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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四月底的天氣:晴一會兒,陰一會兒,忽然一陣小雨;雨點還落著,太陽又出來了。窗戶棱上橫掛著一串小水珠,太陽一出來,都慢慢化成股白氣。屋外剛吐綠葉的細高挑兒楊樹,經過了雨,樹干兒潮潤的象剛洗過澡的象腿,又潤,又亮,可是灰嘟的。

馬老先生雖然在海上已經睡了四十天的覺,還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還覺得床鋪一上一下的動,也好象還聽得見海水沙沙的響。夜里醒了好幾次,睜開眼,屋子里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兒呢。船上?北京?上海?心里覺得無著無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來已經是在倫敦,又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凄慘!北京的朋友,致美齋的餛飩,廣德樓的坤戲,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來了,一會兒又全忘了,可是從眼犄角流下兩個大淚珠兒來。

“離合悲歡,人生不過如此!轉到那兒吃那兒吧!”馬老先生安慰著自己:“等馬威學成了,再享幾天福,當幾天老爺吧!”這么一想,心里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熱汗的手伸出來,順著氈子邊兒,理了理小胡子。跟著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一點來,聽聽隔壁有聲音沒有。一點聲兒沒有。“年青力壯,吃得飽,睡得著!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著,慢慢的把眼睛又閉上。

醒一會兒又睡,睡一會兒又醒,到了出太陽的時候,他才睡安穩了。好象聽見馬威起來了,好象聽見街上過車的聲音,可是始終沒睜眼。大概有七點半鐘了,門上輕輕的響了兩聲,跟著,溫都太太說:“馬先生,熱水!”

“謝——哼,啊,”他又睡著了。

不到七點鐘,馬威就起來了。一心的想逛倫敦,抓耳撓腮的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況且昨天只見了溫都姑娘一面,當著父親的面兒,也沒好意思和她談話。今天吃早飯是他的好機會,反正父親是決起不來的。他起來,輕輕的把窗子開開。雨剛住了,太陽光象回窩的黃蜂,帶著春天的甜蜜,隨著馬威的手由窗戶縫兒擠進來。

他把在上海買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長袍穿上,大氣不出的等著熱水來好刮臉。刮臉的習慣是在船上才學來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買了把保險刀兒。在船上的時候,人家還都沒起來,他便跑到浴室里去,細細的刮一回;臉上共總有十來根比較重一點的胡子茬兒,可是刮過幾天之后,不刮有點刺鬧的慌;而且刮完了,對著鏡子一照,覺得臉上分外精神,有點英雄的氣象。他常看電影里的英雄,刮臉的時候,滿臉抹著胰子,就和人家打起來;打完了,手連顫也不顫,又去繼續刮臉;有的時候,打完了,抱著姑娘要嘴兒,還把臉上的胰子沫兒印在她的腮上。刮臉,這么看起來,不光是一種習慣,里面還含著些情韻呢。

好容易把熱水等來了,趕緊漱口刮臉。梳洗完了,把衣裳細細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樓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東太太不愿意。輕輕開了門往外看:父親門外的白磁水罐,還冒著點熱氣。樓下母女說話的聲音,他聽得真真的。溫都姑娘的聲音聽得尤其真切,而且含著點刺激性,叫他聽見一個字,心里象雨點兒打花瓣似的那么顫一下。

樓下鈴兒響了,他猜著:早飯必定是得了。又在鏡子里照了一照:兩條眉毛不但沒有向上吊著,居然是往下彎彎著,差不多要彎到眼睛下面來。又正了正領帶,拉了拉衣襟,然后才咚咚的下了樓。

溫都母女平常是在廚房吃早飯的。因為馬家父子來了,所以改在小飯廳里。馬威進了飯廳,溫都太太還在廚房里,只有溫都姑娘在桌子旁邊坐著,手里拿著張報紙,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圖樣。見馬威進來,她說了聲:“咳嘍!”頭也沒抬,還看她的報。

她只穿著件有肩無袖的綠單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邊露著。兩條白胖的胳臂好象一對不知道用什么東西作的一種象牙:又綿軟,又柔潤,又光澤,好象還有股香味兒。

馬威端了端肩膀,說了聲:“天氣不錯?”

