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3749字
- 2020-07-17 10:13:02
月娘領我離開了家。
我回望了一眼這殘破的廢墟,心想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我們要去上海,這是哥哥姐姐臨走時說好的。
月娘說:
他們肯定很著急,我們要把家里的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他們,也算對得起死去的奶奶和媽媽。
可上海在哪里?
月娘說:
我們順著河走。他們回上海就是順著河走的。
我們就順著河往東走,走了十多里路就遇到了一個河岔口,河又分出兩個叉,一分為三。
我們停下了腳步。
這時,從河對岸傳來陣陣棒槌聲。我循聲望去,只見對岸的臺階下一個婦人正用棒槌洗衣服。
好熟悉的聲音。在這樣的年月,還有這樣從容的生活。我想到了過去的日子,眼睛一陣酸楚。
對岸有零散的人家,破舊不堪,門窗緊閉,沒有看到人和家畜活動的跡象。周圍就她一個人。
她三十幾歲的樣子,頭上裹一條灰色的粗布毛巾。她也看見了我們,忙放下手中的棒槌,站了起來,在圍裙上蹭了蹭手上的水珠,用詫異的目光注視著我們。
月娘喊道:
大姐,去上海怎么走啊?
她的聲音在寂寥中有些繚繞。
那婦人并不直接回答,而反問道:
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月娘用手指了指我們來的方向:
我們是從小鎮過來的。
我們把安平都慣稱小鎮。
你們是小鎮人?我也是從小鎮過來的。
她把頭上的毛巾摘了下來。
月娘認出她了。原來她是東街的鐵匠趙木根的媳婦。她立刻興奮起來:
沒想到在這里能碰見你。木根哥也在這里?
唉,死了,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我們那個鋪子也毀了。
原來在撤退的時候,趙木根正發著燒躺在床上,一家人就沒來得及撤退。
等他稍好了些,他們才開始走。剛出了門就遇上日本飛機轟炸。
其時,行李已放在人力車上。要走了,她才想起一件棉襖忘了帶,便回屋去拿。
一架日本飛機沖了下來,投下一顆炸彈。炸彈在門口爆炸,趙木根和9歲的兒子當場被炸死。而屋內的她幸免于難。
等她踉蹌著從屋里跑出來,丈夫、兒子、人力車都不見了蹤影,只看見門口被炸出一個大坑。
她用手擦著眼角的淚,神情哀傷。
唉,人其實什么都不是,一顆炸彈就變成灰塵了。
月娘問:
你怎么到了這里?
這是我娘家,他們都跑了。我不肯跟他們走,就留了下來。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就等著日本飛機來把我炸死。
她這才問:
你們要去哪里啊?
我們到上海找他哥哥、姐姐。
上海?那是什么地方呀?
我們也沒去過,他哥哥、姐姐在那里讀書。
哦,有學校啊。
她用手指著北面的一片山:
再往北走不遠就是大北山。翻過大北山,再走十幾里就到上涵了。我們小叔子就在那里上學。可是他們已經逃上山去了,學校里已經沒有人了呀。
我們就此認定上涵就是上海。
可我們犯了難,哥哥和姐姐也逃到了山里,我們怎么找到他們呢。
月娘說:
眼看就要到了,不管怎樣也要去一趟的,要是他們從山上回去了呢。
我們就上了大北山。
山不高,卻林木茂盛,不時有野兔的影子一晃而過,樹上的鳥唧唧喳喳吵得心煩。
兩架飛機從我們頭頂飛過。飛機飛得很低,我能看見駕駛艙里戴皮帽子的人。。
我們想到了趙木根,急忙躲在樹下,一動不動。
飛機在山周圍盤旋了一圈便飛走了。
不一會兒,山那邊便響起了幾聲爆炸。
我們趕快爬到了山頂,就見山下有幾處黑煙騰空而起,煙霧下有片片房屋,條條街道。那兩架飛機已不見了蹤影。
這就是上涵吧。
我們竟有些興奮,匆匆下了山,翻過一個緩坡,就進了一個街巷。
街上有一些人提著水桶,拿著水盆跑去救火。這里的房屋毀壞了一些,可大部分完好。也有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議論著剛才的轟炸,河邊還有幾個婦女在淘米、洗菜。
一問這里果真是上涵,他們剛從外面躲藏回來。但是縣政府的人員和多數人家仍躲在外面。
經人指點,我們找到了鎮子一所中學。進了校門,竟碰到了幾個學生。
他們也從外面剛回校,學校已不開班,大多數師生都南下參加了救亡,他們這幾個人把家里的事情安頓好也準備南下。
這是一個美國傳教士開辦的醫護學校。
問起哥哥和姐姐,他們都搖頭說不認識。
一個留短發的女學生說:
你們說的是不是上海啊?
