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 舅舅

在舅舅家里,卡爾很快就習慣了新的環境。即使在很小的事情上,舅舅也待他很好。卡爾從一開始就不用去經歷種種不幸,在挫折教訓中求生存;他不像許許多多的人那樣,不幸的經歷使他們初來乍到異國時的生存那般痛苦不堪。

卡爾住在一棟樓房的六層。下面五層連同地下三層都是舅舅經營商務的地方。清晨,他一走出自己的小臥室,那透過兩扇窗戶和一道陽臺門照射進屋子的光亮總使他驚嘆不已。要是他以一個窮困無靠的小移民踏上這塊土地的話,哪里會有他的棲身之地呢?誠然,人們也許根本就不容他踏入這個合眾國,而是把他遣送回去,也沒有人還會想到他已經沒有了家鄉。舅舅按照自己對移民法的了解甚至認為這是很可能的。在這個世界里,誰也別指望得到什么憐憫。卡爾在書本里看到的有關美國這方面的情況全都是確確實實的;在這個世界里,似乎只有走運的人才能在他們周圍那些漠然的面孔之間真正享受著他們的幸福。

這房子前面有一個與房間等寬的狹窄陽臺。要是在卡爾故鄉的城里,它準會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眺望臺。可在這里,從陽臺上望去,能看到的莫過于一條夾在兩排鱗次櫛比的高樓之間的街道,這條街道筆直地延伸而去,仿佛傾斜著消失在遠方,只見茫茫云霧中,影影綽綽聳立著一座大教堂。在這條街上,無論清晨還是晚上,或是在沉入夢鄉的深夜,那擁擠的交通總是川流不息。從上面看去,歪歪扭扭的人影同各種各樣的車頂錯綜交織在一起,時而分,時而合,分分合合,更替不息。喧鬧、塵灰和氣味更加狂烈地交融著向空中升騰。接著,這一切都被卷入和彌漫在一片強光之中。這強光永不停息地被那些成群結隊的物體分散,帶走,又送回,它賦予著了迷的眼睛如此的物體感覺,仿佛在這條街的上方,一塊籠罩著萬象的玻璃板每時每刻都往復無窮地被萬物的力量所打碎。

舅舅凡事都小心謹慎,他囑咐卡爾暫且什么事情都別涉足,要他好好審度和觀察一切,但不能讓眼前的情形捆綁住手腳。一個歐洲人在美國最初的日子就好比是一次降生,雖然他要比從彼岸降臨人世更快些適應環境——免得卡爾產生不必要的害怕——,但他必須牢牢記住,最初的判斷往往是靠不住的,憑借它肯定會使后來的一切判斷陷入混亂。要想靠著那樣的判斷在這兒生存下去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就知道有那么一些新來的人,比如說他們不照著這些很有裨益的準則去行事,而是成天站在陽臺上,像離群的羊一樣,朝著下面的街道東張西望。這樣下去無論如何會使人茫然無從的!這種孤獨的、癡迷于忙忙碌碌的紐約生活之中的無所事事對一個觀光旅游者來說是可以允許的,也許可以不無保留地建議這樣做。可對一個要留在這兒的人來說就是一種墮落了。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使用“墮落”這個詞,哪怕是言過其實。事實上,舅舅每次來看卡爾時,一見他站在陽臺上,就少不了板起不高興的面孔。舅舅每天只來一次,而且每次都在不同的時間。卡爾不久便覺察到了這一點,因此盡可能不再去站在陽臺上眺望消遣。

