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月4日
- 薩岡的1954
- (法)安娜·布雷斯特
- 3106字
- 2020-05-27 14:08:16
本書的第二幕,我想寫寫弗朗索瓦絲在她父母位于蒙梭平原高級住宅區馬萊伯大道167號的家中,早上如何醒來。
那是一個奧斯曼風格的大套間,來自外省的皮埃爾·夸雷茲和妻子瑪麗帶著三個孩子住在里面。
他們很有錢,“夫婦倆都喜歡派對,喜歡布加迪跑車[10]。他們開著車在路上飛馳兜風。我有一對年輕的老爸老媽,他們生活在風中”。[11]
母親瑪麗是個無可挑剔的完美女人:她像一只藍翅膀的棕色蝴蝶,衣著講究,喜歡笑,喜歡外出,充分利用首都所提供的舒適。很多年以后,弗朗索瓦絲是這樣說她的:她并沒有生活在現實中,總是戴著帽子,在別的什么地方。不過,弗朗索瓦絲當時并不怎么關注她,因為她眼里只有父親,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皮埃爾。為了他,也是在他身邊,她在去年夏天寫了一部稿子——只用了6個星期。
當然,弗朗索瓦絲睡得很晚,她常常和哥哥雅克辦派對,喝威士忌,因為威士忌能讓人陷入一種高貴的憂傷,讓你不再討厭自己。不過,那天早上,這女孩還是睜不開眼睛。
天一亮,就有很多人來到弗朗索瓦絲的房間。首先是茱麗婭·拉封,一個來自卡雅克平原,來自洛特省石灰巖臺地的女孩。她是家里的女傭,是來收襯衣的,要拿到維伊的“準備穿”洗衣店去洗。接著母親瑪麗也來了,想對小女兒說,已經不小了,作為一位大家閨秀,不要睡懶覺,該起床的時候就要起床。不過……她還有一輩子呢,有的是早起的日子。
皮埃爾是廠里的總工程師,他只打開房門,看了看還在熟睡的女兒。他想起了她小時候,他開著美洲豹跑車,她就坐在他的膝蓋上,小手放在方向盤上,他用掌心撫摸著她的小腦袋。轉眼間,小女兒都已經長這么大了。
一個黃枕頭掉在了地上,就像一小塊新鮮黃油,家里最大的枕頭被弗朗索瓦絲霸占著,留在自己身邊,以便能靠在墻上舒舒服服地看書,看很久,看到很晚。床頭柜上有一個玻璃托盤,上面亂七八糟地放著一堆雜志和書。
床腳的流蘇地毯上,放著一架很大的留聲機,距離是計算好的,弗朗索瓦絲不用下床,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換唱片。我在這個背景中安放了比莉·荷麗黛[12]的小盒子,可以看見她漂亮的面孔,耳朵上插著一朵大大的花兒,脖子上戴著珍珠項鏈,看起來就像弗里達·卡洛[13]。
1954年1月4日,這個女孩怎么也想不到,將來有一天,那位被父母叫做“基基”[14]的歌手,會在圣母節為她唱歌,就在她面前唱,并把她摟在懷里,像朋友一樣跟她說話。
最后,為了完善這幅畫——我所想象的弗朗索瓦絲醒來時的畫面——還要決定在她的床頭柜上放什么書。這是一個命中將成為作家的女孩的房間,所以我選擇了弗吉尼亞·伍爾夫[15]的《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
我在書架上尋找那本書,想重讀一下我想在這里引用的那幾段。我凝視著“伍爾夫”這三個字,心里在琢磨弗朗索瓦絲·薩岡會怎么想——正如我們重新找到我們送給別人的書,看著所愛之人的眼睛,我們會在心里問:他讀了以后有什么感覺?
是的,毫無疑問,弗朗索瓦絲·薩岡不可能不喜歡這本書。我得選一兩個句子,可我想把所有的句子都放上去:
“為什么男人喝酒女人喝水?”
