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月6日
- 薩岡的1954
- (法)安娜·布雷斯特
- 3128字
- 2020-05-27 14:08:16
這本書開始醞釀,我應該快快地寫,讓它慢慢成形。
它既不能是一本傳記,也不能是一本日記或是小說,就說這是一個故事!
講一個很年輕的女孩的故事,她將寫出她的處女作。
我將在書中講述一個新誕生的作家一生中的各個階段:激動、恐懼、期待。
這將是一本講述另一本書誕生過程的書,從寄手稿到獲得文學獎。我將選擇那一年中的幾個日子來描寫,那一年將見證主人公動蕩的生活:一文不名的少女將成為一個知名作家。一天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如果說這不是一個虛構的故事,那我得在真實性上下功夫,以便讓讀者相信,不可思議的事情有可能會成真:一本書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并被寫進了歷史;一個小女生成了一個社會現象,成了當時法國最著名的女性。
不過,這個故事是真實的。所以,我要讓人明白并且解釋,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是如何出現在生活中的。我必須能夠告訴大家,一本書可以像一顆炸彈那樣爆炸,像一個春天,像希臘悲劇中的一個悲情故事。
“弗朗索瓦絲,”雅克問,“如果你的小說出版不了,你肯定自己不會傷心嗎?”
“我不知道,走著看吧。我喜歡寫作。”
“你為什么喜歡寫作?”雅克問,他發現妹妹并沒有想過她的手稿會被拒絕,甚至更糟,會被置之不理。
“寫小說,就是撒謊。我喜歡撒謊,我一直都在撒謊,”她笑著回答說,“好了,祝我好運吧!”
在地鐵上,我看見這個女孩坐在其他女孩中間。她們的衣著都像自己的母親,長長的大衣——雅克·法特[21]設計的單色羊毛大衣或粗呢大衣——一直垂到腳踝,圍著絲綢圍巾,頭發扎在腦后,脖子上露出首飾,沒有耳環。大家穿得都很嚴肅,這是一個沒有青春的時代,人們突然就從童年時代進入了成年時代。
弗朗索瓦絲也像其他女孩一樣,穿著一件沉重的大衣,紅白條紋的襯衣,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她是15歲還是30歲?看不出來。
這是最后一段日子,最后幾個星期,此時,她還是一個18歲的普通女孩,跟別的女孩沒什么不同,但在這之后,弗朗索瓦絲的臉就要被大家熟悉了。她并不知道這種時間已經不多,由于胳膊下面夾著的東西(就像是一個癌細胞),一切都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寫滿字的紙張,是由一個好朋友用打字機打的,“因為這樣更干凈”[22],它們將徹底改變她的一生。但現在還沒到時候。眼下,我看見她正在地鐵車窗的玻璃倒影中打量著大家。她正在為一個看不到腳踝、腿肚子僵硬得像掃把一樣的女孩感到痛苦。長相難看,這對一個女孩來說太不公平了,她一邊想,一邊沉醉在車廂里的聲音當中:
“面對那些身體毫無魅力的人,我覺得有點尷尬,有點茫然;我覺得,他們誓死不取悅別人的決心,是一種不道德的缺陷。因為,如果我們不試圖取悅別人,又在尋求什么呢?[23]”
弗朗索瓦絲被擁進瓦格朗姆地鐵站,然后在圣拉扎爾轉車,到了巴克路的地鐵出口,一陣風鉆進她的大衣。她右拐,進了大學路,一直走到30號,那是朱利亞爾出版社。她去推那扇綠色的大門時,手已經凍僵。門沒推開,她轉過身:她身后站著一個年輕人。他們幾乎沒有看對方一眼,就已經猜到都是為了同一件事情而來。
所以,他們兩個人是同時到達的,前臺小姐當然先問那個小伙子:
“是來送稿子的嗎?”
