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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議題

雖然本書的標題為“亞洲與一戰”,但并非涵蓋與一戰有關的所有內容,它主要考察的是中國、印度、日本、朝鮮與越南的經歷。土耳其是亞洲國家,在一戰中的地位也至關重要,但它的故事值得單獨書寫。有關奧斯曼帝國與第一次世界大戰關系,可參見Mustafa Aksakal, The Ottoman Road to War in 1914:The Ottoman Empire and the First World Wa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Robin Prior, Gallipoli:The End of the Myth(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9); Michael Reynolds, Shattering Empires: The Clash and Collapse of the Ottoman and Russian Empires,1908-1918(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Donald Bloxham, The Great Game of Genocide: Imperialism, Nationalism, and the Destruction of the Ottoman Armenian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不過,正如杜申(A. E. Duchesne)所指出的,土耳其在我們所要講的故事中起著間接的作用:它對印度十分重要,因為它可以威脅到埃及,對英國在印度的統治造成負面影響。A.E.Duchesne, Asia and the War.Oxford Pamphlets No.59(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4), 3-4.其他相關的東亞地區,例如新加坡舉例來說,在1915年2月15日,印度陸軍第15輕步兵師(全部由穆斯林組成)在新加坡突然發動叛變。無論從新加坡還是從印度的觀點看,它似乎都與亞洲及一戰有關。在這場橫跨獅城的混亂戰斗中,五名華人及馬來西亞人被殺,但主要被殺的是英國人。他們在高爾夫球場、汽車以及車廂里成為暴動印度士兵的目標。日本歷史學家桑島(Sho Kuwajima)認為,這場印度士兵的叛變也許與“泛伊斯蘭主義”與反戰情緒相關。他在《新加坡的叛亂:戰爭、反戰及印度獨立之戰》一書中指出,日本深度介入這次反叛,與法國及俄國一起平定亂事。印度人在新加坡叛亂的歷史說明了國際體系要鎮壓亞洲人追求自由的企圖,桑島因此總結說:“在這種情況下,鎮壓叛亂行動可算作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一部分。”這次叛亂給新加坡人民或亞洲人民“一個機會重新思考第一次世界大戰與自由的關系”。詳情可參見上書(New Dehli: Rainbow, 2006), 43, 93, 173。有關這主題更詳細情況,也可參見Tim Harper, “Singapore, 1915,and the Birth of the Asian Underground, ” Modern Asian Studies,47:6(2013),1782-811;R.W.E.Harris and Harry Miller, Singapore Mutiny(Singapo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Gajendra Singh, The Testimonies of Indian Soldiers and the Two World Wars:Between Self and Sepoy(London:Bloomsbury,2014),129-56。、泰國(暹羅)及馬來西亞都受到一戰影響,甚至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參與其中。因為亞丁的馬來州警團(Malay State Guides)及新加坡的叛亂,馬來西亞的錫克人參與了一戰,然而有關他們參戰的嚴肅研究仍然付之闕如,有些機構目前正資助這個議題,諾丁漢大學的隱密歷史研究中心便是其中之一。1918年泰國國王拉瑪四世(Rama IV)派遣一支1300人的暹羅部隊到法國,有些士兵甚至在那里犧牲,雖然并非導因于戰斗。布倫丹(Brendan)與懷特(Suthida Whyte)共同指出,暹羅國內對本國人參戰的看法,即認為它是別國承認暹羅平等的關鍵一步,對暹羅發展也十分重要。參看Brendan and Suthida Whyte, “The Inscriptions on the First World War Volunteers Memorial,Bangkok, ” Journal of the Siam Society, 96(2008),175-91;Brenda Whyte,“The Role of Siam in World War One, ” Strategy and Tactics, 245(2007), 34-6。遺憾的是,受篇幅所限及主題約束,我在書中不得不將它們排除在外。我只能查考最具代表性的事例。本書著重研究一個崛起的大國(日本)、一個拼命試圖利用一戰改變其民族命運的國家(中國)、一個英屬殖民地(印度)、一個法屬殖民地(越南)和一個日本殖民地(朝鮮)。這五個國家之間長期交往,建立了多方面的聯系。日本、中國、朝鮮、越南、印度五國相鄰,由于近代以前中華帝國勢力延伸到這些國家的影響,以及佛教的傳播,他們共有某種相同的文化源頭,進而建立起一種若隱若現的共性。印度與中國之間保持著密切的、有時是間接的文化交流。南北朝之前,佛教從印度傳至中國,許多詩詞、戲劇及小說,無論民間俗傳和文人雅作都深受佛教浸潤,其語言表達也多有翻譯自印度文化的外來語。而朝鮮和中國的佛教很快便成為日本社會、文化及政治中的重要元素。除了佛教的輸入,日本也接受了中國的文化學識,并將其融入文學、近代以前的政治文化甚至茶道之中。朝鮮、越南的上層精英曾以漢字為書寫文字,兩國直到19世紀后期仍是向中國朝貢的王國。后來,它們都試圖利用一戰促進自身民族發展或建立國際威望,或兩者兼而有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另一個凝聚力卻來自歐洲中心論的世界觀:認為他們全都是劃一的有色人種,即便印度人與中國人、日本人、越南人和朝鮮人截然不同。通過研究這些國家及其人民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反應,我希望在書中指出至今仍然使該地區和整個世界感到擔憂的問題,此外還能夠進一步闡明這場戰爭如何極大地影響了他們對自身及20世紀國際體系的思考和認知。

