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北平人,20歲左右,長得矮胖敦實,黝黑的臉透出些稚氣。他一口地道的京腔,舉手投足大咧隨意。
別看他年齡小,卻是父親新兵訓練時的教官。父親見了他要打立正。他說一聲稍息,父親的腿腳才能隨意擺放。
沒錯,他是孫教官,又來我們家過禮拜了。
那天,他提了一塊用寬葉包好的豬肉。
那時,豬肉是餐桌上的俏貨,擺上桌要引起騷動的。
一進門,他亮堂的幾句京腔驅就散了屋里的睡氣。
一縷陽光隨他進了屋子,屋里的人也亮了起來。
我們起得晚,早飯才上桌,還沒有動筷。他的到來讓父親有些措手不及。
父親讓他一塊吃,他擺擺手:
我吃過了,你們吃你們的,別管我。
他在床頭坐下。她抱歉地說:
家里地方小,只能將就你了。
怪我,來得早了點兒。
他說著沖我們伸了下舌頭,做了個鬼臉。
可我們無動于衷,只抬頭瞟了他一眼,就埋頭于各自的飯碗。
吃完了飯,收拾好桌子,她把他讓到了桌前,父親為他擺上了茶。。
父親說:
給你道喜啊。
他瞪大了眼睛。
道喜?開什么玩笑,我有什么喜。
都升排長了還不叫喜呀。
他卻陡然泄了氣,神情跟著黯淡下來,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你知道,我不愿當這個排長。
他發愁的樣子也是孩子氣的。
原來昨晚上他和副排長干了一架,今天一起床就奔這里來了。
這個話題讓兩人沉默了許久。只聽到她在一旁忙活的聲響。
父親知道他在部隊的日子并不舒心。他為人處事不懂得適可而止,而老想弄個是非曲直,總想把對錯講個明白通透。可這世上的事往往是不明不白,是非模糊的。
昨天晚上,他跟副排長因為一件小事起了爭執。他覺得自己官大一級對方理應服從,而對方年長他好幾歲,正為上峰提拔了他耿耿于懷。火很快被嚓著,小火又迅速轉成赤焰。雙方差點動了手。虧幾個弟兄上前才將他倆拉開。
從軍這么多年,他對下屬壓不住陣腳,對上峰還討不到喜歡。
他這次的提拔得力于一個做師長的北平同鄉的舉薦。
可他并不領情,卻找上門怨人家事先沒跟他招呼一聲。弄得那位師長既難堪又氣惱:
我看,你這么操蛋,這輩子也就是個排長了。
他不止一次惹怒上級,曾被關進漆黑的小屋半夜被老鼠咬醒。
他曾被人暗算,頭上挨了磚頭,鮮血模糊了視線,差點跌進一個水塘淹死。
就是他的下屬也捉弄他。在黑黢黢的冬夜,把他騙到十幾里外的鎮上同不在那里的母親見面。他知道受騙,冒著風雪灰溜溜折返回來。一進門,迎來的卻是滿屋子人的嘲笑。
他曾對父親說:
媽了個把子的,怎么我碰到的人都這么不是東西?
說來他從小也是練過武功的,戰場上也是能殺紅眼的。殺敵靠力氣,可在人事中,這些蠻力便不合時宜。
父親知道自己在這方面也不是強項,不能做他的人生導師。搜腸刮肚中卻不經意說了一句:
你就是人太好了。做個好人沒錯,太好就是缺憾。
這話竟讓他捉摸了許久,一整天都悶悶不樂。
第二天,他端著飯碗一聲不響蹭到父親眼前。
哎,老胡,昨天你說的對。
昨天?我說什么了?
你忘了,你說我好那些話。
他昨天跟他說了很多話,真的就忘了是哪句話。可他還是順著他的話說:
沒錯呀,你的確是個好人。
不是這句,是你說人不能太好了。
他這才想起這句話,想起說這句話的語境來。
其實他那句話看似隨意,可并不空穴來風。
那段時間,父親看到他在隊列前給新兵訓話,有兩個人卻不懷好意接他的話茬,引得大家好一陣嬉笑。
他頓時覺得丟了面子,當即提出要和這兩個人單挑。這兩個人就真的站了出來,嘴上也不干不凈。父親和幾個新兵上前勸解方才罷休。
父親對他說:
這兩個人誰沒有領教過你的好。你太好了,就只能好下去。偶爾不好,就大逆不道了。
父親后來在我們面前也說過,他就是個大小孩,身上的孩子氣常引得旁人要忍不住欺辱他一番的。
說來,人的惡劣本性的顯露是要有一塊土壤的。偏偏他就是這塊土壤,一塊很適宜的土壤,助長了一些人的壞稟性。
父親嘆息道:
話又說回來,他那個孩子氣何嘗不是稟性,要改起來不易的。
事后有人為此還告了他一狀,他還為此受了長官的訓斥,說他耍長官脾氣,要他給全體作檢討。
他在父親面前委屈極了:
我沒有像別的教官去體罰誰,看你們訓練辛苦,還給你們當信使。這他媽是我的活兒嗎。
王大龍的手受了傷,我擔心他第二天沒有換洗衣服,就拿起盆子摸黑到水井邊去給他洗衣服。
我都怎么了?欠誰,惹誰了?
