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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月11日

10天前,當弗朗索瓦絲·薩岡的兒子建議我寫一本關于她母親的書時,我正潛心寫我的第三部小說。德尼斯·韋斯特霍夫是個50來歲的男人,聽他說話是一種享受:他的聲音溫柔地流淌,有中斷,但總體很流暢,就像縫衣針一針針地扎進厚厚的棉布里。

“她去世很快就要10年了。已經10年了。我想讓大家記起《你好,憂愁》1954年出版時在社會上引起的反響。那是60年前的事了!”

我覺得他的建議是理所當然的,就像是一個信號。我應該去做。為了她,我放下了我正在寫的小說。

為了弗朗索瓦絲。

我打電話給埃杜阿爾,很高興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但我們起了爭執。他問我是否為自己的名字與弗朗索瓦絲·薩岡的名字并列印在封面上感到榮幸?別這么虛榮好不好,等等。

我給他寫了一封電子郵件,對他說我受到了傷害:

有時,朋友會讓你難堪,用刺耳的話損你,因為他們看得很準,他們看到了你身上隱藏得很深的東西。你的朋友會對你說:

“我愛你,所以才看到你想掩飾的面孔??粗@張面孔,我會繼續愛你。也許更加愛你,愛你并且更加知道愛你的原因。因為你我都一樣,我們是各有秘密的兄弟姐妹?!?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的朋友們就和你心連心了,這遠不是愛情的表白能做到的。

當你的朋友跟你算賬的時候,他們轉過臉,透過你看著別人,通常是他們自己——也就是說,他們沒有看你,而是在他們跟你之間豎起了一面鏡子——那時,你的朋友就完全遠離你了。

埃杜阿爾提醒我:這是一個誤會,我把他的話理解歪了,他善意地嘲笑我夸大了友情;還說我認識他差不多15年來,一直在幫他的忙。我們在我工作的圖書館的大門對面那家意大利小餐館里吃了一頓飯,和解了。

埃杜阿爾認識弗朗索瓦絲·薩岡。他跟我講起她的往事,模仿她打電話。為了躲避糾纏,她常常用西班牙口音回答那些陌生人:“不在,薩岡夫人不在。”

我問他:“你是那么喜歡她,我不明白,作為你的朋友,我寫一本關于她的書,你為什么不高興?”

他回答說:

“我高興,但問題不在這里。讓我生氣的是,你放棄了自己的小說?!?

埃杜阿爾很慷慨,這一點很像弗朗索瓦絲·薩岡。

10多天來,他一直在問:“你現在在干什么?寫作?”我回答說:“是的,寫一本關于弗朗索瓦絲·薩岡的書?!?

第一反應總是相同的,一種化學反應,好像詞匯的有機組合可以引起微笑。

說出“弗朗索瓦絲·薩岡”這幾個字,你便會讓人們露出微笑,就像你問他們“要不要來杯香檳”一樣。

我在想,接受了寫她的任務,我是不是陷入了一個困境,侵犯了屬于大家的東西?我突然害怕起寫這本書來。

昨天,我問了德尼斯·韋斯特霍夫許多問題(她用什么香水?她是哪一年遇到帕索里尼的?1954年1月的時候,她哥哥雅克住在哪里?),他告訴我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母親從來沒有害怕過。”

“甚至在1954年,當她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還沒有出版處女作的時候,您覺得她不怕嗎?”

“不怕,她什么事都不怕,也不怕任何人。”

“她一定會想,評論界的反響是不是好?”

“這是她告訴我的事情之一:別害怕?!?

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了這些字:

“表現出弗朗索瓦絲·薩岡什么都不怕?!?

我在頭腦里記下:告訴我的女兒,別害怕任何東西,只害怕一件事——害怕。

當然,弗朗索瓦絲·薩岡如果和我在一起,有可能會情緒低落,我會抱緊她——就像一個肖像畫家,用別人的肖像畫自己的輪廓。

我會把她推到我的床上,不安地蓋上被單,擦去她臉上因擔憂而冒出的汗水,那種憂慮是我引起的,跟我自己的憂慮相似。她不怕,可我怕。于是,我把自己的黑發與她的金發混雜在一起,一個極歡快的身形“顯影”了,正如在相紙上那樣。我只能這樣做,要么就別來找我。

那是在1954年1月11日。

外面太冷了,弗朗索瓦絲的母親瑪麗·夸雷茲同意把自己的松鼠皮大衣借給女兒,盡管松鼠已死,但銀色的皮毛并沒有褪色,腹部處更是白得像白雪公主的大腿。這件毛皮大衣穿在弗朗索瓦絲身上太大了,以至于瑪麗仿佛看見了18年前的女兒,那個新生兒,就像天賜的禮物,裹在一張被單中。

