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言詩在漢代已經開始出現,班固、張衡等人的辭賦中已經開始出現七言的詩歌,曹丕的《燕歌行》就代表了漢魏七言詩的特征。十六國民歌中的《隴上為陳安歌》、《巨鹿公主歌》、《姑臧謠》等,就采用整齊的七言形式。但當時的七言詩歌還被看做民間俚曲,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如傅玄就說其“體小而俗”,湯惠休作七言,顏延之譏之為“委巷中歌謠”。與謝靈運同時的鮑照,借用七言樂府來抒寫自己的懷才不遇,風格慷慨悲涼。鮑照打破了原來七言詩句句押韻、節奏單一的缺點,在句式上以七言為主雜以各種句式,在格律上注重音節錯綜變化,隔句用韻,融合著自己的牢騷和憤懣,形成了氣勢磅礴、奔放流蕩的歌行風格,從而完成了樂府詩向歌行體的轉化。
梁陳宮體詩的七言體逐漸增多,有的已經非常類似后來的七律,如蕭綱的《夜望草飛雁》: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
陳后主的《閨怨篇》、蕭子顯和蕭繹等人的《春別》、張正見的《賦得佳期竟不歸》、徐陵的《雜曲》、江總的《宛轉歌》、《梅花落》等,它們都是情景交融、和諧婉轉,已經初具唐詩風情。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還有江淹、吳均、何遜與陰鏗等幾位詩人,他們從不同側面為近體詩的成熟作了必要的準備。
江淹(444—505)是齊梁時期最善于模擬的詩人,早年才華橫溢,詩極精工;晚年官至散騎常侍,金紫光祿大夫,詩思減退,被人傳為“江郎才盡”。“江郎才盡”的原因,一在于官高而詩作少;二在于其長于古體而短于近體,因而入梁后,詩作難以得到好評,背上了“才盡”的包袱。不過江淹的詩歌對仗精切,詩風清新,尤其是揣摩古人心境惟妙惟肖,開辟了擬古的詩體。
吳均(469—520)出身寒賤,卻有才學詩思,詩風清拔,被稱為“吳均體”。他的《贈王桂陽》以松自比,剛健清新。《山中雜詩》寫道:
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鳥向檐上飛,云從窗里出。
煙云、落日、飛鳥、悠云,動態可掬,流露出詩人清幽雅致的情趣。
此外,何遜、陰鏗也對唐人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他們在內容上善寫行旅、山川,特別重視詩歌的構思和音韻的搭配。如何遜的《詠早梅》、陰鏗的《晚出新亭》,構思新奇,色彩和諧,意境遼闊,音韻優美,已有唐人的氣魄和風度。杜甫不僅說自己“頗學陰何苦用心”,還說李白的詩歌“往往似陰鏗”,可見二人對唐詩影響之大。
四、隋代:在兼容并蓄中自立
秦漢之前,南北文風不同,分別形成了以《詩經》為代表的北方文學和以楚辭為代表的南方文學。兩漢時期,文士有意識地把這兩種不同的文風融合在一起,吸收了《詩經》、楚辭以及諸子散文的長處,形成了漢賦。但經過建安三國時期的割據分裂,南北文化有所差異,文學也因此有所不同。隨著西晉的統一,南北文風又有所融合。
這種融合是以吳人入洛為契機的。代表人物是陸機、陸云兄弟,此外還有顧榮、紀瞻、戴淵、戴邈、夏靖等,他們形成了一個文學集團。他們剛入洛時,是為北方士人如潘岳等所看不起的,《世說新語》、《晉書》都記載了北人輕視他們的事。唯獨張華、潘尼、馮文羆等少數人欣賞他們。這撥吳人進入洛陽后,把南方的習氣帶進北方,一方面他們吸收了北方文學的特征,改變了創作風格;另一方面又以自己的創作和名氣對太康文學產生了影響。例如陸機到洛陽之前作的詩都是四言的。從三國時期的文學來看,漢魏時期的五言詩主要在中原一帶流行,南方還是四言和騷體。陸機到北方后就開始大量作五言詩,而且他在南方作詩,典故多出自楚辭,到北方后,典故多出自《詩經》。張華、潘岳是北方人,詩作清麗,除了學習曹植、阮籍之外,與南方文風的清綺浸潤也不無關系。我們知道《詩經》、楚辭最大的區別就是前者質樸,后者華美;前者緣事,后者緣情。西晉文學用很美的語言言情,正是南北文風初步交融的一個特征。