本書沒有對上述五個國家進行均衡闡述,原因有兩點:首先,三個殖民地國家(印度、朝鮮及越南)的人民并不具備掌控自己的戰爭政策甚至自身命運的權利,因此不能像中國和日本那樣,圍繞一戰和戰后世界秩序,自由地進行探討、辯論和制定獨立政策;其次,圍繞這五個國家的現有學術研究差異甚大,我們確實需要更多關于越南和朝鮮的研究。換言之,本書既突出了某些領域歷史研究的缺乏,也為未來的研究方向做出建議。此外,出于對主題連貫性的考慮,本書將著重于西線戰場以及本書所關注的這些國家和人民的經歷。許多其他重要的領域和議題,如中東和非洲的印度人、俄羅斯的中國人以及中國對西伯利亞的軍事干預,本書將不得不有所保留而未涉及。

除了聚焦在有限的地域范圍,本書旨在更多地思考這些亞洲國家的共同旅程和一戰對它們產生的影響,而非做全方位的歷史敘述。換言之,本書的副標題“一部共有的歷史”實際上才是本書的真正重點。本書以超越國家甚至國際層面的視野,試圖從非國家和跨國界的角度展示歷史。我希望它能引起反響并激發辯論。我還試圖通過亞洲人和西方人的一戰經歷突出他們共有的歷史。我注重關于亞洲人自身的期望、看法、痛苦和挫折的主題——而這一切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與歐洲人共有的。正如我在另一本書中指出的:“享有共同的經歷或相似的遭遇,與分享共同的旅程有所不同,因為共同的旅程意味著共同的目標和共同的利益,盡管在旅途中存在困難、挑戰和磨難。”See Xu Guoqi, Chinese and Americans:A Shared Histor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1-22.不過,即使中國人、日本人、印度人、越南人與朝鮮人之間有很多差異,他們在很多層面上仍有互動,并且他們的一戰經歷存在著許多共同點。

為了運用比較的方法將外交、社會、政治、文化及軍事歷史等關鍵主題系統組織起來,本書借鑒了私人信件、日記、回憶錄及政府檔案等原始材料,以及英語及亞洲諸語言最新的研究成果。以亞洲的資料為基礎,系統梳理所有主要的亞洲參戰國家及其在一戰中的經歷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本書還將指出,在亞洲地區的人民尋求現代國家認同、尋求在戰后重組的世界秩序中的新地位這些關鍵性問題上,一戰的經歷怎樣影響了他們。

