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3303字
- 2020-08-10 13:51:41
窗外響起零星的槍聲。槍聲很遠,已被風吹得疲弱,可我還是被驚醒了。
我坐在床上靜靜聽著。斷定那幾顆子彈是屬于別人的,不會瞎了眼闖進來。
我又想起了日本兵,游擊隊員。這討厭的記憶,冷不丁要跑進腦袋里折磨我一下。
外面不知正經歷著怎樣的廝殺。
月娘醒了,也在靜靜聽著。她擔憂起來:
外面還是亂,還不能出城。這些珠寶也不能老放在這里。這是你們彭家的性命,弄丟了,我們就是罪人了。
樓梯邊響起了腳步聲,有經過我們門口的腳步聲,掌柜正同一個男人說話。又來了新房客。
她壓低了聲音說:
也不知道住進來的是什么人。這個地方不能再住了,連教書先生都擋不住,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們小聲商量了好一陣,她說:
還是租房住吧。
可到哪里找房子呢?
早晨起了床,經過柜臺,她就向掌柜打聽租房的事。
這個戴眼鏡的小老頭抬起頭,冷冷撂下一句話:
我是開客棧的,又不是租房的。
他看起來很不高興,我們只能自己找房源了。
吃完早飯,我們便沿街巷尋覓。
電線桿上、墻上倒有一些租房告示??墒秋L吹日曬,大都看不清。我們把眼睛看流淚了才選中了幾家。
我們找到了幾家。有兩家上了鎖,房主已不知所終。估計到外面躲藏了。還有一家被日本人征做了營房。
就剩兩家可以租的。
一家房主把屋子利用到了極致,三間屋子生生隔出了十間小屋。我們隨房東進了其中一間。只見這屋子快要被一張床占滿,連伸個懶腰都要碰到墻。房前還有一條污水溝,氣味難聞。
盡管房東極力挽留,追我們到了巷口,她還是回絕了。不說別的,身上的珠寶就不允許我們住在這里。
另一家是個院落。里外還算干凈,屋內也寬敞明亮。共有五間屋,四間屋已出租。僅剩的一間似乎在等我們了。
她似乎很滿意。
可我們出了屋子,正撞見一個戴禮帽,穿西服,手里拎著一個公文包的男子抬腳進了院子。
他瞟了我們一眼,仿佛看到了什么,竟停下腳步,目光就黏在了月娘身上。
他招手將房主喚了過去,在他耳邊嘀咕了一陣。
房主笑了,邊聽邊不住點頭。那人回屋了。他屋子就在我們看的屋子隔壁。
房主走了過來,笑嘻嘻地說:
剛才是吉田社長,剛從日本回來。那四間都是他租的。恭喜大姐,他商社需要一個女傭,他叫我問問大姐,意向如何?
那人竟是日本人!
她瞪大了眼睛,很久才反應過來,說:
這怎么可能。他瞎了眼要我給他做事,可是我就是瞎了眼也不會去的。
房東立刻變了臉:
你不去就算了,何必把話說得這樣難聽。
她不再搭理他,扯起我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院子。
這之后我們像隨風游移的石子兒,經過了一個個緊閉的房門,走過了一條條街巷都沒有勇氣在一家門口停下來。
我們也不孤單。一只流浪貓不知什么時候跟上了我們,成了我們如影相隨的伙伴。
我們從城西走到城東,都快要出城了,仍沒有伸手敲門的膽子。
有一家院門敞開著,她不想錯過,站在門口朝里瞅了幾眼。
院子里還算干凈,她輕輕喊了幾聲:
有人嗎?
她喊得小心,聲音因為顫抖還走了調。
沒有回應。我膽怯了,她拉起我的手,慌忙離去。
我跟她在心里一直有念叨:
我們有珠寶,是很大一筆錢,要小心還小心。
外表破敗的人家,恐會見財起意,是不敢打擾的。
看著體面的人家如果宅門緊閉,就已表明了態度,也是不敢貿然嘗試的。
月娘曾聊以自慰:
我們有錢,租個房子不算難事。
可是這次我真的被難住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她便沉不住氣,硬著頭皮又敲了幾家,也敲出了人??伤麄儗ξ覀兊姆磻钩銎娴囊恢?。
他們會先把我們仔細打量一遍。然后會問一些同房子不相干的問題:
哪里來的?家里人呢?怎么會來這里?往后打算去哪里?