這種交融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不斷加強的,到了隋朝才初步完成。南北文學的融合,一要靠文人的交流,南人北上,北人南下;二要靠作品的傳播,南北文學互通,在傳播中趨同;三要靠文學內部要素的互補,北方的邊塞題材到了南方,便有了清麗的邊塞詩,南方的宮體詩風到了北朝,便有了質實一些的言情詩。西晉時期的吳人入洛,給魏晉文學注入了一些活力。尤其是北方文人的輕視,刺激了南方文人在學術、辭采以及詩作上的努力,陸機模擬大量的漢魏古詩以及創作辭賦,背后難免有比試的意味。到了東晉,那些看不起南人的北人不得不南下,又給南方文風注入了新的活力,繼續推動南北文風的融合。
南北文學的不同,突出體現在南北朝民歌的差異上。
南朝和漢代一樣設有樂府機關,負責采集民歌配樂演唱。現存南朝民歌大約五百首,保存在宋代郭茂倩編纂的《樂府詩集》中,其中吳(聲)歌326首,西曲(歌)142首,神弦曲十八首,另外雜曲歌辭和雜歌謠辭中也有少量作品。南朝民歌產生于富庶的荊、揚二州,在這些繁華的城市里,流行著各種各樣的歌謠。由于南朝君臣多好聲色女樂,流行于民間的風情小調,常常被他們采集起來,按照自己的趣味加以潤色,這些小調不僅在宮廷里演唱,還被賜給功臣。南朝民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繁榮起來的。
吳歌產生于長江下游以建業(今江蘇省南京市)為中心的地區,多在晉宋之間形成。其特點是艷麗柔媚,多表現男女之間纏綿而細膩的情感和交往。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子夜歌》四十二首,多寫相思之情以及哀怨之感,如“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這些作品語言流麗自然,具有鮮明的情歌特征。西曲產生于長江中游和漢水兩岸的城市,以江陵為中心,多產生于齊梁之間。這些民歌多寫行人思歸、思婦懷人,風格直率。如《拔蒲》:“朝發桂蘭渚,晝息桑榆下。與君同拔蒲,竟日不盈把。”該體清新中多了一絲剛健的氣息。《神弦曲》是建業附近民間娛神的祭歌,它和楚辭的《九歌》性質類似,多寫人神戀愛。或贊嘆男神的美貌,如《白石郎曲》;或寫女神的生活,如《青溪小姑》,很有情歌的纏綿多姿。
北朝民歌多載于《樂府詩集》的“鼓角橫吹曲”、“雜曲歌辭”、“雜歌謠辭”中。《橫吹曲》是一種軍樂,有鼓有角,故得此名。北朝民歌內容豐富,既描寫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如《企喻歌》、《慕容垂歌》;也反映北方民族的尚武精神,如《健兒須快馬》、《新買五尺刀》;還有反映愛情生活的,如《捉搦歌》等;還有描寫游牧生活和北國風光的,如《敕勒歌》等。其中《木蘭詩》寫女英雄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故事,它與《孔雀東南飛》合稱為我國樂府詩的“雙璧”。
總體來看,南朝民歌多為情歌,常以女子口吻出之,風格哀怨纏綿。它的形式短小,多五言四句,語言清新自然,常常用雙關語來表達委婉的情感。而北朝民歌內容廣泛,形式自由,語言質樸無華,表達爽直,風格豪放剛健。
南北對峙所帶來的文風不同,只是問題存在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南北文風總是在不斷交流的。一是書籍的流通。如北魏孝文帝時,曾向南方借書。《隋書·經籍志》記載,“孝文遷都洛邑,借書于齊,秘府之中,稍以充實”。而在北周宇文泰攻伐江陵時,曾將一批圖書隨江陵戰俘一起押運至長安。二是使者的互通。除了政治、軍事使命外,這些使者還促進了南北文學的交流。《南史·王融傳》載永明九年(491),北魏房景高出使南齊,問主客王融說:“在北聞主客《曲水詩序》勝延年,實愿一見。”融乃出示之。北方作家溫子昇的作品曾由南方使者張皋抄回南方。他的作品受到梁武帝的稱贊,云是“曹植、陸機復生于北土”。邢邵的名聲傳到南方后,被稱為“北間第一才子”。三是士人的遷徙。南北攻伐帶來無休止的動亂,許多文人改投對方。侯景之亂,顏之推、蕭祗等人就奔入東魏。后來江陵陷落,王褒、殷不害等被擄入西魏,這都促進了文風的交流。
南風北浸過程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詩人是庾信,他也是初步完成南北文學交融的大作家。