與任何研究一樣,本書的研究從現有學術成果中獲益匪淺,我將重點介紹迄今為止亞洲和世界其他地區的學者對該主題的最激動人心的研究成果。與對一戰的傳統研究方法相反,本書的討論將清楚地表明這場爆發于歐洲的沖突如何在外交、社會、政治、文化甚至軍事上將亞洲卷入其中。與現有的亞洲研究不同,我把對這場大戰的國際史/跨國史敘述帶入我們對一戰遺產的集體反思。我還將展示這場戰爭如何以驚人和重要的方式影響了亞洲國家。例如,日本對歐戰的興趣與其征服中國的野心密切相關,而中國要求參戰,特別是參加戰后和平會議的目標,則源于抗拒日本侵略的決心。人們普遍認為,無論要充分了解中國還是日本,都需要將兩者放在一起來考察。Joshua A. Fogel, Articulating the Sinosphere:Sino-Japanese Relations in Space and Time(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1.以中日兩國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介入為例,上述意見尤為正確,而且,稍做變更或許就可以適用于本書所提及的全部五個國家。比如,朝鮮明顯想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戰擺脫日本的殖民統治,越南則希望尋求中國及朝鮮的幫助以爭取民族獨立。

一戰在亞洲國家的民族發展史上標志著一個轉折點:日本在戰略上利用它躋身強國之列,而中國、印度、朝鮮及越南則全都經歷了宣傳民族自決及民族復興的新運動的出現。但為什么這場歐洲戰爭會被這幾個國家視為實現上述雄心的良機呢?日本是中國在亞洲地區的最大敵人,為什么中國最終選擇與日本站在同一個戰爭陣營?中國自愿派遣14萬華工到法國幫助協約國一方,印度、越南的士兵和勞工也為響應各自宗主國的命令而遠赴西方。歐洲的這場殺戮與爭戰,在印度最終的獨立與民主中究竟發揮了什么作用?它又是如何種下使中國和越南最終走向共產主義的種子的?成千上萬的亞洲人死于一戰,這些都值得嗎?

對大多數亞洲人來說,前往法國的旅程是艱辛和痛苦之旅。他們的痛苦主要來自暈船、疾病、惡劣的旅行條件及食物。雖然事實上他們是去支援法國或英國,或者同時支援兩者,但中國人、印度人與越南人在法國都遭到歐洲人的種族歧視。吉卜林本人在《白人的負擔》一詩中,就曾表達出夾雜責任與輕蔑的這種普遍的帝國復雜感情:他稱亞洲人為“新近捉到的憂郁人群,半是魔鬼半是孩童”。他們深陷在“懶惰與異教徒的愚蠢之中”,只有當他們達到吉卜林及其同儕設定的“男子氣概”標準時才能得到尊重。當然,我們應該記住吉卜林在很多議題上愛憎摻雜,表達的想法也并非一致。

盡管歷盡艱辛并且面對種族歧視,亞洲人在歐洲的經歷及與西方人的直接接觸,還是為他們帶來了對東西方文明的新認知。亞洲人除了貢獻大量的人力資源以外,也在其他方面給協約國提供了重要幫助。由于朝鮮、印度及越南的殖民地地位,很難說他們從戰爭中得到了什么實質性利益,但中國和日本確實都獲得了一定的經濟好處。亞洲的參與使這場戰爭變成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大戰,更重要的是,它促進了整個亞洲地區人民的政治發展與國家認同。亞洲參戰者對戰后和平會議前景的激動期待,也進一步表明這場戰爭對于這一地區的重要性。

本書所提及的五個國家都經歷了對一戰前景的至高期望,和對戰后結果倍感羞辱的失望。我將論證,這些期望和挫折,以及對戰后和平會議的失望,是一次驚人的共有集體經驗,盡管很少有學者從這個角度做比較研究。這五個國家都非常熱衷于威爾遜“十四點原則”演講中所刻畫的新世界秩序。相對處于弱勢的中國、印度、朝鮮和越南都希望在國家命運上爭取平等發聲,日本則希望在巴黎和會上得到夢寐以求的、西方對其亞洲強國地位的認可,同時希望其新近在中國攫取的利益能獲得國際承認。更重要的是,日本希望西方列強能最終接受日本的完全平等地位。雖然日本人受到中國和朝鮮的學生、知識分子、商人以及外交官的強烈抗議,但它的第一個目標基本上實現了,第二個目標則以失望告終。

