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快感表明了強力的時代性格……這是英雄的靈魂,它們在悲劇的殘酷中自我肯定,堅強得足以把苦難當作快樂來感受。
人們常常反對弱者以保護強者。
所謂“意志的自由”基本上是指面對必須服從者的優越感:“我是自由的。”
——尼采
一、何謂權力意志
尼采為了肯定人生,提倡酒神精神。他同樣還是為了肯定人生,提出權力意志是酒神精神的自然延伸,酒神精神的主旨在于肯定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意義是什么呢?就是人生不斷的創造過程。這種不斷創造過程需要以強大的生命力為支撐,“我是第一個人,為了理解古老而仍然豐盛乃至滿溢的希臘本能,而認真對待奇妙的所謂酒神現象:它惟有從力量的過剩得到說明。”
1.權力意志是對人生的肯定
權力意志與酒神精神有很大的內在一致性。可以說,權力意志是酒神精神的形而上學別名,超人的原型是酒神藝術家,而重估一切價值就是用貫穿著酒神精神的審美評價來取代基督教的倫理評價。
只有悲劇英雄,生活的強者,才能癡戀生命的美夢,醉飲生命的瓊漿。生命的夢與醉本是權力意志的迸發。可見,權力意志和酒神精神本質是一致的。集中體現了酒神精神的悲劇藝術尤其表明了這一點:“悲劇快感表明了強力的時代性格……這是英雄的靈魂,它們在悲劇的殘酷中自我肯定,堅強得足以把苦難當作快樂來感受。”
尼采承認叔本華對人生的悲觀的看法,這個世界“除了從意志到意志以外,根本沒有別的因果聯系”,世界只能是意志的世界。但他并沒有像叔本華一樣否定人生。相反,為了對抗可能的虛無主義,尼采堅定的采用了權力意志這個詞匯。1881年,他在《曙光》這部著作里首次使用了權力意志這個概念。權力意志觀念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定名。查拉圖斯特拉說:
每個民族懸掛著一張道德表,看,這是它的克服的標志;看,這是它的權力意志的呼聲。
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目的與道德的典型。這一切,只有一件事是相同的,它們都是權力意志的創造物。
之后,在這同一部著作的“自我超越”篇中又出現了這個概念:
凡是我發現有生物之處,我便發現權力意志,即在奴役意志之中,我也發現了主宰的意志……
以“生存意志”這話來發射的人,擊不中真理。
凡有生命之處,就有意志,但不是生存的意志,而是——權力意志。
生命的估價比生命本身要貴重,但在這估價中說出——權力意志!
生命如是告訴我……
權力意志的概念萌芽在《曙光》中。尼采以求強力的欲望、強力的感覺說明個人的優異、義務與權利、幸福、善惡等現象。權力意志的德文為erwillezumacht。其中,介詞zu為追求、趨向之義;macht是強大的力量之意。就尼采的思想來說,他講的力量具有支配的內涵,德文可譯為權力意志、強力意志。根據尼采的思想來看,權力意志是一種旺盛的生命形式,突出了一種追求強大的生命力之意志、求強大力量的欲望。作為尼采哲學的重要范疇,權力意志是酒神精神的延伸,表示一種力量,它因為強大而有支配力。“意志就是支配”,“在意志的每個動作中都有一個支配著的思想”,而這意味著意志本身即是內在的強力,它包含著命令和服從的必然性。“求權力”不是意志的附屬物,不是從外面給意志設定的目標,而是意志的本質之所在。在尼采看來,意志不同于純粹欲望,后者只是意志的損耗。
權力意志即是狄奧尼索斯精神,狄奧尼索斯是權力意志的別名。什么是狄奧尼索斯精神呢?一是真實。世界的永恒輪回即是真實,永恒輪回使個體解體又重新組合,于是世界有了歡樂和痛苦。重新組合、個體的存在,這是歡樂;解體、個體的毀滅,這是痛苦。二是豐富充盈自身。在永恒輪回的世界里,個體的歷程是從簡單狀態到復雜狀態,又從復雜狀態到簡單狀態,豐富充盈自身是永恒輪回的要求。這樣,尼采就把狄奧尼索斯精神看作是世界的自我創造和自我摧毀,這個世界是狄奧尼索斯精神的世界,是權力意志的世界。
權力意志的提出,是為了回答人生意義的問題,即人生的意義何在?上帝失位了,為了對抗虛無主義,權力意志是一種張狂的解釋。這種解釋的理由在于人生是一個超越的過程,正是這種不斷的超越帶給人以意義。人是一段系在超人與獸之間的繩索,人的一生是必須不斷自我超越的過程,它不能滿足于自身,而要不斷向上,從高于自身的東西那里去尋找自身的意義和目的。
現在這條河載著你們的船前進:這河必須載著它。雖然波浪洶涌,怒濤阻舟,那有什么要緊呢!
