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飄(全集)
- (美)瑪格麗特·米切爾
- 15140字
- 2020-05-29 14:48:31
第二部
一八六二年五月的那天早晨,斯佳麗乘火車北上,她心想,亞特蘭大總不至于像查爾斯頓和薩凡納那么乏味吧?說實話,她不喜歡佩蒂帕特,也不喜歡玫蘭妮,不過她在開戰前那個冬天去過亞特蘭大,現在倒有點兒盼望去看看那個城市有什么變化。
她對亞特蘭大的興趣一向勝過其他城市,那是因為她小時候杰拉爾德對她說過,亞特蘭大的年齡恰好跟她一般大。等她長大了一點兒,她才發現杰拉爾德這話有點兒夸大其詞,他這人就這個脾氣,可是,稍來點兒夸張故事講得就好聽。不過亞特蘭大倒也僅僅比她大九歲,比她聽說過的其他城市不知要年輕多少了。薩凡納和查爾斯頓都歷史悠久,顯得很有城府,一個早已翻開了第二個世紀的紀元,另一個就要進入第三個世紀。在她年輕的眼光里,這兩座城市就像上了年紀的老奶奶,在太陽下搖著扇子悠閑自得。可亞特蘭大跟她是同輩,像年輕人一樣魯莽粗俗、不諳世事,也像她本人一樣任性乖張、感情沖動。
杰拉爾德講的故事還是有點兒根據的,因為她和亞特蘭大在同一年命名。斯佳麗出生前那九年里,這座城市先是叫作特米納斯,后來改稱馬薩斯維爾,到斯佳麗出生那年,才更名為亞特蘭大。
杰拉爾德剛遷居佐治亞北部時,還根本沒有亞特蘭大這地方,四下是一片漠漠曠野,就連個村子模樣還沒成形呢。可是到了第二年,也就是一八三六年,州政府批準建一條通往西北方向的鐵路,穿過切諾基部落剛割讓出來的土地。鐵路線的終點當時已經確定了,是在田納西州跟通往西部的鐵路銜接,可是,在佐治亞的起點還沒有定下。一年以后,有位工程師在這片紅土地上打了根標樁,標出了這條鐵路線在南部的起點,這座城市才開了個頭,起初叫特米納斯,后來改叫亞特蘭大。
當初佐治亞北部沒有鐵路,其他地方鐵路也很稀少。可是,在杰拉爾德跟埃倫結婚前那幾年里,塔拉莊園以北二十五英里處這個一丁點兒大的定居點慢慢擴大,變成個村子,鐵路在緩緩向北鋪設。后來興建鐵路的時代才真正到來。第二條鐵路從舊奧古斯塔城向西延伸,與通往田納西州的新鐵路銜接。繼而,從舊薩凡納城開始建第三條鐵路,最初通到佐治亞腹地的梅肯,接著又向北延伸,穿越杰拉爾德住的這個縣通到亞特蘭大,與另外兩條鐵路線連接起來,給薩凡納港開了條通往西部的交通干線。年輕的亞特蘭大成了個交通樞紐,從這一點又向西南方向延伸出第四條鐵路,通往蒙哥馬利和莫比爾。
亞特蘭大從無到有靠的是一條鐵路,隨著鐵路增多,它也發展壯大。第四條鐵路完成后,現在亞特蘭大的鐵路四通八達,連接西部、南部、大西洋海岸,還通過奧古斯塔與北部和東部相連接。亞特蘭大從此成了通往東西南北的交通樞紐,原來那個小村子頓時充滿了生機。
斯佳麗十七歲,亞特蘭大比她大不了幾歲,可就在這段不長的時間里,它已經從原來打進土里的區區一根標樁,成長為一座繁榮的萬人小城,變成全州人矚目的中心了。相對古老幽靜的城市居民,往往冷眼旁觀這座喧囂的新城,感覺仿佛母雞孵出的竟是只小鴨子。這座城市為什么跟佐治亞的其他城市迥然不同?為什么膨脹得如此迅速?照他們看來,根本沒什么特殊的地方,無非有幾條鐵路和一幫膽大妄為的人而已。
在先后叫作特米納斯、馬薩斯維爾、亞特蘭大的這座城市里,居民是一群膽大妄為的人。精力充沛又不安于現狀的人們受到吸引,離開佐治亞比較古老的地區和其他邊遠州來到這里,使這座城市以鐵路樞紐為中心朝四面膨脹。他們滿腔熱情而來,在火車站附近交叉的五條紅土路周圍建起店鋪,在白廳街、華盛頓街和名叫桃樹小徑的道路沿線,他們建造起精致的住宅,這是一條無數代腳穿鹿皮鞋的印第安人踏出的小路。他們為這個地方感到自豪,為本地的繁榮而自豪,為自己推動了這里的繁榮而自豪。老城里的人對亞特蘭大說三道四隨他們的便,亞特蘭大才不在乎呢。
斯佳麗一向喜愛亞特蘭大,喜愛的原因恰好就是薩凡納、奧古斯塔、梅肯的人們指責它的理由。這座城市跟她本人一樣,也是個混合體,糅合了佐治亞的老傳統和新事物,不過,一旦老傳統跟任性健壯的新事物發生抵觸時,老的總是退避三舍。她喜歡這座城市還有點兒個人原因,那是因為它與她同年誕生——至少也是同年命名——這讓她頗感興奮。