國際聯盟繼續抱持歐洲中心偏見、英美在亞太地區的團結日益增強,以及《1924年美國移民法案》(其中包括特別條款《排亞法案》,禁止亞洲國家的人民移民美國)的通過,從三個方面“加深了日本的幻滅感”,日本在和約談判中引入種族平等條款遭到拒絕,更使日本人的失落雪上加霜。Naoko Shimazu, Japan,Race,and Equality:The Racial Equality Proposal of 1919(London:Routledge, 2009), 171.西方對日本所提條款的回應明顯表明它仍舊未能與西方列強平起平坐。日本仍然被排斥在白人俱樂部之外,并繼續與亞洲同胞同處次等地位。這種幻滅感也許有助于解釋日本后來實行一意孤行策略及對華擴張政策的意圖。

更糟糕的是,日本正在經歷一場國家認同危機。當中國發現19世紀的世界秩序極其錯誤、不公正及充滿敵意時,日本則因為決心效仿德國而成功采納了西方先進物質文明,自視為“東方的進步先鋒”。但是,一戰與新的世界秩序迫使日本得出結論,認為它可能選錯了模仿對象——畢竟,德國現在是一個受到譴責的戰敗國。

由于中國對戰后的世界寄予太多期望,因此在巴黎的失望更大。中國人知道自己作為不受尊重的弱國在列強那里沒有太大發言權,所以從1915年起就開始為和平會議做準備。鑒于正式對德宣戰,并且派出數量龐大的勞工團去歐洲支援協約國,因此中國在和會中取得了席位,但僅僅作為三等國家而得到兩名代表席位,而日本則有五名代表。事后看來,日本在和會上的成功自然而然地意味著中國的失敗。即便如此,中國人仍抓住機會,成功地為會議討論注入了新的內容和觀點。但他們既沒有實現在國際上獲得平等地位的夢想,更沒有實現從日本手中奪回山東的愿望。

對印度、朝鮮及越南這些殖民地而言,威爾遜的民族自決理念極大地鼓舞了他們。1919年,阮愛國在巴黎首次現身歷史舞臺,這位來自殖民地的籍籍無名的越南人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胡志明。胡在巴黎非常活躍,1919年9月,他甚至獲得剛剛返回法國的越南總督阿爾貝·薩羅(Albert Sarraut)的接見。一些資料顯示,胡志明與美國及法國的朝鮮民族主義者有來往,他在1919年的很多想法都受到了他們的啟發。人們相信胡志明大量借用了朝鮮獨立運動的經驗。Sophie Quinn-Judge, Ho Chi Minh:The Missing Years,1919-1941(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3), 11-18.一戰也許沒有對朝鮮產生太大影響,也沒有給朝鮮造成重大經濟困難,但是與戰后和平會議有關的觀點都表明了朝鮮人心中具有很高的期望。由于一戰,印度民族主義運動經歷了一場大變革。直到1914年,印度國民大會黨一直是帝國的支柱,但戰爭一結束,它就變成了大英帝國的死敵。有人認為,印度在一戰及和平會議中的經歷使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走上爭取完全獨立的道路。從共有經歷的角度透視,我們看到這些亞洲國家都曾期待第一次世界大戰能改變它們的各種令人不安、岌岌可危的現狀,但最后無一例外都感到失望和沮喪。像印度一樣,朝鮮和越南不得不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才最終擺脫殖民者,宣布民族自決。

這五個國家的精英全都深受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的新世界秩序藍圖的影響。這給各個國家在內部及國際間為亞洲在戰后的世界地位展開大辯論創造了氛圍。對巴黎和平談判的共同失望標志著亞洲與西方關系的重要轉折點。這些國家開始尋找另外的獨立道路,這一過程為未來的沖突,特別是中日兩國的沖突埋下了伏筆。

