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安時代(巖波日本史第三卷)
- (日)保立道久
- 4460字
- 2020-07-02 16:13:40
1.桓武的兄弟妻子
桓武天皇與早良親王(崇道天皇)
在桓武天皇的父親光仁天皇的時期,天皇家的血脈由天武天皇的子孫轉換到了天智天皇的子孫。桓武天皇于七八一年即位,皇太子是同母胞弟早良親王。
桓武即位后第二年,圣武天皇之女不破內親王及其子冰上川繼因謀反之罪被處以流刑,而與這次謀反有關聯(lián)的大批貴族也失去了地位。由此,在奈良時代的天皇家占據(jù)主流的天武天皇一系的子孫幾乎根絕,而奈良時代的貴族對天武天皇王統(tǒng)抱有的“天皇即神”的宗教式崇敬,也隨之土崩瓦解。
受“冰上川繼事件”株連的貴族中,唯一復權的是以編纂《萬葉集》而著稱的大伴家持。家持之所以能復權,是因為他與皇太子早良的親密關系。兩人之間的接觸可以追溯到奈良時代末政治斗爭持續(xù)不斷的不安定時期,當時早良居住在皇室宗廟東大寺,被稱為“親王禪師”。由于兩人的這段淵源,家持雖然一度下野,但又東山再起擔任了早良的東宮大夫(皇太子官署的長官)這一要職。
考慮到這些因素,下面這種說法就相當具有吸引力:《萬葉集》或許是大伴家持用來獻給早良親王的。《萬葉集》可以說具有哀悼天武天皇王統(tǒng)命運的挽歌性質,對此深有共鳴的早良或許與桓武天皇持不同的政治立場。而正如其《喻族歌》中所述,家持是“擁有大伴這一顯赫家世姓氏的大丈夫”,對自己武官的姓氏出身有一種自豪,他的這一立場最終連累了早良。桓武著手營建長岡京
的第二年(七八五年),家持被懷疑企圖暗殺主持營造工作的造長岡宮使藤原種繼,此事最終牽連到皇太子早良。雖然早良否認了一切嫌疑指證,但還是被剝奪了皇太子之位,在前往流放地的船上壯烈地絕食而死。
遷都與藤原氏“式家”
在弟弟早良親王憤懣而死的次月,桓武天皇于長岡京郊外舉行郊天祭祀的即位儀式,同時冊封自己的兒子平城為皇太子。但是,對于一直申訴無罪的弟弟的死,桓武似乎有很強烈的罪惡感。早在七九二年就有流言傳說皇太子平城生病是因為早良的怨靈作祟,于是桓武派遣使者前往早良墓前謝罪。而第二年桓武開始準備遷都平安京,大概也包含著離開早良怨靈盤踞的長岡京重新開始的考慮。
但是,越想將這種恐懼隱藏在政權內部,現(xiàn)實中的桓武天皇的政治統(tǒng)治就越是專制而強勢。失去對天武王統(tǒng)崇敬之念的貴族們競相迎合桓武,其中領頭的是藤原不比等的第三子藤原宇合的家族,即被稱作“式家”的一脈。據(jù)說宇合的兒子良繼有擁立光仁天皇之功,而良繼的弟弟百川則在桓武被冊立為太子一事上曾發(fā)揮過作用。但是對于式家來說,不幸的是良繼和百川相繼過世,而且繼承兩人的權勢、成為遷都長岡京中心人物的侄子種繼也在風頭正盛的時候被暗殺。由此,式家幸存的重要人物只剩下種繼的子女仲成、藥子兄妹以及百川的兒子緒嗣等年輕人。不過如系譜圖1所示,良繼的女兒乙牟漏、百川的女兒旅子均嫁入桓武后宮,乙牟漏生下了平城、嵯峨,旅子生下了淳和,一共三位天皇。式家由此成為桓武的近親,從而確立了權勢。

系譜圖1 藤原氏式家
京家的麻呂之子浜成在“冰上川繼事件”中連坐,南家的重要人物在平城天皇時期的“伊予親王事件”中連坐,均失勢。
式家的權勢在皇太子平城的東宮官署的構成上體現(xiàn)得再清晰不過了。東宮大夫藤原葛野麻呂雖然出身于藤原氏北家(藤原不比等次子房前的家系),但與種繼的女兒藥子是“私通關系”,繼任的東宮大夫是藥子的丈夫、出身于式家的繩主,藥子自己也作為女官長供職東宮。另外還有確鑿證據(jù)表明藥子的兄長仲成是平城的親信。