前一天夜里風雨大作,天氣惡劣,而斯佳麗抵達亞特蘭大的時候,溫暖和煦的太陽正雄心勃勃地試圖曬干變成蜿蜒紅泥河的街道。車站四周的空地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把松軟的土地碾壓得一塌糊涂,最后竟然像個豬拱成的大泥潭。到處都有車輛的輪子深深陷在車轍的泥淖里。源源不斷的軍車和救護車在火車邊裝卸給養,把傷員抬上抬下,他們拼命擠進擠出,把泥漿攪得更亂,局面搞得更糟。車夫咒罵著,騾子左沖右突,把泥漿飛濺到幾碼以外。
斯佳麗站在火車臺階的最下面一級上,她面色蒼白,身材秀美,身穿黑色喪服,黑面紗幾乎長及腳面。她猶豫著,不愿弄臟鞋子和裙邊,兩眼四下張望,在喧鬧的大馬車、兩輪輕便馬車和四輪馬車中尋找佩蒂帕特小姐,可就是看不見那張紅潤的胖臉。就在斯佳麗焦急尋找的時候,只見一個上了年紀的黑人穿過泥濘地朝她走來。他身材瘦高,一頭灰白色小卷發,手里抓著帽子,一副體面派頭。
“是斯佳麗小姐,對吧?我叫彼得,佩蒂小姐的車夫。”斯佳麗撩起裙裾準備下車,他連忙喝道:“別踩到泥里!你怎么跟佩蒂似的,她就像個孩子,總把腳弄濕。我來抱你就是了。”
他看上去年老體弱,可是沒費什么勁就把斯佳麗抱起來,見普莉西抱著個娃娃站在月臺上,他停下腳步問:“那小妞是你的保姆?斯佳麗小姐,她太小了,查爾斯先生就這么個寶貝,不該讓她帶!這事咱們再說吧。這小妞兒跟我走,可別把娃娃摔了。”
斯佳麗順從地由他抱著上馬車,彼得大叔不由分說,責怪她和普莉西,她也忍著沒吭聲。他們穿過泥濘地,普莉西噘起嘴,踏著泥漿跟在后面,斯佳麗不由得回憶起查爾斯跟她說過的彼得大叔的往事。
“他跟隨父親參加過墨西哥戰爭的各次戰役,父親受傷由他護理——其實是他救了父親的命。我和玫蘭妮完全是彼得大叔拉扯大的,因為父母去世的時候我們還很小。就在那個時候,佩蒂姑媽跟她哥哥——就是我們的亨利伯伯——鬧翻了,就搬來跟我們住,照顧我們。可她是個頂沒能耐的人,活像個長不大的老小孩兒,彼得大叔就把她當個老小孩兒對待。不管她怎么費勁,也總是什么主意都拿不準,彼得大叔只好全部代勞。我十五歲的時候,是他決定給我增加零用錢,亨利伯伯要我上大學拿學位,是彼得大叔一定要我在哈佛大學上高年級的。等到玫荔年齡夠大了,是他決定她可以束起頭發參加聚會。遇上天冷下雨,不該出去串門,或者什么時候該圍上披肩,也都是他說了算……我見過的老黑人里沒有像他那么聰明的,也沒有像他那么忠心耿耿的。唯一的麻煩是,我們三個人從肉體到靈魂都受他管束,這一點他也很清楚。”
彼得登上趕車座揚鞭起程時,查爾斯的話便得到了驗證。
“佩蒂小姐沒來接你,心里不舒服,怕你見怪。可我對她說啦,她和玫荔小姐會濺一身泥巴,把衣裳糟蹋壞的,我說我會替她解釋清楚。斯佳麗小姐,最好你抱著娃娃,那黑妞要把娃娃摔下車啦。”
斯佳麗看了看普莉西嘆了口氣,普莉西不是個最稱職的保姆。不久前她還是個穿短裙、梳小辮的瘦丫頭,最近才穿起花布長裙,戴上漿洗的白頭巾,體面起來,她心里樂得開了花。因為戰況緊急,軍需部向塔拉莊園征收給養,可眼下人手短缺,埃倫沒法兒讓黑媽媽或迪爾西脫身,甚至抽不出羅莎和蒂娜,要不然她小小年紀絕不會這么平步青云。普莉西一向沒離開過十二橡樹莊園或塔拉莊園周圍一英里的范圍,這次乘火車旅行,還升到保姆地位,她那顆小黑腦瓜簡直樂得吃不消了。從瓊斯博羅到亞特蘭大這二十英里路程讓她激動得要命,結果斯佳麗一路上不得不自己抱著孩子。現在,見了周圍這么多房子和人,普莉西徹底沒譜了。她在馬車里扭來扭去,指手畫腳,蹦來跳去,車子亂顛,把孩子難受得哇哇大哭。
斯佳麗多想念黑媽媽那兩條胖胖的胳膊啊,只要她伸出手摟住孩子,孩子立刻就不哭了。可黑媽媽還在塔拉莊園呢,斯佳麗真是無計可施。她把小韋德從普莉西手里接過來也沒用。她摟住孩子,可孩子照樣哭鬧不止,和普莉西抱著一樣。再說,孩子還抓她帽子上的絲帶,而且準會把她的裙子弄皺。她干脆裝作沒聽見彼得大叔的話。
“也許以后我能學會怎么對付娃娃。”她想道,馬車在車站周圍的泥淖里顛簸著,歪歪斜斜掙扎出來,她心里煩躁不安,“我絕對不喜歡哄娃娃。”韋德拼命號啕,臉都憋紫了,她才厲聲呵斥說:“普莉西,把你兜里那根棒棒糖給他含著。怎么弄都行,就是別讓他哭。我知道他餓了,可我這陣子有什么辦法?”
普莉西掏出黑媽媽這天早上給她的那根棒棒糖,孩子的哭聲平息下來。車里恢復了平靜,眼前出現了新鮮景色,斯佳麗稍稍打起點兒精神。彼得大叔終于把馬車趕出泥淖,駛上了桃樹街,她心中掠過一陣欣喜,幾個月來都沒這么興奮過了。這座城市變化多大啊!自從上次來過后還不到一年,她原來熟悉的那個小城亞特蘭大發生了這么多變化,這能是真的嗎?