月娘這才記起,哥哥曾說過在上海坐電車的事,忙說:
對呀,就是能坐電車的上海。
女學生說:
這就對了。這個小縣城怎么會有電車呢,只有上海那樣的大城市才有。
月娘問:
上海怎么走?
女學生說:
要走好遠呢。過了前面的曲陽城,還要再走一段路,到涂中坐火車才能到。
一個男生說:
現在路上不太平,還是找個地方先躲一躲再走吧。
我和月娘犯了難。
天已過了中午,月娘說:
這里離我娘家倒是近,先到我娘家躲一躲吧。
我們便返回去,往她娘家走。
才走了小半天,天就黑了下來。我們只得在路邊找地方歇息。
這是一塊被收割了的稻田。月娘稍微收拾了地上的草叢、秸稈,鋪了褥子。我們坐在褥子上每人吃了塊餅,便蓋了被子躺下了。
白天走路的時候我還昏昏欲睡,現在躺下來閉眼要睡時,卻怎么也睡不著。我就索性睜了眼,就那么傻傻躺著。
過了好一會兒,我還是一點睡意都沒有,便扭頭瞥了一眼身旁的月娘。
她正仰面平躺著,呼吸勻稱,喉嚨里還發出細膩的鼾聲。聽著她特有的鼾聲,我內心的焦躁緩和下來,心頭涌上一絲暖意。
月亮像水洗樣的純凈,周圍的星星像極了它的孩子,正圍著它俏皮地眨著眼睛呢。月亮和它的孩子們每天都圍在一起做游戲,沒有哭嚎和眼淚。
那應該是一個純凈的世界。怪不得死的人都升了天。
純凈是人人都向往的。而在這里,我們只能沾著地上的血淚活著。
母親、奶奶走了,父親、爺爺還不知下落。也許他們都到了那里,去追求純凈了,只留下我在這里殘喘。
我只有她了,她是我的天。
我還是睡著了,還算是一個完整的覺。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的臉已被溫暖的陽光包裹了。
她早醒了,把臉湊過來正看著我呢。我的臉感受到了她的呼吸,我看見她的眼睛有些紅腫。
她剛哭過嗎?我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她沖我笑了笑。
你怎么睡覺還在打仗呢,牙齒咬得跟走車轱轆一樣。
我夢見一個男人在追媽媽,我在追那個男人。
你不放心媽媽?
不是天上很太平嗎,怎么還有人欺負她?
沒人欺負媽媽,她在那里會很好的。夢都是反的。
月娘,你會離開我嗎?
不會。月娘要陪著你上學,還要看著你娶媳婦。
你會嫁人嗎?
不知道。
她坐了起來,眼睛望著遠處好久沒有說話。
我們收拾好行裝又上路了。
深秋的山野小路,植物的生長已顯出疲態。可干澀的枝葉還算綠意濃郁。這最后一抹綠在頑強留住最后的底色。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走著。
走在前面的她突然驚叫了一聲停住了腳步。
只見路邊的草叢中,有一個動物樣的東西滾下了坡。
是野雞?野兔?