庾信(513—581)的生平,大致以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出使西魏為界,分成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的庾信聰敏、博學,十五歲就成了昭明太子蕭統的伴讀。蕭統死后,又作了新太子蕭綱的“東宮抄撰學士”。他在這一時期的創作,多奉和應景,寫風花雪月,美人宴席,詩風綺麗輕冶。蕭綱很賞識他,常委以重任。大同十一年(545),他曾奉命出使東魏,與東魏的文人討論古辭賦,使他名聞北方。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叛亂的侯景攻到建康城,蕭綱派庾信守衛,庾信棄軍逃入城中,他的兒子和女兒死于亂軍之中。他后來逃奔江陵,輔佐梁元帝蕭繹。承圣三年(554)四月,蕭繹便派他出使西魏。他到長安不久,西魏派兵攻陷江陵,殺死了蕭繹。他從此滯留于北方,先仕西魏,后仕北周,雖然兩朝都給了他較高的待遇,以至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但總也不能消除他對故鄉的思念,也不能減弱他內心的羞愧,這種情感使他晚年的詩風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杜甫說“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又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總結了他晚年詩歌的特色。他晚年之作多表現鄉關之思,常常把南朝講究聲色、長于駢偶用典的技巧和北方蕭疏開闊的景色、質實剛勁的語言結合起來,形成蒼涼悲壯的風格。他的《擬詠懷》二十七首,以及其他的五言小詩,常常能把強烈的思鄉之情和蒼涼的境界結合起來,形成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如《重別周尚書》:“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惟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詩歌意境渾厚蒼茫,風格含蓄蘊藉,充分展現了五言絕句的藝術表現力。另外,他早期的七言詩中如《烏夜啼》、《秋夜望單飛雁》、《代人傷往二首》等,在聲韻、對偶等方面完全可以看做唐代七律、七絕的先驅。所以,我們認為庾信把南朝細膩的藝術技巧和北朝剛健的藝術風格結合了起來,是集南北詩風大成的詩人。
隋統一全國后,就把南北方的許多知識分子聚在一起。曾經仕魏的文人入了隋朝,如李詢、陽休之等;仕梁的有顏之推、庾季方等;從陳來的詩人有虞世基、虞世南、陳后主、許善心、王胄等;仕北齊的有盧思道、李德林、薛道衡等;而從北周過來的有楊素、魏澹、辛德源等。隋把全國的文人都籠絡到一起了,這就再次促使南北文風得到融合。
隋代詩人常常把詠物詩寫得非常清新,如魏澹、辛德源的《詠石榴詩》、《詠芙蓉詩》、《詠橘樹》等詩,形象生動。南方的文人像虞世南等入隋后也寫了很多詩歌,如寫游賞、寫歌伎。由于他們與北朝人相互學習,促使其風氣也改變了。他們不再把詩寫得那么浮艷了,而是把自己的情感注入其中。這或許是南朝滅亡增加了他們的滄桑感,詩歌在清麗中隱約增加了一些蒼涼氣息。
隋代有三個詩人最著名,一是盧思道(535—586),他的歌行寫得很悲涼,有惆悵的感覺。他的代表作有《美女篇》,這篇作品是學曹植的,它啟發了上官體的婉媚;而《聽鳴蟬篇》,則與駱賓王的《在獄詠蟬》非常類似,后者受其影響是很明顯的。他的《從軍行》,寫得很悲壯,開唐人邊塞詩渾茫詩風。該詩前半寫將士們英勇出征,久戍不歸,思念家人;后半寫思婦遙念親人,情思緬邈。這首詩在北朝從軍出塞的題材中,加入了男女的情愛,不僅具有北朝詩歌剛健雄勁的氣質,也帶有南朝詩歌清麗流暢的風格。
二是薛道衡(540—609)。與盧思道的悲涼惆悵相比,他的詩寫得綺麗。其代表作是《昔昔鹽》,同時也是隋代文學的代表作,它是典型的宮體詩。唐初的上官體基本上就是沿著薛道衡的路子發展的。
三是楊素(?—606)。北朝詩人原本擅長的邊塞詩,吸收了南方山水詩的細膩后,就迅速發展起來,而且剛健氣息就被貫穿在詩歌里。像楊素的《出塞》等,總是有一股英雄之氣在里頭。
于是山水、宮體、邊塞,初唐重要的詩歌題材,在隋代都作了必要的鋪墊。所以說,隋朝對南北文風的匯總、吸收和熔鑄,為唐代文學的全面繁榮打下了必要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