過去一年里,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一聽到有人提起戰爭,她就厭煩,她并不知道,自從開戰那一刻起,亞特蘭大已經大變了樣。太平時期這幾條鐵路把這個城市變成了商業樞紐,眼下在戰爭期間,同樣是這幾條鐵路,卻把這城市變成戰略要地了。這座城市離前線遠,鐵路就成了弗吉尼亞和田納西州這兩支部隊與西部之間的運輸線。亞特蘭大還將兩支部隊與供應給養的南部腹地聯系在一起。如今,為了適應戰爭的需要,亞特蘭大已經變成個生產中心、醫療基地、為參戰部隊征集食品和給養的南方主要的車站之一。
斯佳麗望著窗外,尋找她記憶猶新的那個小城,可它早已無影無蹤了。她此時看到的城市,活像個嬰兒一夜之間長成個四肢發達、忙碌不停的巨人。
亞特蘭大喧鬧得像個蜂窩,仿佛自知對邦聯意義重大而揚揚得意,人們日夜苦干,要把一個農業區劃轉變成工業重鎮。戰前,馬里蘭以南地區沒有幾家棉紡廠、毛紡廠、兵工廠和機械廠——當時所有南方人還以此為榮呢。南方出的是政治家、軍人、莊園主、醫生、律師和詩人,肯定沒有工程師和機械師。讓北佬去搞那種下賤的雕蟲小技吧。可是,現如今邦聯的許多港口遭到北佬炮艦的封鎖,只有零星歐洲貨物能偷越封鎖線運進來,南方只好拼命生產自己的軍用物資。北方可以向全世界請求支援,獲得兵源物資。在北方的重金誘惑下,成千上萬的愛爾蘭人和德國人蜂擁而至,加入聯邦軍隊。而南方只能靠自己。
在亞特蘭大,機器廠慢吞吞生產出制造軍用物資的機器,慢吞吞的緣故是南方根本沒有可做范本的機器,幾乎每一個轉輪和齒輪都必須根據偷越封鎖線從英國得到的圖紙來制造。如今,亞特蘭大街道上到處是陌生人的面孔。一年前,市民聽到西部口音就會豎起耳朵,如今有偷越封鎖線而來為邦聯制造機器、生產軍需品的歐洲人,聽到他們說外國話大家都習以為常了。這些人都是技術人員,要是沒有他們,邦聯很難制造出手槍、步槍、大炮和火藥。
人們幾乎摸得出城市脈搏的跳動,工廠日夜不停,戰爭物資通過鐵路源源不斷運往兩個戰場。列車晝夜呼嘯著駛進駛出這座城市。新建的工廠冒出濃煙,煙灰像下雨一樣紛紛揚揚灑落在雪白的住房屋頂上。到了夜晚,市民早已入睡,可高爐仍然通紅,鐵錘照樣當當敲打。一年前的空地如今成了工廠,生產馬具、馬鞍和馬蹄鐵,軍需廠生產步槍和大炮,軋鋼廠和鑄鐵廠生產鐵軌、貨車車皮,替換北佬破壞的部分,還有五花八門的其他行業,制造馬刺、馬嚼子、皮帶扣、帳篷、扣子、手槍和軍劍。鑄鐵廠已經發生生鐵短缺,因為偷越封鎖線運來的原料極少,有時根本運不進來,而亞拉巴馬州的鐵礦幾乎停了工,因為礦工都上了前線。亞特蘭大城里的草坪上見不到鐵柵欄、鐵涼亭、鐵門,甚至連鑄鐵像也沒了,因為早已送進了軋鋼廠的熔爐。
桃樹街和附近街道上,到處是軍隊各部門的總部,有軍需部、通信部、軍郵部、鐵路運輸部、憲兵司令部等。每個部門都擠滿了身穿軍裝的人。郊外有新馬補給站,成群的馬匹和騾子在大畜欄里跑來跑去。小巷里沿街都是醫院。斯佳麗聽彼得大叔說起這事,覺得亞特蘭大肯定變成個傷兵城了,因為這里有數不清的綜合醫院、傳染病醫院和康復醫院。每天,列車行駛到五角車站南面一點兒,總要卸下越來越多的傷病員。
原先那座小城已經不見了,如今這座迅速擴大的城市生機勃勃、熙熙攘攘,精力用之不竭。剛離開鄉間的悠閑和寧靜,看到眼前到處一片忙碌景象,斯佳麗幾乎透不過氣來,可她喜歡這個。這里有一種令人激動的氣氛,讓她覺得振奮。仿佛她真能感覺到城市加速跳動的脈搏,而且恰好與她的脈搏合拍。
他們乘坐馬車穿過城里主要街道,顛簸著越過一個個泥水坑,她饒有興致地留意觀看路旁的新房子和新面孔。身穿軍裝的人聚集在人行道上,佩戴著不同軍種和各種軍階的肩章;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車輛,有四輪馬車、兩輪輕便馬車、救護馬車、蓋著篷布的軍用馬車、滿嘴下流話的車夫咒罵在車轍間拼命拉車的騾子;身穿灰色制服的通信兵策馬橫沖直撞,弄得泥漿四濺,在各總部間傳遞命令和電報急件;康復傷員拄著拐杖一瘸一拐散步,一般總是身子兩側各有一個神情焦慮的女士攙扶;練兵場上傳來號聲、鼓聲和口令聲,新招募的士兵正在訓練;彼得大叔揚起鞭子指向一隊身穿藍軍裝的人,只見他們耷拉著腦袋,正由一班端著刺刀槍的邦聯士兵押送到車站,準備送往俘虜營。斯佳麗聽說是北佬,不由得嚇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她以前從來沒見過北佬的軍服。
“啊!”斯佳麗想道,自從那天的燒烤宴以來,她還從沒覺得這么喜悅過呢,“我會喜歡這里的!這兒真活躍,讓人心動!”
