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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他是北平人,20歲左右,長得矮胖敦實,黝黑的臉透出些稚氣。他一口地道的京腔,舉手投足大咧隨意。

別看他年齡小,卻是父親新兵訓練時的教官。父親見了他要打立正。他說一聲稍息,父親的腿腳才能隨意擺放。

沒錯,他是孫教官,又來我們家過禮拜了。

那天,他提了一塊用寬葉包好的豬肉。

那時,豬肉是餐桌上的俏貨,擺上桌要引起騷動的。

一進門,他亮堂的幾句京腔驅就散了屋里的睡氣。

一縷陽光隨他進了屋子,屋里的人也亮了起來。

我們起得晚,早飯才上桌,還沒有動筷。他的到來讓父親有些措手不及。

父親讓他一塊吃,他擺擺手:

我吃過了,你們吃你們的,別管我。

他在床頭坐下。她抱歉地說:

家里地方小,只能將就你了。

怪我,來得早了點兒。

他說著沖我們伸了下舌頭,做了個鬼臉。

可我們無動于衷,只抬頭瞟了他一眼,就埋頭于各自的飯碗。

吃完了飯,收拾好桌子,她把他讓到了桌前,父親為他擺上了茶。。

父親說:

給你道喜啊。

他瞪大了眼睛。

道喜?開什么玩笑,我有什么喜。

都升排長了還不叫喜呀。

他卻陡然泄了氣,神情跟著黯淡下來,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你知道,我不愿當這個排長。

他發愁的樣子也是孩子氣的。

原來昨晚上他和副排長干了一架,今天一起床就奔這里來了。

這個話題讓兩人沉默了許久。只聽到她在一旁忙活的聲響。

父親知道他在部隊的日子并不舒心。他為人處事不懂得適可而止,而老想弄個是非曲直,總想把對錯講個明白通透。可這世上的事往往是不明不白,是非模糊的。

昨天晚上,他跟副排長因為一件小事起了爭執。他覺得自己官大一級對方理應服從,而對方年長他好幾歲,正為上峰提拔了他耿耿于懷。火很快被嚓著,小火又迅速轉成赤焰。雙方差點動了手。虧幾個弟兄上前才將他倆拉開。

從軍這么多年,他對下屬壓不住陣腳,對上峰還討不到喜歡。

他這次的提拔得力于一個做師長的北平同鄉的舉薦。

可他并不領情,卻找上門怨人家事先沒跟他招呼一聲。弄得那位師長既難堪又氣惱:

我看,你這么操蛋,這輩子也就是個排長了。

他不止一次惹怒上級,曾被關進漆黑的小屋半夜被老鼠咬醒。

他曾被人暗算,頭上挨了磚頭,鮮血模糊了視線,差點跌進一個水塘淹死。

就是他的下屬也捉弄他。在黑黢黢的冬夜,把他騙到十幾里外的鎮上同不在那里的母親見面。他知道受騙,冒著風雪灰溜溜折返回來。一進門,迎來的卻是滿屋子人的嘲笑。

他曾對父親說:

媽了個把子的,怎么我碰到的人都這么不是東西?

說來他從小也是練過武功的,戰場上也是能殺紅眼的。殺敵靠力氣,可在人事中,這些蠻力便不合時宜。

父親知道自己在這方面也不是強項,不能做他的人生導師。搜腸刮肚中卻不經意說了一句:

你就是人太好了。做個好人沒錯,太好就是缺憾。

這話竟讓他捉摸了許久,一整天都悶悶不樂。

第二天,他端著飯碗一聲不響蹭到父親眼前。

哎,老胡,昨天你說的對。

昨天?我說什么了?

你忘了,你說我好那些話。

他昨天跟他說了很多話,真的就忘了是哪句話。可他還是順著他的話說:

沒錯呀,你的確是個好人。

不是這句,是你說人不能太好了。

他這才想起這句話,想起說這句話的語境來。

其實他那句話看似隨意,可并不空穴來風。

那段時間,父親看到他在隊列前給新兵訓話,有兩個人卻不懷好意接他的話茬,引得大家好一陣嬉笑。

他頓時覺得丟了面子,當即提出要和這兩個人單挑。這兩個人就真的站了出來,嘴上也不干不凈。父親和幾個新兵上前勸解方才罷休。

父親對他說:

這兩個人誰沒有領教過你的好。你太好了,就只能好下去。偶爾不好,就大逆不道了。

父親后來在我們面前也說過,他就是個大小孩,身上的孩子氣常引得旁人要忍不住欺辱他一番的。

說來,人的惡劣本性的顯露是要有一塊土壤的。偏偏他就是這塊土壤,一塊很適宜的土壤,助長了一些人的壞稟性。

父親嘆息道:

話又說回來,他那個孩子氣何嘗不是稟性,要改起來不易的。

事后有人為此還告了他一狀,他還為此受了長官的訓斥,說他耍長官脾氣,要他給全體作檢討。

他在父親面前委屈極了:

我沒有像別的教官去體罰誰,看你們訓練辛苦,還給你們當信使。這他媽是我的活兒嗎。

王大龍的手受了傷,我擔心他第二天沒有換洗衣服,就拿起盆子摸黑到水井邊去給他洗衣服。

我都怎么了?欠誰,惹誰了?

