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言:東京奧運會
- 創造日本:1853—1964
- (荷)伊恩·布魯瑪
- 2591字
- 2020-05-26 16:59:14
1964年,日本回歸世界舞臺,戰后那段饑饉、恥辱和持續至1952年的被盟軍占領的歲月終于畫上了句號。隨之而來的是被稱為經濟奇跡的繁榮年代。就正式的政治層面而言,日本早在1951年就已作為主權國家重返世界舞臺,因為是年9月,時任內閣總理大臣(首相)的吉田茂同日本過去的敵國美、英、法等國(不包括中國和蘇聯)簽署了《舊金山和約》(Treaty of San Francisco,又稱《對日和平條約》),但1964年奧運會落戶東京讓這一年的秋天成了日本隆重慶祝其和平改造和戰后民主復興的絕佳契機。日本再也不是那個灰頭土臉的戰敗國了,而已然重獲世人的尊重。歷經數年的大興土木,修建起高速路、體育場、酒店、下水道、輕軌和地鐵后,東京準備以一場主題為愛、和平與體育競技的盛會來迎接全世界的矚目。
10月10日下午,人們坐在丹下健三[1]設計的嶄新體育場內,看著九十四個參賽國的運動員入場,一一經過觀眾席。美國代表團頭戴牛仔帽,日本健兒則一襲紅色運動裝。坐在皇家包廂里的裕仁天皇向全世界友好地揮手致意,八千只潔白的和平鴿振翅翱翔。對于任何經歷這一幕的人而言,當他再回想起1933年日本憤而退出國聯,并于1940年加入軸心國妄圖與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一起瓜分世界的那段往事,想必會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滿洲國”、南京大屠殺、偷襲珍珠港、巴丹死亡行軍、沖繩戰役和馬尼拉屠城——所有這一切此刻似乎已成過眼云煙,報紙上每天都會刊載成千上萬日本人投書的小詩,抒發他們內心的喜悅。一位淳樸的日本人感慨道:
一面又一面,總共九十四面國旗,
當中一些指不定還曾相會于沙場。
這首詩之所以引人注目,不是因為其文采有多斐然,而在于作者用了“指不定”這一古怪的字眼。但正如愛德華·塞登斯蒂克(Edward Seidensticker)所言——我在本書中也會援引他的著作——這或許可以理解為“日本人習慣把話說得含蓄一些的特點”。
到了1964年,廣島原子彈爆炸業已成為日本戰時受難以及后世和平主義思潮的主要象征。奧運會開幕式上點燃奧運火炬的正是出生于原子彈爆炸當天的一名廣島青年,這樣一來可以表達出日本的和平意愿,二來或許還可以反映出日本的苦難歷程,當中夾雜著一絲自憐。圣火點亮時,日本自衛隊的戰機飛越東京上空,懷著由衷的和平暢想,在空中畫出奧運五環的形狀。
憑借友好的姿態和高效的組織,日本人令全世界刮目相看。他們無論做什么事都力求萬無一失。日本人同時也是獎牌大戶,摘得十六枚金牌,僅次于美國和蘇聯。日本人很看重體育比賽的成績,有時或許執著得過了頭。兩位日本運動員——分別是馬拉松選手圓谷幸吉和女欄健將依田郁子——因為辜負了國民的期待,后來相繼自殺。可憐的圓谷在跑進體育場時還排在第二位,但就在即將沖線前被一名英國選手超過了。這一幕令在場的東道主觀眾目瞪口呆。蒙受奇恥大辱的圓谷最后雖摘得銅牌,但并未起到多少安慰作用。
日本人素來很在意自己民族在世界上的地位,對他們而言,競技場上的勝利可以撫慰戰敗的記憶。20世紀50年代期間,一位名叫力道山的彪形大漢在摔跤場上連連取勝,多少安撫了日本人受傷的自尊心。力道山的比賽似乎總有規律可循。面對身材高大、往往大打出手且通常來自西方的對手,剛上來幾個回合,力道山總處于下風,但逐漸地,在心中富士山的激勵下,這位日本好漢會爆發出一腔義憤,雖體格較小,但最終會以弱制強,戰勝大一號的金發家伙。
