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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繁花似錦的中古駢文(1)

西漢、東漢之際的大作家揚雄雖然文思超群、佳作頗多,卻嘲笑辭賦乃是壯夫不為的“童子雕蟲篆刻”(《法言·吾子》)。大約兩百年之后,魏文帝曹丕一反揚雄的論調,把文學創作推崇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典論·論文》)。文學的地位提高了,她不再甘心依附在儒家經學的身影之下,不再僅僅是漢代侍從文人手中取悅帝王的工具,她要表達作家之心志,抒發一己之深情,她更要以自己外形上的絢爛奪目,堂堂正正地爭取自己在文化史上的空間和地位。

先秦散文中偶然出現的對偶句,自東漢開始逐漸成為文章中的主導句式,魏晉南北朝的文人對這種句式似乎更加愛不釋手,下筆作文,則必然對仗,于是形成了一種似乎通篇都是“對聯”的新型文體。相對于先秦時代句式長短不齊的文體,當時的人稱之為“今體”。清代學者送給它一個更為典雅的名字——駢文。不單朝廷廟堂上的詔誥文章要用駢文,民間書信也用駢文,就連邏輯復雜、頭緒紛繁的學術專著,同樣要用對仗工整的駢文來寫。魏晉六朝時代,士人愛美的風氣無處不在,他們當中有所謂“行步顧影”者,比如魏晉之際的名士何晏;南朝士人當中更是不乏喜愛濃妝淡抹、施朱傅粉者。文人們鐘情于駢文,主要也是因為駢文具有華麗的外表:通篇對仗的句式,體現出整齊的建筑美;平仄相間的聲韻,展示著抑揚頓挫的音樂美;重視雕琢文辭,因而頗具色彩美;講究使用典故來表情達意,所以還富有含蓄美。中國獨有的駢文,在中古時代掀起一股席卷整個文壇的唯美風潮。

一、簡明扼要說駢儷

“駢”字的本義是兩匹馬并駕齊驅。駢文,就是用對偶句組成的文章,有時候也稱為駢儷文。就是文章中的每句完整的話,都由兩個分句組成,兩句在意義上相同或相反。“儷”的本義是兩張并列的鹿皮,總之都離不開相同或相對的兩者并列在一起這層意思。駢文在英文中被譯成“parallelprose”,這個譯法還是能夠體現出它結構上的基本特點的。

今天比較常見的對聯,實際上就是駢文的基本句式。對聯可以說是人們特意把駢文中的一個完整的句子拿出來,單獨成為一種文體,這需要一定的時間,因此對聯的出現比較晚。相傳五代十國時期的后蜀君主孟昶是對聯的創始人。有一年的春節,他把“新年納余慶,佳節號長春”這樣一個工整的駢句分別寫在兩張大小一樣的紙上,這就成了對聯。對偶是駢文在形式上的基本特點,判斷一篇文章是不是駢文,就要看它是不是大部分句子使用了對偶的駢句。

當然,駢文還有其他一些特點,大致都是在駢偶的結構確定之后,隨著歷史的發展逐漸具備的。比如講究音韻,最早的駢句中并沒有特別注意,后來就成了有意識的追求了。文章的聲韻理論到了南朝齊武帝永明之際(483-493),才由沈約、周颙、王融等人倡導起來,相當復雜,就連他們自己也不能嚴格遵守;直到六朝之末,徐陵、庾信等人才運用到比較圓熟的程度,不過也沒有絲絲入扣,毫不錯亂;只有唐、宋時代的一些駢文大家才真正做到了嚴守勿失。做到這一步是要下很大工夫的,不過到了這種精密的程度,作文章也就難免有些“受罪”了。再如刻意使用典故,也是兩晉以后的駢文才出現的特點。用典本來是為了借古喻今,散體文同樣使用,本來沒有什么特別,但駢文卻要考慮到句子長短、音韻的平仄和用意的虛實等等因素,而且后來發展到一句一典,作者不僅要記誦大量典故,更要花費很多裁剪熔鑄的工夫,實際上也是個苦差事了。所以后來出現了不少類書,比如《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冊府元龜》等,還有各種各樣規模大小不等、分門別類的類書,多半都是為了寫作駢文時查找典故的需要而編纂的。再者,駢文還講究辭采之美。對偶本身就有一種對稱之美,駢文就是一種美文,對美的追求還表現在詞句上,秾辭艷藻也是駢文的追求目標之一。總起來講,音韻、用典和辭藻都是比較次要的特征,可輕可重,能多能少,都不關乎駢文的本質,只要絕大部分句子以對偶的形式出現,駢文就算成立了。

