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是說他詩歌的感情特質,是他用恬靜的筆觸去描寫自己的所見所聞,沒有一絲矯飾,沒有一絲勉強。在陶淵明筆下,他所居處的田園中的一草一木無不充滿靈氣,與他一起安靜悠閑地生活著,一起享受著生命的快樂。他在清晨的朝露中種豆,在夕陽的撫慰中鋤草,在炎炎夏日里灌園,在習習春風里出游,或交友而飲酒,或讀書而賦詩,有那秋菊孤松相伴,有榆柳新葵相對,飛鳥是他的知音,游魚也能寄托情感。打開南窗,手拿荊扇,漫步東籬,遠見南山,一片遠村、一縷炊煙,都讓他悠然自得。那些外在的景物,不僅是客觀存在的物象,也是與他心靈對話的朋友,這不僅激發了他心中的詩意,而且成為他抒寫人生的載體。他把自己的情感傾注在這些景物,通過塑造平淡自然的農舍風光圖,獲得了精神上的愉悅。這種安逸是超脫了功名、厭倦了凡塵之后才會獲得的,因而它更加深沉真摯。從精神氣質上來說,詩人完成了對田園詩的塑造。
自然是說他詩歌的語言特征。蘇軾說他的詩“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朱熹說他的詩“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這兩位大師都認為他的詩歌運用質樸無華的語言、不事雕琢的手法來描述日常的所見所聞。陶淵明說自己“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這種自娛自樂的心態決定了他不是為功名利祿、不是為別人閱讀創作,而是完全出于對自己心靈、情感、思考的書寫,因而他的詩作能隨目所見,隨意所至而任意書寫。其語言完全從口頭引出,意象完全在于日常生活,詞匯常常出自口語,達成一種超凡脫俗的自然之感。例如“種豆南山下”,“今日天氣佳”,“日暮天無云”,“春秋多佳日”,“采菊東籬下”,“草屋八九間”等,都仿佛農家白話,自然天成。
由于陶淵明具有深沉的哲學思考,又有良好的文化教養,因此他雖然是在寫農家生活,雖然用的是明白如話的語言,但他的詩歌中卻有常人不易體悟的事理,書寫的也是農人不曾感受的情感。例如《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中,寫冬雪悄然而至,冷寂無聲,滿目皎潔。他用了“傾耳無希音,在目皓已潔”二句,寫出了自己對雪的無盡喜愛之情?!讹嬀啤菲渚胖械摹扒宄柯勥甸T,倒裳往自開”,形象地寫自己聽到有人敲門,還沒有來得及穿好衣服,一邊穿衣一邊開門,結果把上衣下裳都穿顛倒了,陶淵明生活中詼諧可親的一面躍然紙上,栩栩如生。在這些描寫中,陶淵明常常能用簡練的語言,借助平凡的事物來概括他對宇宙、自然、歷史和人生的感悟。如“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如“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如“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等,這些詩句語短情長,意味雋永。元好問也說陶詩“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三十首》),正是道出了陶淵明田園詩豐富而深厚的藝術內涵。
陶淵明是晉宋之際最杰出的詩人,但他在當時卻是默默無聞的,人們只是把他作為一位隱士加以推崇。他的好友顏延之曾為他的去世作了一篇誄文《陶征士誄》,稱贊他清高的人格,卻未對他的詩歌加以評價。后來沈約作《宋書》,也只是將他列入《隱逸傳》,認為他為人“真率”。劉勰的《文心雕龍》涉及上百位詩人,卻并沒有提及陶淵明。梁鐘嶸《詩品》,也只把陶淵明的詩歌列于中品,這說明當時大家并沒有意識到陶淵明田園詩的價值。梁昭明太子蕭統編選《文選》的過程中,發現了陶淵明的詩歌,并親自為陶淵明編集、作序,還評價說:“其文章不群,詞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與之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引!”他認為陶淵明的人品和詩品都到了較高的境界。
