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雄才大略的秦王嬴政指揮著秦國威武之師統一了六國,建立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封建帝國。他和他的兒子胡亥把暴政用過了頭,本來企望自己的帝國能夠萬代相傳,沒想到只過了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偌大一個秦帝國就在起義的打擊下土崩瓦解了。繼之而起的,是由劉邦領導建立的西漢王朝。隨著國家的統一,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各自為政的局面結束了,熱鬧一時的諸子百家已經沒有了爭鳴的舞臺,諸子散文的黃金時代因此告一段落。中國古代散文的發展進入了另外一個全新的階段,一種吮吸著《詩經》、楚辭這先秦時代兩大文學源頭的乳汁成長起來的文體——賦,從此粉墨登場。它包羅萬象,氣勢恢弘,儼然成為兩漢文壇的主角;它生命頑強,深受喜愛,經歷魏晉六朝和唐、宋、元、明,直至清代,常變常新,多姿多彩,算得上是中國散文這萬園之園中的一處奇異景觀。
一、在鋪陳中娓娓道來
南朝文藝理論家劉勰在其不朽巨著《文心雕龍》中專門開辟了一篇《詮賦》,對賦這種文體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探討研究。《詮賦》開篇說:“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這就一下抓住了這種文體的本質特征和基本功能。賦,就是通過鋪敘、描寫以見文采,來形容事物、抒發情感。劉勰又說,賦是由《詩經》和楚辭兩個淵源發展而來的,即所謂“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這又該怎樣解釋呢?
賦,就其本義而言,乃是《詩經》的一種藝術表現手法。古人有所謂《詩經》“六義”的說法,見于《周禮·春官》和《毛詩序》,就是風、雅、頌、賦、比、興。《詩經》中的內容按照體裁可以分為風、雅、頌三類,國風一般是各地方的歌謠,而雅、頌則是朝廷宗廟的歌詩、舞詩。發展到后來“風”便有了教化諷刺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頌”則是形容盛德的意思。而“賦”就是鋪陳和直接敘事、言情的意思;“比”者比喻,用別的事物來比喻想要描寫的事物;“興”有聯想的意思,觸景生情,由一種事物引起、感發所要抒發的感情。這是《詩經》中具有標志性的三種基本藝術表現手法。“賦”的作用更為基礎,可以描寫,可以抒情,運用最為廣泛和普遍。
漢代作家一方面模擬楚辭,一方面把《詩經》中用于鋪敘的“賦”法變成主要的,甚至唯一的表現方法,逐漸擴大篇幅,句子也明顯散文化了,有了自己特殊的描寫對象,漢代大賦就形成了。
散文化的關鍵一步,是去掉配樂,不再演唱。《詩經》中的歌謠和“楚辭”里面的大部分篇章,都是配合著音樂來演唱的,漢大賦就不同了,它的特點之一就在于“不歌而誦”,只用于朗誦和閱讀,而不去歌唱。這個特點對賦的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首先是篇幅大大擴展了,《子虛賦》、《上林賦》加起來3523個字,《兩都賦》4702個字,《二京賦》7696個字,字數不斷地增加,若是繼續保持演唱的方式,非得把歌手給累壞了不可;其次是表現的范圍擴大了,因為有足夠大的篇幅作保證,因此漢賦的內容幾乎能夠包羅萬象;再一個,這么大的篇幅都用來抒情就比較累,用于描寫和鋪敘就容易協調,這就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漢賦的特殊表現手法。屈原的《離騷》篇幅就比較長,將近兩千五百字,雖然它總體上是用來抒情的,可是主要的表現手法就是描寫和鋪敘,把情感寄托在這種敘寫當中。漢賦作家干脆拋棄了抒發情感的成分,完全用充滿感官刺激和抑揚頓挫的鋪敘來彌補沒有音樂配合的不足。
