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院呢?那里真不錯。
我為你們預卜未來,
我將真理掏給你們。
請允許我戴上祖母的眼鏡,
我們會知道未來!
我把您的沉默看成是同意,
讓你們進入我的紙牌讓我們看看,紙牌會告訴我們些什么。
(于是他戴上了眼鏡。)
天啊!我真想笑,
你們也將看到這一切。
花牌怎么這樣多,
這是黑桃皇后,還有那些黑牌,是梅花和黑桃,
我看見一位黑桃皇后高貴又莊重,
整個心思都惦記著那方塊K。
這情景真叫我陶醉!
繼承的金錢揮霍一空,身著黑衣的陌生人忽忽降臨。
還有其它問題等著我答復。
國家大事怎么樣?
如果我把情形先透露,報紙可能沒有銷路,
等著吧,去讀消息和新聞。
劇院呢?有什么新聞?什么喜好?又有什么聲調?
算了吧,我必須跟經理的關系維持好。
我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事情全都堆埋在自己心里!
我看見——我不能講我看見了啥,
事情一發生你便會知道!
說說這里哪個最走運?
最走運的人?我輕輕一找便找到。
算了吧,說出來會影響別人,
而且,可能還會得罪一大幫!
誰能壽高命長?那位女士,還是那位先生?
不行,這樣的話說出來結果會更糟!
我該告訴你們這個?還是那個?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
但愿希望不破滅,
最好什么也不泄露。
您相信的事兒一大堆,結果全都看不見了。
您當然很清楚,我見的都是亂七八糟的一大堆,
尊敬的女士先生們,實在多謝你們的盛情!
詩朗誦得很成功。觀眾中間有醫院的實習生,他似乎已經把他前天晚上的奇遇忘掉了,套鞋還在他的腳上,因為沒人來找。街上很臟,這雙套鞋對他很有好處。
他很喜歡這首詩。
詩里的思想牢牢地占據著他,如果能有這么一副眼鏡,能看到人的心靈深處,他覺得這比預料今后幾年間發生什么事要有趣得多。“現在我考慮坐在第一排的那些先生和女士,——要是一下能看到他們的心里,要是我能像思想一樣走進去,那該多好啊!”
對套鞋而言,有思想就夠了。實習生一下子就無影無蹤,在第一排座位上的觀眾心里開始了一場極不尋常的漫游。他穿進去的第一顆心是一位女士的。他覺得自己來到了一所整形所。墻上懸掛著按成年人軀體做的石膏模子,區別在于在真的整形所,病人進來后才按他們的骨骼做成模子;而在這顆心這里,是沒病的人走掉以后才做模子。
他又進到另外一個女人心里,他覺得這里像一個巨大的神圣的教堂。他多想跪下去,但還得繼續前進,到另一顆心里去。他爬進了一個屠夫住的地方,他碰到的全是肉。這是一個有錢的尊貴人的心。
隨后,他又鉆進了一位貴夫人的心中,那是一個破破爛爛的舊鴿子籠。接著他走進了一間鏡子室,那里的鏡子能把照進去的形象放得特別大。在屋子中間坐著微不足道的主人——自己,驚訝地在欣賞自己的偉大。
后來,他覺得自己進到了一間窄小的針盒,里面全是尖尖的針,他以為是“一個從未結婚的老處女的心!”實際上,那是一位頗年輕的軍人,身戴許多勛章,是那種有頭腦、好心腸的人。
實習生迷惑不解地從這一排最后一顆心里鉆了出來,他以為是自己的幻想領著他到處亂撞。
忽然他記起了前一夜他的頭被牢牢地卡在醫院鐵柵條中間的情況。“我身上一定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他想,洗個俄羅斯澡大約會好些。現在我要是躺在浴室最上一格該多好啊!”
他果真躺在蒸氣浴室的最上一層了,不過是穿著全套衣服躺在那里的,靴子和外面的套鞋還穿著。浴室頂上的熱水滴落在他的臉上。
“啊!”他大叫起來,急忙去找淋浴噴頭。守門人瞧見里面有個衣著整齊的人高聲尖叫起來。實習生清醒了,他悄悄地對他說:“這是在打賭!”待他一回到自己的屋子,就在脖子上貼一塊西班牙蠅膏藥,在背上也貼了一塊,想把瘋病從身上清除。
第二天早上,實習生的背又熱又紅腫,幸運女神的套鞋帶給他的就是這個。
五、錄事先生
巡夜人想起了那雙套鞋,他跑去取回并交到了警察局。
“這雙套鞋跟我的一模一樣!”一位錄事先生盯著這件無人認領的拾物,隨手把這雙套鞋放在自己的鞋旁邊。
“錄事先生!”一位警察拿了幾頁紙走來說。
錄事轉過頭來,和來者交談。辦完事后他再看那兩雙套鞋時他分不出哪雙是他的。“大約是濕的那雙吧!”他想,然而他錯了,那雙是幸運女神的。難道警察就不會出錯嗎?他把套鞋穿上,收拾東西回家去了。
在路上,他碰到了一位熟人,是個詩人。詩人告訴他,明天他就要去旅行了。
“您真自在,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錄事說。
“您用不著老是操心明天的事。”詩人說。
“還是坐下來寫詩好,”錄事說,“真是一種享受!要不您試試坐在法院里辦那些瑣碎無聊的案子的滋味!”
