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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格薩爾寶劍之獒王老了

  • 藏獒3
  • 楊志軍
  • 5493字
  • 2020-05-20 15:33:19

野驢河邊的草灘上,領地狗群正在休息。

陽光照透了河水,讓人和藏獒都有了這樣的感覺:陽光真是太多太多,多得堆積成了無盡的波浪,一任滔滔流淌。草原一進入夏天,河水就胖了、大了,大得領地狗們經常不是走著過河,而是游著過河。就像現在這樣,一聽到父親的吆喝,它們紛紛蹚進了河,蹚著蹚著就游起來。它們游得很快,沒等父親來到河邊,就紛紛上岸,迎著父親跑過來。

父親掉轉馬頭,朝著野驢河下游跑去。領地狗群跟上了他,一陣狂奔亂跑把大地震得草顫樹抖,連碉房山都有些搖晃了。突然河水來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轉彎,寬淺的水面攔在了面前。父親催馬而過,所有的領地狗都加快速度激濺而過,水面嘩啦啦一陣響,浪花飛起來,地上的雨水上了天。一道彩虹跨河而起,五彩的祥光慈悲地預示著什么——生命的來或去、時間的短或長、天氣的陰或晴,或者別的。

父親停下了,回頭看著彩虹,心里頭并沒有升起應該升起的喜悅。彩虹無疑是吉祥的,但他只相信彩虹預示了某一個人、某一只藏獒、某一件事情的吉祥,而不相信它會預示整個西結古草原的吉祥。動蕩、打斗、流血、死亡立刻就要來到了,怎么可能吉祥?

吉祥的彩虹倏忽而逝。父親的眼光從天上回到了地面,憐憫地落在了獒王岡日森格身上。岡日森格一直跑在后面,它似乎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跑到前面去,但依然跑在最后面。它老了,已經力不從心了,一代獒王以最勇武威猛的姿態帶著領地狗群沖鋒陷陣的作用,似乎正在讓時間輕輕抹去。

可它畢竟還是獒王,它得努力啊,努力不要停下,不要失去一只領地狗的意義,更不要成為領地狗群的累贅。

父親知道,岡日森格早就不想做獒王了,它幾次把獒王的位置讓給別的領地狗,甚至有一次都得到了人的認可,凡事都讓領地狗群中最聰明、最有人緣,也最能打斗的曲杰洛卓出頭露面。但是不行,領地狗群在一瞬間就形成了默契:最大可能地孤立和打擊曲杰洛卓。

父親和熟悉領地狗群的人都很奇怪:在以往的年代里,在別處的草原,所有的獒王都會在能力和體力下降的老年,被年輕體壯、能力超群的其他藏獒取而代之,唯獨岡日森格是例外的,誰也不想取代它,包括曲杰洛卓。曲杰洛卓一點點當獒王的意思都沒有,更不想因為得到了人的信任而被領地狗們趕出群落。

趕出群落的曲杰洛卓被父親收留了幾個月后,又做了班瑪多吉的護身藏獒。班瑪多吉書記高興地逢人就說:“我有了曲杰洛卓誰敢來欺負我?上阿媽的人敢來嗎?哼哼。”他哪里知道,曲杰洛卓對他的依附是萬般無奈的,它一萬個不想離開領地狗群,時刻想回去,回到獒王岡日森格身邊去。

父親跳下馬背,輕聲呼喚著岡日森格,走了過去。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火焰紅藏獒美旺雄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跑過去攔在獒王岡日森格面前,用碰鼻子的方式傳達著父親的意思。岡日森格望著父親快步迎了過來。

父親揪著岡日森格的耳朵說:“你就不要去了吧,你老了,已經不需要再去戰斗了,跟我去寄宿學校,讓孩子們跟你在一起。”岡日森格沒有任何表示。父親又說:“你要是不放心領地狗群,就讓美旺雄怒跟它們去,美旺雄怒雖然不能取代你的作用,但如果領地狗群需要你,它會立刻通知你。”

岡日森格也許并沒有聽懂父親的話,但父親不斷揪它耳朵的動作讓它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它聽話地坐了下來,吐著舌頭,戀戀不舍地看著領地狗群。父親面朝領地狗群,揮著手喊起來:“藏巴拉索羅,藏巴拉索羅,獒多吉,獒多吉。”他在告訴領地狗群,你死我活的時刻又一次來到了,快到藏巴拉索羅神宮那里去。然后又使勁拍了拍身邊的美旺雄怒,又一次喊道:“藏巴拉索羅,藏巴拉索羅,獒多吉,獒多吉。”