城里比她看到的情況更加活躍。這里新增了幾十間酒吧,追逐軍隊而來的妓女擠滿街頭,妓院里女人花枝招展,讓教徒見了驚恐不已。每座旅館、公寓和私人住宅都住滿了客人,他們是來亞特蘭大醫院守護負傷的親人的。這里每星期都有聚會、舞會、集市,舉辦的戰時婚禮多得數不清。休假的新郎們身穿漂亮的灰色軍裝,肩挎金色綬帶,新娘們穿戴著偷越封鎖線運進來的華麗服飾,婚禮上,教堂座位間刀劍雜陳,賓主舉起偷越封鎖線運來的香檳祝酒,離別時,新人涕淚交零。每天晚上,陰暗的林蔭道上都能聽到舞步聲,客廳里傳出清脆的鋼琴曲,女高音在做客士兵的附和下唱著傷感的歌曲《吹響停戰號》和《收到你的信已經太遲》,這些流行歌曲讓從未體驗過傷感的人聽了,也難免潸然淚下。
他們的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一路走,斯佳麗一路提各種問題,彼得就一一回答,還用馬鞭四下指點著,炫耀自己的見識,滿心得意。
“那是軍械庫。不錯,小姐,他們在那兒存放大炮那一類的軍火。不,小姐,那不是店鋪,是個封鎖線辦事處。天哪,斯佳麗小姐,你連封鎖線辦事處都不知道?那是外國佬的機構,他們買我們邦聯的棉花,裝船運出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還把火藥運給我們。不,小姐,我弄不清他們是哪國人。佩蒂小姐說他們是英國人,可他們說的話誰也聽不懂。是的,小姐,這煙味是夠嗆的,煙灰把佩蒂小姐的絲綢窗簾弄得一塌糊涂。是從鑄鐵廠和軋鋼廠冒出來的。到了黑夜,那邊可吵啦!鬧得人都睡不著覺。不,小姐,我不能停車讓你逛街。我向佩蒂小姐保證過,要一直送你回家……斯佳麗小姐,回個禮。那是梅里韋特小姐和艾爾辛小姐跟你打招呼呢。”
斯佳麗隱隱約約記得,這兩個姓氏是從亞特蘭大到塔拉參加她婚禮的兩位女士,還記得她們是佩蒂帕特小姐最要好的朋友。她連忙朝彼得大叔指點的方向點了點頭。那兩位正坐在一輛馬車上,停在一家布料店門外。掌柜的和兩個伙計抱著好幾匹讓她們看過的棉布。梅里韋特太太是個高大肥胖的女人,胸衣束得很緊,胸部凸出來像船頭似的。她一頭鐵灰色頭發,腦門上飄著一綹卷曲的棕色假劉海兒,顯得挺神氣,可惜跟她的頭發顏色不相稱。她的圓臉蛋兒濃妝艷抹,神色中和善與精明兼而有之,看得出慣于頤指氣使。艾爾辛太太年輕一些,是個身材瘦弱的女人,當年是個美人,至今風韻猶存,還有一副挑剔專橫的神色。
這兩位太太加上另一位懷廷太太便是亞特蘭大的頂梁柱。她們分別掌管各自歸屬的三個教會,包括牧師、唱詩班和教區居民。她們籌辦集市,主辦義工縫紉會,她們在舞會和野餐會上監護少女,她們知道誰家婚姻美滿、誰家不和、誰偷偷喝酒、誰要生孩子了、什么時候要生等。凡佐治亞州、南卡羅來納州和弗吉尼亞州有頭有臉的人物,她們對他們的家譜都了如指掌,至于其他州,她們并不操這份心,因為她們相信,除了這三個州,其他地方根本就沒有名人。她們清楚什么舉止算是端莊得體、什么不得體,她們有什么看法從來不會憋著不說——梅里韋特太太總是直著嗓子高喊,艾爾辛太太說話有氣無力、慢吞吞的,懷廷太太則帶著哀傷聲調壓低聲音說,仿佛說這種事讓她痛心疾首。三位夫人相互猜忌,都不喜歡另外兩位,就像羅馬三執政一樣,大概也出于同樣原因,她們又能結成緊密同盟。
“我對佩蒂說過,我一定要你上我的醫院去幫忙。”梅里韋特太太面帶微笑大聲喊道,“你可不能再答應米德太太和懷廷太太啊!”
“我不會的。”斯佳麗口頭敷衍著,可她沒聽懂梅里韋特太太說的是什么事,不過既然受到歡迎,還有人需要自己,心里總覺得熱乎乎的,“希望不久能再見到你。”
馬車碾壓著泥濘繼續走了一段,兩位挎著滿籃繃帶的女士要過馬路,馬車停下給她們讓路,等她們戰戰兢兢踩著墊腳石穿過泥濘的街道。就在這時候,斯佳麗的目光讓人行道上一個衣著艷麗的身影吸引住了,那身服裝實在太鮮艷了,不適于出現在這樣的街道上,外面披著一條帶流蘇的佩斯利[13]披巾,長得拖到腳跟上。她回頭望去,只見那是個身材高挑、容貌漂亮的女人,對人不理不睬,一頭火紅的頭發,鮮艷得不像真的。這是她頭一回親眼看見“做過頭發”的女人,她仔細看著那女人,看得著了迷。
“彼得大叔,那是誰呀?”她壓低聲音問道。
“我不知道。”
“我敢說,你準知道的。她是誰?”
“她名叫貝爾·沃特林。”彼得大叔說完下嘴唇噘了噘。
斯佳麗馬上聽出他只說了姓名,卻沒用“小姐”或“太太”稱呼她。
“她是什么人?”
“斯佳麗小姐。”彼得臉色一沉說道,啪的一聲朝馬背抽了一鞭,抽得馬驚了一跳,“佩蒂小姐可不喜歡你提這種問題,跟你不相干。那是城里的賤貨,不值得說。”
“天哪!”斯佳麗自忖,再也不敢開口了,“那準是個壞女人!”
