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陷入了安閑,日復一日的安閑,總也沒有盡頭的安閑。
每天一睜眼,就想在被窩里多懶一陣,不捱到最后我是不會穿衣下床的。
原本飯菜就寡淡,還吃得無精打采,飯菜就更沒味道。吃飯漸成了例行公事。
出去玩也不開心。村里的孩子都土得掉渣,玩的游戲都是泥土類的,沒有品味。鄰居趙忠義跟我同歲,倒是跟我投脾氣。可他那幾個伙伴我很看不上,玩一陣我覺著乏味就獨自回家了。
回到家,跟家潔、家輝也說不了幾句話,無聊之際,睡覺就是最好的選擇。
也幫她干些家務,也是讓她叫了才上手,還做得慢悠悠,懶洋洋。直到她催了,才慌不迭地把剩下的活做完。
父親曾私下告誡我們說:
阿姨不是傭人,你們千萬要有眼色,能自己干的,就不要她沾手。你們也不小了,要替這個家分擔一些的。
可我眼睛里怎么沒有活兒呢。每看到她收拾這個,又埋頭于那個,我就撓著頭罵自己混蛋。
唉,我竟如此慵懶,我看自己肯定也是一副蔑視的目光。
慵懶粘膩著我,讓我沉湎混沌,有眼無神。
盡管睡了那么多不該睡的覺,還是困乏疲倦。就像歇息貫了的人歇息了,仍會受到歇息的誘惑,就想歇息一會兒,再歇息一會兒,最好一直歇息下去。
慵懶是一種病,病是會傳染的。
我發現,父親也變得養尊處優起來。他回到家進了里屋就難得出來。不是看報,就是聽半導體。最沒眼色的還屬他。
我還發現眷村的男人、女人都慵懶了。男人坐在門口就能鼾聲大作,女人穿著拖鞋也能招搖過市。
這些來自大陸各方的人,此前都經歷了驚魂不定,大悲大痛。現在可以不用吃著飯就被叫去集合,不用睡著覺就被警報叫醒。大家都低著頭迷戀于眼前的安閑舒適,恨不得把自己變成傻子——戰火你來就來吧,反正現在還沒來;反攻你就反吧,反正現在隊伍還沒開拔。
大家都有這樣的心里暗示,茍且偷安也好,目光短淺也罷,反正生活就如此這般地過上了。
人們在抓緊時間舒服。這些人太想生活了,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隨性地生活。哪怕忍受著呼嚕聲的煎熬,油煙的熏嗆,小孩子的吵嚷,也不愿再來一場廝殺去得一枚帶血的勛章。
崇高,那是大人物的事。我們這些蕓蕓之輩就是把胳膊伸得再長也夠不到,那就索性收了身子一心過日子。餓了就吃,困了就睡,饞了就喝一口,想了就親一下。一切都回歸生活的本初。
但是大人物是不愿看見我們安閑的。那段時間,報紙上、電臺里整天都是緊張兮兮的備戰,幾個大喇叭里也喊著勵精圖治的豪言,似乎我們在這個島上過的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明天天一亮大家就要整理好背包,打好綁腿,沖向反攻的最前線。
可是明天來了,集合號并未吹響。人們依舊從床上揉眼醒來,伸了慵懶的胳膊,耳邊響起的還是鍋碗瓢盆交響曲,日子里依舊填充著柴米油鹽;
反攻只停留在耳邊,時間長了耳朵里就生了繭子,沒感覺了。
沒感覺也是一種味道。平淡的味道,閑散的味道。
原本各家都有不同的味道。很快眷村被過成了一個大家庭,串成了一種味道。
我們忘了眼下的克難時期??缮戏鍥]有忘。他們整天在規劃著戰事。想的是怎么守得住,怎么打回去。他們低頭是軍用地圖,抬頭是防御工事。在他們眼里慵懶便是墮落,安閑就是犯罪。對面就是匪敵的炮筒槍眼,人們是不能在吃飯上多用心思,睡覺上多花時間,閑聊中多費口舌的。每個眷村都是一部戰車,車輪子是要轉起來的,不能讓生活弄癟了。
眼前一下變了模樣。
大喇叭里中斷了輕歌曼舞,代之而來的是一遍遍的領袖訓示: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
同以前的空洞口號不一樣,這次的反攻有計劃、有目標、有期限。反攻如山頂上滾落的石頭,不再高不可攀,而是觸手可及。
看來真要打仗了。
