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陣餓襲來。盡管我緊摟著月娘,指望她能減輕饑餓,可無濟于事。
在饑餓面前,她顯得那樣單薄。
月娘,我餓。
我呻吟著。
她扶我躺下,為我蓋上被子。她端著碗喂了我幾口水。可我一口口吐了出來。
我的身體在萎縮,似乎承受不了頭的重負。
我想動,可動不了。周圍如此局促,仿佛連我的腳也擱不下。
周圍的一切在擠占我。樹木野草、巖石泥土、蟲蠅飛鳥、天際云端都虎視眈眈向我襲來。它們在驅趕我,讓我掉下山崖,與山巖樹叢為伴;要讓我升到九霄云外,再也別想回到人世間。
一切都飄忽起來,都虛妄得面目模糊。
睡覺變得可怕起來。閉上眼睛,那些撲面而來的東西都是張著血盆大口的樣子。它們靠近我,露出鋒利的牙齒,牙齒上沾連了塊塊帶血的肉。
有好幾次,我都是在驚駭中睜開眼睛的。
月娘把她的被子也蓋到了我身上,她躺在我身邊,隔著厚厚的被子抱著我的身子,用臉貼著我的臉。
你發燒了,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我哭了,用沙啞的嗓音哀求她別讓我睡著。她也哭了。可她除了抱緊我以外,無計可施。
在經過幾次睡著又醒來的折磨后,一天早晨,我睜開了眼睛。
蔚藍的天空,如絲的白云讓我的心一片純凈。
藍天這么慈祥,白云這么溫柔。
像暴風雨肆虐后的風和日麗,一切跌宕都過去了。
我的心坦然接受了這片寧靜,全身也有了力氣。
我又一次從死亡中走了出來。
我突然明白了,不是周圍都變得美好了,而是我用了一晚上的時間在掙扎中長大了,可以從容面對所有。
我對我的處境從來沒有這樣清晰過:
我仍在苦難中,遠處的苦難也在朝這里奔襲。我會任它們在我身上啃咬。我會被咬掉一塊塊的肉,流下一灘灘的血。而我不會再驚叫了,不會再怨恨誰了。我也不再是個少爺,不再是讓周圍人哄著笑的孩子,我會像一個大人那樣去品嘗血和淚。
我望著天空,開心地笑了。笑得像鼓脹的白云。
整個上午我和月娘都沒有說話。我們不再躺著,而是相互靠在一起坐著。我深深感受到兩個人的力量。
我不再偎在她懷里,沒再讓她抱緊我。有時一陣風吹來,我還要坐直了身子,摟著她的肩膀為她抵擋寒冷呢。
劉媽在一旁躺著,好像被我們遺忘了。到了中午她坐了起來,怔怔看著我和月娘。
她嘆了口氣說:
唉,好好一個家,死的死,沒的沒。還不知老太太怎樣了。可憐這孩子,這么小就沒了大人,今后可怎么辦哦。
劉媽又在說這些話。這些話前些天她嘮叨過,已在我心里翻炒了好幾遍。
就像被海浪吞噬過一次,等海浪再一次襲來,我心里已沒有任何波瀾。我真想對劉媽說:
我不是小孩子了,老太婆,我會活給你看的。
月娘用手撫摸著我的臉說:
以后就跟著月娘,聽見了嗎?
我驕傲地點點頭。心想我不但要跟著你,還要保護你呢。
我心里也對劉媽說:
老太婆,你聽清了吧,我不會跟著你的。
劉媽不知我的想法,仍在自顧地說:
你一個孤單女人怎么帶得了他呢。
月娘沒有回答她。少頃,她抬起頭,咪著眼睛看著很遠的一個地方問:
劉媽,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我一個外鄉人,在外流浪了這么多年,還是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好幾天沒聽到炮聲了。看樣子,這山上是不能呆太久的。要是下了山,你往哪里去呢。
劉媽好像是被什么東西戳中了,臉突然漲得通紅,手也跟著顫抖起來。
妹子,我懂你的意思,真不是我無情……
你別說了。
月娘突然打斷她的話,把頭猛地扭到一邊。我看到她在強忍著淚。
一會兒,她輕舒了口氣,眼睛淚涔涔的,還是望著遠方,平靜地說:
劉媽,在小孩子面前就不要說這些話吧。你放心,你走你的。這孩子跟我走,我不會連累你的。
妹子,看你說的,什么連累不連累的,我不是那意思。我這個人直腸子,有話不想憋在肚子里。照理說,東家待我們不薄,我們不能知恩不報。可是,妹子啊,你看看,在山上這才幾天,就死了這么多人。你說說,這缺吃少穿的,你能照顧得了誰?自個兒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再說了,媽沒了,也輪不到咱們作傭人的操心,他不還有奶奶嗎。照我看,下了山,你把孩子交給他奶奶,咱作傭人的心也算盡到了。你說是吧,妹子。
月娘仍朝那個方向望著,好像沒在聽她說話,而是看到了別的什么東西,以至于劉媽有些好奇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她突然笑了。
劉媽,你的話在理,也是實在話。你們走南闖北的人就是見識多。我不行的,這孩子從小跟我,就像長在我身上的肉,分不開的。