她從來沒見過什么壞女人,就扭過頭望著她消失在人群中。
這時,店鋪與戰時新蓋的房子間隔越來越遠,中間還有大片的空地。最后,商業區也甩在了身后,眼前出現了住宅區。斯佳麗認得這地方,就像見了老朋友一樣。萊登家的宅子氣派雄偉;邦內爾家的宅子門前有白色的小柱和綠色的百葉窗;麥克盧爾家是佐治亞式的深檐紅磚房,門前是修剪成矩形的低矮樹籬。他們的行駛速度減慢了,因為從門廊上、花園里、人行道上,到處有女士們跟她打招呼。有些人她只是面熟,有些她能隱約記起,但多半都根本不認識。佩蒂帕特肯定四下傳出了她來這兒的消息。她只得不時舉起韋德,讓那些壯著膽子穿過泥濘走到自家停車臺前的女士們大聲夸獎孩子。她們都對她嚷個不停,要她一定要加入她們的義工編織和縫紉會,參加她們的醫院護理團,別加入其他家。她都一一敷衍過去。
他們經過一座綠色墻板的凌亂房子,只聽守在門前臺階上的一個小黑妞嚷道:“嗨,她來啦。”米德大夫和他妻子就帶著他們十三歲的菲爾走出房門,跟他們打招呼。斯佳麗想起,他們也參加過她的婚禮。米德太太登上她家停車臺,伸長脖子想看一眼孩子,大夫更是不顧泥濘,踏著泥漿走到車跟前。他身材瘦高,蓄著鐵灰色的翹胡子,瘦削的身子上,那件衣服活像是一陣颶風刮過來掛在他身上似的。亞特蘭大人把他看作一切智慧和力量的源泉,難怪他博得了大家不少信任。他這人說起話來慣于賣弄玄虛,態度還稍帶點兒傲慢,可他在城里還是個少有的好心人。
大夫跟她握了握手,還胳肢韋德的肚子,恭維他幾句,然后聲稱佩蒂帕特姑媽已經發過誓,答應讓斯佳麗只去米德太太的醫院和護理團幫忙。
“哎喲,天哪,可我已經答應了上千位太太了!”斯佳麗說道。
“梅里韋特太太,我看準是她!”米德太太憤憤不平地嚷道,“那討厭婆娘!我相信每趟火車來了她都要接!”
“我答應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斯佳麗說了實話,“醫院護理團到底是什么呢?”
大夫和他妻子都對她的無知略感吃驚。
“當然啦,你一向鉆在鄉下,不可能知道的。”米德太太替她圓場,“我們的護理團在不同日子為多家醫院提供服務。我們護理傷員,幫助大夫,做繃帶,縫衣裳,傷員出院后,我們就帶他們來我們家里調養,等他們康復后再回部隊去。我們還照顧窮困傷員的妻子和家人。米德大夫就在我那個護理團工作的慈善醫院,人人都說他非常出色,而且……”
“行了,行了,米德太太,”大夫的口吻帶著愛憐,“別在人家面前替我吹噓。我能做得實在很少,就因為你不讓我參軍。”
“我不讓!”她氣得嚷起來,“我?!是城里人都不放你走,這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嗨,斯佳麗,大家聽說他要上弗吉尼亞去當軍醫,城里所有婦女都簽名求他留下別走。當然啦,城里哪能少了你呢?”
“得了,得了,米德太太。”大夫說,可他聽了這番夸獎顯然挺得意,“我們送了一個兒子上前線,大概暫時夠了。”
“我明年也要去!”小菲爾嚷叫著,激動得歡蹦亂跳,“要當個小鼓手。我已經學會敲鼓了。你想聽聽嗎?我這就去拿鼓來。”
“不,現在別去。”米德太太說著把他拉到身邊,臉上突然露出緊張神色,“明年不行,寶貝。大概后年吧。”
“可到時候早打完仗了!”他任性地嚷著,從她身邊掙脫開,“你答應過的!”
父母的眼睛離開孩子相互對視,斯佳麗看出這眼色的含義。達西·米德已經送到弗吉尼亞前線,夫婦倆身邊只剩下這個小兒子了。
彼得大叔清了清喉嚨。
“我出來那陣子,佩蒂小姐有點兒不舒服,要是我不趕緊回去,她可能要暈倒了。”
“那就再見吧。今天下午我就過去。”米德太太大聲說,“你替我對佩蒂說一聲,要是你不參加我的護理團,她就會更不舒服。”
馬車在泥濘地上打著滑往前行駛,斯佳麗靠著身后的墊子,臉上露出微笑。幾個月來,她從沒有像今天感覺這么好過。亞特蘭大讓她感到愉快、感到振奮,這里人煙密集,熙熙攘攘,蘊藏著令人激動的旺盛活力,遠比查爾斯頓郊外孤零零的莊園可愛多了,那里只有短吻鱷魚的干號才能打破夜里的沉寂。這里比查爾斯頓和薩凡納都好。在查爾斯頓,只能在高圍墻后面的花園里心懷夢想;薩凡納倒是有排列著棕櫚樹的寬闊街道,可旁邊就是泥水河。不錯,塔拉莊園很可愛,可她一時覺得這里甚至比塔拉還好。
這個坐落在紅土山丘之間的城市街道泥濘狹窄,有一種令人激動的成分,那是一種自然和淳樸的成分,與她骨子里的自然和淳樸產生了共鳴,她可以撇開埃倫和黑媽媽為她培養的優雅外表了。她突然覺得,適合她居住的地方正是這里,而不是悠閑寧靜的老城,也不是黃水河畔的沼地。
房子之間的間隔越來越寬闊,斯佳麗俯身向車外望,看見了佩蒂帕特小姐那所房子的紅磚墻和石板瓦屋頂。這幾乎是城北端最后一所房子了。再往遠處,桃樹街越來越窄,蜿蜒消失在濃密幽靜的大樹之間。前院整齊的板柵新漆成白色,院子里開著應時的最后一批黃水仙花。前門臺階上站著兩個身穿黑衣的女人,她們身后站著一個高大的黃皮膚女人,兩手抄在圍裙下,咧開嘴巴微笑,露出一口白牙。體態豐滿的佩蒂帕特小姐激動得步履蹣跚,一只手壓在豐滿的胸脯上,想要按住咚咚狂跳的心臟。斯佳麗見玫蘭妮站在她身旁,心里涌起一陣厭惡,覺得見到這個身穿喪服的小女人,是亞特蘭大最煞風景的事。她那頭濃密的烏黑鬈發梳成少婦發式,光溜溜的,一絲不亂;瓜子臉上浮出可愛的笑容,表示歡迎和高興。