駢句的起源早于駢文。《尚書》中就有“滿招損,謙受益”這樣對仗工整的句子;《老子》書中的韻語和對偶句相當多,比如第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于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

類似的句子在《老子》書中還有很多。《周易》中的對偶句也不少,像“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等都是。秦漢時期,李斯、賈誼等人的某些議論文章,繼承了戰國策士論辯文章的風采,句式比較整齊,對偶句比較多,而且經常把三句或更多結構相同、字數相當的句子排列在一起,用鋪排的方式增加文章的氣勢。東漢散文中駢偶句的比例大大增加了,越到后來,駢句的成分越多,到南朝中后期,幾乎通篇都由對偶句子組成,這就形成了正式的駢文。駢偶句不單在文章內部的分量逐漸增加,從體裁上也呈現擴張的趨勢。南朝后期,除了極少數學術性的文章之外,幾乎所有的文章都成了駢文,就是劉勰《文心雕龍》這樣專門的文學理論著作,全書也都是用工整華麗的駢文寫成。中國古代散文,從源頭看幾乎都是散句,后來散句和駢句夾雜在一起,經過駢句成分逐漸增加的過程,到南朝后期,通篇對偶的駢文終于成就了一統文壇之勢。

駢文的成熟在南北朝。我們所說的駢文發達的狀況,多半都是指南朝。籠統地說,南朝在政治上要相對安定一些,經濟也更發達一些,北朝則長期處在戰亂和貧困的狀態里,因此南朝文學的發展基礎肯定要比北朝好得多,散文的成就也更高一些。這并不是說北朝散文一塌糊涂,北朝也有很好的文章,酈道元的《水經注》描寫我國各大水系及其相關的風景名勝、掌故逸聞,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回憶北魏洛陽寺廟的繁盛,文筆都極為生動,具有很高的文學和美學價值,在古代山水游記中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對后來的影響很大。但從總體上說,北朝的散文藝術水平確實不如南朝。比如有一次,南方的任昉出使北方,北方的魏收把自己的文章送給任昉,希望他給帶到南方去鼓噪一下,擴大一下影響,提高一下自己的知名度。沒想到任昉在過江時就把這些文稿都扔到水里去了,身邊的人感到很奇怪,任昉說:“我這是替魏收遮丑!”意思是魏收的文章根本不會被南方文人看得起。其實魏收的文筆在北方已經是出類拔萃的了,是“北地三才”之一,竟然還被南方文人這樣鄙視。

南朝駢文的繁榮景況不次于詩歌,只是詩歌流派較多,有個性的作家也比較多,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其實南朝駢文的應用范圍遠遠超過了詩歌。特別是齊代以后,駢文的使用更加普遍,即便是家書或者給親密朋友的書信也使用對仗工整的駢文。今天的人看起來可能會感覺有些奇怪,自家人說事兒還要文縐縐地湊“對子”嗎?這就說明當時寫文章用駢偶已經形成一種根深蒂固的意識了。還有更奇怪的呢,有些文人即便詩歌作得很好,可是不擅長作駢文,想要給自己的夫人寫封信,還要專門找到駢文高手給代筆。梁代何遜就有《為衡山侯與婦書》,伏知道有《為王寬與婦義安公主書》,庾信有《為梁上黃侯世子與婦書》。上黃侯世子就是著名的詩人蕭愨,他曾經寫出過“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這樣優美的詩句,但是給夫人的駢文書信竟然要找人代筆,可見當時人對駢文的重視程度。