雅克在盧泰西亞飯店[32]一邊喝干馬提尼,一邊等她。

弗朗索瓦絲坐在出租車上,穿過全城,若有所思地看著消失在車窗后面的彩色廣告牌。奧斯曼風格的大樓布滿了廣告:“弗里杰科冰箱”“巴黎漁夫”“蘇夏巧克力”“雅尼克”“格瓦潘”,尤其是“大馬尼?!钡哪菐讉€哥特式字母,勾起了人們想在柴火前喝烈酒的欲望。

弗朗索瓦絲的出租車沿著還沒有布倫柱[33]的皇宮廣場,路過還沒有金字塔的羅浮宮和還沒有馬約爾[34]青銅像的卡魯塞爾花園。白天,巴黎漆黑一片,煤煙一般黑;夜晚,天空變成了海藍色。

弗朗索瓦絲通過旋轉門,走進盧泰西亞飯店,耳邊的嘈雜聲頓時消失了,好像來到了一個隔音的世界。她的小腳在大廳的大理石地面上小跑著,她還記得,巴黎解放時,雅克的未婚妻,德尼絲·弗拉尼埃,戰前叫弗朗肯斯坦,開著一輛芥末黃的羅維恩D4,把他們送到了巴黎。經過這家飯店門前時,她告訴他們說,有的家庭全家都在這里等待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孩子回來,等待來自波蘭和德國的消息。

弗朗索瓦絲忘不了那些全家消失的家庭,盡管她從來不說。有的事情在沉默中大家都心照不宣。

弗朗索瓦絲舒舒服服地坐在鋪著紅色絲絨的寬大扶手椅上,品著古典雞尾酒,充耳不聞像碎玻璃渣一樣割著她的心的笑聲,不理睬哥哥的那些已經醉了的朋友。

此時,弗朗索瓦絲陷入了回憶當中。

冰塊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尖利、清脆,非常悅耳,把她帶到戰爭年代。

那時她才7歲。

7歲,已經很老了,老得都可以稱之為“理智的年齡”了。

她那時住在韋科爾山腳下圣瑪瑟林的伊塞爾。由于戰爭,全家離開了巴黎。離開那天,他們不得不又折返,因為母親瑪麗忘了帶她那些從寶萊特買來的帽子。那是一家著名的帽店。

幾個星期后,德國士兵來搜查那棟不吉利地叫做“費西耶”[35]的屋子。他們在尋找武器,因為抵抗組織有輛小卡車被人看見停在那兒的角落里。搜查過程中,夸雷茲一家被迫面壁而站。事情最后結束得還算不錯,德國人什么都沒找到。

不過,弗朗索瓦絲還記得,她雙手抱頭,聽著陌生的語言發出命令、狗汪汪地大叫時,自己的呼吸聲。她還記得,自己并沒有害怕。

我覺得,對那一代法國孩子來說,也就是說,戰爭期間年齡還小的人,他們當中有許多想起那段往事時并不痛苦,幾乎不感到害怕,常常有人說那是“放大假”??梢耘e兩個例子:被剪光頭發的女人;發現納粹死亡集中營的照片。提起這兩件事,人們很少會聯想到戰爭,因為它們都發生在戰后,卻很好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關于戰爭,你還記得些什么?”

弗朗索瓦絲呢?她想起的是這些:11歲時,她去圣瑪瑟林的一家電影院看《芝加哥大火》,泰隆·鮑華[36]演的一部美國電影。那是在1946年,電影放映前都會放新聞。布痕瓦爾德和奧斯維辛的畫面出現了,人們看見掃雪車把山一般的尸體推到一邊。弗朗索瓦絲至少要過好幾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我的朋友熱拉爾·朗貝告訴我,他在父母的暖氣散熱器罩里發現一些照片時,看到的只是丘陵。他不明白父母為什么要把“丘陵的照片”藏在散熱器罩里,過了好幾天才知道原因。如果說,在阿爾欽博托[37]的油畫中,人物的臉是用蔬菜水果做的,熱拉爾父母的照片上的丘陵則是骨頭和殘肢堆成的。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38]后來寫過一本《犯罪檔案》,書中寫道:

我13歲時發現了集中營的照片。那一天,對我來說,什么東西發生了變化。

一切盡在這兩個句子當中。

這句“那一天,對我來說,什么東西發生了變化”,對我們當中的每個人來說,都是一種共有體驗,不管是什么年齡,什么文化背景,是哪一代人。

我回想起“對我來說,什么東西發生了變化”的那天。

當時我應該六七歲左右。

母親在她鋪著桌布的書桌上放了一本大大的歷史書,我們趴在上面看。我不肯定自己完全看懂了所看的東西——我既不是說意義,也不是說內容,而僅僅是說,很難看懂那些照片的主題。

母親告訴我,我們就屬于這個團體。我們是“猶太人”。

那一天,對我來說,什么東西發生了變化。

我之所以提到這些,跑題跑得比我想的要遠,是因為我從弗朗索瓦絲·薩岡的輕率舉動、不敬重的言行和過于隨便的態度中,看到的不是失望的瀟灑,而是人類痛苦的秘密。這里面沒有道理可言,她不是受害者,甚至也不是劊子手。弗朗索瓦絲·薩岡將不斷挖掘被認為是毫無價值的憂傷,但我卻覺得弗朗索瓦絲·夸雷茲發現了其中有一種很莊嚴的東西,她對它太敬重了,很難把它變成自己的東西。我知道,她小時候所住的村莊里,有個被剃光頭發的婦女老是在街上走來走去。那樣子,折磨了她一輩子。

“這么說,你就這樣等出版商的回答了?”