漢大賦幾乎不抒發個人的感情,它追求氣勢,語言夸飾,內容簡直無所不包。天文、地理、鳥獸蟲魚,舉凡當時世上所能見到的物象,大賦作家都想囊括進去。這同當時的歷史條件有很大關系。漢帝國經過六七十年的休養生息,到武帝時已經相當富庶,經濟的繁榮和疆土的廣大,可以說前所未有。這大大增強了當時人的自信。一個繁榮、強大的帝國自然容易引發文人的激情,為了迎合帝王的愛好,他們更要用賦來歌頌,歌頌皇帝的豐功偉績,歌頌帝國的強大聲威,凡是賦里面所描寫的東西,無不要表現它的大,體積上要廣闊雄偉,色彩上要光彩奪目,整體上就顯示出一種崇高、巨麗的美。這是那個時代共同的藝術追求。再者,漢武帝開疆拓土,通過一系列戰爭開通了通往西域和西南方向的交通要道,東西之間、南北之間的交流頻繁起來,西方的珍奇之物不斷進入長安,進入中原,大大開闊了士人的眼界,于是他們把從西方進來的珍禽異獸、奇花異草統統寫進大賦,簡直像是開了博物館,令人眼花繚亂。他們的目的,仍然不外乎潤色帝王的雄才大略,漢王朝的無所不有。
二、用文章來修飾政治
本來大賦鋪張的目的在于諷諫,要阻止帝王不合理的政治舉動,可是鋪張過度,賦的作用就變質了,反倒助長了帝王過分的欲望。漢武帝喜好神仙,追求長生不老,司馬相如寫了《大人賦》去勸諫,但他的賦用了多半的篇幅去描寫神仙的種種美麗生活,只在最后輕描淡寫地說明了勸阻的意思,結果適得其反,沒有起到勸阻的作用,反倒弄得漢武帝飄飄然,更加沉醉于化為神仙的美夢了。其實這并不是司馬相如的錯,大賦就是這么個寫法。揚雄說“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詩人”與“辭人”的不同,就是前者具備儒家的諷諫精神。失去了這個精神,鋪張就成了漫無主旨的詼諧逗趣和文字游戲。揚雄早年熱衷于作賦,晚年卻笑話它是“壯夫不為”的兒戲,也就不足為怪了。
最初奠定漢代大賦基本格局的,是西漢文帝、景帝時期的作家枚乘所寫的《七發》。枚乘字叔,淮陰(今江蘇淮陰)人。他給吳王劉濞做過郎中。吳王怨恨朝廷,策劃謀反,枚乘曾經上書勸阻,可惜吳王不聽。枚乘很聰明,他怕吳王謀反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于是跑到梁孝王那里去了。他心地還是很好的,始終沒有忘記吳王,后來劉濞發兵謀反之后,枚乘又一次給他寫信,勸他不要做傻事,吳王剛愎自用,還是不聽,結果失敗被殺。枚乘就因為這兩封信出了名。景帝讓他做弘農都尉,可是枚乘在諸侯王門下時間比較長,習慣了那里閑散的生活,不太喜歡做地方官,就借口有病辭了官,又跑到梁孝王那里。梁孝王好文藝,他的門下聚集了一大批杰出的辭賦作家,形成了一個創作群,枚乘是里面水平最高的。梁孝王死了以后,枚乘就回了老家淮陰。漢武帝即位,他喜歡辭賦,當太子的時候就聽說過枚乘的大名,于是讓人用安車蒲輪——這是當時比較高檔舒適的車——去請枚乘到長安,可是枚乘年紀太大,就死在路上了。