“我得承認,投票和金錢,我覺得錢重要得多。”
“思想的自由取決于物質”,又或者是“一個女人,如果想寫一部虛構作品,她必須有錢,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
讀了幾頁《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我的嗓子哽咽了,因為我想起來,上次讀了這本書后,我做夢都想成為一個作家,并且問自己將來有一天是否有足夠的力量和勇氣。
隨后,我的目光落在這本書的扉頁上。
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
弗吉尼亞·伍爾夫 著
克拉拉·馬爾羅 譯
讀到這幾行字,我激動得滿臉通紅,就像你不經意地找到了你并沒有尋找的東西:一封被藏起來的情書,你并沒有收到過;一張500歐元的大鈔,而你正缺錢;一個旅行建議,你正想逃離某個人。
克拉拉翻譯了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這本書。克拉拉·馬爾羅,那是薩岡最好的朋友的母親。
所以,我得到了一切許可。至少,可以把這本書放在弗朗索瓦絲的床頭柜上。為什么不呢?甚至可以是譯者的一個題簽本:
“給將成為作家的弗朗索瓦絲”。
因為幾個星期前,女兒一口氣讀完朋友的手稿后,這樣對她說:
“弗朗索瓦絲是個作家。”
現在,在擺放背景——書籍、唱片、襯衣——的時候,我可以喚醒弗朗索瓦絲了,讓她像小孩一樣揉揉眼睛,如同她在圣特羅佩[16]所拍的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她穿著一件方格襯衣。接著,在套間的走廊里,弗朗索瓦絲去找哥哥,那是她最好的朋友。雅克·夸雷茲,27歲,在倫敦的一家企業“鍛煉”,但年末回來過節。我在互聯網的檔案地址中搜尋到他的幾張照片,讓我吃驚的是,他跟弗朗索瓦絲毫無相似之處,好像是來自另一個家庭似的。
雅克讀了妹妹寫的東西,感到很驚訝。
但他不是一個能輕易改變著裝的人,他是個犬儒主義者,喜歡穿橫條運動服、故意磨破的夏爾凡牌[17]襯衣、獸皮運動鞋。他是他那個世界里的寵兒,無憂無慮,對什么都滿不在乎,擁有人們所謂的魅力,而這對一個游手好閑的人來說是個可怕的缺陷。
雅克既不想恭維妹妹,也不想讓她想入非非,便對她說,她寫的這本書是一篇挺不錯的作文,作為處女小說,應該是很不錯了。他答應幫她把手稿裝訂成冊,同時還不忘提醒她:要有耐心,出書需要有極大的耐心。他的很多朋友,顯然比她有天賦得多,有的還被熟人介紹到了出版界,可他們都還在等待答復呢!
他想,弗朗索瓦絲很快就會發現,生活中,并不是到處都像馬萊伯大道這么平坦……這個小“基基”,她太受寵了,被父母皮埃爾和瑪麗寵壞了,她總有一天要接觸社會現實。越遲越好,他想,因為,他畢竟愛他的妹妹勝過愛其他所有女性。
不過,雅克還是“著實”吃了一驚。誰也不相信她寫得這么快,寫了這么一本神秘的書。他在這里那里發現了其他文學家對她的影響:“玫瑰色的暖暖的”貝殼,像蘭波筆下藍色酒吧里的火腿;塞西爾說的話很像繆塞筆下的人物佩迪康;還引用了奧斯卡·王爾德的話,也能見到肖德洛斯·德·拉克洛的痕跡。[18]但不能打擊她,沒有什么比書刊檢查更讓人討厭了。走著瞧吧!總之,這孩子總能得到她想要的,不管是什么東西。
討論了很長時間以后,他們選擇了三家出版社:伽利瑪出版社、普隆出版社和朱利亞爾出版社。他們把用打字機打印的稿子裝進黃色的大卷宗袋里,弗朗索瓦絲讓哥哥來寫地址,她覺得男性的筆跡比較剛勁,容易獲得編輯的信任。
馬萊伯大道167號
弗朗索瓦絲·夸雷茲
寫完地址后,雅克思考了一會兒。
弗朗索瓦絲應該在稿子上寫上自己的出生日期。他希望,一個18歲的小女孩能讓編輯心軟,也許不會那么兇狠立即就寫退稿信。
“是不是也要加上電話號碼呢?”弗朗索瓦絲建議。
“為什么?”雅克問。
“萬一他們想立即找到我呢!萬一他們喜歡我的書呢!”
“不,不,弗朗索瓦絲。這不嚴肅,出版商從來不給作者打電話,而是寄信。”
但弗朗索瓦絲堅持要寫上。只有加上電話號碼,她才同意寫上自己的出生日期。
于是雅克寫了三份:
馬萊伯大道167號
卡爾諾街59-61
弗朗索瓦絲·夸雷茲
1935年6月21日生
他突然很為妹妹擔心。
“不管怎么樣,如果這本書不能出版,你可以再寫。”
“好了,好了,我不會把它看得太重的。”
“甚至不要當真,好嗎?”
“你知道,我寫作也不是為了出版,首先是自娛自樂。”
“這樣很好。”
在把門關上之前,弗朗索瓦絲笑著說了這么一句:“會出版的。”與此同時,也是1954年1月4日這一天,一個與她同齡的男孩,準確地說是一個18歲的小伙子,花了4美元,在一間專門給孟菲斯[19]黑人音樂錄音的小錄音棚里錄了兩首歌:
《我的快樂》;
《那就是你的心痛開始的時候》。
弗朗索瓦絲·薩岡和埃爾維斯·普萊斯里,[20]
這兩個孩子,肩膀應該很寬,才能扛得起幾個月后他們將成為的——萬人追逐的偶像。但是今天,他們只是“做”了件事,一切都從此開始: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會失去,而要贏得什么的時候卻有危險,因為贏得就是要冒險去獲取什么東西,而那種東西年輕人往往不知道其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