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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2346字
  • 2020-07-15 10:11:31

肚子雖空乏虛弱,可我們往家走的步子卻很輕快。

上了大路后,那個挎盒子槍的人騎馬趕了過來,后面還跟了四、五個背長槍的人。他一回頭認出了我們,立刻勒住馬停下。

你們打算回去么?

比起上一次見到他,他的胡子更長,也更亂了。

月娘說:

回去。不回去,到哪里去呢?

小鎮全毀了,什么都沒剩下。還是別回去了,想法子投靠親戚吧。

我想起了奶奶,她不會死了吧。

月娘說:

我家奶奶還在家里呢。

她怎么沒走?

她走不動。

我看兇多吉少。日本人這回用了重炮,房子破壞得很厲害。你可以回去看看。只是別呆時間太長。

有人問:

現在日本人到哪里了?

他們的大部隊向西去追趕國軍了。可是據情報,可能還有一股敵軍要來,小鎮是個重要的軍事隘口,可能還會是戰場。所以能不回去就別回去了。

月娘問:

那你們準備往哪里去呢?

我們幾個找部隊去,準備打游擊。

我和月娘呆呆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

我想著奶奶,淚汪汪看著月娘。

她抱緊了我在我耳朵便輕聲說:

奶奶是個有心的人,會沒事的。

這時,又有十幾個鄉親走了過來。月娘就把那人說的話告訴了他們,幾個女人聽完立刻就走不動路了。

往后住在哪里啊,不能天天住在外邊吧。在山上這些天就已經要命了。

反正也是死,就死在家里好了。

要我們躲在外面還不如死了。

幾個男人也不住嘆著氣。

一個中年男人說:

哭有什么用,大家還是商量一下該怎么辦吧。

大家也走累了,就索性坐下了,你一言我一語商量起來。

中年男人說:

依我看,無論如何也要先回鎮子一趟。鎮子毀了不假,可是每家毀的情況是不一樣的。不如先回去看看。能呆住,就呆;呆不住,再想別的辦法。

又一個男人說:

對呀,那是我們的家,不能就這么撂下走了。就是走也要回去看個究竟再走。

還有個男人說:

我家地下還埋著糧食呢,走了糧食怎么辦。我們一家就靠這些糧食活命了。

中年男人說:

政府的人說話不腰疼,我們祖祖輩輩的家業都在那里,哪能說走就走。要是撂下走了會挨祖宗罵的。。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低著頭,用手抹把眼淚說:

家沒有了,就是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大家知道她那個本就病怏的男人在山上死了。

中年男人說:

大嫂,話可不能這么說。男人沒有了,還有孫子呢。為了后代也得活下去。

看來,大家還都是愿意回去的。

主意一定,大家就紛紛站起來繼續往家走。

可越走我們心跳得越厲害。

所見到處是炮彈炸出的坑。黑黢黢的,像涂了墨的大嘴巴,隨時要把我們吞進去。

一些尸體沒來得及收拾,腐爛的肉身被野狗啃得像垃圾一樣丟得東一塊,西一塊,任風雨吹打,隨枯草消亡。

那些昔日停在小鎮河邊的炮身,氣宇軒昂,不可一世。可眼下正側翻著,笨重的炮體在清冽的陽光下現出怪異的造型,像臨死的病人,凄慘絕望。

曾在學校操場上扛在娃娃兵肩頭上的槍械,威武冷酷。經過這次戰斗的洗禮,已不成形狀,頹然散落在溝渠中、曠野上,丑陋無比。

當初我家院子里的捆捆青草,也是茁壯青翠,可是被馬咀嚼后屙出的也只是一灘灘難看的糞便。就像眼下的這些殘破的槍械。

我的身體被一股股濁氣包裹著,氣味復雜難辨——腐臭味、焦臭味、煙臭味、汗臭味,甚至我還聞出了眼淚的咸臭味。多么骯臟的空氣,多么奇怪的味道。

成片的莊稼被踐踏了,東倒西歪,露出了塊塊黑黃的裸地,像理發師故意理壞了的頭。

樹木被炮火摧毀了,枝斷葉禿,幾只烏鴉站在殘枝上,正怒氣沖沖盯著人間。

人間?還有人間嗎?此刻,我恨透了人間,真想看看地獄是什么樣子的。

大家都不說話,都驚恐地看著這一切,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終于到了小鎮。

我們驚呆了。

房子塌了,廢墟里還有零星的青煙,巷子里隨處可見倒斃的尸體。

橋塌了,河道里一片狼藉,水是混的,間或還有紅的。岸邊的死尸都被水泡白了。。

一些戴紅十字的人在用擔架抬死尸,幾輛卡車晃悠悠開了過來,上面裝得還是死尸。

我們驚駭地張大了嘴,大腦仿佛缺氧似的頭暈目眩。不時冒出的煙氣和尸體的腐臭讓我們個個捂住了鼻子。

我們正走著,一具燒焦的死尸便擋住了去路。我們驚叫著,繞過死尸走開了。

在一處被燒毀的門檐下,又是一具無頭尸體倒在地上,脖頸處的血已凝固。

大家又是一陣驚叫。

我想到了奶奶。我哭了,邊走,邊呼喚著:

奶奶,奶奶。

終于走到我們家的院子,我和月娘一下就愣住了。

我們的院門已被炮彈炸得不知所蹤,只剩下半截門框也被燒得黢黑,不時有零星的青煙裊裊升起,院門上厚重的滴水檐已經坍塌,臨街的墻也被炸出了一個大豁口。

我喊了一聲奶奶,便沖進了院子。只見堂屋的房頂已整體坍塌,窗戶格柵已斷裂殘破,左右兩個廂房的墻壁也被煙火熏得黢黑,房蓋只剩下幾個黢黑的木梁。

我和月娘跑進堂屋,堂屋里一片狼藉。我淚汪汪地搜尋著、翻找著。

突然,我看到在窗臺下的廢墟里有一縷白發。

我喊了一聲奶奶,就和月娘撲了過去瘋狂地用手扒。只扒了幾下,奶奶的臉就露了出來。

她臉上滿是灰土,眼睛暴突腫脹,有蛆蟲從耳朵、鼻孔、嘴巴里爬出,脖子上還拴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還系著一段窗柵的木頭......

奶奶在屋子被炸毀之前就上吊死了。

在幾個鄰居的幫助下,我們在院子里挖了個坑把她埋了。

院子里隆起了一處小土堆。想著奶奶生前的好,總感到這個小土堆對不住她高大的身軀。

原本我們是要把她埋在我家祖墳地的。可是戰火把祖墳地毀了,我家先人的尸骨被炮火清理得一干二凈,什么都沒留下。

東街的劉老伯用顫抖的手將拐杖戳地:

作孽啊。活著的人不放過,死人也不叫安生。把奶奶就埋在院子里吧,這個鎮子已經毀了,不能住了,就留給死人住吧。她會保佑我們都平安的。

大家安慰了我們一番。還有人送了錢說:

爺爺、奶奶對我們佃戶的厚道小鎮人都知道。現在你們家遭了難,這點錢解決不了大問題,就聊表心意吧。

大家陸續散去。

到了夜里,我和月娘并肩坐在土堆旁。

我仰著頭,看見一輪圓月正掛在院墻東邊的枝頭上,把我和月娘的影子映到了土堆上。

我想奶奶比母親有福氣,她永遠留在了這個家里。

而母親卻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淚又一次涌了上來。月娘緊摟了我。我們就這樣坐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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