他委屈地眼睛里淚花閃爍。
父親思量了片刻說:
我還是那句話,做個好人沒錯,可是不要太滿,滿了是會溢出的。
他還打了個比方:
開水是100度,但也要等到溫了以后才能喝的。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琢磨了好一會兒。突然他驚喜地看著他,伸手朝他胸口戳了一下:
你真神人呢,把世上的事說得這么明白。你不當個將軍真委屈你了。
父親用手撫摸著胸口:
你真能抬舉我。
他陷入了思考,許久才說出一句:
我要是你就好了。
父親知道他不是他。他每每在我們面前說起他時,就有些傷感:
不知道他真的明白沒有。
兩人的交情越來越深。
此刻,他和父親小聲聊著天,仍說著軍中的事。
他說著,父親在一旁不住點頭,還說了他的看法。
他低著頭,像小學生一樣靜靜聽著。
他一抬頭,看見了家潔、家輝正在床上玩疊紙,便一下來了玩興。他撇下父親,徑直湊到床邊坐下。
小朋友,你們在玩什么?
家輝說:
姐姐給我疊小鳥。
給我看看好嗎?
家潔卻把手往后一背:
我不讓你看。
小氣鬼。
你才小氣鬼呢。
家潔不甘示弱。
父親嗔怪道:
家潔,有這樣對大人說話嗎。
他笑笑說:
沒事,小姑娘還挺有個性呢。
家潔哼了一聲,就扭過頭不再看他。
他尷尬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將家輝抱起放在自己腿上。
我們不用她疊,叔叔給你疊會飛的鳥。
真的?
當然是真的。飛不起來,你打我屁股。
家輝喊了起來:
說好了,打屁股。
我也來了興致:
你真能讓紙飛起來?
能呀,保證飛得又高又遠。
阿姨停下手中的活兒,朝這邊瞥了一眼。
父親也沖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無奈地嘆口氣。
這個不大的房間里立刻洋溢著一股童趣。
只見他從家輝手中接過一張紙,有板有眼疊了起來,可是疊出來只是一個紙飛機而已。
我看出了端倪:
這不是飛機嗎?
我的話仿佛戳穿了他一個騙局,他黝黑的臉漲紅了,吞吞吐吐說:
甭管什么,只要能飛就行。
家潔白了他一眼:
耍賴皮!
他急了,沖家潔喊道:
誰賴皮,我這會兒就飛給你看。
家輝看他的眼神里有一絲驚恐。
他把家輝放下,站起身,一只手拿了飛機向后高高舉起,然后用力一投。飛機在空中劃了個弧線,隨即落在阿姨手邊的面盆里。
她被這氣氛感染,從盆里拿起飛機,看了一眼孫教官忍不住笑了。
她把飛機往這邊隨手一擲說:
你們讓叔叔坐下喝口茶行不行。
飛機又飛了回來,落在他腳下。他彎腰撿起,一個瞄準投進家輝懷里。
不玩了,我們大人說會話。
我心里說:
大人,你還叫大人呢。
窗外的樹枝上突然響起一陣唧唧喳喳的鳥叫聲。只見幾只麻雀在樹上竄來竄去
他看了看窗外,麻雀的叫聲似乎又讓他想起了什么。
要在北平城,這時候我爸正拎著籠子溜鳥呢。
大家一時都不知說什么好了。
阿姨打破尷尬:
哦,那是你老家。想家了?
他眼睫毛眨了幾下說:
想,怎么不想,想得夜里都哭醒了。
氣氛陰郁。她不再說話,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那天中午,桌上的豐盛調足了我們的興致。
孫教官動手為我們做了炸醬面,阿姨用他帶來的肉做了鹵肉。父親拿出了酒。
我們肚皮都吃得鼓脹,兩個男人都喝醉了。
吃完飯我們都上床睡了,他們還在喝著酒說著話。孫教官的嘴巴都貼到父親耳朵上了。
等我睜開眼睛,已經是下午了。
父親在里屋睡覺,他已經走了。
他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
一天,我突然意識到他好久沒看見他了。
我問父親:
孫教官怎么不來了,換防了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
他兩個月前訓練摔斷了腿。后來拿槍給了自己一顆子彈,死了。
他站起身往里屋走,走到門口回了下頭說:
唉,其實他這個人心事很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