從人品來言,陶淵明能夠蔑視富貴、蔑視功名,堅持節操,不與污濁、世俗、黑暗和腐朽同流合污,這種高尚的品格和堅定的志向,給后代有理想有抱負的作家以積極的影響。他們常常把陶淵明作為自己的精神寄托,用陶淵明掛冠而歸、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事跡勉勵自己自重自愛。高適、李白、王安石、蘇軾、辛棄疾等都曾在政治失意和人生困惑時,想到了陶淵明的節操,勸誡自己自勉自勵。
從詩品來言,陶淵明田園詩的出現,打破玄言詩統治詩壇的局面,將那種空談玄理的詩風扭轉到情、事、理交融的藝術軌道上來,不再將詩歌作為闡釋理論和思想的工具,而賦予了它獨特的藝術品格。在這過程中,他將自己深刻的哲學思考、高潔的人格寫照和優美自然的田園風光巧妙結合起來,使田園詩成為一種全新的題材,使平淡自然成為一種嶄新的藝術風格。此后唐代的王績、孟浩然、王維、韋應物、柳宗元、白居易,宋代的蘇舜欽、王安石、蘇軾、楊萬里,金代的元好問等人,不僅從陶詩中汲取養分,如王績得其疏放,王維得其清腴,韋應物得其沖和,柳宗元得其峻法,白居易得其率直等,而且,還紛紛“擬陶”、“和陶”,如白居易有《效陶體詩》十六首,蘇軾和陶詩有一百零九首。所以說,陶淵明不僅為中國詩歌開辟了一個新園地,而且也滋潤和培養了歷代的詩人。
三、六朝:突然尋找到成長道路
陶淵明之后,南朝詩歌開始向山水題材演化。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
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肚f》、《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句之偶,爭價一字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這段話,不僅論述了晉宋之交詩歌題材的轉變,而且也指出了詩風的變化,那就是充分利用各種藝術技巧,對山水的情貌進行不厭其煩的描寫,特別是采用對偶句式來鋪排,成為這一時期詩歌創作的一種習慣和傾向。
之所以產生這種新變化,一是進入劉宋時期,玄談風氣逐漸寢息,許多士人回到了現實的人生之中;二是劉宋新貴多出自庶族,他們對世族有所打壓,因而傳統士族沒有了優越感,就難免滋生出許多人生的感慨,從而使他們關心現實和家族的利益,自然疏遠了玄談的傳統;三是玄言詩本身也關注于自然,游仙意識又使山水成為一種出世文化的象征,因而南朝士人喜歡游山玩水,將之作為一種雅致和情趣,從而推動了藝術情趣的變化。因而當玄言詩告退之后,山水詩便迅速滋生開來,成為一種新的詩體。
在山水詩的創作中,謝靈運和謝朓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尤其是他們所描寫山水之美采用的對偶句法,凝練精致,提純了詩歌的境界,確立了山水詩清新自然的風格。
謝靈運(385—433)出生于謝氏家族鼎盛之時(圖1-7),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十八歲時,襲爵康樂公,所以又被人們稱為謝康樂。由于謝靈運處在晉宋易代之際,加上他又曾反對劉裕,因此在劉裕篡晉后,他不僅爵位由公被降為侯,而且也不曾有機會參與政事,這讓謝靈運充滿了憂憤之情,這就決定了他的悲劇命運。特別是出為永嘉太守后,他索性不理政事,肆意遨游,在山水之中排遣自己滿腔的牢騷。一年后他便稱病離職,回老家始寧經營莊園,整日游山玩水,創作詩文。他的很多詩歌就是在這一時期創作出來的。宋文帝即位后,他一度出任秘書監,但仍稱疾不朝。他喜歡修治園林,游覽美景,常常帶著大量的奴仆,每到一處,輒驚動縣邑。由于他恃才傲物,性格偏激,既期望建功立業,又不能盡職盡責,所以在歸隱和出仕的矛盾中進退失據,終于惹怒了地方官員和朝廷,最終以謀逆罪被殺,時年四十九歲。