火焰紅的美旺雄怒奇怪地看著父親和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岡日森格,猶猶豫豫地跟在了領地狗群的后面。領地狗群奔跑而去,漸漸遠了。

父親翻身上馬,岡日森格跟上了他。一人一狗朝著寄宿學校移動著,很快變成了草岡脊線上的剪影。剪影的距離漸漸拉大了,大得父親在草岡這邊,岡日森格在草岡那邊。父親勒馬停下,想等等岡日森格,突然聽到了美旺雄怒的喊聲。父親策馬跑了上草岡,吃驚地發現,領地狗群又回來了。

跑向藏巴拉索羅神宮的領地狗群,半途中發現它們的獒王沒有跟上來,就自作主張地又回來了。它們聰明地把獒王岡日森格攔截在了父親看不見的草岡那邊,用無聲的環繞告訴獒王:你在哪里,我們就在哪里。岡日森格很不滿意,煩躁得來回走動著,它清楚地記得父親喊了好幾聲“藏巴拉索羅”,知道領地狗群根本不應該回來,回來是不負責任,是有辱使命的。它用壓低的唬聲生氣地表達著自己的意思:快去啊,快到藏巴拉索羅神宮那里去,你死我活的戰斗等待著你們。

領地狗群依然環繞著它,固執地表達著它們跟隨獒王的意愿。父親看明白了,長嘆一聲,騎馬走過去說:“那你就去吧,去吧,岡日森格,它們離不開你,但是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岡日森格抬頭望著自己的恩人,深陷在金毛中的眼睛淚光閃閃的,似乎是訣別:那我就去了,去了。

父親后來說,那是一個容易傷感的年代,藏獒和人都敏銳地覺察到傷感時時刻刻逼臨著自己,似乎任何一件事情都會觸動那顆脆弱的心,讓他們淚如泉涌。父親看到岡日森格流出了淚,自己也禁不住濕潤了眼眶,憂心忡忡地揮了揮手。

獒王岡日森格走了,沒走幾步就跑起來,它已經感覺到了藏巴拉索羅神宮的危險,舒展年邁的四肢,不失矯健地跑起來。領地狗群跟在了獒王后面,沒有誰超過它,不知是無法超過,還是不想超過。

美旺雄怒懂事地回到了父親身邊,它知道只要岡日森格一歸隊,自己就沒有必要繼續混跡于領地狗群了,它是一只已經把主人融入生命、也讓主人把自己融入生命的藏獒,更喜歡和主人待在一起。父親點了點頭,認可了美旺雄怒的選擇,正琢磨是跟著領地狗群去藏巴拉索羅神宮看看,還是回寄宿學校守著孩子們,一抬頭,看到遠方草毯和云氈銜接的地方,狼煙一樣快速流動著一彪人馬,流動的方向是碉房山,是西結古寺。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突然驚叫一聲:“哎呀媽呀,我怎么沒有想到?”

這時棗紅馬也意識到,視野之內那一彪人馬的流動很可能與它的主人麥書記有關,嘶叫一聲,抬腿就跑。美旺雄怒“轟轟轟”地叫起來,警告父親和棗紅馬停下,看父親和棗紅馬不理它,便撒腿跟了過去。

他們朝著西結古寺疾馳而去。

父親拉著棗紅馬、帶著美旺雄怒走上碉房山,在西結古寺,看到的是一幫多獼草原的騎手。多獼騎手拉著馬站了一堆,他們低著頭彎著腰,面對一群喇嘛謙卑而小聲地說:“麥書記呢?我們來接他,就像寺廟之佛和曠野之神都知道的,多獼草原是整個青果阿媽草原的中心,麥書記應該回去,藏巴拉索羅更應該回去。”在多獼騎手的身邊,立著二十只多獼藏獒,個個都是壯碩偉岸的大家伙,它們低著頭一聲不吭,好像主人的謙卑感染了它們,它們也只好裝模作樣地謙卑一下。

