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和一群太太在家門口做起了鞋墊。
這不是婦聯會的勞軍,是為掙錢養家。
她們結伴將做好的鞋墊送往工廠,也順便領回做料和工錢。
在家也能賺到錢,這對她多少是一種撫慰。
這份活計是她一個人先做起的。她很看中這份活計。每天父親上班后,她將家收拾妥當,便把盛料的竹筐搬到家門口開始做活。
錐子在鞋墊上下穿梭,鞋墊上的線紋便排了隊,成了形,煞是好看。
我想起劉少尉的木工活兒,同她做鞋墊有異曲同工的味道。
應該承認,她做的又好又快。引得我們都過去觀看。她做出了樂趣,白嫩的臉上泛著紅暈。
好手藝是有吸引力的。不長時間,我家門口就聚集了五、六個太太同她一起做。她們一邊做著活兒,一邊嘮起了家常。
她一旦打開話匣便很健談。大家都愿意聽她說話,漸漸地她成了中心。
她說起了笑話:
有一回,老家的廚師做肉丸子來了內急,碰巧讓我撞見。我說,別撐著了,快去吧,交給我就是了。他就是不放心,憋紅了臉硬是把肉餡都搓進鍋里,才一跌一撞跑了出去。
幾位太太都笑出了聲。
你們別小看陳師傅憋尿做出的肉丸子,很好吃呢,咬一口還濺出了湯,就像撒尿一樣...她還沒說完,幾位太太的眼淚都出來了。
我在一旁卻聽出了不自在,心想母親是不會開這么庸俗的玩笑的。
有一天,她又說起了命。
我這個人命大。人活著是要看命的,命是老天給的。
一次,一個日本兵在野地里搜人,我藏在草叢里。他再往前走,我的頭就被他的大皮靴踩碎了。可他停住了。我都聞到了他身上的汗臭味,他就是不往前走了。
你們說這是不是老天在幫我。
我看出她臉上有一股巫氣,仿佛寺廟的煙氣在飄浮。
母親的臉上是不會有這種無可名狀的東西的。
她還出門跟那個男孩說話,還讓父親領我們到龍山寺拜佛。她祈禱的時候,整個人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母親也是一個信徒,她信主。在家的時候,她時常拿一本金絲絨封面的圣經閱讀。她讀得專心,讀著就忘了吃飯。我經常看見她手中懷抱著圣經就倒在沙發上睡了過去。她睡覺的姿勢就像圣經里的天使,嘴角掛著無邪的微笑,我感到周圍的空氣變得潔凈了。我們都不忍心喚醒她。
一想到這些,我就會長出一口氣,內心充滿了對過去的向往。這天一大早,外屋的空地上就擺放著四個竹筐,里面滿滿當
當裝的都是做好的鞋墊。我知道她又要去工廠送貨了。
四個竹筐就要兩副擔子,就要兩個人去送。父親要上班,沒有時間與她同去。
她說:
家范,你去吧,只有你挑得動。
父親也趁機說:
你已經是個男人了,應該干點男人的事。
我本想抬起頭大聲說,不去!
可從嘴角卻溜出了軟綿綿的三個字:
那好吧。
我悲哀地認識到,我沒辦法拒絕她了。
她把兩端的繩子折短了。這樣我就能像大人那樣將擔子挑在肩上行走自如了。
我挑著擔子乖乖跟著她。
天氣晴朗,陽光熾烈,我和她都戴著一頂斗笠。走到菜市場,那幾個一塊兒做活兒的太太正等著我們呢。
看見我們裝了滿滿四筐鞋墊,其中一個太太說:
哎喲,胡太太,你太不照顧我們情緒了,以后你要少做一點,好讓我們臉上有點光啊。
又一個太太說:
胡太太要是在淞滬戰場做這么多鞋墊,宋美齡是要找你握手的。
她也不甘示弱:
我就要使勁做,氣氣你們。
氣死人是要償命的。
活該你生氣,氣死人不償命。
大家就都哄笑起來。
她們每人只挑了一副擔子,筐子里的鞋墊還沒有我們的滿當。可見她一人能頂他們好幾個人。
她做了這么多鞋墊,心氣甚高。天氣又是這樣清爽,我的心也被照進了陽光,腳底也有了力道。
可一位太太偏不讓我們心情好。
她看了看我們的鞋墊,話就有些泛酸:
姐姐呀,你平常是不是做完了家務,就做鞋墊。
對呀,這有什么奇怪的。
女人哪,還是要為我們自己上點心呢。
怎么上心,我還不夠上心啊?
