孩子們登上演奏臺唱起梅普爾大街校歌,一撥又一撥的同學再到麥克風前說上幾句,如“這一生值得”或者“為你們大家感到自豪”,人們相互拍拍肩,摟在一起,組織聚會的十人委員會在舞池里列隊舉起手來,單人樂隊奏起鮑勃·霍普主演電影的主題歌《感謝記憶》,我們為他們的辛勤勞動鼓掌致謝。馬文·勒博,這個“撒一次尿都比我對自己的兩次婚姻更深謀遠慮的家伙”,給我講了他付離婚贍養費的煩惱。他父親曾把一輛龐蒂克汽車賣給我父親,以前我們去叫馬文出來玩時,他都給我們這些孩子每人一支大雪茄。以前對人最和藹的朱里爾斯·平卡斯,因移植手術后的長期恢復吃了不少環孢素,現在顫抖得很厲害,不得不放棄自己的驗光配鏡業。他平靜克制地告訴我他是怎樣帶著一只新換的腎前來聚會:“若不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在去年十月死于腦出血,我現在也活不了。”希里馬身材高大的年輕妻子對我說:“你是這班上的作家,也許你能解釋這些。為什么他們都叫猶迪、杜迪、馬迪和圖迪?”謝利·明斯科夫,敢死隊的另一位球員問我:“你在麥克風前講你沒有孩子,這是真的?”我點了點頭,他大吃一驚。他抓住我的手說:“可憐的跳級生。”只是在所有這些都結束后我才發現杰里·利沃夫就在我們中間,他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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