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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3420字
  • 2020-08-12 10:47:04

回客棧的路上,我們經過了一家雜貨鋪。

這是一座灰磚砌成的屋子。從外表看屋子才蓋了沒幾年,墻面、窗扇、房檐還算考究。屋檐下懸掛著一副黑色牌匾,上面刻著吳家鋪子四個燙金大字。

雜貨鋪正開著門,門前搭了一個簡易木棚,木棚下擺滿了各種雜貨。有木盆、竹筐、瓷壇、扁擔、繩索等。

我們經過門口時,陣陣說笑聲從鋪子里傳來。

暢快的笑聲,林林總總的雜貨吸引了我們。我們停下了腳步。

月娘看著貨架上的雜貨。一會兒,她挑了兩根蠟燭拿在手上。這是準備晚上回客棧點的。兩天來,我們每次上街都沒有買著蠟燭,晚上都是摸黑上床的。

她眼睛繼續停留在貨架上。我則朝鋪子里瞟了幾眼,只見鋪子里的貨架上也擺滿了各種雜貨。店掌柜正把手插在棉衣袖筒里,隔著柜臺同兩個男人說著話。

又一陣笑聲,鋪子里晃動著兩個前仰后合的身影。

一會兒,兩個男人走了出來,向掌柜抱了下拳就離開了。

月娘拉著我的手進了鋪子。

正是下午,鋪子里的光線稍暗。掌柜的看見我們進來,欠了欠身,本來笑著的臉,突然有了詫異的表情。他好像意識到我們不是來買東西的。

這是一個干瘦的五、六十歲的老頭。眼睛不大。不笑的時候,眼睛看起來也是笑瞇瞇的。

一雙笑瞇的眼睛,多少減輕了我們的緊張。

他問:

你們是?

她說:

大爺,我們是從城外來的,想在這里租個房子住。

租房子?

嗯,我們想在這里住一陣子。

你們從哪里來?

我們是安平鎮的。鎮子打仗被毀了。

噢,安平,我聽說過。離這里很遠的。

是很遠。

這一路好走?

還好。

沒事就好。

打算去哪里?

上海。

上海很遠的,要做火車。

是啊。

我感到了不自在。我覺得那雙眼睛并沒有配合他的話,始終在她身上駐留,他想利用說話的時間更好地觀察她。

我認定了這個看法后,就對他產生了敵意。

我想起了幾天前那個店主,他也是這樣的眼神。

又有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老鄉快跑!

我又有了要跑的沖動,我用手拽了拽她的衣襟。

媽,我們走吧。

她沒有回頭,繼續跟他說著話。

我在一旁著急等待。只要她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我就會立刻把她拽走。

可是她跟這個人說個不停,還笑出了聲。

我只能等,一抬眼便看見了屋頂的蜘蛛網,恰似我們現在的處境。說不定這個老東西正等著我們往里鉆呢。

他們兩個人還在說。粘乎乎的蜘蛛網還是在那里晃動著。

只聽他說:

行啊,反正我們也不用,就留給你們住吧。

蜘蛛網動了一下,一只小蟲被粘住,一只蜘蛛迅速奔過去,小蟲成了蜘蛛的餐食。

我拽了她的衣襟。

媽,我肚子餓了,出去吃點東西吧。

她跟他正說到房租。聽了我的話,便轉過身,瞟了我一眼,臉上有一絲埋怨。

先等一會兒,我跟爺爺還有幾句話要說。

掌柜的看出了我的心思,可臉上仍慈祥。

價錢好說,就依你,先交一個月的。至于吃飯,也好說,有爐灶。要不嫌麻煩,跟我們搭伙也行。伙食費也好商量。

那倒不用,我們自己做飯。

那也好。爐灶是我自己砌的,很好用的。

她沒問我,就直接把房子的事定了下來。

屋子在店鋪后的院子里,有兩間。一間用來做飯,一間用來睡覺。價錢也很合她的意。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融洽的氣氛把我的惶恐消磨得差不多了。

我們跟他來到了院子。

院子寬敞,地面干凈。正對的是正房,左右兩邊是廂房。我們屋子在西側。他說原先是存放貨物的倉庫。戰火起來后,生意蕭條,進貨少了,兩間屋子便閑置了。

這雖不是大戶人家,但能蓋起這樣的房屋,也在常人之上了。

進了院子,我才看出他左腿是個瘸子,走路身子搖晃得厲害。他姓吳,她就叫他吳掌柜。

他在這個縣城做了十年的買賣。這套宅院是他三年前蓋的。前臉是雜貨鋪,后院是家。平常就他一個人照顧雜貨鋪的生意,老伴則在家里打理家務。

他老家離這里有五里地。有宅子也有地。他只在回鄉祭祖和收取地租時才回去住幾天。

前年鬧蟲災,地里的收成銳減,第二年的地租只有前年的三成。

日本人來了。只因有幾個游擊隊員在村子里住了一夜村子便遭到日本人血洗。除了外出的幾個人,村民全死了。日本人還不解恨,又把房子燒了。

地撂了荒,他就只靠雜貨鋪維持生計。除了吃穿,他還要供唯一的兒子在北平上學。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吳掌柜中等個頭,身材干瘦,黝黑的面龐比起同齡人略顯蒼老。

他領我們進了那兩間屋子。里屋有一張大床,外屋墻角處有個爐灶。屋子里還放著一些雜貨,可并不顯得雜亂。

他打開外屋的窗扇,隔著窗喊他老伴出來打掃屋子。

等他老伴進屋,他又抱怨說:

喊了半天才來。要趕上逃難,不讓人抓住才怪呢。

她老伴是個小腳女人,邁著八字腳,走得很慢。進了屋,她跟我們打聲招呼,便說:

抓住倒好,省得你整天嘟噥。

她跟她寒暄一陣,兩人便開始收拾。

她說:

我早想有個伴了。他這個人死倔,我跟他說不來,兒子也不在身邊。

我最怕半夜聽見槍響。一聽見槍響,心里跟丟了魂似的。這世道......