謝靈運今存詩歌一百多首,多數作于宋文帝永初三年(422)他出守永嘉至元嘉十年(433)去世這十年間,詩歌以描繪永嘉、會稽、彭蠡等地的山川景色為主。這些詩歌風格富麗精工,景物刻畫細膩生動。謝靈運能夠抓住山水景色的清新生動之處,特別注重對聲音和顏色的體察,以表現山川景色的細膩變化。如《入彭蠡湖》的“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用山野間綠、白相間的景致,形成一幅暮春山野柔美和諧的畫卷。再如《石門巖上宿》中的“鳥鳴識夜棲,木落知風發。異音同致聽,殊響俱清越”,以鳥鳴襯托夜的沉寂,動靜結合,啟發了王維《鳥鳴澗》的意趣。但由于謝靈運在山水描寫時,常常采用上下左右環視的鋪陳手法來描寫,顯得有些雕琢和繁蕪,所以后人評價他雖有名句,卻無佳篇。而且,謝靈運的詩歌還有一種程式化的結構,總是先寫出游,再寫見聞,末尾談玄說理,因此詩歌總是拖著一個玄言的尾巴,使其結構顯得單調而呆板。不過,從陶淵明到謝靈運,標志著晉宋詩歌轉型的完成,那就是寫作上由寫意到摹像,意蘊上由啟發性到寫實性,創作精神上由尚天工到重思力。
謝靈運開創的這條路子,在謝朓那里繼續發展。謝朓與謝靈運同宗,也出身于世家大族,他比謝靈運晚三四十年。由于他與謝靈運都以山水詩的創作見長,遂被后人合稱為“大小謝”。他也卷入到了皇族內部的權力之爭中,曾告發自己的岳父王敬則密謀造反,而升任尚書吏部郎。他后來得罪了蕭遙光,被害死于獄中,卒年只有三十六歲。他和謝靈運一樣,由于過分留戀功名,又企圖建功立業,不恰當地卷入到了政治斗爭之中,最終成為犧牲品。
謝朓(464—499)的詩歌主要繼承了謝靈運的謀篇結構,每篇仍有十幾句,前五六句寫景,中間過渡一下,然后抒情,但剪除了謝靈運詩歌的玄言尾巴,顯得輕快了許多,成為齊梁詩歌常用的格式。而且他能夠更好地把寫景和抒情結合起來,有些地方寫得明凈清麗,與大謝富麗典雅、雜蕪繁重的風格有所不同。特別是他在對偶句中注意到了音律的和諧,注重聲韻的協調搭配,又有意識地追求流暢自然的詩風。這些既是他對山水詩的新發展,也是齊永明體詩風的體現。
永明體是齊武帝蕭賾永明年間隨著齊梁聲韻說形成而興起的一種新詩體,其特點是講究聲律與對偶。魏晉之后,隨著佛經的翻譯,學者周颙等人逐漸意識到了漢字有平、上、去、入四種聲調。沈約又根據四聲和雙聲疊韻,提出詩歌聲、韻、調的配合規則,認為應該避免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等八種弊病,要求詩句應當做到“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①。這種用聲律與對偶相結合所形成的新體詩,是古體詩向格律詩演變的一次關鍵轉折,為近體詩的格律成熟作了基礎性的準備。
沈約(441—513)出身于江東世族,雖然早年孤貧,但四十歲以后,仕途亨通,成為齊梁之際文壇的領袖。在他的提倡和帶動下,永明體得到了迅速的發展,使講究聲律和對仗成為齊梁詩歌的自覺追求,而且他認為詩文應該易見事、易識字、易讀誦②,要求用典明白曉暢,用字通俗易懂,聲律和諧婉轉。沈約雖然不能完全踐行他提出的“八病”之說,但他的詩風自然工麗,充滿了清新的哀怨之氣,初步扭轉了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宋詩板滯僻澀的風氣。
在沈約、謝朓、王融等人的努力下,永明體逐漸成為南朝詩歌創作的主流傾向。這些新詩講求韻律,清新通暢,而且對于篇幅也有所限制,使詩歌創作由外在的肆意鋪排開始轉向內在的凝練含蓄,逐步推動中國詩歌走向意味深長、聲律和諧的審美追求。
這種新體詩的形式在梁陳的宮體詩中得到了全面的錘煉。宮體詩充分發展了齊梁以來詩歌的艷情化、娛樂化的趨勢,在梁簡文帝蕭綱,侍從文人庾肩吾、庾信父子,以及徐摛、徐陵父子的引導下,形成了內容以詠物、游宴、登臨、艷情為主,風格雕琢華艷,更加講究聲律和對偶的詩風。宮體詩從創作的心態到藝術格調上,都存在一定的缺陷,但其在藝術上,卻發展了永明體的格律和聲韻,藝術技巧更加嫻熟,作品顯得細膩精巧。它不僅進一步縮短了詩篇的體制,使五言絕句和律詩大致成型,而且也探索了七言詩歌形式,出現了一批七言詩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