大智者啊!你們的危險和你們的善惡的判斷,不是這條河,而是那意志的本身;權力意志——這生生不竭的創造生命意志……
生命自己向我說了這奧秘。“看啊,”她說,“我必須不斷超越自己。”
真的,你們稱這為權力意志,或者向著更高、更遠、更復雜的目標發展的動力……
凡有生命之處,就有意志,但不是求生意志。我告訴你們,乃是權力意志……
罪大的惡也是最大的善的一部分,但這是創造性的善。
讓我們的真理打破一切該打破的東西罷!許多房子還要建立起來!
2.與政治“權力”無關
為了避免人們對權力意志的誤解,作些說明是必要的。
這個原理不意味著意志渴求政治的權力,而是說意志希望支配。這里的支配,不是支配他人的權力,而是對自己做主的權力與能力。這是一種膽魄,有膽量去克服自身的懶惰,去自我肯定。尼采說,權力意志既不在于欲求,更不在于索取,而在于創造和給予。權力意志總是被表示為一個活動的、輕盈的、多元的要素。
但是歷史卻讓我們面對最奇怪的現象:反動的力取得勝利,否定在權力意志中占據優勢!這并不單指人類的歷史,還指生命的歷史,大地的歷史,至少是上面住有人類的大地的歷史。我們到處看到的是“否”戰勝“是”,反動戰勝能動。連生存也變成順應的和調節的生存,即還原為它的次要的形態:我們甚至不再理解行動意味著什么。在荒蕪的地面上,甚至大地的諸力也衰竭了。尼采把這個反動的力和否定的意志的共同勝利稱作“虛無主義”,或者奴隸的勝利。
對于力的哲學或意志的哲學來說,說明反動的力、“奴隸”、“弱者”如何取得勝利似乎不那么容易。因為如果反動的力、“奴隸”、“弱者”一起形成一個比強者的力還要強大的力,那么人們就看不到什么被改變了。但是事實上,弱者們、奴隸們不是靠把他們的力加在一起,而是靠削減其他的力才取得勝利的:他們把強者和強者所能做的分開。他們不是靠構成他們的力,而是靠他的傳染力取得勝利。他們驅使所有的力成為反動的。這就是“退化”。
尼采已經指出,生存競爭的標準和自然選擇的標準必然有利于作為次要人物的弱者和病人。更何況就人類而言,歷史的標準總是有利于這些奴隸。正是一切生命都得病,所有的人都變成奴隸才造成了虛無主義的勝利。因此,我們還要避免再次誤解“強者”和“弱者”,“主人”和“奴隸”等尼采的術語。很明顯,奴隸不因有了力量就不再是奴隸,弱者不因有了力量就不再是弱者。反動的力也不因占了上風就不再是反動的。因為根據尼采,在一切事物中,關鍵在于質的類型,是卑劣還是高貴。
尼采把現代的國家描繪成蟻穴,在那里,頭子和有權者靠著它們的卑劣、靠著傳播卑劣和滑稽動作占了上風。也只有這個時候,權力意志不再希望表示“創造”,而是意味著:渴望權力,希望支配。因此,它才把金錢、名譽、權力等既成價值歸于自己,或者讓別人把它們歸于自己。
然而這個權力意志顯然是奴性的權力意志,是奴隸或無能者思考的方式,是權力所抱的觀念,是勝利時所使用的觀念。病人有時會說:啊!如果我身體好,我會做這個,但是他的計劃和他的想法仍然是病人的,是只有病人才有的。奴隸也是這樣,他們對主人或對權力抱著同樣的觀念。反動者也是這樣,他們對行動抱著同樣的觀念。到處是價值的顛倒和價值判斷的顛倒,到處是從狹小的側面看到的事物,到處是顛倒了的形象,就像牛眼所見的一樣。
二、堅強的意志支配軟弱的意志
權力意志,之所以這樣稱呼,關鍵在于它是一種不斷的超越的意志,也就是一種不斷地創造的意志,這種創造的意志永不耗竭,不斷地催生與漲大。“權力意志分化為追求食物的意志,追求財產的意志,追求工具的意志,追求奴仆的意志:這是以肉體為例。堅強的意志指揮軟弱的意志。”“存在的一切都屈服于你們!你們的意志要如是。”“權力意志,不竭的創造性的生命意志。”
與生命相關聯的權力意志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力量,是指生命本身的支配力、創造力、統治力、指揮力、命令力、占有力、豐富力、充盈力和發展力。權力意志倡導了一種奮發有為的生活態度,要求做一個生活的強者,做一個有獨特性格的人。“最美好的都屬于我輩和我自己!不給我們,我們就自己奪取:要最精美的食物,最純凈的天空,最剛強的思想,最美麗的女子!”生命的意義不在于活得久,而在于活得偉大,活得高貴,活得有氣魄。