一個南方人只要打點起行李到二十英里外去做客,這一住就不會少于一個月,通常時間要長得多。南方人做客就跟當主人一樣熱心,親戚來過圣誕節,一直住到來年七月也是常事。新婚夫婦通常出外度蜜月,遇上一戶相處愉快的人家,常常住到生下第二個孩子才走。常常有上了年紀的姑媽姑夫星期天來吃飯,結果卻住下來,直到幾年后入土為安。客人來住是不成問題的,房子寬敞,奴仆眾多,那片土地物產豐富,添幾張嘴吃飯,無非小事一樁。男女老少都有出門做客的:新婚夫婦去度蜜月,年輕母親帶了新生嬰兒去炫耀,傷員去調養,喪失親人的去尋求安慰,有的姑娘做客是父母急于避免一樁不明智婚事的危險,有的姑娘則是到了危險年齡卻沒有定親,父母希望她們能得到親戚的指引,在外地找到如意郎君。客人能給舒緩的南方生活增添刺激和花樣,因此客人來訪總是受到歡迎。
因此,斯佳麗來到亞特蘭大,也不知道自己要住多久。如果她覺得此行像在薩凡納和查爾斯頓一樣乏味,不出一個月她就要回家。如果她住在這兒覺得稱心,就一直住下去,不定期限。可是,她剛到這里,佩蒂姑媽和玫蘭妮就開始發動一場游說,凡是想得出的理由都擺了出來,要她永遠跟她們住在一起。她們想要她住下,因為她們喜愛她本人,還因為她們孤零零地住這么個大宅子,晚上難免害怕,她很勇敢,能給她們壯壯膽。她富有魅力,能給她們悲痛的生活增添歡樂。查爾斯已經去世,她和她的兒子就該跟自己的親人一起生活。再說,按照查爾斯的遺囑,這房子現在一半歸她所有。還有最后一點,邦聯需要每一雙手支持戰爭,需要縫紉、編織、卷繃帶、護理傷員。
查爾斯的伯伯亨利·漢密爾頓也跟她一本正經說過這事。亨利伯伯是個單身漢,住在車站附近的亞特蘭大旅館。他身材矮小,大腹便便,面色紅潤,一頭亂糟糟的銀色長發,是個脾氣暴躁的老先生,最見不得女人膽小怕事和夸大事實。正是這個緣故,他跟妹妹佩蒂帕特小姐關系很糟,兄妹難得說上句話。兩人自打幼年時脾氣就水火不容,后來妹妹把查爾斯這個“軍人子弟養成一副膽小怕事的女人氣”,兩人就愈發疏遠了。多年前,他狠狠辱罵過她一回,結果佩蒂小姐直到現在還從來不當著人面提起他,就是偶然說起也是諱莫如深,壓低聲音生怕別人聽見,外人見狀以為那個誠實的老律師至少也是個殺人犯。發生那次辱罵當天,佩蒂要從自己名下的財產里支取五百塊錢,投資一個子虛烏有的金礦。可他是她的財產托管人,不但拒絕支付,還大動肝火,說她半點兒腦筋也沒有,還說在她身邊只要待上五分鐘就頭疼。自從那天以后,只有每月由彼得大叔駕車送她到他的事務所領生活費用時,她才跟他正式見上一次面。兩人匆匆見面后,佩蒂回來總要躺倒,半天不起床,一邊落淚,一邊吸嗅鹽。玫蘭妮和查爾斯跟伯伯的關系很好,一再提出替姑媽去找伯伯,免得她受這番磨難,可佩蒂從來都像個孩子似的繃著嘴巴,就是不答應。亨利是她的死對頭,她一定要自己承受。查爾斯和玫蘭妮便推斷出,她能從這種偶然的刺激中獲得深刻的喜悅,這也是她受人庇護的生活中唯一的刺激。
亨利伯伯一見斯佳麗,立刻就喜歡她了。他說,雖然她多愁善感,表面顯得挺傻,可他看得出她還是有幾分腦筋的。他不僅是佩蒂和玫蘭妮的財產托管人,還托管查爾斯留給斯佳麗的遺產。斯佳麗得知自己現在成了十分富有的年輕女子,不禁喜出望外。查爾斯不但將佩蒂姑媽的一半房產遺贈給她,另外還有農田和城里的財產。火車站附近鐵路沿線的店鋪和倉庫也是她繼承的遺產,自從開戰以來,價值已經漲到原先的三倍。亨利伯伯向她報出她的財產賬目,順便提出要她在亞特蘭大常住。
“韋德·漢普頓成年后就是個闊少爺了。”他說,“隨著亞特蘭大不斷膨脹,二十年后他的財產能增長十倍。只有孩子在自己產業所在地長大才對,好讓他學會照料自己的產業——不錯,佩蒂和玫蘭妮的產業也要他照料。用不了很長時間,他就是唯一姓漢密爾頓的男人了,我不能長生不老嘛。”
至于彼得大叔呢,他理所當然認為斯佳麗是來定居的。他無法想象查爾斯的獨生兒子怎么能在他管不著的地方長大。斯佳麗聽了所有這些道理,笑而不答,不想輕易許諾,因為她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亞特蘭大,也不知道跟丈夫家的人朝夕相處是不是合得來。她還知道,需要說服杰拉爾德和埃倫。再說,如今她離開了塔拉莊園,就特別想家,想念那兒的紅土地,想念破土而出的嫩綠棉花苗,想念暮色中美妙的寂靜。杰拉爾德說她血液中奔流著對那片土地的愛,她這才頭一回隱隱約約體會到那番話的意思。
于是,她暫時委婉回避答復,不明確表示自己要住多久,在桃樹街盡頭那所僻靜的紅磚房子里過起了舒適的生活。
斯佳麗如今跟查爾斯的親骨肉生活在一起,又看到他出身的家庭,對迅速與她結合,把她變成妻子、寡婦和母親的那個小伙子稍稍有了點兒了解。不難看出他當初靦腆單純、喜歡空想的緣故。就算父親遺傳給查爾斯一些嚴厲無畏、狂暴不羈的軍人氣質,可他從小就在女人的陰柔氣氛中長大,那種軍人氣質也早已煙消云散了。他對孩子氣的佩蒂一片真心,跟玫蘭妮的關系比手足更深,這兩個女人的溫柔天真可是天下少有。
