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要去見宋美齡了。
她知道要見的是何等人物,所以她起得很早,在鏡子前梳妝打扮了好一陣子。
披散的頭發被挽成了發髻,臉上施了粉黛,嘴唇抹了口紅。
粉黛和口紅是他倆結婚時結伴到南京西路買的,算是父親送她的結婚禮物。平常她很少用。只是在到寺廟里拜佛時,她才在臉上略撲一點粉。口紅卻是從未用過。
早飯已上桌。她拿起筷子正要吃,突然,門外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還未等她起身,門便開了,一個大個子兵滿頭大汗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謝天謝地沒走錯門。
她驚訝不已:
你怎么來了?
是廣哥,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是一路跑來的。劇烈的喘息讓他說不出話。他停了片刻,看了我們一眼才又說:
你出來一趟吧。
他極力做出平靜的樣子,可臉上的焦灼沒有逃過我的眼睛。
她口中應著就往外走,連拌倒的小凳子也顧不得扶了。
出事了。我的心一沉。一股痛在體內彌漫,壓迫著心臟,堵塞了喉嚨。我心里喊著:
爸爸,你要有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我走到門口,隔著門就聽她驚恐地喊道:
你不會看錯吧?
我怎么會看錯呢。今天早晨上崗時,我親眼看見他倆坐一輛吉普車出了大門。快去馬場町吧,興許還能見一面。晚了就來不及了。
說完,他匆匆走了。
我開了門,見她身子倚著墻,手捂著臉在抽泣。一會兒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踉蹌跑了幾步敲開了趙家的門,隨即趙家門口響起了兩個女人的哭嚎。
馬場町成了兩家人的噩耗。
兩個女人瘋了似地跑向馬場町。
她們跑得跌撞踉蹌,一路哭喊著。兩家的小孩也像尾巴一樣跟在她們身后。
哭聲像一陣風驚動了眷村的男女老少。門窗一個個打開了,一些大人、小孩也加入了奔跑的行列。
詔安街,泉州街,中華路,國興路,我已跑到水源路了。越接近馬場町,人越多。法場竟有如此魔力,堪比明星駕到。
越往里走越困難。
她們的身影消失了,哭嚎聲漸漸聽不見了。我被人潮裹挾著,進退不能。身后的家潔、家輝也不見了。
突然,前面響了幾下清脆的槍聲。像燃著了的鞭炮。
人群突然松動了,大家爭著朝槍響的地方奔了過去。
我絕望地喊了聲:
爸爸!
我被什么東西絆倒了,身上仿佛也挨了一顆子彈。
我爬了起來,繼續往前跑。人群又擁擠起來。
我哭喊著爸爸,拼命往前擠。我擠過了人群,眼前突然開闊起來。
不遠處是堤岸,堤岸前有一座土丘,土丘前停著幾輛軍車,軍車前站著幾個拿短槍的軍人,軍人腳下正趴著四具插著木牌的尸體。尸體一動不動。
我喊了聲爸爸,淚水就模糊了眼簾,也模糊了尸影。
我發瘋地跑了過去,卻被軍警蠻橫地拽了回來。我只得停下來,眼巴巴盯著尸體。
突然,她和趙姨哭著在兩個軍警的攙扶下走了過來。
我大聲喊著阿姨,便沖出人群,朝她們跑去。
她發現了我,緊走幾步抱住了我,聲嘶力竭地說:
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她的身子在顫抖,而抱著我的兩只手臂卻異常有力。
一場虛驚!可卻讓我們耗盡了力氣。我們紛紛坐在地上喘息著。
一會兒,忠義和春意也不知從哪兒跑了過來。
我們都在地上坐著,一些人圍了上來,小聲議論著。可我們誰都不愿動一下身,心里想:
只要他們活著就好。
我突然想到家潔、家輝,他們去哪里了?
我問忠義,他茫然地搖搖頭。
趙姨便責怪他:
我不是讓你領著他們嗎?
阿姨也埋怨我:
走的時候我也讓你領著他們的。
大家忙起身開始尋找。
那幾具尸體被抬上車運走了。車輪揚起陣陣塵土,濺起陣陣水花。幾個軍警正用鐵鍬掩埋著地上的血跡。人群也散去,視野開闊起來。可還是不見家潔、家輝的影子。
阿姨說:
他們走得再慢,這一陣子也該到了。
我們起來喊著家潔、家輝的名字。
天已臨近中午,陽光熾烈,烤得臉生疼。我們一個個大汗淋漓,而腳下的土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被上。
突然長堤上有人喊:
有人落水了!
呼喊的是一個女青年,她在河堤上邊跑邊喊。
我們又瘋了似的沖上河堤。
趙姨跑得渾身竄動,肥胖的身軀格外醒目。
阿姨像換了一個人,跑得輕松矯健,很有樣子,把我們遠遠拋在后面先上了堤岸。我只聽她喊了聲:
家潔,人就沖了下去。
等我上了堤岸,看見女青年正同她激動地說著什么。
她看我下了堤,疲乏地招手喊道:
不是他們。
原來投河自盡的是女青年的同學。她男友剛被槍決,一時想不開便投了河。河面已沒有了人影,女青年跪在河邊嚎啕大哭:
傻姑娘,你太傻了。
阿姨扶起她,擁著她的肩膀不住安慰她。
有幾個男的跳進水里去了。
阿姨說:
我們小孩丟了,要去找。
女青年抹一把眼淚推她走了幾步:
快去找吧,這里有同學呢。
我們就繼續尋找家潔、家輝。
上了河堤,她突然喊道:
那不是他們嗎?
順著她的目光,我看見一輛敞篷吉普車正風塵仆仆駛向這里。車上坐著家潔、家輝,還有眷村兩個太太。
原來這兩個太太也是來看法場的,在回去的路上碰見了他們倆。
她們埋怨說:
這里這么亂,你們走丟了怎么辦。
她們領著他們到處找尋我們,剛上了公路便碰上這輛吉普車。司機是警備司令部的勤務兵,恰與一位太太是四川同鄉。
他們上了車,轉了幾圈也沒找到我們,這才又往法場方向開來了。
我們一個個回到家,身子一著床就再也不愿起身。家輝、家潔很快睡著了,里屋也聽不見她的聲音,想必她也睡著了。
可我睡不著。法場的場景不停在眼前晃動。
這次沒有父親,可是下次呢?
我不敢往下想了,猛地用被子蒙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