《七發》首先說楚太子有病,久治不愈。吳客前往探病,找到了病根,指出太子的病是由日夜無度的縱欲和享樂造成的。這病就是讓神醫扁鵲、巫咸來治也難以奏效,只有請博學多聞的君子經常給予啟發、誘導,改變貪戀享樂的情志,才能得以痊愈。然后,賦的主要部分,都用來描繪太子享樂生活的境界:用最好的琴,請最好的琴師,演奏天下最美的音樂;選用天下最上乘的肉和菜,烹調味道最美的菜肴;乘坐堅車寶馬,讓最著名的勇士駕車,同人比快爭勝;登上高臺,置酒高會,同時有高才文人寫作美文,又有美女在身旁侍奉。這些都是太子平日生活中的主要內容,太子屢見不鮮,聽來聽去,沒有絲毫興趣。接著,吳客又給太子描述宮墻之外的游獵活動,場面之宏大、景象之熱烈都是太子很少經歷的;又講述江邊觀濤的宏偉景觀,較之游獵更加激動人心。說著說著,太子有了興趣,陽氣出現在眉宇之間,可惜此時身體有病,還不能參與其中。最后,吳客建議延請博學高人為太子講述天下之道、萬物之理,太子聽了,竟然霍然病愈。
《七發》采用了對話的形式來組織整篇文章。它的寫作目的在于勸誡,可主要的工夫都用在了鋪敘宏大的場面上,而且氣氛層層遞進,逐漸推至高潮。這些特點,都為后來的大賦所繼承。枚乘的創造天才在散文史上是應當給予充分敬意的。可惜他多少有些生不逢時,文帝、景帝都是提倡儉樸和節約的君主,對文學,特別是辭賦沒有多少興趣,枚乘的文采只有在藩王那里發揮,一旦等到喜好辭賦的漢武帝掌握權力,枚乘卻老病而死了。否則,他在漢武帝時代中央的文學侍從之臣里面也會是最杰出的作家,會有更好的條件從事辭賦創作,寫出更多的好作品。
漢武帝當政時期,是大賦的黃金時代。一時文壇俊杰集中到長安,形成一個龐大的文學侍從群體。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皋、膠倉、終軍、嚴蔥奇等,都因為文辭出眾而得到漢武帝的重用,可謂人才濟濟。東漢班固追憶這段歷史的時候,還透露著無限的向往和羨慕。他在《兩都賦序》中說,武帝、宣帝時代,“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兒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而后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這是大賦作家群星璀璨、揚眉吐氣的時代,是漢代盛世景象的最動人一幕。司馬相如的經歷在這群作家里面最為典型,水平最為杰出,擔當著一代文壇的主要角色。
司馬相如字長卿,小名犬子,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因為仰慕戰國名士藺相如的為人,改名叫相如。漢景帝時為武騎常侍。他本不愿意做這個官,景帝又不喜歡辭賦,難免有些不得意。后來梁孝王進京朝見,司馬相如見到了梁孝王的門客鄒陽、枚乘、莊忌等人,都是些寫作文章、辭賦的高手,很合得來,相如便借口有病辭了官,也跑到梁孝王那里做了門客。當時的辭賦專家多集中在東方藩王的門下,梁孝王、淮南王那里都聚集了很多這樣的人物,對推動辭賦創作起了很大的作用。
梁孝王死后,相如回到老家成都,窮得一無所有,還找不到謀生的職業,就去投奔好友——臨邛的地方長官王吉。王吉對相如極為尊重,臨邛巨富卓王孫、程鄭大概因為王吉的關系,邀請相如吃飯。相如沒來,王吉就不敢動筷子,這讓兩個大財主很驚訝。席間,在王吉的懇請之下,相如彈唱了兩首曲子,傾動四座,更傾動了卓王孫守寡在家的女兒卓文君。相如本來風度翩翩,儒雅多情,文君在相如唱歌時隔窗偷看,不禁春心蕩漾,愛上了他。相如也心有靈犀,彈琴時有意挑引文君,真可謂兩情相悅,一拍即合。卓文君思想比較“前衛”,當晚主動跑到相如家里投懷送抱,就此結為連理,真個成了琴瑟和鳴。兩人一起從臨邛到了成都,相如一心當作家,不擅長賺錢養家,終于窮得過不下去。卓王孫為此大發雷霆道:“我這個閨女忒不爭氣了!我雖說不忍心殺了她,但她也甭想得到我一分錢!”