佩蒂帕特姑媽六十年前受洗禮得到的教名是薩拉·簡·漢密爾頓,可是很久以前,她那位溺愛女兒的父親見她步履輕快,兩只小腳噼嗒啪嗒走個不停,就給她取了這么個象聲的小名,從此大家就這么叫她,再也不叫她的大名。這個名字叫響后,她發生了許多變化,與這個昵稱實在不相稱了。原來那個行動敏捷、蹦蹦跳跳的孩子只有一對小腳依舊,但是與體重很不匹配,她還喜愛不著邊際的嘮叨。她身材矮胖,臉頰紅潤,一頭銀發,緊身胸衣繃得太緊,總是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她的腳本來就小,還硬擠進一雙小鞋,就是走上短短一條街區也受不了。她隨便遇到什么激動的事情,心情就忐忑不安,也并不覺得害臊,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情,遇上點兒氣惱的事,總是暈倒。人人都知道,她那種昏厥不過是高貴女子矯揉造作罷了,可大家都喜歡她,沒人點破這一層。人人都喜歡她,把她當孩子似的嬌慣,不愿跟她較真兒——只有他哥哥亨利是個例外。
世上她最喜愛的事情就是說閑話,甚至超過喜愛在飯桌上大快朵頤,說起別人的事情,她能一連幾個鐘頭不歇嘴,不過倒是出于好心,并不惡語傷人。她腦袋里從來記不住人名、日期或者地名,常常把亞特蘭大上演的一出戲里的演員跟另一出戲的演員搞混了,可誰也不會讓她引入歧途,誰也不傻,并不拿她的話當真。有了真正聳人聽聞的消息或流言蜚語,大家都不說給她聽。她倒是六十多歲了,可畢竟是位處女,有些話還得避諱,她的親朋好友都好心串通起來,把她當成個受庇護、受疼愛的老小孩兒。
玫蘭妮在許多地方像她姑媽。她也怕羞,也會突然紅臉,也是一樣的端莊質樸,不過她倒有不錯的判斷能力——“稍有那么一點點,這個我承認。”斯佳麗想道,可心里挺不情愿。玫蘭妮像佩蒂姑媽一樣,也有一張受庇護孩子的臉蛋兒,只了解純樸、善意、真實和仁愛,其他一概不知道,就像個從來沒見過粗暴和丑惡的孩子似的,就是見了也認不出來。她從來生活幸福,也希望身邊的人都幸福,至少希望大家都感覺滿意。因此,她總是看到每個人的長處,也心懷善意談論人家的長處。不管用人有多笨,她也能找出人家一些忠心厚道的品質;無論姑娘有多丑,多討人嫌,她也能發現人家一些優雅舉止或者高尚的品格;不論男人有多卑鄙或者多乏味,她也不去注意他的現狀,只看人家未來有利的可能性。
她這些優秀品格是從慷慨的胸懷中真誠自然流露出的,這自然將人們吸引到她周圍。畢竟,誰又能不為這種人的魅力所傾倒呢?她能夠發現別人的長處,而別人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有這些優點。城里人誰也沒有她的女性朋友多,她的男性朋友也一樣多,不過很少有人向她獻殷勤,因為她并不任性,也不自私,缺少吸引男人愛慕的手腕。
玫蘭妮的所作所為無非是遵循所有南方姑娘都受過的傳統教誨——就是讓自己身邊的人都覺得愜意和舒適。正因為有了女性的這種謙和傳統,南方的社會環境才如此宜人。女人都清楚,如果男人在一個地方感到稱心如意,既沒有矛盾,又能維護自己的尊榮,那女人在這個地方的生活大概也是愉快的。因此,女人一輩子竭力使男人志得意滿,心滿意足的男人自然對女人倍加殷勤愛慕。其實,世間萬物沒有男人不愿給女人的,他們只是不肯贊賞女人的聰明才智。斯佳麗施展的魅力與玫蘭妮的程度相當,只是她的手段高明、技巧純熟。兩位女子的區別在于,玫蘭妮說善意的客套話目的是讓人高興,哪怕只是當下高興也罷,而斯佳麗要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她才不干呢。
查爾斯最心愛的這兩個人,絲毫沒有對他產生過讓他堅強的影響,他在這里長大成人,這個家是個安樂窩,對于艱難和現實,他一無所知。與塔拉莊園相比,這個家平靜、老派、儒雅。照斯佳麗看來,這座宅子缺少男人的白蘭地、煙草和望加錫發油的氣味,缺少粗啞的嗓音和不時該聽到的咒罵聲,缺少槍支、胡須、馬鞍、韁繩和圍在腳邊的獵狗。她想念吵架的喧囂聲,在塔拉,只要埃倫一轉身,總能聽到那種聲音——黑媽媽跟波克爭吵,羅莎跟蒂娜斗嘴,她自己跟蘇埃倫尖酸刻薄地爭吵,杰拉爾德吼叫著恫嚇。查爾斯生在那么個家里,難怪他女人味十足。這里從來沒有刺激,人們說話從不放開嗓門兒,人人都和顏悅色傾聽別人的看法,到頭來,廚房那個頭發灰白的老黑人倒成了自行其是的獨裁者。斯佳麗滿以為逃出黑媽媽的監督可以少受些管束,卻發現彼得大叔對女士行為的規矩比黑媽媽更嚴格,查爾斯少爺的遺孀尤其受到嚴加管束,這可讓她太傷心了。
在這樣的家庭里,斯佳麗恢復了自己的本來面貌,她的精神不知不覺便復原了。她才十七歲,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查爾斯的親人都竭盡全力讓她快樂。就算他們稍有點兒力不從心,也算不得他們的錯,因為一旦有人提起阿希禮的名字,她就難過得心怦怦直跳,誰又能消除她這塊心病呢?況且經常提起他的人還是玫蘭妮!不過玫蘭妮和佩蒂總是孜孜不倦地努力,想方設法安慰她,她們以為她守寡后心中悲痛未消,便撇開自己的煩惱,幫助她排遣。她們小題大做,過問她的飯菜,關照她午睡的長短,檢點她乘車兜風的時間。她們對她贊不絕口,贊賞她的毅力,夸獎她的身段、她的纖手小腳、她的白皙皮膚,她們經常掛在嘴上說這些,一邊說還一邊撫摩她、擁抱她、親吻她,這就加重了親昵話語的分量。
斯佳麗并不喜歡她們的愛撫,不過聽了恭維話心里倒挺舒坦。在塔拉莊園,誰也沒對她說過這么多動聽的話。而且黑媽媽還總是潑冷水泄她的傲氣。小韋德在這里不再是她的累贅了,全家上下不論白人、黑人,外加來訪的鄰居,都把他當寶貝,大家搶著抱他,為此還爭論不休。玫蘭妮格外疼愛他。哪怕在他哭鬧最兇的時候,玫蘭妮也覺得他可愛極了,嘴里還說:“哦,你這個心肝兒寶貝呀!你要是我的娃娃該多好啊!”