駢文并不是平白出現的,它的出現、成長和發展成熟有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客觀世界本來就存在奇偶相生的現象。奇就是單數,偶就是雙數,有單就有雙,有雙就少不了平行或對立。我國古代很早就產生了陰陽觀念,有陽就有陰,有天就有地,有男就有女。先民從這些自然現象中逐漸形成了對偶的觀念,追求對稱之美,把這種觀念應用到文章里面,也是很自然的現象。

其次,漢字都是單音節的字,為詞義的對偶提供了條件。單音節字可以自由組合,可長可短,意義相同或相反的字很多,選擇的余地很大,造成對偶詞或對偶句的可能性也就很大。南朝時代的文學理論家劉勰,最早總結對偶規律,提出言對、事對、正對、反對四種對偶方式;初唐作家上官儀提出八種方法;中唐時代曾經留學中國的日本僧人遍照金剛在《文鏡秘府論》里總結出了二十九種對偶方法。人們對對偶規律的探索越來越自覺、越來越細密。

另外,我國古代文人很早就發現了漢語的聲韻規律,推動了散文駢偶化的進程。他們把漢字分為平、上、去、入四個聲調,又從整體上歸為平聲和仄聲兩大類。南朝周颙、沈約等人專門提出,詩文中一句話里面相鄰的字在平、仄上應該不同;對偶句中,上下兩句話里面相對的字在平、仄上也要不一樣。另外還提出了一些應當注意的規律和應當避免的錯誤,統稱為“聲病”規律,沈約等人提出“八病”;后來,日僧遍照金剛在《文鏡秘府論》中提出二十八種“病”,這部書里還有一篇《文筆十病得失》,細致極了,反映的是隋唐人對駢文聲律的要求,魏晉南北朝駢文的聲律規則還沒有那么細致、嚴格。

最后,社會風氣的推動也造成了駢文的流行和普及。大家都愛好駢文,后來干脆就用駢文選拔人才,既然做官都需要考駢文,大家寫駢文的積極性自然就高漲起來,都去寫駢文好了。“利益”這個驅動力是最不得了的。

總起來看,駢文的出現和流行,是人們自覺關注文章形式的結果,體現了我國古人對散文形式美的自覺追求。駢文的普及是文學走向自覺的一個重要標志。從南朝到唐代中期這幾百年的時間里,人們逐漸形成一種認識:凡是文章,就應該是對偶的,或者說只有駢文才是“文”,不是用對偶句寫出來的東西,就算不得“文”。劉勰在《文心雕龍》這部文學批評巨著當中,專門開辟了“麗辭”這一篇,來說明寫作文章必須對偶的原則。他的這部理論性極強的巨著,說明了那么多復雜的問題,既有宏觀的概括,又有微觀的闡發,竟然從頭到尾都使用了駢文,而且語言辭藻之美讓人愛不釋手,一千多年以來,竟然吸引了無數的學者去研究它。當時絕大部分歷史和哲學著作,也使用駢文,雖然沒有達到《文心雕龍》那樣的藝術水準,卻把駢文的市場擴大到了最廣闊的限度。當時并沒有“駢文”這個名字,因為凡是“文”,必得“駢”,沒有另外命名的必要。中唐時代“古文”興起之后,駢儷之文才專門被稱作“今體”、“時文”、“四六”,這些名稱都是為了同散行的古文相區別才出現的,“駢文”這個名字直到清代方才出現,使用的歷史反而最短。