1919年歐戰結束后的亞洲與1914年的亞洲有著根本的不同,在社會、經濟、思想、文化、意識形態各方面皆如此。由于篇幅及議題所限,本書只能簡略敘述戰時經濟對日本及越南的沖擊,不會討論中國、印度及朝鮮的經濟情況。現存資料足以顯示戰時經濟對上述國家有重要沖擊。由于歐洲主要國家聚焦戰爭,對殖民地經濟發展的管制自然松懈下來,例如印度及越南,從而有利于兩國經濟成長。中國與日本在戰時尤其得到黃金機會,不但整體經濟成長,海運及貿易更是具體得益。同時,一戰還削弱歐洲列強的經濟基礎,甚至把它們變成美國的負債國,而這進一步削弱其對亞洲的控制。馬雪松曾就威爾遜的新世界秩序構想以及其對中國人、印度人、朝鮮人和埃及人的影響寫了一本優秀的專著。受到他精辟論證的啟發,并以此為基礎,我在書中強調了亞洲人自己對戰后世界體系的看法,以及各國內部的聲音和力量如何推動他們對戰后現實做出反應、為改革做出努力,并特別關注來自亞洲人本身的動力。我尤其關注有實力的思想家們——如印度的泰戈爾、中國的梁啟超及許多日本思想家——所倡導的“亞洲價值觀”。隨著古老的儒家文明開始崩潰,中國力爭成為一個民族國家,并試圖與西方保持平等的關系,因此廣義的一戰年代恰逢亞洲內部發生巨大變化的時期。隨著這場大戰爭,印度開始了漫長的獨立之旅,而中國則走上一條可以稱為國際化及民族復興的新道路。一戰結束后,中國和越南最終都走向共產主義,與此同時,一戰導致了被戰爭所改變的日本的崛起,并最終在軍事上挑釁西方。

以共有歷史的范式來考察這一時期的整個亞洲非常合理:這場戰爭本身被后人稱為“世界大戰”,它把那些原本沒有什么機會相遇的人聚集在了一起。亞洲精英在一戰和國家發展方面的經驗之所以是共有的,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都在本土和國際上獲得啟發——即使是他們最邊緣化的同胞,即從中國、印度和越南的窮人中招募的工人和步兵,也在通常是極其危險的情況下分享著在異國生活和與西方文化接觸的經歷。我認為,雖然這些國家和它們各自與戰爭的聯系在許多方面都有所不同,但它們之間存在著強烈的相似之處,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一次集體的共有旅程。

究竟亞洲各國的參與是如何把一戰不但變成真正的“世界”戰爭,而且還將它變成一場“大”戰爭的呢?究竟這場戰爭是如何產生由內到外改變亞洲的力量的?無論在亞洲史還是世界史上,亞洲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都是獨特的一章。亞洲的參戰改變了更廣泛的沖突的意義和影響。我們必須考慮為什么亞洲精英在戰前和戰爭期間都將自己視為既有世界秩序的受害者,以及為什么這些精英在聽到戰爭爆發的消息時都表現得既興奮又焦慮。正如克里斯多夫·克拉克(Christopher Clark)所總結的那樣,歐洲列強“是一群夢游者,小心翼翼卻看不清,被夢想困擾,對于他們將要帶入世界的恐怖現實視而不見”,而中國與日本則迅速制訂了應對沖突的計劃。Christopher Clark, The Sleepwalkers:How Europe went to War in 1914(New York:HarperCollins, 2013), 562.事實上,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形成整個亞洲世界觀和發展道路的決定性時刻。

中國人的20世紀始于1895年到1919年的廣義的一戰時期。中國對一戰的反應及參與,充分標志著它走向國際化的漫長歷程的開始,并且將它作為一個國家帶入世界。中國對一戰的參與,也使它重新回到20世紀更廣闊的世界歷史之中。今天的中國正如一戰時期的中國,仍在尋求國家認同,尋求“何為中國?何為中國人?”等問題的答案。由于一戰的后果,中國成為一個共產主義國家。在一戰和五四運動期間,中國人相信“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能夠救中國。中國的社會轉型和文化、政治革命恰逢這場大戰,這為中國通過參戰投入來重新定義其與世界的關系提供了動力和機遇。一戰標志著已有國際體系的崩潰和新世界秩序的到來,這一明顯的形勢發展正符合中國想要改變其國際地位的愿望。年輕共和國的弱點和國內的政治混亂也為它進入和改變國際體系提供了強大的動力。