弗朗索瓦絲從幻想中驚醒過來,被一個正在跟她哥哥雅克調情的女友吸引住了。

“是的是的,走著看吧!”她說著,捋回垂到額頭上的一綹頭發。

“怎么,有回復了?”另一人又問。

沒有比這更讓她尷尬的了,她想走。哥哥說得太多了,弗朗索瓦絲對他很生氣。

“沒有,還沒有。我上星期才送稿子去……需要幾個月呢!”

于是,大家紛紛發表意見,講述逸事,說某某人在伽利瑪出版社被紀德[39]選中了,另一人收到了回信,希望很大,還有人說普魯斯特當年是自費出版的,等等等等。弗朗索瓦絲火了,她不想再聽他們說話,她頭都暈了。

這時,她的朋友韋羅妮克對她耳語道:

“跟我來,我帶你去市場,我們去抽簽。”

兩個女孩拿起大衣,然后開著一輛黑色的汽車上了拉斯帕伊大道。

“我們去皮加勒[40]?!表f羅妮克聲音莊嚴,好像情況很特別。

于是,兩個女孩在黑夜里開著車去迎接自己的命運了。弗朗索瓦絲見算命先生已不是第一次。去年,在格魯爾修道院路,一個大胸脯的金發女人就曾向她宣布:“您將寫一本書,它會漂洋過海?!苯Y果,她受到鼓勵,把躺在抽屜里睡大覺、已經被拋棄的幾頁紙又拿出來。

由于那個善良的女人,一切開始了,因為她預言說,弗朗索瓦絲將會寫書,獲得巨大的成功。

我并沒有看見未來,但我這種本領,一種神奇的本領,它能讓弗朗索瓦絲陷入皮加勒的黑夜當中。

在那個地勢較高的街區,從12月中到1月中,臨時搭建了一個市場,有幾十家奇特的小屋,從布朗什廣場直到安特衛普地鐵站,沿羅歇舒阿爾大街一字排開。在那里可以看到用紙牌算命的女人、打靶攤檔、大胡子女人[41],也可以釣魚。

我在這里提一下攝影師克里斯特·斯特倫霍爾姆[42],他在20世紀50年代拍過這類市集。

我們可以去看自由式摔跤比賽……有些大胡子的侏儒會邀請我們看一小時的演出。

耍蛇的女人站在玻璃房中,讓懶洋洋的蛇無精打采地纏繞著她的身體。要付錢才能看。我們被迷住了,看了足足一刻鐘才走。

她工作的時間很長,休息的時候,便離開玻璃房,但從來不離開她的蛇,它們緊緊地纏繞在她半裸的身體上?!氨恕蹦抢锟偸侨硕嗟靡?,她讓我們撫摸她毛茸茸的斑點。

我想象著弗朗索瓦絲和韋羅妮克在貨攤和馬戲表演場之間來往,看見她們在電動碰碰車前大笑,咬著又圓又甜的鮮紅的蘋果糖葫蘆,貼著男人用的大胡子,在鱷魚女子(半人半魚)的小屋前樂得直不起腰來。

她們提著良家少女的皮手袋,走進算命女人的小屋。

算命女人的桌子上放著幾塊灰色和橙色的石頭,燭光突出了她臉上的皺紋,人們會猜她可能有100歲了。她戴著首飾,很多首飾。算命女人要弗朗索瓦絲抽幾張牌,放在桌上,然后站了起來,拿起一個擺錘,直盯著弗朗索瓦絲的眼睛,用沙啞的聲音說起了一個神奇之人:

“我看見一個人,他會棲居在你身上。幾天后,有個人會來。

“某個你心里認識的人。

“某個你會喜歡上她、她也會立即喜歡上你的人,因為你有讓人喜歡的本領。不過,要小心,你們的關系會走極端,因為她很無禮,很任性。她會像孩子一樣喜歡上你,毫無理由。她會像女人一樣愛上你,不能被人冷落。

“這個人你將交往一輩子,在你陷入巨大的痛苦時,她有時會拋棄你。她經過的時候,你總是會叫她的名字。你應該敬重她、愛戴她,因為你屬于那些人,他們懂得如何讓她幸福、讓她歡笑、讓她開心。她正在朝你走來。你一打開門,應該就能迎面看到她。”

“這個人是誰?”

“運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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