詩人搖搖頭,錄事也搖搖頭。他們各自都保留著自己的意見,然后分手了。
“詩人都是一批奇特的人。”錄事說,“我要是有他們那樣的秉賦,自己就會成為一個詩人。”
他已經成了詩人了,但并不明顯。詩人與普通人的區別是,詩人有更好的記憶靈性,他能把握住一個思想,一種感受,直到能清晰、明確地用文字表達出來,普通人則不能。錄事經歷了從普通秉賦到天賦的轉變。
“這芳馥的氣味,”他說,“令我憶起羅妮嬸嬸家的紫羅蘭。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我拿一枚熱銅板貼在凍冰的玻璃窗上,窗子化出一個小孔,從小孔往外看,紫羅蘭盛開了,香氣撲鼻。春天來臨了,運河上那一艘艘船又都油漆一新,船上的繩索配備安置妥貼,它們就駛往外國去了。我卻只能坐在警察局里,看著別人領護照去外國。這就是我的命!”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但是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天啊,我這是怎么啦!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他拿出了他的文件,眼光落到了第一頁上。“西格布里特夫人,五幕悲劇,”他讀著,“這是什么!這可是我自己的筆跡。是我寫的這部悲劇?”錄事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他的思想十分活躍,他的心十分地溫和。他不自覺地扯住了最近的一朵花,那是一朵極普通的小春黃菊。“是陽光使我嬌美的!”花兒說。“可是是空氣使你呼吸的!”詩人說。
在他附近有一個小男孩用一根枝條擊打一條泥水溝里的水,水珠濺起落到了綠色的樹枝之間。錄事想到微生物隨水珠被拋到了空中,若是按它們的大小來衡量,它們被拋起的這個高度就像我們被拋上云端。錄事一面想著一面微笑起來:“奇怪,人怎么能這樣自然地做著夢,如果明天早晨我還能記住我夢見的東西,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他抬頭看著那些悠然自得地歡唱著的鳥兒說:“它們比我好多了!要是我會變的話,我一定變成這么一只小百靈鳥!”
他的衣服馬上連到一起變成雙翅,衣服變成羽毛,套鞋變成爪子。他心里大笑起來:“這么滑稽的夢我還從來沒有做過呢!”他飛到綠枝上唱起來,但是歌里面沒有什么詩情。變成小鳥后,以前的那些特征便消失了。
他飛到了草地上,扭著頭向四面看了看,用嘴啄著纖細的草稈。現在對他來說,那草稈就和北非的棕櫚枝一樣長。
突然,他四周變成了漆黑的夜晚。一個小男孩用一頂大帽子罩在鳥身上,有一只手伸進帽里抓住了錄事的背和雙翅。小男孩敲了鳥嘴一下,走開了。
在街上他碰到了兩個男學生,他們買下了小鳥,這樣錄事便來到了哥本哈根,來到了哥特斯街。
男孩把他帶進一間豪華的屋子里,一位面帶笑容的胖夫人向他們走來。她對把這只野鳥——她是這么叫百靈鳥的——帶進來一點也不高興。她朝著一只站在銅絲籠子里的環子上悠然蕩著的大綠鸚鵡笑了笑。“今天是波伯乖乖的生日,”她說,“小野鳥應為他祝賀一下。”
波伯乖乖得意地蕩前蕩后。一只美麗的金絲雀卻開始唱了起來,它是去年夏天被人從它溫暖芬芳的祖國帶到這里來的。
錄事,也就是小野鳥被裝進緊靠著金絲雀的那只籠子里,離波伯乖乖不遠。波伯能用人的語言說的唯一的一句話是:“算了吧,讓我們做個人吧!”錄事現在也已是只鳥了,他完全明白同伴的意思。
“我在碧綠的棕櫚樹和花兒盛開的杏樹下飛翔,”金絲雀兒唱著,“我也見過許多漂亮的鸚鵡,它們會講許多有趣的故事。”
“那都是些野鳥!”鸚鵡回答說,“它們沒有一點教養。算了吧,讓我們做個人吧!”