不過,在平城的東宮官署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東宮官署次官的位置被藤原氏北家的藤原內麻呂的兒子真夏占據(jù)。內麻呂作為公卿中最年長者在朝中占據(jù)重要地位,也是后來平安時代藤原北家嫡系的攝關家之祖。引人注目的是,內麻呂的妻子百濟永繼出身于百濟王族,曾經(jīng)是桓武天皇寵愛的采女(即宮女),她在嫁給內麻呂后生育了真夏、冬嗣兩兄弟,后來又再次回到桓武身邊,并生下了皇子良岑安世。也就是說,桓武一度將采女賜予內麻呂為妻,而內麻呂又將其進獻給了桓武。內麻呂和真夏的權勢地位,正是依靠著與桓武之間的這層特殊關系支撐的。
桓武諸皇子的異母兄妹婚與“德政”論爭
提起桓武天皇時期的政治,通常可以舉出七九四年的遷都平安京、征夷大將軍坂上田村麻呂戰(zhàn)勝蝦夷等“營建和軍事”方面的大事業(yè),以及倡導“德政”的政治改革。桓武的政治功業(yè)確實可以稱得上輝煌,尤其是其推行的“德政”是平安時代天皇頒布“德政/新制”法令的原型,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桓武即位后所定的年號“延歷”取自唐太宗(唐朝第二代皇帝李世民)詔命編纂的古籍《群書治要》中的一節(jié),“民詠德政,則延期過歷”
。桓武無疑是將唐太宗“貞觀之治”的太平盛世作為治世的理想。
然而盡管抱有如此崇高的理想,隨著自己年歲已高,皇位繼承問題日益緊迫,桓武天皇不可避免地陷入到各種不安和焦慮中,備受折磨。反映桓武當時心境的第一個證據(jù)是,在遷都平安京不久后的八〇〇年,他追贈早良親王為崇道天皇。被迫授予過世的早良以天皇尊號,此事的意義不可小覷。
而第二個證據(jù)是,第二年桓武天皇從眾多皇子中選出平城、嵯峨、淳和三人與自己的女兒(即大宅、高津、高志三位內親王)成婚(如系譜圖2所示)。傳說桓武曾留下自己死后由三位皇子每隔十年輪流即位的遺言。從這個傳說中,大概能夠感受到桓武希望由兄妹結婚生育的“純血皇孫”繼承皇位的執(zhí)念。而在這三對兄妹婚中,直到桓武去世前夕的八〇六年,才終于由幼子淳和夫婦生下了“純血皇孫”,即恒世皇子。于是恒世也就理所當然地被視為比任何人都更具備合法性的“正嫡”,進而成為桓武最終的皇位繼承人。

系譜圖2 桓武天皇的婚姻關系
內為天皇,右上角的數(shù)字表示天皇世代;( )內為女性;
內為被廢黜的皇太子。
然而桓武天皇的執(zhí)念威脅到了皇太子平城的地位。平城已經(jīng)做了大約二十年的皇太子,長期位居東宮,也培植了自身勢力。平城雖然跟一些小氏族出身的女子生下了高丘親王等子嗣,但在奉桓武之命與妹妹大宅內親王結婚后,兩人卻未能誕下子嗣。另外,平城后來又迎娶了藤原氏式家出身的藤原帶子(藤原百川之女)為妻,在此之前還娶了同為式家出身的藤原藥子之女,二人均未見懷孕跡象。而藤原藥子實在看不下去,不僅要求女兒,連自己也時常“出入平城寢宮”。這一丑聞招致了桓武的震怒。
去世之前,桓武天皇對式家出身的藤原百川的兒子緒嗣尤為寵愛。緒嗣的堂姐妹藤原旅子是桓武的妻子、淳和的母親,也就是“正嫡”恒世的祖母。八〇二年桓武曾述懷說,“如果沒有緒嗣的父親百川的幫助,我就不會登上帝位”,于是將年僅二十九歲的緒嗣一舉提拔到公卿之位。臨死之前,又命藤原內麻呂將緒嗣和東宮學士菅野真道召至御前,令他們論辯“天下德政”,并對緒嗣有關“方今天下所苦,軍事與造作也”的論述贊賞有加。
二戰(zhàn)之前的天皇主義教育,對桓武天皇接受緒嗣的諫言下令停止征討蝦夷和中止營造平安京一事大加贊頌,稱其“顯示了桓武天皇悲天憫人推行德政的態(tài)度”。但是如果將當時的政治動向作為整體來考慮的話,尤為重要的是,這一“德政”論辯實際上反映了皇太子平城的地位隨著桓武“正嫡”恒世的誕生而下降的政局變化,以及在此背景下形成了“平城—藥子—仲成—菅野真道”和“淳和—恒世—藤原緒嗣”兩大政治集團之間的對立。
“藥子之變”與藤原氏“式家”的沒落
德政論辯的第二年(八〇六年)春,七十高齡的桓武天皇去世,身后留下了錯綜復雜的政局:不僅平城、嵯峨、淳和三位皇子擁有皇位繼承權,淳和之子恒世更被視為最正統(tǒng)的繼承人。
總算坐上了期盼已久的皇位的平城天皇,即位后接連推出大規(guī)模的國家制度和地方行政改革,其核心內容便是設置“觀察使”。雖然這一舉措受到了桓武天皇時期設置“勘解由使”