我們停下了手頭的活計,放下了吃飯的筷子,撂下了地上的游戲,都站直了身子靜靜聆聽著這個抑揚頓挫的聲音。我們的心隨著他的話語,徜徉在滿是廝殺的狼藉田野,滿是哭嚎的殘垣斷壁。冷峻的炮口吐著陣陣火舌,兇煞的飛機投下串串炸彈。熾熱的天空劃過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刺破了這被平靜包裹的血雨腥風。
軍營里不再閑庭信步,而是一次次戰前動員。家眷們也不見了平常的散漫,而是一個個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軍營里的糧草被褥被一車車運往戰斗部隊,軍人的休假被取消,連家眷們也開始練習捆扎背包,準備隨時開拔。
大家緊張得汗毛孔都豎了起來,都在靜等著一聲號令了。
生活突然來了個急剎車,以戰斗的姿態駛向了另一條路。
即將來臨的戰爭還對以前的生活作了清算。
據說,父親的婚宴遭到了上司的訓誡。
董主任主持的那次操場聚會竟上了克難時期的反面教材。一個月后,他被調離了軍營。一個聲色俱厲的長官代替了他的職位。他臉上寫滿了反攻。
反攻,逼迫人們重新抖擻起精神。
軍人們走出營房在操場上練起了槍刺,小孩子們組成了童子軍走起了步伐,連婦女也進入婦聯會的工廠做起了被服。大家毫無例外都成了兵。
我們家里人也都成了兵。
父親爸自然是一個兵。重又回到了新兵訓練的日子,每天回家儼然成了一個土面人。
我們三個小孩子成了兵。我和家潔戴上了船形帽,家輝也抗起了木棍槍。
她也成了后勤兵。每天很早就趕往被服廠,等晚上街燈亮了才回來。
一進家門,大人小孩疲乏得倒床就睡。睡覺,成了一天中最幸福的事。
遠方隱約響起了炮聲,那是炮兵在演習射擊。頭頂上不時有戰機呼嘯而過,那是空軍在預演進攻。操場上被挖出了一個個避彈坑,人們在其中舉槍瞄準。
我仿佛聞到了硝煙的嗆鼻氣味。
遠離帳本的日子,讓父親的心情極為低落。有一天他跑得慢了被長官訓斥,他再也無法忍受跟長官頂撞了起來,被罰跑5公里。
那天他回到家,連爬上床的力氣都沒有了,是雙腳搭地一頭栽倒在床上的。
半夜,我被他的哭聲吵醒。
我受不了了,這樣下去還不如死了的好。
她安慰他:
誰都一樣,哪家不是咬牙過來的。
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不呆在這里,還能到哪里去呢?
又要打仗了。早知道這樣,還那么辛苦過來干嘛。
要能打回去,不是更好?
你老做夢,能守住就不錯了。
小點聲,你不要命了。動搖軍心是要吃子彈的。
前兩天同她一塊做活的一個太太就被幾個軍人帶走了。
他倆都不說話了,我也嚇得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們誰有勇氣不這樣活著呢。
父親就出發到了基隆。糧服庫隨戰備物資前移了。
他們一走,眷村一下子變得空曠起來。每天她和太太們仍到被服廠做工,很晚才回來。村子里僅剩我們這些童子軍,還有在操場上訓練的士兵了。
每天早上,我們還沒起床她就起來到廚房做飯。父親不在家,我們突然懂事了,在她把做好的飯端進屋之前,我們就已經起床洗刷完畢,連家輝也不例外。
中午她回不來。午飯是她早上做好后留在鍋里的。
晚上,她帶著一身疲乏做飯,我們帶著一身疲乏吃飯。吃過飯,我們仍帶著一身疲乏上床睡覺了。
大人小孩都成了機械人,在無知無覺中吃飯、睡覺、做活、訓練。我們個個成了啞巴,說一句話也顯多余。
她也沒有時間到那個小山坡說話了。看得出,即將到來的反攻在她心中點亮了一盞燈,燃起了她回家的希望。
她很勤勉。做飯、做家務、做工感覺都是咬著牙來做。連看我們一眼的功夫都沒有。仿佛不是要把這些事情做得多么好,而是為了一個目標——有一股來自遠方的力量牽動著她。
我們隊的教官是從戰斗部隊下來的,也把我們當成真正的兵了。張口就斥責,動輒就體罰。他整天繃緊了臉沒有笑容。訓練成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我想到了孫教官,心里說,要是他來就好了。
一天,快要到中午時,家潔突然走出隊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教官叫大家立定,便走了過去。
你什么情況?