“是的。”那年輕人害羞地答道。
“用不著打電話來問結果,幾個星期后,你們會收到一封信。如果我們不錄用,你們可以回來把稿子拿回去。”
“可我住在外省。”小伙子回答說。
“如果是這樣,回去拿幾個信封再回來,貼上郵票,寫上你們的名字。小姐,先生,謝謝你們啦。”
小伙子匆匆忙忙地出去了,去找郵局買郵票。弗朗索瓦絲彬彬有禮,乖乖地等著,滿臉笑容看著前臺小姐繼續埋頭工作。
“對不起,我還以為您是陪那位先生來的呢!”前臺小姐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大聲地說。
“沒關系,”弗朗索瓦絲回答說,“這一點都不要緊,別放在心上。”
弗朗索瓦絲放下手稿,心里輕松了一點,轉身向伽利瑪出版社小跑而去,那是出版界的偉大圣殿。
那家神圣的出版社離朱利亞爾出版社不遠,位于塞巴斯蒂安-博丹路5號——工商年鑒上是這樣寫的。
前臺一個人都沒有。她遲疑片刻:她的朋友弗洛朗絲在那里工作,但才工作了幾天。如果在走廊里亂走去找她,會顯得太隨意。于是弗朗索瓦絲便在前臺乖乖地等,彬彬有禮,滿臉笑容。
一個年輕女人匆匆來到她面前,問她是不是來投稿的。弗朗索瓦絲點點頭,對方便機械地伸手接過她的黃顏色信封,一口氣對她說:
“用不著打電話來問結果,幾個星期后,您會收到一封信。如果我們不錄用,您可以回來把稿子拿回去。”
現在,弗朗索瓦絲必須去位于茜草路的普隆出版社了。那條小街永遠都那么安靜,很少見到陽光,卻擁有一種漂亮的植物的名字。
我仿佛聽見了弗朗索瓦絲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呼吸聲,她在想,哪個才對呢。就像在玩輪盤游戲,押了許多號的時候那樣。她的命運將在哪家出版社發生變化?
我看見她瘦小的身體,低著頭在沉思,遇到了兩個匆匆忙忙的男人。
兩個男人的身材差不多。
第一個只露出寬大蒼白的前額,額頭下面可見一張小小的臉——他的大胡子和大眼鏡幾乎把他的臉都遮住了。他是人類博物館的副館長,當時只在法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論著,也是他的論文,而他已經不那么年輕,46歲了。
第二個男人,揮舞著雙手,像是空中飛翔的昆蟲,渴望出版他的《憂郁的熱帶》。出版人讓·馬洛里[24]一頭雜亂的黑發,嘴唇厚厚的,比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25]要年輕得多,英氣逼人,第一個男人跟他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讓·馬洛里在普隆出版社設立了一個新叢書,名叫“人類的大地”,想為新潮的知識分子——敢于冒險的作家、沒有正式職務者或者是沖鋒在前的人創辦一家出版社。這是他最初的出版夢想,這個格陵蘭島的探險者背對著議會大廈,從茜草路往下走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當時弗朗索瓦絲剛好迎面走過,靴子踩得石頭路面咔咔響。
弗朗索瓦絲走進蘇爾德拉克公館,那里有一家印刷廠,機器總是轉個不停。公館里面還藏著一家小出版社,專門出版小說和散文:普隆書店,普隆&努里出版社的子公司。
弗朗索瓦絲走進大院時,新鮮的油墨味鉆進嗓子,直沖喉嚨,混雜著前臺那個年輕女子身上的“朱莉夫人”香水味。那是皮埃爾·巴爾曼的最新款香水,有著濃郁的皮革和紫羅蘭味,圣誕節期間銷量很好。“朱莉夫人”[26]也跟之前的那幾位前臺小姐一樣,說著空話:手稿,回去等信,起碼要幾個星期,等等。
骰子已經擲出去了。1月6日那個寒冷的日子,弗朗索瓦絲隨意地擺動手臂,穿過圣舒爾皮斯廣場,一心想著當晚的晚宴——當天是她大姐蘇珊的30歲生日。
每年,母親都會買一個剛出爐的大大的三王朝圣餅[27]。每年,大家都會設法讓“基基”得到蠶豆和王冠。
30歲。弗朗索瓦絲覺得那是世界的盡頭了。
現在想它為時太早。但她不知道,她到了30歲的時候,將已經結了兩次婚,離了兩次婚,當了母親,成了世界著名的作家,作品被奧托·普萊明[28]搬上銀幕,由珍·茜寶[29]主演、朱麗葉特·格萊科演唱歌曲;被人贊揚,遭人討厭;她將在一次可怕的事故中,邂逅死神——在一個不可考的地方。
30年。她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突然,我覺得弗朗索瓦絲到了青春燦爛的年華,已過30歲的我,感覺到自己被“移位”了,離開了自己的軀體,進入了另一個人的生命當中。我跟隨著一個女孩的足跡,看到她沿著噴泉和獅像,斜穿過圣舒爾皮斯教堂前的廣場。
弗朗索瓦絲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她要送給姐姐的生日糕點上,沒有注意到教堂正門的后面,德拉克洛瓦[30]創作的油畫正看著她。
《雅各與天使摔跤》。[31]
他抬起的膝蓋表明了意志,肌肉發達的背部表明了堅強,手臂和肩膀表明了搏斗的決心。漂亮的男性身體注定雅各要走向勝利。他將在一個早晨,獲得上帝的青睞,作為自然人與超自然的生命搏斗。但他的腰部將留下一個不可痊愈的傷口。
因為,在所進行的戰斗中,在所有完成的工作中,在所有的勝利中,都必須同意失去某件東西。
在你完成的工作中,在所有進行的戰斗中,都必須同意失去某種東西。
我寫了這本書又將失去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