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能夠見到的漢賦,可能只是當時實際創作中極少的一部分,其中的大部分因為各種原因都丟失了。比如與司馬相如同時的朱買臣,《漢書·藝文志》說他有賦三篇,竟然一篇也沒流傳到今天。朱買臣是戲曲中經常出現的人物。他本是吳人,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卻極好讀書,擅長楚辭。他的老婆非常看不起他,覺得他無用,還窮酸,不能掙錢養家,光讀書有什么用?朱買臣自己還挺樂觀,總是勸他老婆,日子會好起來的,什么都會有的。后來李白說“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知道朱買臣當時是怎么說的,反正就是這個意思吧。不過越勸他老婆越來勁,終于窮得過不下去了,于是逼著朱買臣寫下一紙休書,給了她自由和“人權”,出去“傍大款”了。中國古代進入父權社會以來,主動要求丈夫休了自己的,從史籍記載來看,朱買臣的老婆大概是第一個。沒想到朱買臣到底是老天不負,憑著擅長講說楚辭得到了漢武帝的重用,終于飛黃騰達了。她老婆跟著當年的“夢中情人”似乎過得并不快樂,回想起當年同朱買臣相濡以沫的生活,頗有幾分后悔。恰好此時前夫發達的消息傳來,這下后悔大了,于是不顧羞慚、不要體面,到朱買臣的馬前跪求,希望前夫能再次收留她。可畢竟是患難之中才能看出真人情和真人品,朱買臣傷透了自尊,傷透了心,拿過一盆水潑在當街,對這位前妻說,如果她能把潑出去的水再收回來,就同她復婚。這當然就是“覆水難收”的意思,暗示她復婚肯定是沒指望了。這部戲有幾個名字——《朱買臣》、《爛柯山》或者《馬前潑水》,形式、劇種都很多,常演不衰,大概像朱買臣這樣的文人古今都不少,至少有很多人都有共鳴,遭受著同樣的壓抑,做著同樣的夢。
戰國時代,蘇秦憑著游說佩戴六國相印;司馬相如、朱買臣都是靠著辭賦發達于漢武王朝,這說明辭賦在當時確實能夠起到相當大的作用,對士人的前途會產生莫大的影響。借用今天的廣告詞來形容漢武帝當政時的狀況,大致就是:知識就是力量,辭賦改變命運。
三、和諧與典雅的藝術追求
漢代文學以賦為主要題材,賦的功能主要在鋪敘,鋪敘來鋪敘去,無非都是外在的大千世界,似乎同作家本人的心靈沒有多少直接的關系。從東漢末年開始,文學上開始出現了一個極大的轉變。作家們普遍開始意識到“自我”的存在,開始關心起自己來,開始用文學來表達內心世界的種種感觸和波動。此后的許多創作,不再像漢代那樣,作家拿著自己的賦作去朗誦給帝王聽,去取悅別人,他們要由著自己的感情和想象,去表達自己、娛樂自己,用自己的情感去塑造文學之美。文學史上經常把這個轉變叫做“人的發現”和“文學的自覺”。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說,快樂總是短暫的、相對的,而痛苦卻是永恒的、絕對的。大概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人們對快樂的體會總是不如對痛苦的體會深刻。對于漢魏六朝的文人們來說,這一論斷真是再恰切不過了。東漢末年長期的軍閥割據,后來演變成三國鼎立,又經過西晉四五十年短暫的統一,大江南北再次陷入動亂和分裂,直到隋朝建立,三四百年的混亂局面才告一段落。生活在這段時間里的無數作家,絕大部分都對亂離和殺戮有著深入骨髓的痛苦體驗,其中很多人就死于刀兵和政爭。所以,他們比任何其他時代的人更加堅信生命的無常和脆弱,他們忍受了更多來自生存意志和外在摧殘兩個方面的共同折磨。所以他們要抒情,而且更喜歡抒發悲情。以悲為美,正是漢末到六朝文學藝術的主要特征。兩漢時代用于鋪敘外在大千世界的賦,視角開始轉向作家的內心,抒情小賦成為這一歷史階段上最為出彩的文學樣式。
我們從魏晉南北朝時代的開頭和結尾分別選擇一位最具代表性的抒情賦作家,在分享他們人生故事的同時,跟隨他們的生花妙筆,去體味他們各自的悲哀與歌哭。
首先說說一代奸雄曹操的愛子,那位風流倜儻的曹植。