我走不動了。
走不動也要走。
就是走不動嘛。
她哭著用手抹著眼淚。
他不為所動,喊道:
站起來,回到隊列里。
我不!
我再說一遍,站起來。
我不能忍心妹妹被這樣欺負,猛地沖了出來,用手指著他:
你不許欺負她。
一個男孩說:
這是他妹妹。
他看了看我,突然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好,有種!站到一邊去,看我們走。
我和家潔就站著看他們走。
可他們只走了兩圈,教官便命令解散,大家都到樹蔭下休息。
就剩下我們兄妹站在烈日下烘烤。我們都流了淚。淚一直順著臉頰、脖頸流下來。
等訓練結束,大家都解散回家,他才走過來,微笑著說:
舒服了吧,以后不想訓練就是這個待遇。
我們回到家,也把傷心帶回了家。這天被服廠停電,她沒有上工,在家洗了一上午衣服。吃飯的時候,她顯然覺察到什么,便問:
出什么事了?
我和家潔忙說:
沒什么,累了。
累了就吃完飯稍微睡一會兒,下午還要訓練呢。
我們不愿多說話,這種事更不愿跟她說起。我是真心厭惡這樣的訓練。
正當我們訓練得快要吐了的時候,那些被運出去的物資又被拉了回來。這些物資倉庫放不下,便堆在了我們房前屋后。
軍人們也隨著物資陸續回來了,只是不見父親。
我問鄰居趙叔,他也說不清楚,只說快回來了。
我們還在訓練中。
一天早上,正在訓練中的我們聽見操場北面卻響起了叮當的敲擊聲。
我們都仰起脖子朝那里張望著,有一群人在砌墻。
就聽一個長官說:
都要打仗了,還擴什么學校。
有人接上話茬:
既然要擴學校還打什么仗呀。
大家愣了:
是啊,莫非仗又打不起來了?
幾天后,父親也回來了。
我們才知道他等到清點完全部物資才回來的。
我們松了一口氣,只要他沒事就好。
一天,大操場上訓練的士兵不知不覺撤走了。過了兩天,我們的訓練也結束了。
那個教官也離去了。望著教官背著行囊遠去的背影,我朝他走的方向狠吐了一口吐沫。
他聽見了,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還朝我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隨即用手整了整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當然也是最后一次。
父親下班回家說:
美國人不幫忙,看來反攻不成了。
她停下手中的活兒愣了一下。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誰知道到呢。
她神情黯然地望著窗外很久不說一句話。
眷村又開始生活了,又有人聚在一起喝酒吹牛。
看來生活是不容易被驅趕的。
那個長官說的沒錯,北面工地的院墻越砌越高,有幾棟平房眼看就要封頂。后來大家知道了,那里不僅在擴建學校,還要興建一座幼稚園呢。
我們又一次吃上了肉,餐桌上的氣氛活躍。
父親的心情不壞,話也多了起來。
現在軍營里又隔三差五搞舞會,那些兵又開始油頭粉面了。
她不解地問:
那個新來的長官不是說睡覺都要睜一只眼的,怎么又讓大家清閑了呢?
上面又說了,要養兵千日才能有用兵一時的。
好話、壞話都是他們說的。前些天,吃飯睡覺都是罪過,現在你不在舞場里跳兩曲就要被人恥笑。這些官啊,嘴巴可是夠賤的。
我覺得這樣挺好。那些張口反攻的人,多半是虛張聲勢。討上面高興倒是真的。
日子越過越像樣,哪有反攻的樣子。照這樣下去,在這里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在一片懈怠的氣氛中,她的話顯得蒼白無力。
生活又紛至沓來而來,反攻像笑話一樣又一次被人丟棄到一邊。
我們又開始了吃飯、玩耍。
她不做工了,又開始出門同那個男孩說話。
我想到了母親,臉上的笑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也一聲不響走出門,一個人在球架下坐很久。球架懸在頭頂,靜默無聲。我心中除了惆悵,還是惆悵。惆悵無限蔓延,越過了球架,彌漫在空氣中,像夜空中的星河長得看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