不過,提到力道山,有幾件事不能不說。首先,他的原籍其實是朝鮮,官方對此刻意保密,但并非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其次,職業摔跤盡管別開生面,但缺少了諸如相撲、劍道和柔道等傳統搏擊術的那份神韻。再次,舉辦奧運會這一年力道山已不在人世,在此一年前,他在東京一家夜總會被一名暴力團成員刺殺身亡。是時候讓日本人用更傳統的姿態施展他們的氣力了。于是,日本奧組委動用手中的特權,新增了柔道這一奧運比賽項目。
撇開日本人有望在本土項目中爭金奪銀這一點,選擇柔道還有一大好處:能體現以柔克剛。柔道講究的不是體型大小或肌肉力量,它的內涵要豐富得多,甚至有幾分精神力量的意味。要想打敗對手,得靠耐心、迅速的反應和絕不輕舉妄動,因此,小個子用巧勁可以戰勝比他壯得多的對手。不同于摔跤或拳擊,柔道所需要的精神力量可是習慣了粗蠻打斗的西方人萬萬不可能具備的。換言之,柔道能體現出日本文化和日本氣概的優越性。
為了強調這一點,日本人除傳統的重量級、中量級和輕量級分組外,還設置了一個無差別組。無論體格大小,任何挑戰者均可參賽。日本方面,這塊金牌的有力爭奪者是神永昭夫,他是個技藝超群的冠軍選手,有著日本人當中少見的魁梧身材,不過跟身高6.6英尺、體重267磅[2]的巨人荷蘭冠軍安東·吉辛克(Anton Geesink)一比,就相形見絀了。即便如此,神永也贏定了。這一戰的價值,足以抵得上力道山在職業摔跤場上戰勝金發“低等人”一百次的戰績。
比賽定于10月23日,奧運會落幕當天。多達一萬七千名觀眾涌入東京市中心的日本武道館,想要一睹神永為日本奧運會獻上的壓軸大禮。在日本的各個城鎮和鄉村,人們聚攏在商店櫥窗周圍,通過電視觀看比賽。誰都不想錯過這場好戲。數以百萬計的人走上街頭,支持神永。他寬闊的肩膀現在要扛起整個日本的榮耀。當天連國會都休會了。有著拳拳愛國心的社長們確保在自家公司每層樓都擺上一臺電視機。人們給報社寄去贊美神永的小詩。就連天皇都會親自觀賽。
起初的十分鐘里,日本人和荷蘭人難分高下。神永攻而吉辛克守。兩人都緊盯對方腳下,試圖預判下一步動作,仿佛在用身體對弈。忽然,吉辛克向前猛撲,體型巨大的他居然出奇地敏捷,一把將神永按倒在榻榻米上,并死死壓住后者。日本冠軍拼命掙扎,試圖抓住對手,他強健的小腿一遍遍拍打著榻榻米,就像一條魚在做垂死掙扎。終于,裁判宣布時間到了,吉辛克勝。
起初現場一片死寂,接著響起啜泣聲。巨大的羞恥感讓人幾乎難以招架。日本人的陽剛氣概再一次面臨西方優越力量的考驗,并再一次被證明成色不足。但隨后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吉辛克獲勝后不久,一干荷蘭擁躉本想沖入場內恭賀他們的英雄,吉辛克卻立即抬手制止了他們,然后轉向神永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日本觀眾紛紛起身,對這一尊重對手的傳統姿態報以掌聲。這一幕他們永遠也無法忘懷。在東京,吉辛克這位魁偉的荷蘭勝利者向日本人展示出剛柔并濟的威力。自打那時起,他在日本人心里成了永遠的英雄。
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過分自信、狂熱心理、深深的自卑感以及時而執念于民族地位的想法——所有這些因素對日本現代史都產生過影響,但相較于其他品質,有一種最令其受用:那就是雖敗猶榮時的那份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