從先秦文章中偶然出現的駢句,到漢魏六朝駢文的逐步發展、正式成立,再到六朝中后期的繁榮昌盛、一統文壇,這個過程有上千年的時間,真正快速發展的階段有五六百年。駢文畢竟同口語差別比較大,寫作方法比較繁難,閱讀起來也很費勁兒,所以從它一統文壇的時代開始,就有不少人起來批評駢文。開始批評它文風的浮華,唐代中期以后就有人主張干脆廢除駢文這種文體,代之以同口語比較接近、寫作比較自然的散體古文,這個呼聲很得人心。經過唐、宋兩次古文運動,古文的市場大大擴展了,駢文的領地相應退縮,退縮到最后,兩者大體“劃地而治”:公文領域和部分科舉考試的文章仍然由駢文來主宰,其他領域古文大可通行無阻。這種格局一直維持到清末。白話文一普及,兩者作為實用文體的時代也就結束了。

二、士族生活的華美書寫

東漢和曹魏時期的文章,對偶句很多,雖說可能出于作家有意的安排,但是總體上看比較自然,和散句搭配協調,用典也不多,讀起來輕松、流暢,每個句子和整個文章的意思都很容易理解。駢文就是在這種基礎上慢慢發展起來的。

西晉有個了不起的作家陸機,不僅詩歌對偶的成分多,文章也是如此。他的文章,對偶句所占的比例在西晉時代是最高的,而且刻意造成對偶的意圖很明顯,辭藻還很華麗,特別重視形式上的修飾。用地道的駢文來寫邏輯性很強的論文,大概就從陸機開始,這需要極強的駕馭文字的能力。比如《辨亡論》,篇幅就很長,乍看就知道寫作的時候很費心力;再如《文賦》,雖說是篇賦,但實質上也是一篇句式整齊的駢文,論述寫作過程的各個步驟,把那么復雜、深刻的理論問題寫得如此華美,確實不是一般作家能夠做到的。在陸機的文章里面,要數《演連珠》最像成熟的駢文。我們只引一段觀其大略:

臣聞日薄星回,穹天所以紀物;山盈川沖,厚地所以播氣。五行錯而致用,四時違而成歲。是以百官恪居,以赴八音之離;明君執契,以要克諧之會。

“連珠”是一種很特殊的文體,最早是在皇帝的命令之下寫作出來的,所以前面總有“臣聞”、“蓋聞”一類的詞。西漢作家揚雄的連珠年代最早,都是散體,不用對偶;從東漢班固,到三國時期曹丕、王粲等人的模擬之作,都變成了對偶句。陸機的擬作,對偶最為工整,而且最講究辭藻,在所有連珠作品中最負盛名。

陸機的文章非常重視對偶和辭采,可以說是駢文成長過程中的關鍵一步。但是他的駢文多是論文或者應用文,雖然華麗,卻缺乏動人的力量,因為里面總是沒有他自己的感情。比陸機年代稍早,有位四川人李密,雖說不是那個時代最杰出的作家,卻寫出了一篇讓后人千古稱頌的好文章,那么多的古文選本,都不會漏掉他的《陳情表》。很像唐代的張若虛,只靠一首《春江花月夜》,就讓人永遠忘不了他。

李密(224—287),字令伯,犍為武陽(今四川彭山)人。三國時期,他在蜀國做過尚書郎、大將軍主簿、太子洗馬。晉朝統一之后,晉武帝司馬炎知道他名聲很好,征召他到洛陽去做郎中、太子洗馬,李密推辭了。一般人都喜歡做官,比較正直的人希望做官可以為老百姓做點實在事,可以為國家、朝廷效力;還有不少人認為做官可以頤指氣使、前呼后擁,少不得有人巴結,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腐敗,可以對看不順眼的人盡情地打擊報復。所以很多人都去跑官、要官、買官,像李密這樣給官卻不愿做的人比較少見。李密為人比較謹慎,也很周到,他怕朝廷誤解他,錯認為他對朝廷有什么意見,于是就寫了一封信,詳細陳述了他不愿做官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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