卓王孫確實很有錢,所以動輒拿“錢”說事兒。卓氏從戰國時代起,就是有名的富戶。其祖先本是趙國人,秦國滅了趙國之后,卓氏被遷到蜀地,當時的移民都賄賂官僚,希望留在近便的地方,唯獨卓氏眼光長遠,躲開人多地少之處,自愿到偏遠的臨邛,靠著冶鐵很快發家致富,有家僮(奴隸)近千,還擁有大量的田地、山林、池沼,平時以射獵取樂,財產、享受都可以同帝王相比。富可敵國的卓王孫想對女兒實行“經濟制裁”,卻沒想到女兒女婿技高一籌,讓他賠了銀子還要丟人。
相如夫妻賣了車馬,回到臨邛開了一家酒館。卓文君親自當壚賣酒,司馬相如則穿著形如牛鼻子的短褲,同傭人們混在一起刷盤子,他們大概是故意給老爺子找難堪。果然,卓王孫覺得丟人丟得不得了,連門都不敢出。親戚們勸他說:“你有兒有女,又不缺錢,文君同司馬相如已然生米煮成熟飯,這年輕人雖說窮了點,人還蠻不錯嘛,又是父母官的朋友,你何苦讓他們這么為難呢?”卓王孫也覺得丟不起這份兒人,無奈之下,干脆把上百個家僮、百萬資產,連同給文君準備的嫁妝,一起送給了小兩口兒。相如夫妻拿了錢,立馬兒趕回成都,買田置地,搖身成了大款。
這故事其實同司馬相如的辭賦創作大有關系。他的賦鋪張華麗,大氣磅礴,如果他一直不名一文,窮得吃不飽、穿不暖,怕是也沒有什么心情去寫賦,更寫不出那種氣勢。后世那么多窮酸潦倒的文人,寫了無數窮愁牢騷之詞,藝術上自然成就非凡,可是同司馬相如辭賦的情調比起來,那真是有天壤之別的。除了時代不同、內容有別之外,個人經濟基礎的作用絕對不能小看。
司馬相如學識淵博,他本身就是個語言文字學家,寫過《凡將篇》,是一本與字典相似的小書。他的賦使用文字范圍極廣,奇字僻字滿紙都是,即便在當時也很少有人能在不借助字典的情況下順順當當地把他的《子虛賦》和《上林賦》通讀下來。
這兩篇大賦虛構了子虛、烏有先生和亡是公三人,子虛盛稱楚王游獵云夢,場景極為壯觀;烏有先生進而夸耀齊王游獵的盛況,竟然能夠“吞若云夢者八九于胸中曾不芥蒂”;最后亡是公又極力鋪張天子在上林苑游獵的壯闊氣派,更是遠非楚王、齊王所能比擬,以此說明天子威嚴壓倒一切,相比之下,諸侯之事微不足道。賦中的文辭就像是起了七級臺風的大海,層層遞進,一浪壓倒一浪,身臨其境,真有些驚世駭俗的效果。今天的讀者乍看起來,就像是幾個人聚在一起吹牛,不過作者卻是真心實意地夸:“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虡;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排山倒海的氣勢里面,其實無不表露著那個特殊時代的激情,這種激情來自對天下一統的真誠向往,還有對帝王權威的無限崇拜。這種作品,今天讀起來多半讀者會感覺枯燥乏味,但在當時,無論作家還是讀者,大概都是樂此不疲。我們如果能夠想象,在春秋戰國長久的戰亂和貧敝之后,又經歷了數十年倡導黃老思想的知足保和與休養生息,終于出現了這樣一個富麗堂皇的繁華世界,也就不難領會漢大賦中所洋溢著的激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