越南與英屬印度作為殖民地,地位與作為獨立國家的中國和日本不同。以越南為例,歐洲戰爭的爆發并沒有引起人們太多的關注,關于一戰對國家影響的議論及探討也是有限和無關緊要的。但是越南人和中國人一樣,深受20世紀初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的影響,這促使他們開始為自己的國家尋求新的方向。如同越南一樣,印度的參戰在很大程度上是因其作為帝國屬地的緣故,而不是出于印度自身利益的決策。印度的殖民主人起初并不認為它需要印度人的幫助。畢竟,這場戰爭主要是在歐洲人之間進行的。但英國人很快意識到,如果他們希望在這場沖突中幸存下來,就必須動員印度資源。印度的參與,即使是在英國的指導下,對于印度人的民族發展及對外關系也很重要。因此,戰爭打開了一些印度人看向外部世界的眼界,隨著世界政治的變化,他們所謂的母國正在進行一場大戰,這讓他們擁有了夢想并設定了很高的期望。

羅伯特·葛沃斯與馬雪松最近指出:


在歷史研究中,第一次世界大戰并不是一個被忽視的主題。然而,或許可以理解的是,鑒于西歐戰爭的中心地位,過去90年來出版的大部分文獻都集中在西線戰事及其對英國、法國和德國的影響上。這些歷史大多都從下面兩個主要前提出發:首先,戰爭爆發于1914年的“八月槍聲”,結束于1919年11月11日的停戰協議;其次,戰爭主要是民族國家之間的戰爭,而且主要是歐洲事務。有關這一觀點更詳細的說明,可參見Robert Gerwarth and Erez Manela, “Introduction, ” in Robert Gerwarth and Erez Manela,eds., Empires at War:1911-1923(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1-16。


本書即以上述論斷為出發點。亞洲非民族國家在一戰中的重要性可以說是顯而易見的。但是,雖然我們知道個人的、社會的和跨國的理想與想法在亞洲的表現與歐洲有所不同,但是非民族國家的人民究竟是如何將這些理想和想法融入其愿望與活動中的?對于這方面的研究很少見諸文字。我通過考察來自中國的勞工、來自印度和越南的參戰士兵在戰爭中和在西方文明中承擔的角色來梳理這些聯系。除了敘述在中國發生的實際戰斗——特別是當駐扎在那里的德國軍隊遭到英國和日本襲擊時發生在中國領土上的軍事沖突——本書將著重描寫在西線戰場效力并通常死在那里的數十萬亞洲人。本書一個主要目標是發掘和記錄那些人的真實聲音,因為他們在這場大戰沖突中的生活和貢獻在很大程度上一直被忽視。我將探討為何印度、越南和中國都派人到歐洲為協約國一方提供幫助的問題。那些在歐洲的亞洲人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在待遇上以及在他們對戰爭的貢獻方面有什么不同的經歷?本書無意成為標準的軍事史或外交史,而是要呈現一部亞洲人參與、回應一戰的社會史、文化史與國際史。

在參戰國家中,中國的參與可能是最不尋常的。派遣勞工的計劃標志著近代史上中國政府第一次在遠離國土之外的事務中采取主動策略。由于一戰是一場全面戰爭,對抗在前線戰場及后方國內同時展開,它消耗了大量戰斗力量及其他人力資源。西線進行的是可怕的戰壕戰,中國人、印度人和越南人所貢獻的巨大人力資源必須被視為戰爭投入的重要組成部分。

與此同時,這些國家的國內局勢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在一戰期間,中國人為爭取民族國家的地位而努力走到一起,而印度則走上了漫長的獨立道路。雖然中國和越南最終將走上社會主義道路,但在日本,一戰引發了一種新的民族自豪感,最終導致它采取軍事手段直接挑戰西方。亞洲的參戰給了協約國一方道德聲望和戰略及人力資源優勢。一戰在亞洲的結果包含了悲劇、悖論和矛盾。沖突是關于帝國的野心,但中國在成為共和國和民族國家的過程中推翻了自己的帝國。日本利用一戰強化了帝國地位,而朝鮮、印度及越南的經歷則激勵他們努力擺脫帝國主人,走向獨立。

有戰爭就有勝利和失敗。中國加入了勝利者一邊,但只得到很少的回報。日本是一個勝利者,國際地位大幅提升,但它的收獲也為其帝國未來的毀滅埋下了種子。一戰終結了19世紀的世界體系,也提供了重新調整國際事務的機遇。亞洲知識分子都明白,一戰代表了歐洲的道德淪喪,但戰后世界體系并不能驅除稱霸多年的列強勢力,除了集體的失望之外,它在戰爭的直接后果中幾乎沒有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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