“冷!”她由紅嘴唇擠出這么個字來,還是沒看他。

溫都太太托著茶盤進來,問馬威:“你父親呢?”

“恐怕還沒起呢。”馬威低聲兒說。

她沒說什么,可是臉象小簾子似的撂下來了。她坐在她女兒的對面,給他們倒茶。她特意沏的馬先生給的茶葉,要不是看著這點茶葉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饒這么著,倒茶的時候還低聲說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兩回早飯!”

“誰叫你把房租給中國人呢!”溫都姑娘把報紙扔在一邊,歪著頭兒向她母親說。

馬威臉上一紅,想站起來就走。皺了皺眉,——并沒往起站。

溫都姑娘看著他,笑了,好象是說:“中國人,挨打的貨!就不會生氣!”

溫都太太看了她女兒一眼,趕緊遞給馬威一碗茶,跟著說:“茶真香!中國人最會喝茶。是不是?”

“對了!”馬威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咬了口面包,剛要端茶碗,溫都姑娘忙著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藥!”她把這四字說得那么誠懇,自然;好象馬威并沒在那里;好象中國人的用毒藥害人是千真萬確,一點含忽沒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顫了一顫,讓你看出來:她決沒意思得罪馬威,也決不是她特意要精細;她的話純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沒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人。自要戲里有個中國人,他一定是用毒藥害人的。電影,小說,也都是如此。溫都姑娘這個警告是有歷史的,是含著點近于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豬肉,誰都知道;中國人用毒藥害人——一種信仰!

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聲沒言語。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看過英國小說——中國人用毒藥害人的小說。

溫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后搭訕著問馬威:中國茶有多少種?中國什么地方出茶?他們現在喝的這種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制造的?

馬威把一肚子氣用力壓制著,隨便回答了幾句,并且告訴她,他們現在喝的叫作“香片”。

溫都太太又叫他說了一回,然后把嘴嘟著說:“杭便,”還問馬威她學的對不對。

溫都姑娘警告她母親留心毒藥以后,想起前幾天看的那個電影:一個英國英雄打死了十幾個黃臉沒鼻子的中國人,打得真痛快,她把兩只肉嘟嘟的手都拍紅了,紅得象擱在熱水里的紅胡蘿卜。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里送面包,一手握著拳在桌底下向馬威比畫著心里說:不光是英國男子能打你們這群找揍的貨,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頭!心里也同時想到她的朋友約翰:約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鋒頭呢!他那兩只大拳頭,一拳頭還不捶死幾十個中國鬼!她的藍眼珠一層一層的往外發著不同的光彩,約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來信說:“加入義勇軍,昨天一排槍打死了五個黃鬼,內中還有個女的!”……“打死個女人,不大合人道!”溫都姑娘本來可以這樣想,可是,約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個中國女人;她只覺得約翰的英勇,把別的都忘了。……報紙上說:中國人屠宰了英國人,英國人沒打死半個中國人,難道約翰是吹牛撒謊?她正想到這里,聽見她母親說:“杭便。”她歪過頭去問:“什么?媽!”她母親告訴她這個茶叫“杭便”,于是她也跟著學。英國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別人說好的,所以她忘了馬威——只是因為他是中國人——的討厭。“杭辦”“杭辦”“對不對”?他問馬威。

馬威當然是說:“對了!”

吃完了早飯,馬威正要上樓看父親去。溫都姑娘從樓下跑了上來,戴著昨天買的新帽子,帽子上插著一捆老鼠尾巴,看著好象一把兒蕎麥面面條;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樣,——所以她也戴。她斜著眼看了馬威一下,說了聲“再見,”一溜煙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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