他委屈地眼睛里淚花閃爍。

父親思量了片刻說:

我還是那句話,做個好人沒錯,可是不要太滿,滿了是會溢出的。

他還打了個比方:

開水是100度,但也要等到溫了以后才能喝的。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琢磨了好一會兒。突然他驚喜地看著他,伸手朝他胸口戳了一下:

你真神人呢,把世上的事說得這么明白。你不當個將軍真委屈你了。

父親用手撫摸著胸口:

你真能抬舉我。

他陷入了思考,許久才說出一句:

我要是你就好了。

父親知道他不是他。他每每在我們面前說起他時,就有些傷感:

不知道他真的明白沒有。

兩人的交情越來越深。

此刻,他和父親小聲聊著天,仍說著軍中的事。

他說著,父親在一旁不住點頭,還說了他的看法。

他低著頭,像小學生一樣靜靜聽著。

他一抬頭,看見了家潔、家輝正在床上玩疊紙,便一下來了玩興。他撇下父親,徑直湊到床邊坐下。

小朋友,你們在玩什么?

家輝說:

姐姐給我疊小鳥。

給我看看好嗎?

家潔卻把手往后一背:

我不讓你看。

小氣鬼。

你才小氣鬼呢。

家潔不甘示弱。

父親嗔怪道:

家潔,有這樣對大人說話嗎。

他笑笑說:

沒事,小姑娘還挺有個性呢。

家潔哼了一聲,就扭過頭不再看他。

他尷尬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將家輝抱起放在自己腿上。

我們不用她疊,叔叔給你疊會飛的鳥。

真的?

當然是真的。飛不起來,你打我屁股。

家輝喊了起來:

說好了,打屁股。

我也來了興致:

你真能讓紙飛起來?

能呀,保證飛得又高又遠。

阿姨停下手中的活兒,朝這邊瞥了一眼。

父親也沖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無奈地嘆口氣。

這個不大的房間里立刻洋溢著一股童趣。

只見他從家輝手中接過一張紙,有板有眼疊了起來,可是疊出來只是一個紙飛機而已。

我看出了端倪:

這不是飛機嗎?

我的話仿佛戳穿了他一個騙局,他黝黑的臉漲紅了,吞吞吐吐說:

甭管什么,只要能飛就行。

家潔白了他一眼:

耍賴皮!

他急了,沖家潔喊道:

誰賴皮,我這會兒就飛給你看。

家輝看他的眼神里有一絲驚恐。

他把家輝放下,站起身,一只手拿了飛機向后高高舉起,然后用力一投。飛機在空中劃了個弧線,隨即落在阿姨手邊的面盆里。

她被這氣氛感染,從盆里拿起飛機,看了一眼孫教官忍不住笑了。

她把飛機往這邊隨手一擲說:

你們讓叔叔坐下喝口茶行不行。

飛機又飛了回來,落在他腳下。他彎腰撿起,一個瞄準投進家輝懷里。

不玩了,我們大人說會話。

我心里說:

大人,你還叫大人呢。

窗外的樹枝上突然響起一陣唧唧喳喳的鳥叫聲。只見幾只麻雀在樹上竄來竄去

他看了看窗外,麻雀的叫聲似乎又讓他想起了什么。

要在北平城,這時候我爸正拎著籠子溜鳥呢。

大家一時都不知說什么好了。

阿姨打破尷尬:

哦,那是你老家。想家了?

他眼睫毛眨了幾下說:

想,怎么不想,想得夜里都哭醒了。

氣氛陰郁。她不再說話,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那天中午,桌上的豐盛調足了我們的興致。

孫教官動手為我們做了炸醬面,阿姨用他帶來的肉做了鹵肉。父親拿出了酒。

我們肚皮都吃得鼓脹,兩個男人都喝醉了。

吃完飯我們都上床睡了,他們還在喝著酒說著話。孫教官的嘴巴都貼到父親耳朵上了。

等我睜開眼睛,已經是下午了。

父親在里屋睡覺,他已經走了。

他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

一天,我突然意識到他好久沒看見他了。

我問父親:

孫教官怎么不來了,換防了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

他兩個月前訓練摔斷了腿。后來拿槍給了自己一顆子彈,死了。

他站起身往里屋走,走到門口回了下頭說:

唉,其實他這個人心事很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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