父親知道表面上越是謙卑就越是堅定勇敢,騎手和藏獒都一樣,他們既然敢于來到這里,就都抱定了硬碰硬的決心。

西結古寺的喇嘛們特意在紅袈裟的外面披上了黃色的法衣,這是顯示也是強調,他們要在這個特殊的年代里,讓人們知道佛法依然是威嚴而莊重的。十六只作為寺院狗的藏獒一字排開,昂起頭瞪視著多獼藏獒,一副森嚴壁壘、眾志成城的高山氣派。為首的鐵棒喇嘛藏扎西說:“麥書記來過,一點也不假,但如果說他現在還在我們這里,就像是說夏天過了草原還會開花一樣,連你們自己的藏獒和我們的寺院狗都不相信。不信你問問我們的寺院狗,麥書記是不是已經遠遠地走了。”寺院狗們一聽藏扎西提到了它們,便沖著多獼藏獒叫起來,此起彼伏,唾液飛濺。但二十只多獼藏獒沒有一只被激怒的,仍然平靜地低著頭,一聲不吭。

多獼騎手的頭扎雅再一次彎下腰,謙卑而小聲地說:“我們都是佛爺加持過的人,不相信喇嘛的話還能相信誰的?我們再到別的地方去找找,看看,在西結古草原,除了寺院還有哪個地方敢把麥書記和藏巴拉索羅藏起來。”說罷朝著自己人招了招手,“走啊,我們先去里面拜拜佛,拜了佛再去尋找麥書記。”

藏扎西聽出這是要搜查寺院的意思,跨前一步,臉上毫無表情地說:“閉關啦,神佛們閉關啦,從今天開始,涂泥封門修行三年,三年以后你們再來。”多獼騎手的頭扎雅突然把腰直了起來,眼睛一橫說:“誰閉關啦?你們的丹增活佛閉關我們相信,要說一世之尊、二度法身、三方教主、四大天王、五智如來、六臂觀音、七光琉璃、八大菩薩、九尊度母、十座金剛統統都已經閉關,那是妄言,我們倒要看看,尊敬的喇嘛為什么要欺騙我們。”說罷,舉起一只手,朝空中吆喝了一聲:“獒多吉,獒多吉,拉索羅,拉索羅。”

二十只多獼藏獒突然跑起來,它們并沒有跑向前面深懷敵意的寺院狗,而是圍繞身后的嘛呢石經墻,朝拜似的順時針旋轉著。

鐵棒喇嘛藏扎西和一群喇嘛以及十六只寺院狗都有點發呆:它們這是要干什么?現在不是玩游戲的時候。正琢磨著,只聽“轟”的一聲響,多獼藏獒突然散開了,散向了所有的小路、所有的通道。那些樹杈一樣的小路和通道是通向寺院縱深處各個殿堂的,也就是說接下來所有的殿堂將在同一時刻受到多獼藏獒的偵查:到底有沒有麥書記和藏巴拉索羅的味道,能不能嗅到他們的去向。

藏扎西憤怒地掄起了鐵棒,又不知道掄向誰,把鐵棒往下一蹾,指著多獼騎手的頭說:“你們的藏獒不能胡跑八跑,這是冒犯,冒犯寺院是要受到懲罰的。”他看對方冷笑著不說話,便朝著寺院狗喊道,“攔住它們,快啊,快去攔住它們。”

其實十六只寺院狗早就沖出去了。它們沖向了小路和通道上的多獼藏獒,比鐵棒喇嘛還要憤怒地大喊大叫著。然后就是廝打,十六只作為寺院狗的西結古藏獒和十六只來自遠方的多獼藏獒在大大小小的通道上瘋狂地廝打起來,都是一對一的廝打,激烈得好像遍地都是龍卷風,塵土高高地揚起來,彌散在以金色、紅色、白色為主調的寺院頂上。蔚藍的天空突然籠罩起一片灰黃,仿佛要遮掩那一種慘不忍睹的結果。

廝打的結果在未廝打之前就已經知道了:兩敗俱傷。所有的藏獒都知道對方和自己都是龍吟虎嘯的厲害角色,幾分鐘之后就會是皮肉爛開也讓對方皮肉爛開。但它們還是要為這一場無法徹底取勝的廝打拼盡全力,因為各自的主人需要它們這樣。主人們并不準備接受一個兩敗俱傷的結果,在鐵棒喇嘛藏扎西和眾喇嘛這邊,是一定要趕走來犯者的;在多獼騎手這邊,是不找到麥書記和藏巴拉索羅決不罷休的。

多獼騎手的頭扎雅拉長聲調吆喝著,四只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的多獼藏獒從發呆的觀戰中清醒過來,快速跑向了前面的大經堂、護法神殿和雙身佛雅布尤姆殿。鐵棒喇嘛藏扎西追了過去,又倏然停下,吩咐跟在自己身邊的一群喇嘛:“快去把門關上,把所有殿堂的門都關上。”喇嘛們飛快地跑向了殿堂。這樣的舉動更讓多獼騎手相信:麥書記和藏巴拉索羅就在西結古寺某個神秘的堂奧里。連父親也有點奇怪:既然麥書記已經走了,為什么不讓多獼人去里面看看?