“你還記得美麗的少女在花兒盛開的樹下的帳篷里跳舞嗎?你還記得香甜果子和野生花草溢出的汁兒嗎?”
“當然,”鸚鵡說,“但我現在要好得多。我吃得好,人家也親切地對待我。我的頭腦很不錯,我有扎實的學識,懂得逗樂兒。我用嘴兒來討他們的歡心。算了吧,讓我們做個人吧!”
“我那溫暖、鮮花盛開的祖國,”金絲雀兒唱著,“我要歌唱你墨綠的樹、歌唱你寧靜的海灣。”
“收起尖聲尖氣的腔調,”鸚鵡說:“講點讓個發笑的!笑聲是心智最高的表現!笑嘛,只有人才會。”這只波伯乖乖笑了起來,又講了句:“讓我們做個人吧!”
“丹麥小鳥,”金絲雀兒說,“你也被人逮住啦!你的樹林里一定很冷吧。但是那兒怎么說也有自由,飛走吧!最上邊的窗子是開著的。”
錄事飛出了籠子。但此時,通往鄰屋的門開了,一只貓眨著眼睛溜了進來,開始追他。錄事嚇得半死,他穿過窗子飛走了,飛過房舍和街道。
街對面的房子他很熟悉。一扇窗子打開著,他飛了進去,那是他自己的屋子。
“讓我們做個人吧!”他學著那只鸚鵡說,立刻他變成了錄事,坐在桌子旁。
“天啊!”他說,“我怎么做這樣的夢,盡是些荒唐事!”
六、幸福
第二天早上,錄事還在床上睡覺時,有人敲他的門。他那攻讀神學的大學生鄰居進來了。“把你的套鞋借給我,”他說,“園子里很濕。”
他穿上了套鞋,很快就來到園子里,大學生在小徑上走來走去。“遠游,”大學生嘆息著,“這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了!我要去瑞士,去意大利,等等。”
幸運套鞋很快發揮了作用,他已經到了瑞士中部,和其他八個人一道擠在一輛四輪馬車里。他有些頭疼,一會兒昏昏沉沉,一會兒又醒了過來。他的右口袋放著一張銀票,左口袋放著護照,胸前的小皮錢袋里有幾枚金法郎。他看了看窗外,天下起雪來了,刮起了寒風。
“唉,”他嘆息著,“要是我們現在在阿爾卑斯山的那邊就好了。”
他真的到了山的另一邊,深入意大利腹地,在佛羅倫薩和羅馬之間。特拉西麥涅斯湖在夕照中像一泓閃光的金液,躺在深藍色的群山之中,葡萄藤的綠枝安祥地交織在一起,在桂樹下,可愛的、半裸的孩子放牧著一群漆黑的豬。景色真美,但神學學生和他的旅伴誰也沒說這句話。
成千上萬只蒼蠅和蚊子飛進車來叮著他們,沒有一個人的臉沒有被叮腫出血的。太陽下山了,可是四周的山和樹都染上了美麗的綠色,非常明亮,閃閃發光,景色美極了。這時大家的肚腹已空,四肢疲憊,只希望有一個宿夜的地方。
橄欖林里面有一家孤零零的旅店。老板娘赤足披發,身上只穿著一件盡是油膩的襯衣,跑來迎接客人。門是用繩子拴住的,房間的地磚也都半翻起來,蝙蝠飛來飛去,屋子里還有一股惡臭。
吃的端來了。一碗清水湯,里面放了點胡椒和哈喇味的油,生菜上放的也是這種油,最好的菜是臭雞蛋和烤雞冠,酒也是胡亂摻和的。
睡覺時,大家用箱子頂著門,還要選一人守夜,大學生被選來值夜。屋里一股熱氣壓抑著人,蚊子嗡嗡叫個不停,不斷地叮人。
“旅行雖好,”大學生嘆息說,“如果沒有軀體該多好啊!讓軀體休息,讓心靈飛來游去。”
話才說完,他就在家里了。白色的長窗簾遮住了窗子,在屋子中央放著一大口黑色的棺材。他躺在里面,愿望得到了滿足:軀體在休息,心靈在游蕩。
屋子里有兩個身影在走動:一個是憂傷女神,另一個是幸運女神的使者。
“看到了嗎?”憂傷女神說,“這是你的套鞋帶來的幸福?”
“至少給這位帶來永恒的好處!”幸運女神的使者回答。
“不!”憂傷女神說:“死神沒有召喚他!他的心靈的力量還不夠大,無法斂集起他自認為能斂集的瑰寶!我要為他做點好事!”
憂傷女神把他腳上的套鞋脫下,大學生又站了起來。憂傷女神消逝了,套鞋也跟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