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讀:作為方法的日本
- 創造日本:1853—1964
- (荷)伊恩·布魯瑪
- 3673字
- 2020-05-26 16:59:14
許知遠
一
“在黃子成書十年,久謙讓不流通,令中國人寡知日本,不鑒不備,不患不悚,以至今日也”,在為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撰寫的后序中,梁啟超這樣感慨。
這是1897年末,距離中日甲午戰爭結束不過兩年。在這場戰爭中,中國意外地大敗于日本,簽署了屈辱的《馬關條約》——割讓了臺灣,并付出了兩億兩白銀的賠款。這場戰爭最終將中國從昏睡中叫醒,她不僅不再是世界的中心,還可能有亡國之危險。此前,不管1840年的中英之戰爭,還是英法聯軍在1860年燒了圓明園,或是1883—1885年的中法之戰,都未給中國帶來震撼。對于很多士大夫來說,它們都是來自遠方蠻夷的挑戰。但這次不同,日本常年被視作中國的附屬國,即使它不從屬于朝鮮、越南、緬甸這個序列,也相差不遠,它被輕蔑地視作“倭國”。日本的勝利還撕去了神秘中國的最后面紗——在她傲慢與遼闊背后,是無能與虛弱。
戲劇性的是,在短暫的敵意之后,日本成為羨慕與模仿的對象。1887年寫就的《日本國志》長期無人問津,此刻突然受到歡迎,幾個書局重印了它,甚至光緒皇帝也成了它的讀者。人們相信這本書蘊含了日本富強之秘密。另一位維新者康有為干脆勸光緒追隨明治天皇,像后者再造日本一樣再造中國。當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訪華時,維新者向他尋求變革中國之建議,一些人甚至期待他擔任客卿,直接指導一切。
百日維新失敗了,日本模式吸引力卻并未減弱。1898—1911年間,至少有兩萬五千名中國學生前往日本留學,被形容成“歷史上第一次以現代化為定向的,真正大規模的知識分子的移民潮”。未來中國的領袖們——從軍事家蔡鍔、蔣介石到文學人物魯迅、陳獨秀——都是其中一員。流亡中的梁啟超,將橫濱變做他的知識生產中心,他在這里編輯的報刊被偷運回國內,塑造了一代中國知識人的思維。在國內,清政府參照日本改革了警察與監獄系統,維新派官員甚至準備推行日本式的君主立憲制。
在這高昂的熱忱背后,中國人又對日本有多少了解?令梁啟超備感嘆服的《日本國志》真的能給予中國變法以參照嗎?駐北京的日本公使矢野文雄不無譏笑地說,倘若根據《日本國志》來理解日本,就像是以明史記載來理解今日中國的時局。敏銳的觀察者如黃遵憲,也很難洞悉日本的變化速度有多快。而以國師自居的康有為在《日本變政考》中,向光緒描述的明治維新是出于自己的臆想,還得出這樣的荒唐邏輯——倘若日本用三十年可以變法成功,以中國這樣大得多的規模,三年就可以了。
對于一個世紀前的中國維新者來說,日本令人著迷,既因它突然獲得富強的能力,也因為它可能導向某種速成之路。在20世紀初的東京,到處是為中國學生所設的速成學校,從語言、法律到軍事、政治,這些青年人想用幾個月,最多幾年來掌握一切。他們以同文同種的眼光來看待日本,倘若日本能迅速掌握西方的秘訣,他們也同樣能迅速掌握日本的秘訣。
當鄧小平在1978年訪問日本時,很少有人記得黃遵憲與康有為的插曲了。在中國的革命史敘事中,他們是可以被忽略的改良人物。但革命家鄧小平發出了相似的感慨,他在參觀新干線時感慨:“快,真快!就像后邊有鞭子趕著似的!這就是現在我們需要的速度。”他還說,“這次訪日,我明白什么叫現代化了。”這也是令人心酸的感慨,鄧小平與20世紀初的維新者一樣,他們在東京看到了一個新世界。
日本再一次成為速成教材。就像明治日本被視作富強之表率一樣,戰后日本則被看作一個純粹的經濟故事。這個日本故事沒有持續多久,就因股市與地產的崩潰而結束。中國經濟的崛起似乎徹底終結了日本作為榜樣的時代。21世紀到來了,東京的商場、旅店與公園里擠滿了來自中國的游客,《讀賣新聞》、NHK上充斥著關于中國經濟實力的報道。中國媒體不斷重復著日本“失落的二十年”論調。日本變成了某種反面教材,評論家們提醒中國不要重復它的經濟泡沫與萎靡不振。
但中國游客很快就發現,盡管中國經濟規模龐大,他們還是想在銀座買下一個馬桶蓋,去逛京都的寺廟,感慨日本鄉村之整潔、人民之禮貌,追著村上春樹的小說與日劇《深夜食堂》。一些時候,21世紀富有的中國游客的感受竟與一個世紀前的留學生不無相似,“日本政治之善,學校之備,風俗之美,人心之一”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
與此同時,我們對日本的理解欠缺且滯后。中國知識分子們談論此刻日本時仍常引用《菊與刀》與《日本論》,前者是20世紀40年代美國人類學家的著作,后者則來自民國時的戴季陶。日本社會內在的復雜性很少進入我們的視野。它要么是被高度意識形態化的敵人,要么是一個值得模仿的鄰國。至于日本到底是什么?我們仍缺乏興趣。