有時候,斯佳麗實在難以掩飾自己的感情,她仍舊認為佩蒂姑媽是個愚蠢透頂的傻老太太,她那副傻呆呆的沮喪模樣讓她一見就無比的厭惡。她不喜歡玫蘭妮是因為嫉妒,這種厭惡的感覺在與日俱增,有時候,玫蘭妮說起阿希禮或者朗讀他的來信,臉上熠熠放光,斯佳麗實在忍受不了,不得不突然離開房間。不過,總的來說,在這種情形下,生活過得還算愉快。亞特蘭大比薩凡納、查爾斯頓或塔拉莊園更加有趣,這里有眾多新奇的戰時工作,她忙得沒有多少時間去生悶氣。不過,到了夜里,她吹滅蠟燭,腦袋鉆在枕頭里,有時難免嘆息,自忖道:“要是阿希禮沒有結婚該多好!要是我用不著在那個該死的醫院看護傷員該多好!唉,要是有幾個人向我獻殷勤該多好哇!”
她很快就厭煩了護理工作,可又脫不掉這份義務,因為她對米德太太和梅里韋特太太的兩個護理團都有承諾。結果,她每禮拜有四個上午要在熱騰騰、臭烘烘的醫院干活兒,把頭發束起來用毛巾包住,一條大圍裙從脖子垂到腳面,裹得她悶熱難當。亞特蘭大的已婚婦女不論老少都要做護理工作,大家都滿腔熱情,照斯佳麗看來,那種熱情幾乎是狂熱。她們認為她理所當然應該受到她們愛國熱情的感染。假如她們知道她內心對這場戰爭的興趣多么冷漠,準會感到震驚。她心里一直害怕阿希禮陣亡,總是提心吊膽,除此,她對戰爭毫無興趣。她做護理工作是因為不知道怎么才能擺脫這種事。
護理傷員當然絲毫也不浪漫。她被包圍在呻吟、譫語、死亡和臭氣之中。醫院里住滿了骯臟不堪、胡子拉碴、渾身虱子的傷員,他們臭味撲鼻,傷口可怕極了,文明人見了都會惡心。醫院里彌漫著一股腐肉的惡臭味,沒等走近門口,臭味早已鉆進鼻孔,仿佛黏糊糊地黏在手上、頭發里,就是在睡夢中也揮之不去。病房里密密麻麻的蒼蠅蚊蟲嗡嗡亂飛,把傷員折磨得又是咒罵,又是無奈哭泣。斯佳麗抓撓著自己身上蚊子叮出的包,一面不停地為傷員搖動芭蕉扇,最后弄得兩肩酸疼,心里巴不得這些人全都死了算啦。
玫蘭妮雖然是個最膽怯害羞的女人,可她好像并不在乎聞臭氣、見傷口,也不在乎看到傷員赤身露體,讓斯佳麗不禁覺得奇怪。有時候,米德大夫給傷員做手術,剔除腐肉,玫蘭妮為他端著盤子和器械,她總是臉色煞白。有一回,做完這種手術后,斯佳麗見她躲在存放巾單的小間里,用一條毛巾捂著嘴悄聲嘔吐。可是,在傷員看得見她的地方,她總是態度溫和,充滿同情和歡樂。醫院的傷員都叫她慈悲天使。斯佳麗也想得到這個雅號,不過那就得干更多事情,要接觸滿身虱子的傷員,要把手指伸進昏迷病人的喉嚨,看他們是不是讓嚼煙團噎住了,要包扎斷肢,還要從化膿的腐肉中挖出蛆蟲。噢,不。她才不喜歡護理工作呢!
要是允許她對康復傷員賣弄風情,或許她還受得了,傷員中許多人出身名門,而且挺招人喜愛的,可她是個寡婦,根本不能這么做。人們不允許城里的年輕小姐做護理工作,免得讓她們看到處女不宜的東西,她們就在康復病房照料傷員。她們既沒有結婚,又不是寡婦,不受約束,康復傷員便成了她們肆意進攻的對象,最不起眼兒的姑娘要跟人訂婚也不費吹灰之力。斯佳麗見狀不禁十分沮喪。
除了照顧重病號和重傷員,斯佳麗完全是跟女性打交道,這讓她苦惱,她從不信賴跟自己性別相同的人,而且從來就討厭她們。可是每周有三個下午她要跟玫蘭妮的朋友們在一起,參加那個護理團的縫紉和卷繃帶活動。在這種場合,凡認識查爾斯的姑娘對她都很客氣,也很關心,尤其是范妮·艾爾辛和梅貝爾·梅里韋特,這兩位都是城里富孀的千金。不過她們待她十分恭敬,仿佛她已經是個窮途末路的老嫗。她們不斷談起舞會和情人,讓她聽了又嫉妒人家的喜悅心情,又怨恨自己身為寡婦再也不能參加這種活動。難道她不比范妮和梅貝爾漂亮三倍!啊,生活多不公平哪!大家都以為她一顆跳動的心已經葬進了墳墓,這又多么不公平哪!她的心現在飛到了弗吉尼亞,伴隨在阿希禮身邊啦!
雖然有這些苦惱,可亞特蘭大仍然讓她覺得非常愉快。一星期又一星期不知不覺過去了,她客居的時間在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