藏扎西留下來,繼續面對著多獼騎手,生怕他們也像他們的藏獒那樣四散著跑向那些通道、那些殿堂。一扭頭發現父親站在不遠處,便大聲喊起來:“漢扎西你來得正好,你看看我們西結古寺今天怎么了,簡直兵荒馬亂嘛。他們多獼人和多獼狗蠻橫得就像土匪,說我們藏匿了麥書記,你可以作證,你的馬也可以作證,麥書記是不是遠遠地走了?麥書記走了,帶著他的藏巴拉索羅走了,他就是把藏巴拉索羅留給我們,我們也不要。我們有自己的藏巴拉索羅,我們的藏巴拉索羅,它就在野驢河上游高高的白蘭草原,漢扎西你得跑一趟,去白蘭草原把藏巴拉索羅帶到這里來,這里沒有它和它的伙伴就擋不住多獼土匪。”

父親聽著有點糊涂,走過去小聲問道:“你是說麥書記去了白蘭草原?”藏扎西顯得比他還要疑惑,壓低了聲音卻又讓對面多獼騎手的頭能聽見:“麥書記為什么要去白蘭草原,那里難道有他藏身的地方?”父親說:“你不是說藏巴拉索羅在白蘭草原嘛。”藏扎西把嘴湊到父親耳邊,聲音低得多獼騎手的頭再也聽不見了:“我說的是寺院狗,一只了不起的名叫藏巴拉索羅的藏獒和另一些寺院狗寄養在白蘭草原的桑杰康珠家,你趕快去把它們帶回來,寺院需要它們,需要強大的保衛。”

父親“哦”了一聲說:“原來藏巴拉索羅也可以用來給藏獒起名字,可你還是沒說明白藏巴拉索羅是什么?”藏扎西搖了搖頭說:“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反正藏巴拉索羅是麥書記的命根子,也是草原人的命根子。”

這時多獼騎手的頭扎雅突然搶過來,一把拽住了棗紅馬的轡頭,又把韁繩從父親手里扯了過去,驚得父親渾身抖了一下。赭石一樣通體焰火的美旺雄怒忽地跳起來,直撲多獼騎手的頭扎雅。父親大喊一聲:“美旺雄怒不要。”美旺雄怒身子重重地落在了扎雅身上,牙齒卻忍讓地沒有咬住他,只用爪子“吱啦”一聲撕裂了對方紫褐色的氆氌袍。

多獼騎手的頭扎雅躲開美旺雄怒大聲說:“這不是麥書記的馬嗎?我認識的,麥書記不在這里在哪里?”

父親跳過去扭住了韁繩說:“麥書記在哪里我還要問你們呢,要是他好好待在寺院里,他的馬為什么要跑到寄宿學校去?把馬還給我,還給我,我還要去白蘭草原呢。”扎雅固執地不松手。父親擔心美旺雄怒會再次撲向對方,爭搶了幾下就放開了。

鐵棒喇嘛藏扎西說:“就把麥書記的馬給他們,土匪是什么都要搶的。你騎著寺院的馬去吧。”父親想了想說:“不,我還是回寄宿學校騎我自己的馬。”

父親帶著美旺雄怒下了碉房山,走向了寄宿學校。他堅持要騎自己的馬是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必須立刻回到寄宿學校去,一是督促孩子們學習,不要看老師一離開就沒完沒了地打鬧,二是他想把美旺雄怒留在學校,草原上到處都是陌生人陌生藏獒,光有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他放心不下。

他快步走著,還沒望見寄宿學校的影子,就已經累了。而美旺雄怒卻像火箭一樣沖了出去,一邊猛沖一邊狂叫。一種不祥的感覺如利爪一樣抓了一下父親的心,他的心臟和眼皮一起突突突地狂跳起來。

半小時后,父親望著草地上的血泊和尸體,好像被人一刀插進了他的心臟,慘烈地叫了一聲,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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