二
在翻閱伊恩·布魯瑪的《創造日本》時,讓我深感興趣的是近代日本的矛盾性。它對西方的妒羨交織之情,它內部威權傳統與自由文化的交戰,這兩股不同的力量,驅動了日本迅速崛起,也將它引向災難。
這是一本緊湊卻雄心勃勃的著作。在不到200頁的容量里,作者對近代日本進行俯瞰式的描述。他以1853年的黑船來襲作為現代日本的開端,傳統的日本秩序開始瓦解,西方既是屈辱又是力量的來源。1964年東京奧運會則是全書結尾,作為主辦國的日本特意設立了一項無差別組的柔道比賽,但當自己的傳奇選手神勇昭夫意外地輸給荷蘭選手后,他們接受了失敗,將掌聲給予了勝利者。
“過分自信、狂熱心理、深深的自卑感以及時而執念于民族地位的想法——所有這些因素對日本現代史都產生過影響,但相較于其他品質,有一種最令人受用:那就是雖敗猶榮時的那份優雅”,布魯瑪寫道,他相信這標志著現代日本轉型之完成,它對世人展現了一種更成熟的姿態。
倘若近代中國知識分子著迷于日本所代表的富強秘密,伊恩·布魯瑪則鐘情于日本歷史的連續性與復雜性,以及在這樣一個國家建立現代政治制度、自由文化之艱難。
很少有人比他更有資格來描述近代日本故事。他在亞洲、歐洲與美洲都有著廣泛游歷,敏感于東西方文明間的沖突與融合。出生于荷蘭這一背景或許還增加了這種理解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荷蘭是日本窺望外部世界的主要通道,蘭學也是想獲得新知的日本學者的唯一選擇。他也屬于在20世紀80年代成熟起來的文化批評家,確信個人自由與普世主義,常以懷疑的姿態看待各種“文化特殊論”。
在這本小書中,中國知識分子可以讀到他們熟悉的命題。同樣面對西方之沖擊,為何日本成功,中國卻失敗了?在作者看來,日本文化之邊緣性起到了重要作用,它不是中國式自我中心的龐然大物,日本思想家可以輕易把目光從中國轉向西方,展開一場新的學習。日本也從不是集權的社會,并存的天皇與幕府給予維新者更大的回旋空間。
但更重要的段落卻留給了中國知識分子無暇顧及或刻意忽略的東西——富強背后蘊含的黑暗。明治維新在軍事、工業上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日本從未進行完整的現代政治改革。日本盡管制定了憲法,“但立國基礎不仰賴政治權利,取決于對天皇制度的宗教崇拜以及通過國家神道灌輸的日本起源論”。
這個政治制度也要為日后之失敗負責。天皇是名義上的負責人,卻不參加具體之決策,也不需為此承擔責任。正是這種缺乏明確的問責制將日本拖入了二戰,就像一位高級官員的回憶:“海軍打心底里認為與美國開戰必敗無疑,只是不愿公開表態。陸軍未必真想打仗,又極力反對從中國撤軍。外相堅定地認為,不答應從中國撤軍,與中國的交涉斷無希望成功。”沒人真心支持戰爭,同樣沒人愿意公開表態反對,一套自上而下都不負責的氣氛最終將日本拖入災難。
一種對應的自由文化從未建立起來,對西方之焦灼感與威權文化的影響,都讓它步履維艱。從一開始,“文明開化”運動也蘊含著兩面性,它追求現代的自由、平等理念,又著迷于對外擴張,整個國家被強烈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支配著。作為明治時代最重要的思想家,福澤諭吉以倡導西方文明著稱,竭力推動日本獲得平等地位,當聽到戰勝中國的消息時,他興奮地跳起來。即使在更為開放的大正年代,日本社會也始終伴隨著個人主義帶來的緊張感,投入天皇的“圣戰”反而讓人感到放松。
伊恩·布魯瑪明顯地善于處理一個更開放、自由的日本,其中一些細節尤其妙趣橫生。“日本人竭力模仿歐洲人的一顰一笑,男賓們抽著哈瓦那雪茄,玩惠斯特牌;其他人則小口小口品著宴會桌上堆積如山的松露、果醬和冰淇淋雪葩”,他這樣描述明治人物對西方之仿效。他對于大正時代的銀座則寫道:“小伙子留著長發,戴著‘勞埃德’式眼鏡,穿著喇叭褲和花襯衫,扎著松松垮垮的領帶。他們和梳著蘑菇頭的姑娘徜徉在栽有垂柳的大街上。血氣方剛的青年聚在‘茶店鋪’里討論德國哲學或俄國小說,因此得名‘馬克思少男少女’。”
在近代日本,這表面對西方的羨慕與追隨,總是讓位于嫉恨與對抗。直到美國人的到來,似乎才打破了這種循環。日本終于呈現出東京奧運會的成熟一幕。但日本真的變成了一個正常國家嗎?在戰后的經濟復蘇中,昔日的財閥與政治家族很快又占據了主宰。在21世紀開始的東京,不止一個日本人向布魯瑪抱怨,他希望再有黑船來襲,他們覺得只有借助外力,才能打破日本之封閉。在這令人悲哀的抱怨背后,也讓人不禁想象,倘若麥克·阿瑟將軍當年大膽地廢除了天皇制,日本將會以何種面目出現?
回到一個多世紀以來的中國歷史。倘若中國知識分子能在尋求富強之道時,也能意識到日本模式所蘊含的黑暗力量,近代中國之路或許也會變得不同。這一點對于正在獲得富強的中國,尤其富有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