你都用在老胡一家老小身上了。打牌沒有你,燙發沒有你,俱樂部跳舞沒有你。你呀,除了干活,還是干活,我不喜歡的。
她不說話了,把頭埋了下來,步子明顯加快。
可她不依不饒,又緊走幾步攆上她說:
又不是自己身上的肉,差不多就行了。
她的頭埋得更低了,又加快了步伐,把她又甩出了一段路。
可她又攆上她,正要說什么。她突然停住腳步,把筐子往地上狠狠一擲:
我不走了,就在這里聽你說。你把話說夠我再走。
好、好,算我多管閑事,不說行了吧。
你管的還少啊。
幾個太太都圍過來打圓場:
這么熱的天,都少說兩句吧。
另一個太太卻很不客氣,當場揭了她的底:
上次你和趙太太的事,屁股還沒擦干凈呢,這次你老毛病又犯了。下次再這樣,就別跟著我們了。
她好不尷尬,接下來就再也沒有說話。
我感到很好笑,真是女人多,是非多。
前些日子,就有一個太太站在自家窗前破口大罵。只因她家男人下了班,跟鄰居太太多說了兩句話。
那位太太罵完了鄰居太太,又罵上了她女兒。說她女兒每天晚上抹了口紅出去淌夜場,半夜才回家。
大家都看見了吧,她都這個樣子,她女兒能好嗎。
正值中午,小巷里人來人往。有個路過的長官實在聽不下去了,便走了過去。
罵夠了就關上窗戶做飯吧。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不怕丟人啊。
那女人卻惱怒了:
你是干什么的,別以為多一顆星就想欺負人。
那長官都已經轉過身要走了,聽了他的話又把身子轉了回來。
你說什么,欺負人?好,我今天就欺負了。你等著,我下午一上班就調查你男人和那個女人的事。要落實了,你就等著你男人受處分吧。
令人痛快的一幕上演了。那女人竟赤著腳從屋里跑了出來,一下跪倒在他面前。她抱著他的腿哀求道:
我錯了,饒了我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這件事眷村人當作笑料談論了好些日子,很是過癮。
而今我又見識了這樣一個女人。
我對她起了一絲敬意。
那次送鞋墊,她領回了三十多元錢,一個月算下來比父親的薪金還要多呢。
我又想到了她的好,可心中還是覺得她不好。
她還在做活、送貨。還忘不了對岸。每隔五六天,仍要抽空到附近的山上跟那個男孩說話。
可最近她天天都要出門跟那個男孩說話,鞋墊也比往常做得少了很多。
這天晚上,大家都躺下了。我正迷迷糊糊快要睡去,就聽見里屋他倆在說話。
她說:
這幾天我都給他交待清楚了,過年的衣服還是到吳淞路買料子,送到余杭路的趙剪子那里做的。我還告訴他,都是大人了,別忘了買圍巾、帽子......
父親打斷她:
你又來了,再這樣下去,我都要信以為真了。要我再說幾遍?他聽不見的,你這樣是自己折磨自己。
怎么聽不見。我都能聽見他,他聽不見我?我知道他,我跟他是有靈通的。他在那邊干什么我都能看見。
那是幻覺。你心里也清楚。你整天這樣,何苦呢。
不要亂講,你以為我傻,我不傻的。你沒當過媽,你不懂。
好,我不懂,你懂好了吧。
就比你懂。
里屋一時陷入沉寂,只聽窗外的風吹著屋檐的棚瓦,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嗚嗚聲。
父親似乎觸到了外面的天氣,天氣又觸動了他的傷感:
天涼了,在這里過年心里總覺不出味道。
我跟他講好了,這個年他在那里好好過,我在這里好好過。
你又來了,但愿你跟他說好了。反正我覺得這個年沒什么好過的。家都丟在那邊了,這個年要眼淚汪汪過嗎。
流淚也要過。年是不能輕待的,那邊的人也不能輕待。
唉,那邊的人。我說你什么好。你什么時候能醒過來呀?
不要讓我醒過來,那樣我會很難受的。
我聽到她在抽泣。
他不再說話。里屋被一種悲涼的氣氛占據。悲涼通過門簾的縫隙散了出來,繚繞著我,久久不肯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