1.權力意志用舞蹈表現生命的歡悅
權力意志是一種與本能更為接近的沖動。這種意志的沖動常常表現為瘋狂的舞蹈。舞蹈代表著激情、瘋狂、原始沖動、生命活力、旋律的美、生命的升華等意義。
酒神的祭祀當中舞蹈是一種重要的組成部分。與對其他的神靈獻祭有所不同,在酒神祭祀中的舞蹈顯得激情,是渴望、是瘋狂、是野性,更加貼切生命的狂喜。在尼采看來,只有在這種舞蹈中才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這種舞蹈努力擺脫種種束縛,道德的、政治的等等,盡力在尋找生命的那個源頭,努力地實現自身與宇宙一致。人在原始激情沖動下,通過狂熱的舞蹈,來向對方展示自己的力量和精力、技巧和耐力、美和優雅,以便激發對方的情欲,最后達到情人的結合。
尼采始終堅持認為生活就是一種舞蹈,人在與魔鬼的舞蹈中獲得靈魂的自由與和諧。它意味著思想的神圣飄動,它超越了地球的引力,超越了一切愚蠢的嘮叨,一直飄向生命的最高境界。尼采說,生活就像一位女人:翩翩起舞的她敲著牙板,迸發出了對生活的全部的愛和恨。尼采甚至認為,他的說話和文章也是一種美麗的舞蹈,在寫給好友羅德的信中,他說:“我的文體是一種舞蹈。”而“沒有舞蹈的日子,那是虛擲光陰”。舞蹈是藝術的開始,也是藝術的終結。文明的最先創造者在創造舞蹈,而稍后歲月的哲學家們,腳流著血,肌肉緊張得要斷裂,翱翔在癲狂的黑暗的深淵上方,而仍自以為正在編織著舞蹈的迷網。
尼采的舞蹈,不僅僅是一種超越和升華,它還用“重力的精靈”象征著人類的墮落。人們承載了過多的價值和道德,跳舞者將一切抖落下來,在瘋狂和自由中實現偉大的“沉淪”,這種沉淪實際上是對人的原始本身的回歸,是對基督教文明的反動。
現在跳吧,在無數的背上,
海波的背上,狡詐的波上——
萬歲,創造新舞蹈的人!
合著無數的曲調來跳舞,
用“自由”稱呼我們的藝術,
用“愉快”稱呼我們的學問!我們要從每一種花中
摘下一朵花作為光榮,
再采兩片葉子做花冠!
像行吟詩人一樣跳舞,置身在那些圣徒和妓女、上帝和世俗人之間。
白晝過去,黑夜來臨。當午夜的鐘聲響時,“我的靈魂跳舞了。”他要人們傾聽這靈魂的圓舞曲:
夜闌人靜的時候,如水的月光流進我的心房,那是純凈清涼的圣水,洗滌著我內心的塵埃。大地的生命酣睡了,天籟中其他的生命在蠕動,聲音是那樣地神秘、恐怖。這是我們與世界交流的最好的時刻。人啊,你可要注意傾聽,這深深的午夜在說些什么?
時間像蟲一樣蠕動著,我不知它將流向何方?我是否跌進幽深的古井?世界睡著了。狗兒的叫聲驚醒了結網的蜘蛛,它在我的臉上張起了貪婪的大嘴。在這冰冷的時刻,我戰戰兢兢地問道:誰是世界的主人?我豎起耳朵,傾聽這深夜的聲音。
我聽到靈魂的舞步,我聽到墳墓的呢喃,我聽到蛀蟲的撕咬,我聽到心靈的微顫。啊,世界是深沉的。
夜向我彈奏甘美的音樂,那沉醉迷人的聲音是從遙遠的愛情湖上傳來。你聽見那沉重、轟響的古鐘聲了嗎?它承載了我們祖祖輩輩的苦痛。苦痛撕裂了我的心。
……
查拉圖斯特拉在他即將離開人們的時候,終于向我們唱出了靈魂的圓舞曲:
……
哦,人類!注意!
真的,半夜的聲音說些什么呢?
我睡了,睡了。
我從最深沉的夢中醒來,世界是深沉了。
深于白晝之所能知。
它明白災禍是深沉的,
快樂,仍然更深于災禍!
災禍說,“因此,去罷!”
但快樂要求著永恒。
要求深沉的、深沉的永恒!
2.權力意志否定了悲觀人生觀
權力意志也還是生命意志,然而它追求的不是生命自身,而是使生命得以超越自身的強力,這種對于力量之強大的渴求恰恰表現了生命永不枯竭的本性,所以尼采稱權力意志為“永不枯竭的增殖著的生命意志”,并認為它是“生命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