聽月娘說起,她曾在這山上遇見過袍子之類的野物。
我和月娘都站住了。
突然下面的草叢動了一下,一個年輕男子慢騰騰站了出來。
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和月娘驚叫著往后退了幾步。
等再看,就見他正沮喪地看著我們。
他十六七歲的樣子,穿一身肥大的藍粗布軍裝,上衣和褲子血跡斑斑,衣服上有好幾處破損的地方,胳膊上纏著紗布。
原來這是一個離隊的國軍傷兵。他原本睡著了,是我們的腳步聲驚醒了他。
他不愧是經過訓練的,反應很快,連眼睛都沒睜開,就一轱轆翻滾到了坡下。
突然,他驚喜地叫了一聲:
妮子,你不是村東頭劉老爹家的妮子嗎?
你是?
你忘了,我是豆子啊。你坐花轎出嫁的時候,還是我點的鞭炮呢。
你是豆子。
月娘驚喜的落了淚。
豆子是劉家旺的三兒子。劉家旺兩口是近親結婚。大兒子、二兒子都有腦病,常在外惹是生非。劉家旺只能用鐵鏈將他兩個兒子拴在院子里。只有這個小兒子還正常。
月娘說:
你都長這么大了,模樣變得都認不出來了。
你也好長時間沒回來了吧。
撤退前回來過一次,很匆忙的,只見了父母。平常不大回來,村里的事都不曉得了。
她突然問:
你當兵了?
唉,大姐,說來話長呀。
他抽泣起來,說起了他們家的傷心事。
他兩個哥哥都是廢人,全靠他和爹媽照顧。他家只有2畝薄地,還養一些雞鴨,吃不飽也餓不死。
地少人多,家里不缺他這個勞力,就多了他這張嘴。他就對爹媽說要到外面闖一闖。
他年齡小,爹媽舍不得,便勸他等年齡大一些再走。可他執意要走。還在地上打起了滾。
他爹說:
你還是個在地上打滾的小孩,出去怎么養活自己。
可二老終沒拗過他的固執,同意他到外面闖一闖。不過跟他講好,不行了,就回來,別硬撐著。
可出去了,他才知道世道的艱難。他在外面只打一些短工,沒工可打時照樣餓肚子。
無事可做的他在縣城的街上閑逛,幾輛軍車正從他身邊駛過。
突然,一輛軍車在前面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一位長官。他走到他眼前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還像驗牲口一樣把他的嘴掰開。
他揮了揮手,立刻從車上跳下幾個士兵就把他拽上了卡車。
他成了一名國軍。
這是滇軍的一支部隊,正趕赴淞滬戰場增援。他還沒學會開槍,就參加了戰斗。
開始,敵我雙方你來我往展開了拉鋸戰,都死了很多人。死一批人,就再補上一批。
那個抓他的長官在戰斗間歇正抽著煙,就被一記冷槍打死了。他命大,只受了幾處皮外傷。
可是一個月后,上級卻命令部隊撤出上海,向青浦方向轉移。
剛開始隊伍還有形。可日本人的飛機輪番轟炸,隊伍就散了,撤退變成了潰敗。
他嚇破了膽,拼命跑啊跑,連手上的槍都不知什么時候丟了。
月娘問:
這么說你去過上海?
我們就是在上海打的。
上海可有學校?
有好多學校呢。在前線的時候,那些大學生還給我們送吃的呢。
你怎么在這里,怎么不回家呢?
我本來要回家的,已經走到村子邊了。可是我兩手空空,什么也不能帶給家里,我就改主意了。
你準備去哪里?
我到武漢去,聽說部隊開到那里了。我要混出個樣子來,不然會叫人恥笑的
盡管他很沮喪,可感覺他骨子里卻有一股勁。
臨分別,他叮囑我們千萬別跟家里人說見過他。
月娘從包袱里拿出兩塊餅塞給他,跟他就此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