吳掌柜干咳了兩聲,她就停下不往下說了。

我看出他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氣。

月娘用手試了試木頭大床,還打開了所有窗扇。看來,她心情不錯。

她要付錢,他卻揮揮手說:

別急,有些話要給你們講清楚的。

他老伴也說:

唉,沒法子,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都要夾著尾巴做人的。

月娘說:

不要緊的,只要不過分,我們是不會不介意的。

他說:

很簡單,只要求你們不是抗日分子。

我們孤兒寡母的,哪有膽子冒犯日本人。

我是相信你們的。不過話要講清楚,要不然我要跟你們一塊吃官司的。

他又詳細詢問了我們來這里以前的情況。

她說了小鎮,說了我們家,說了爺爺和爸爸下落不明,還說到奶奶死在家里。唯獨沒有說母親的死。

說得吳掌柜不住嘆氣:

唉,太慘了。

他老伴在一旁也唏噓不已。

我不愿外人知道我們的底細。我真想伸手阻止她。可害怕她動氣,只得作罷。

我們回客棧退了房,帶了東西在此安頓下來。

半夜,我迷迷糊糊聽到院子里有凌亂的腳步聲。便醒了坐起來靜靜聽了一會兒。腳步聲又沒有了。

一會兒街面響起了打更聲,再看看一旁的月娘正睡得深沉,喉嚨里發出細脆的鼾聲。

可能是我太緊張了,這樣想著便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吳掌柜一瘸一拐領我們見了這條街的保長。

保長細細打量了我們一陣,又問了我們一些情況,就簽給我們兩張良民證。吳掌柜在保人一欄蓋了自己的章。

我們住了下來。每天,我們出入這個院子,都要經過吳掌柜的鋪子。

以后幾天的所見,讓我們安下心來。吳掌柜還算是個厚道之人。他常把兩只手插在袖筒里,見了我們總是笑嘻嘻的,滿臉的皺紋都被調動起來。

一天早晨,我推開房門到院子里刷牙,就見門口有幾摞碼放整齊的劈柴。不用說,是吳掌柜劈的。他家門口也擺放著同樣的劈柴。

他好像很懂我們的心思。

月娘在灶前燒火,沒有板凳。第二天一早,門口便擺放著一對小板凳。

月娘正為清掃發愁。第二天一早,門邊就有一對嶄新的笤帚、簸箕。

我們為遇見這樣一個好房東而慶幸。

月娘每次到柜臺前向他表示感謝時,他還是笑嘻嘻的,皺紋綻放。

都是現成的,算不得事的,不要放在心上。

安頓下來以后,珠寶的安放仍是我們的頭等大事。

埋在院子里肯定不行,會驚動了吳掌柜。就埋在屋里?想想也只能如此,只是覺得破地挖坑對不住人家。

屋里是灰磚鋪成的地面,磚下面就是土層。她在外屋一個墻角處用菜刀起了兩塊磚,我們就順著土層往下挖,把挖出的土盛在一個瓦罐里。我們不敢把土倒在院子里,只得堆在灶臺和墻的夾縫里。好在挖出的土不很多,堆放在那個還算寬敞的夾縫中還不太顯眼。

菜刀是我們在屋子剛安頓好后,吳掌柜送給我們的。瓦罐是月娘在院子的一個角落里找到的。想必是吳掌柜廢棄的。

珠寶埋好了,磚鋪好了。動過的這兩塊磚和其他磚已看不出區別。我和月娘會心的笑笑。

珠寶藏好后,月娘把瓦罐擦干凈,放回原處。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一切都天衣無縫。

可是有一天半夜,我們都被院子里凌亂的腳步聲驚醒。

月娘下了床,我也跟著她輕輕走到窗前。通過窗扇向外望去,院子里空無一人。

她自言自語說:

難道聽錯了?

沒錯,我也聽見了。

我們相互看著。我想起吳掌柜臉上的陰影,頓時恐懼起來。

媽,我們跑吧。

往哪里跑?

我們現在就去上海。

怎么去?外面還那么亂。別聲張,就當我們什么也沒聽見。

以后幾天,我們進出都經過吳掌柜的鋪子,他見了我們還是笑嘻嘻的。笑起來皺紋依然綻放。

這天晚上,睡到半夜,外面突然刮起了風,風吹得屋檐發出陣陣怪叫聲,我們都被驚醒了。

自從那天晚上,我們夜里都睡得不深,有一點動靜就能馬上醒來。

我們誰都沒有出聲,躺在床上,聽著屋外的聲音。

風越刮越緊,仿佛所有的風都沖著我們這個小屋刮了過來。我害怕了,把手伸給她。她的手仿佛就在等著,一下攥住了我的手。

突然,風把窗扇吹開,失去控制的窗扇來回敲打著窗框和墻面。

她急忙下床,走到窗前,想把窗扇關上。我也下了床,準備過去幫她一把。

突然,她身子僵滯了,恐怖地叫了一聲:

天哪,這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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