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老萊子的故事,我不禁思索,當代的很多年輕人還尚未意識到這一點。看看媒體的正面宣傳大都也是在謳歌一些兒女的孝順:長輩病重,子女多年服侍床頭。多少有些雷同,這其實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多數人一說起“孝”,馬上想到的還是贍養層面。贍養是孝敬的內容之一,給父母一定的贍養費,這是為人子女的義務,但不是說盡了這種義務的人就是孝順的。“養則致其樂”這句話的意思,便是說子女奉養父母,要讓他們在心理上,得到最大的快樂。古書上有兩句話“父母在,不言老。”“父母在,不遠游。”其實這都是在說,為人子女在每天的生活上,都必須細心體貼父母的情緒。
父親把我叫到床前,看著他微微抖動的嘴唇好像要說著什么,我拿起水杯喂他喝水,他搖搖頭,我疑惑地看著他,他吃力地抬起手,指著門框上的小柜子……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從沒有當著我的面打開過,而且他曾經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不許打開柜子!”所以在我童年的時候,那個小柜子給了我很多遐想。但是我從來沒有偷偷地打開,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記憶中,在我上初中的時候起,那個柜子就沒再上過鎖。如今,父親臥在病榻上已經快三個月了,該去的地方也去了,該吃的藥也吃了,醫生對我搖搖頭說:“這是過度勞累導致積勞成疾,已經……”
學校方面我請了長假,父親這一次病重讓我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而他似乎更能感覺到什么。
我拿著凳子站在上面,平生第一次地取下那個柜子,我輕輕撣去上面的灰塵。小心翼翼地打開柜門……
父親躺在那指指里面,我借助燈光才看見,陰暗的小柜子里,其實只有一個鞋盒子。我捧出來,放在父親的枕邊。那絕對是一個“文物”級的鞋盒子,枯黃的牛皮紙上畫著一雙解放鞋。父親沖我點點頭,我輕輕地掀開盒子,里面有一些獎狀、信箋。還有一個大大的信封。我拿出信,放在父親手里。他雙手顫巍巍地打開一封信,紙張因為歲月的流逝,已經褪色,上面的字跡有很多已經模糊不清。我一封一封地遞在他的手里,我看見他的臉上泛起少有的笑容。最后,我將那個大信封打開,里面只有一張半頁稿紙和四張黑白照片。我將照片拿給他看,他微微笑著,其中一張是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穿著軍裝,旁邊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子。我第一次看到這些照片,我指著照片上的女人說:“爸爸,這個是不是我媽啊?”父親搖搖頭。這么多年每次我問起母親,他都只說:“媽媽得了一場怪病,去世了……”如今照片上的女人卻和父親靠得那么近。那半張稿紙上只有幾個字:樂樂,1975.3.5兔,陰歷一月二十三。那是我的生日。我疑惑父親為什么把我的生日寫在上面……四張照片中,還有兩張是爸爸自己的照片,還有一張是一個嬰兒的照片。
我拿著那張嬰孩的照片仔細地端詳著,父親微笑地看著我,好像在說:“看看像誰?”在我記憶中,家里一直就很拮據,從小到大,父親也沒給我照過相,一直到我上大學以后,同學有相機,我才有了自己的照片。而在這20年的歲月中,我卻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父親只是微微地笑著,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四張照片。從來沒聽他談起過我的母親,也沒有說過他的故事。記事起,父親就知道忙,從早到晚。那時候,父親對我話不多,基本上就是:好好學習,要有出息,諸如此類的話。上了大學以后,我只有暑假寒假的時候,才回家。他也沒到學校看過我,我知道,他是心疼那幾十塊錢的路費。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懂得也就更多了,開始知道男女之間還有感情這么一回事。有幾次,問起父母的故事,父親卻總是岔開話題。所以母親在我的印象中,來去匆匆。
一個月后,父親面帶微笑走了。我把家里的舊房子賣了,唯一留下的就是父親的幾件衣物和那四張照片。用那些錢還清了我上大學時借鄰居的錢。
我時常會拿著那幾張黑白照片仔細端詳著,每年父親的忌日,我都會回到鄉下,去給他掃墓,給他講講我最近的狀況。
當我大學快畢業的時候,一日下午,我正在寫簡歷,同寢室的同學告訴我,有人找我,宿舍門口站著兩個人……“我們能出去談談嗎?”
我們三個人來到學校的操場邊,他們不說話,只是不斷偷偷地看著我,我覺得奇怪。
那天以后,我又有了父母。他們是我的生身父母。而故去的原來是我的養父。從他們那里我終于知道了他的故事。
1970年代,生父全家遭迫害,被流放到農村勞動改造。在那里,生父認識了同屬“一類”的母親。同樣的遭遇使得他們很快走到了一起,誰也沒想到,正處于改造期間的這段戀情,卻遭到當時的革委會的嚴厲批判。父親被調到另一個省的農村,從此生父便與母親失去了聯系。而那時候,母親已經懷上了我。她擔心我會遭受株連,生下我之后,就悄悄地將我扔在了一個“好人”家門口。而那個好人就是我的養父。后來,知青返城,父親的問題也得到解決。他們一同回到了城里,再后來結婚有了弟弟。他們不斷地尋找我,可一直杳無音信,一晃20年過去了……
后來,我拿出那幾張舊照片給他們看的時候,他們認出照片上的女人原來是養父的女朋友。當時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后來因為要結婚的時候,養父堅決不同意把我送給別人,便跟他分了手。從那以后,養父就再也沒找過對象,就這樣一個人把我撫養大。
事情已經快過去十年了,如今我生活在這個城市,有了自己的家。偶爾還會拿出那幾張舊照片看看。
單位樓下有一個洗印社,一天復印資料的時候,他們告訴我,過去的黑白照片是可以翻新的……
如今書房里,有一張養父的七寸彩色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