的啟發(fā),不過“觀察使”一職也出現(xiàn)于唐朝官制中,設置該職務很可能是以平城即位前夕剛回國的遣唐使所帶回的唐朝最新消息為依據(jù)的。但是平城的制度改革過于粗暴迅猛,使得宮廷內部矛盾激化,一觸即發(fā)。平成在位僅四年就讓位于弟弟嵯峨,同時又將自己的兒子高丘親王冊立為嵯峨的皇太子,甚至策劃將都城遷回舊都奈良,希望在退位后繼續(xù)主導國政。然而平城立高丘為皇太子被認為違背了桓武的遺志,從而招致宮廷上下一致反對。始終支持平城的實際上只有藤原仲成和藤原藥子,就連曾經(jīng)擔任其東宮大夫的藤原葛野麻呂以及藥子的丈夫藤原繩主也持觀望態(tài)度。
八一〇年九月六日,朝廷發(fā)布了主持遷都奈良工作的造宮使的人事任命。嵯峨天皇在故意作出這種順從上皇平城意志的政治姿態(tài)的同時,于四日后果斷逮捕了疏于防備而滯留京城的藤原仲成,并于第二天將其射殺,然后把一切都歸咎于平城的女官長藤原藥子犯下“淫”“愛媚”的罪責,斷然對平城一方進行軍事打擊。
平城與藥子同乘輿輦倉皇逃出奈良,欲去往東國地區(qū),卻因前路被阻斷而未能成行。平城無奈出家,藥子服毒自殺。之后,平城雖然保住了上皇的地位,但其子高丘的皇太子之位被廢黜,最后遁入東大寺出家為僧,法名真如。如同早良親王時一樣,東大寺再次成為失去權勢的皇子的避難所;不過比起早良,真如的處境或許更加步履艱難。
這就是所謂的“藥子之變”,其影響極為深遠。最引人注目的是嵯峨天皇一方采取了迅速果斷的軍事行動。指揮這場行動的是征夷大將軍坂上田村麻呂。田村麻呂曾經(jīng)長期跟隨在平城身邊擔負守護工作,深得平城信賴。正是利用這一身份,他成功策反了曾一同活躍于對蝦夷作戰(zhàn)時的盟友、當時擔任平城核心護衛(wèi)的文室綿麻呂,從而一舉擊潰平城的軍隊。一般提起田村麻呂,人們主要的印象是他在對蝦夷作戰(zhàn)中的出色表現(xiàn)。確實,進入九世紀以后,具備東國、奧羽從軍經(jīng)驗的中級貴族中,涌現(xiàn)出一批精通弓馬騎射、被譽為“世代將種”“武藝之家”的武官世家,田村麻呂正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但是,田村麻呂真正的歷史作用,則是將其在對蝦夷作戰(zhàn)中鍛煉出來的軍事才能發(fā)揮于皇室的內部斗爭中。
檢非違使的設置與“武士”的登場
今天一提起“武士”,人們往往首先想到的都是源平的武士。不過這類“武士”實際上早在平安時代初期就已經(jīng)登上了歷史舞臺。而將武士組織納入國家的體制框架之內,始于“藥子之變”后不久設置的“令外官”檢非違使。檢非違使原本是從近衛(wèi)以下的衛(wèi)府
官員中選拔的天皇親衛(wèi)隊,后來逐漸吸收了律令中規(guī)定的刑部、彈正臺
等機構的功能,進而承擔了本來由京職(京都的衙門)所掌管的都市警察的職能,發(fā)展成為護衛(wèi)宮城和首都的治安、檢舉“非違”
的強力組織。
需要注意的是,將武士稱為“もののふ”是有理由的。“もののふ”的“もの”(物)是指附體在人身上的“物の怪”(邪魔惡怪、鬼怪、死者怨靈、癲狂怪物)等,而所謂“物部”(もののふ/もののべ)則是指保護王公貴戚不受這些“惡”的侵襲,擔負護衛(wèi)、處刑等工作的人(古代有名的氏族“物部氏”就是由其職務而得名)。直到平安時代初期,在京都的監(jiān)獄、集市等地都設置有相當數(shù)量的“物部”,擔任行刑官、劊子手的角色。而檢非違使掌握了首都警察權,意味著“武士”將這些“物部”置于麾下,行使都市的警察、刑獄職能。正如田村麻呂憑借著平定“藥子之變”的功績而登上大納言的高位,武士一方面將勢力深入到了王權的中樞,同時又以另一種身份登上歷史舞臺——武士擁有掌管死者怨靈等與死相關的各種兇穢之事以及死囚的職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