月娘的話像搖動的船槳,在我心里蕩起一片片溫暖的水花。她把我當她的孩子,我心里說,我也只做她的孩子,不管長多大我都是她的孩子。
我瞟了一眼劉媽,心里說:
我才不會作你的孩子的,永遠不會的。
我賭氣似的一把樓住月娘,身子又一次偎在她懷里。這是故意做給這個老太婆看的。
劉媽呵呵笑了兩下,有些尷尬。
得,既然這樣,我也不說了。可你要知道,我是好心。
知道你心好。
太陽發出清冷的光,一股股冷冽的風侵蝕著我的臉,可我已經不在乎了。我有月娘,月娘有我。只要我們相依為命,今后日子再兇險又能把我們怎樣呢。
天氣依然冰冷,可我感覺不到冷。
我的心已寧靜無比,沒有任何懸念——我和月娘會永遠這樣相守下去的。
一天上午,我正昏昏欲睡,突然聽見西山頭那邊有人在喊著什么。
我一個激靈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朝那邊急切地張望著。一會兒,就見從西山頭走下兩個牽馬的人。
走在前面的那匹馬一條腿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的。這兩人邊走邊向周圍的人喊著什么。
等他們走近了,我才聽清他們的喊話:
日本鬼子走了,大家可以下山了。
可是除了那兩個人的喊聲外,周圍靜悄悄的。盡管有些人從坐著、躺著的地方慢慢起來想聽個究竟,可大家還是漠然地看著這兩個人從身邊走過,仿佛聽不懂他們的意思。
月娘也爬了起來,滿臉疑惑地看著這兩個人,然后問我:
什么,日本鬼子走了?這是真的?
還沒等我回答,一旁的劉媽搶先大聲說:
對啊,日本鬼子走遠了,我們可以走了。
她仿佛還不放心,又說了一句:
大妹子,聽到了吧,我們可以下山了。
劉媽的話音剛落,周圍就像炸了鍋一樣沸騰起來,整個山谷仿佛從死亡中活了過來。一時間到處都是人聲鼎沸。我驚奇的看到,竟有那么多人還活著。
一些人在興奮地議論著。
謝謝老天爺,沒想到還能活著下山。
狗娘養的日本人,讓你們有能耐,不還是熬不過我們的命嗎。
有些人想起了死去的人,放聲哭了起來,在埋死人的土堆旁雙膝跪地不住地磕著頭。
有人喊著親人的名字:
聽見了嗎,那些狗日的走了。
還有人無不凄楚地說:
我們走了,把你孤零零丟在這里,你讓我們怎么安心啊。
還有一些人坐在原地一言不發,默默流淚。也許這個消息對他們已沒有多少意義。日本鬼子走了能怎樣?下山又能怎樣?還不是缺吃少穿的。要死的,終究還是一死。
這是我們等了這么多天的日子,這一天真的到來了,我們竟不知所措起來。
月娘看著我,眼睛紅了。
給媽媽磕個頭吧。磕完了,我們也走。
我和月娘在原地朝埋葬母親的方向磕了頭。
劉媽沒跟我們一起磕頭,只在一旁嘆息地說:
太太,你在天上可千萬要照顧好自己呀。
我們收拾好行李就往山下走。等下到山底,劉媽停下腳步說:
就到這兒吧,我不跟你們走了。你們往東走,我得往西去了。
月娘的眼睛紅了:
劉媽,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見面?
劉媽擺了擺手說:
得了,什么見面不見面的。見面能怎樣?不見面又能怎樣?還是活著要緊。再說了,怎么也是活,怎么也是死,都好自為之吧。好了,別哭了,走吧。
劉媽跟著她一幫同鄉頭也不回地往西走了。她說等往西走一段,他們再往南走,到湖南、貴州去。
月娘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望著她。直到我拽了拽她的衣襟,她才意識到我在她身邊。
不知怎的,我對劉媽的走沒有任何感覺。就像我腳下滑落了一顆石子一樣平淡。我甚至沒有朝她走的方向看一眼。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見到她了。哪知六十年代中期,我參加了所在大學組織的“四清運動”工作隊,到南方一個省的農村做社會調查,我在村頭一顆大樹下的老人堆里發現了她。
盡管她瘦得臉上只剩下一張皮和地圖一樣縝密的皺紋,那雙黃眼珠暴突得厲害,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她也正一眼不眨地望著我,臉上露出異樣的表情。
只一會兒,她混沌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縷驚喜,那只拿針頭的手顫抖著,驚詫中竟將針頭扎進了手背粗糙的皮里。
那次我還見到了她的老伴、兒子、孫子,還有兒媳婦懷中的孫女。在她家吃了一碗肉末蔥花餛飩。
臨別我們倆都流了淚。
我不得不承認,我以前對她是有愧的,以至于對她的感情竟是幾十年以后才找到的。這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