曹植(192—232),字子建。他生于亂世,幼年就隨同曹操四方征戰。在時代的磨煉和曹操的影響之下,頗有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曹植才思敏捷,天賦極高,深得曹操的看重和賞愛,幾乎被立為太子。似乎就是因為曹植天分太高,稟賦特異,所以為人行事比較任性,喜好飲酒,一副爛漫、純真的貴公子做派,不太懂得偽裝和收斂,所以容易招忌;特別是處在高貴的位置上,又得到曹操的寵愛,就更容易引來政敵的誣陷和中傷。這一點同他的哥哥曹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若論文采天賦,曹丕遠在曹植之下,但曹丕富有政治手腕,在做人做事方面頗有一套,懂得如何依靠智謀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當曹植放任不羈的時候,他就特意表現自己的“踏實忠厚”,于是逐漸取代曹植,得到了曹操的信任,最終在王位的競爭中取得勝利。
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病逝,曹丕繼任魏王,首先殺掉了曹植的心腹丁儀、丁廙兄弟,目的就是斬斷曹植的左膀右臂,使他陷入孤立。其實曹丕對所有的兄弟都懷有極大的戒心,必欲除之而后快。黃初四年(223)五月,曹植與兄弟白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一同趕往洛陽朝會,曹彰到洛陽之后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對于這件事,《魏書》說曹彰乃是因為文帝曹丕未能及時召見,憤怒而死;《世說新語》則說是文帝忌憚曹彰驍勇、深通軍旅戰陣之事,于是把毒藥放在棗里把他毒死的。因為皇帝哥哥不召見就氣死,這個說法很難讓人相信,死于曹丕的迫害似乎可能性比較大。曹植和曹彪在七月初趕回封地,本來打算一路同行,但朝廷卻強迫他們分道揚鑣,唯恐他們有所來往、有所溝通。
曹丕做了六年皇帝,之后他的兒子曹叡即位,對曹植約束更嚴,限制越來越多,常常改換他的封地,不能在一個地方久住,沒有參與政治的機會,甚至不能同任何親戚來往。曹植這樣壓抑地活了六年之后,在四十一歲的時候就抑郁而終了。這樣的身世對于像曹植這樣一個執著于建立豐功偉績的貴公子來說,真是個悲劇中的悲劇。由此也可看出手足親情在勢利和嫉妒之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洛神賦》是曹植的杰作。傳說洛水之中有位女神,名叫宓妃,是一位十足的美神。曹植以此為由,構思了一個癡心追求宓妃而以失敗和幻滅告終的故事。賦中對洛神動態美的生動描繪是最精彩的部分,他描寫洛神飄逸的姿態道: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曹植用極絢爛的詞句把宓妃之美形容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是作者才情最充分淋漓的表露。其實他的目的并不僅僅在于這些詞句,當然更不是沉迷于虛幻的水神,曹植是用這種比興的手法,表達他政治追求的可望不可即,以及整個人生理想的破滅。因此,我們應該能夠充分意識到,這最華麗的文字之后,實際上是一個貴公子一出完整的悲劇。
下面,我們再來談談同曹植一樣具有承前啟后意義的作家庾信。
庾信的生平,我們在第一篇中已有所介紹,這里不再重復,主要談談他“動江關”的后期之作。
庾信在西魏和后來的北周,先后任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雖然政治地位很高,很受北方君臣的尊重,但始終被強烈的鄉關之思所纏繞,創作中思想內容比在南朝時深刻了很多,情感也更加深廣真切,筆調勁健蒼涼,藝術上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這同庾信晚年接受北方文學的熏陶有直接的關系。文學史上之所以特別重視庾信,是因為他處在一個歷史十字架的中心位置:從縱向上說,他是六朝文學的集大成者,對唐代新詩風、新文風的形成作了必要的準備;從橫向上說,他由南入北,既熟悉南方文學對偶、聲律等修辭技巧和輕艷的文風,又吸收了北朝文學雄渾遒勁的因素,成為南北文風趨于融合的標志性作家。庾信前后兩個階段的辭賦作品,就自然而然地顯示出兩種不同的藝術風貌。
南朝后期,宮體詩大興,這類詩歌專門描寫宮廷里紙醉金迷的享樂生活,尤其關注宮廷婦女的姿色、體態,不惜進行細膩、露骨的描寫;或者用心于某些細小精致的物件,從各個角度給予純粹的雕刻描繪,幾乎沒有作家個人的感情,也不講什么“比興”、“寄托”,詩歌的表現技巧不能說沒有進步,總體上卻淪落成了一種文字游戲。這種作風也影響到賦。比如庾信在出使北方之前所寫的幾篇賦,大抵都是宮廷中的應和之作,題材上就多半同婦女生活有關,情調偏于輕艷哀怨。他的這些賦還喜歡把詩歌中常見的五言、七言句大量穿插進來,這樣就把賦給“詩”化了。比如《春賦》的開頭寫道:
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河陽一縣并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一叢香草足礙人,數尺游絲即橫路。
這段文字描寫貴族婦女游春時的閑情逸致。流麗的音節和情調,與其說是賦,不如說更像是詩。當時還有不少人也寫過形式上比較類似的賦,但一般都認為庾信是這種寫作方式的創始者。
其實庾信賦作的名篇,并不是這些形式上頗為新巧的“宮體”,而是后來流寓北方時所作的那些充滿了亡國之悲和故國之思的篇章,比如《枯樹賦》、《小園賦》、《傷心賦》等。唐人張□在他的《朝野僉載》里說,庾信剛剛到達北方的時候,北方文士多半比較輕視他,這大概是因為對庾信缺乏了解;后來庾信把他所寫的《枯樹賦》拿出來展示給大家,結果弄得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張□這段記載其實很有根據,因為《枯樹賦》是庾信到北方以后較早的一篇作品,也是非常成功的杰作。
賦中假托前代名士殷仲文被貶,出為東陽太守,面對枯槐,抒發內心的感慨之情。殷仲文的感慨就是庾信的感慨,他以枯樹自比,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賦的前半部分描寫松、梓,當年曾經是鳳凰、鴛鴦的棲息之所,也曾以自己斑斕的紋理引起大匠的注意,但歲月流逝,年華老去,目前已經“消亡”、“半死”。作者接著把這種感傷擴展到更多的古樹,“森梢百頃,槎枿千年”,到頭來“莫不苔埋菌壓,鳥剝蟲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頓于風煙”。賦的后半部分把樹遭砍伐同遠離故鄉的悲哀混茫地交織在一起,用血淚俱下般的詞句,把這篇賦的感情浪潮推向了最高點:
若乃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橫洞口而欹臥,頓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圍冰碎,理正者千尋瓦裂。載癭銜瘤,藏穿抱穴。木魅瞯睒,山精妖孽。況復風云不感,羈旅無歸,未能采葛,還成食薇。沉淪窮巷,蕪沒荊扉。既傷搖落,彌嗟變衰。
賦的最后,再次引用古人古事來收束全篇:
《淮南子》云:“木葉落,長年悲”,斯之謂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黃河萬里槎。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桓大司馬聞而嘆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桓溫撫柳嘆息的故事見于《世說新語》。庾信博覽群書,能夠把很多有相似之處的故事略加改造,整合在一篇作品里面,這一點其他作家很難做到。更何況庾信在這篇賦里面所表達的感情十分復雜,既有亡國破家的感傷,又有流落他鄉的哀愁;既有對世事無常的感慨,還有對韶華流逝的嘆惋;既有對悲苦身世的自傷,更有對更事二主的自責。能夠把這么復雜的情感渾融交織在幾百字里面,充分表現出庾信駕馭文字和驅遣感情的深厚功力。無怪乎自從唐代以來,喜愛《枯樹賦》的人就代不乏人。
比《枯樹賦》更為杰出、更受后人推重的,是南北朝辭賦的壓卷之作——《哀江南賦》。賦的正文加上賦前的序,總共3904字,篇幅在魏晉南北朝賦作中也算得上是最大的。賦作以自己的身世作為主導線索,描寫了江南蕭梁王朝的整個興衰過程,用飽含血淚的文字刻畫了叛將侯景攻陷建康和西魏攻克江陵時百姓所遭受的種種苦難,揭露了梁代統治集團,特別是亡國之主梁元帝蕭繹的腐朽和罪惡,寄寓了自己無限的感傷和悲哀。作品視角廣闊,氣魄宏大,被歷來的文學史家譽為“史詩”。
賦的序文不押韻,正文押韻,但都對仗工整,而且無論序文還是正文,全部借用古代典故來敘述當世時事,體現了古代駢文的最高成就,對今天初學中國古典文學的讀者來說可能會顯得比較晦澀。不過只要對其中的典故比較熟悉,就不難被這篇作品的氣勢和情感所感染。序文如同整篇賦作的序曲,概括表達了賦的核心內容,奠定了整體的情感基調,同正文形成相輔相成的關系,興亡之感和身世之悲得到更集中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