就是你回答了所有的疑問,他們的眼睛也會盯你半天,以確定你是不是撒謊。
碰到過露骨的男人。沒說幾句話就把臉湊到她眼前,淫邪盡顯。臉上突然升起一陣熱情,仿佛要有一肚子話要說。她只能羞紅了臉,拽起我就走。
也碰到過厲害的女人。看到她這張秀氣的臉,再回頭看一眼自家男人,竟如一罐被打碎的醋壇子,立刻沉了臉,咣當一聲就將我們關在了門外。
我們也成了一只狗的目標。它是一躍而出的,異常敏捷。它一直潛伏在巷道口,一聲不響。直到我們走近了它才突然竄出。
我們措手不及,落荒而逃。包袱在肩膀上竄動,差點就讓我們跑散了。
不一會兒,狗的嗚嗷聲就已到了腳底。我一回頭,見它的利齒已咬住了她的褲腿。只聽撕拉一聲,她褲腿的一角被生生扯去。
突然,她站住了,瞪大眼怒視著它,隨后大喊一聲。那狗竟止住不前了。
她舉起了包袱狠砸了下去。只聽咚的一聲響,包袱結實地砸在了狗頭上。
應該感謝那個木匣子,緊要關頭驗明了它做工的結實。里面頗有分量的珠寶,讓它成了利器。
狗一聲慘叫,夾起尾巴逃走了。
原來兇惡的表象里也藏著怯懦。狗如此,人也如此吧。
她的這一擊也引來了兩個路人。他們眼睛盯住了那個包袱,仿佛里邊裹了一個神奇。
她一彎腰拎起包袱,拽著我離開了。
出了巷子,走到街上,我才感到了疲乏。我們在一戶人家的石階上坐下。
那只貓不知什么時候跑散了。
有幾個人正從我們眼前走過。他們一直看我們,都走出去好遠了,還回頭看我們。
我和她都累了,麻木了,無心在乎別人怎么看。我用手摸了摸她身上的包袱,那個硬邦邦的東西還在。我心里對它溫柔地說了一聲:
小祖宗,你呆在那里可要聽話呀。
可是我們找房子的事仍沒有著落。
想想這大半天的遭遇,我真想就坐在這里不起來了。她握緊我的手,頭靠在我肩上,好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像是睡著了。
我也受到了傳染,一陣困意襲來,頭腦一片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推了我一把說:
不能再坐了,還得找。
我看看天,太陽已偏西,散開的云也疲乏地向西而去,已是下午了。
我們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段,我們不約而同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了下來。
門樓、雙扇木門、臺階、石獅。這個大戶人家,竟同我家有相同的味道,家的感覺一下涌了上來。
她也看出來了,不禁脫口而出:
這要是我們家該多好啊。
我看著這戶門厚墻高的人家,心中一陣酸楚。
我仰起頭看著屋檐。這個往昔日子的標志,現在高懸在頭頂,卻無情地將我擋在了門外,把我們變成了野鬼。
我用手抹了一把眼睛,發現手是濕的。
月娘不知上哪里去了。等我四顧尋找,她卻從一旁的胡同里走了出來,手上還多了一根棍棒。這是打狗用的。她害怕敲門聲再次引來狗。
有了打狗棍,我們便壯起膽子敲起了門。
可是門里一點動靜都沒有。
一旦敲了門,我們就索性一家家敲了下去??墒沁@樣的門,多半是敲不開的。
看來空屋子倒是不少,尤其是這些大宅子空置的更多。
敲門聲引來了路人。他們說:
你們不怕引來日本人?
你是他家什么人?親戚?
她搖搖頭說:
我們是來租房子的。
那就別敲了,敲不開的,跑了。
原來這是些不肯屈就日本人的大戶人家。為避禍,人跑了,宅子撂下了。
也有好心人善意地提醒說:
這樣的人家,連傭人都不留,日本人不走,他們是不會回來的。
你說是有沒有人看管?我告訴你們,這樣的宅子就算有人看管,也是不能住的。
你還問為什么?還用問嗎。那些人早不走,晚不走,單等日本人來了才走,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日本人才不傻呢。他們不是抗日的,就是不肯與他們合作的。住進這樣的宅子,你們就不怕受連累?我可有言在先,這座宅子,日本人已經進去三次了,我親眼看見的。
人家此言不虛。我們只能謝了他們匆匆離去。
我渾身疲乏。
媽,我走不動了,還是回客棧吧。
再找找看,總得有住的地方呀。
媽,我餓了。
再忍一會兒,晚上再吃吧。
她只顧找房子,眼睛里滿是焦灼。
我們又在一家門前停了下來。又是一戶體面的人家,我們還聽到了院子里的說話聲。
她猶豫了片刻,便抬起手敲了起來。
門只開了一條縫,門縫里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男人。他上身穿著粗布衣服,下身打著綁腿,一看就是個傭人。
他警覺地打量了我們一番,然后惱怒地質問道:
敲什么敲,真沒規矩,門是隨便敲的?你不打聽一下這是誰家。
先生,我們是來租房子的。
對方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租房子?簡直開玩笑。你不看看這是什么人家。
先生,行行好,你們有這么多房子。就租給我們一間吧。
你簡直莫名其妙。好了,我不跟你說了,快滾吧。
求你了,我們又不是不給房錢。
誰要你們的錢。
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又有人湊了過來。
你們找他租房子?你不曉得里面住的什么人?告訴你們吧,日本人來之前人家是有錢人;日本人來了以后,人家不光有錢,還有勢呢。
懂吧?你膽子也太大了。還給房錢,人家還能看上你那點房錢?真是昏了頭了。
我們沒等他說完就逃走了。
她抿了下干枯的嘴唇說:
走,回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