這當然也遠非是他惟一的消遣。在他的房間里,擺放著一張最佳式樣的美國寫字臺。多年來,他父親夢寐以求,跑遍了四處大大小小的拍賣行,力圖以可以承受的便宜價格買這樣一張寫字臺來,可到底因財力不足而未能如愿。當然,這張寫字臺不可同那些漂游在歐洲拍賣行的所謂的美國寫字臺相提并論。比如說,它配裝著一套擱架,上面有一百來個大小各異的隔層,連合眾國總統都會為他的各種文件找到合適的位子。另外在這擱架的一側還有一個調節器,只要轉動手柄,就可以把隔層隨意調換成各種各樣的形式,或者按照需要重新調整。如果把側面的薄壁慢慢往下降,便形成新隔層的底板或者升高的隔層的蓋板;哪怕只是轉上一圈,這套擱架就完全變成另外一副模樣。隔層的一切變化都取決于轉動手柄的快慢節奏。這是一項最新的發明,但這叫卡爾興致勃勃地回想起家鄉的耶穌誕生戲。耶穌誕生戲是在圣誕市場上演給好奇的孩子們看的。卡爾也常常身裹冬衣站在前面,觀看一個老頭兒轉動手柄,持續不斷地把這種動作同在耶穌誕生戲中的效果,同東方三王那斷斷續續的行進,同星辰的閃閃爍爍,同圣廄里那不公正的生存聯系起來。而他總覺得,仿佛站在他身后的母親并沒有全神貫注地觀看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他把她拽了過去,直到他覺得母親挨到他的背上。他久久地大聲叫喊著,讓母親看看更隱蔽的情景,也許那是只小兔子,它在前面的草叢里交替端坐在后腿上,然后又準備跑開,直到母親捂住了他的嘴巴,又回到先前漫不經心的樣子。當然,這寫字臺并不是讓卡爾用來回憶這樣的事情,但是在發明的歷史中,想必存在著一個類似于卡爾回憶中的模模糊糊的聯系。與卡爾不同,舅舅絲毫也不喜歡這張寫字臺,一心想為卡爾買一張像樣的。而這類寫字臺現在全都配著這種新裝置。它們的優點也在于,如果你買舊一些的,也不用掏太多的錢。舅舅總是不厭其煩地勸告卡爾盡量別去用調節器。為了使這勸告更起作用,舅舅聲稱這機關很敏感,容易損壞,修起來十分昂貴。不難看出,這些話無非是借口而已。但反過來也可以說,這種調節器是很容易固定住的,但舅舅不會這樣做。

不言而喻,頭幾天里,卡爾和舅舅時常在一起交談。卡爾也說起他在家里很喜歡彈鋼琴,雖然彈得不多。當然,他只能彈一彈母親教給他的啟蒙曲。卡爾自己心里明白,這言下之意就是請求舅舅弄一架鋼琴來。他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舅舅也無須在乎那么幾個錢。盡管這樣,他的請求并沒有馬上得到滿足。大約八天以后,舅舅幾乎以一種勉強為之的口氣告訴卡爾鋼琴剛到貨,如果他愿意的話,可以去看著搬運回來。這當然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搬運則更不在話下,因為這樓里就有一部貨運電梯,里面能寬寬松松地容納一輛家具搬運車,鋼琴也可以通過這部電梯輕松地運到卡爾的房間來。卡爾雖然可以隨鋼琴和搬運工乘同一部電梯上樓,但隔壁的客運電梯正好閑著,于是他上了這部電梯,并借著操縱桿,保持著與貨運電梯同步運行。他透過玻璃隔板,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架現在歸自己所有的悅耳動聽的樂器。當他在自己的房子里有了這架鋼琴,第一次彈出音符時,他感到了一種如癡如醉的欣喜。他寧可暫且琴也不彈了。他跳了起來,雙手叉腰,站在幾步遠的地方驚奇地觀察這架鋼琴。這房間的音響效果也好極了,它使卡爾起初住在這鐵屋里的一絲不快頓然化解得無影無蹤。事實上,固然這棟樓從外表看是鋼鐵構筑的,但在屋里,人們絲毫也覺察不到鋼鐵建筑部分的痕跡。沒有人能指出這房間的布置上有什么東西會不知不覺地影響這完美無瑕的舒適感,哪怕是一丁點兒。開始,卡爾對他的鋼琴演奏寄予厚望,每天入睡前便尋思著通過彈奏鋼琴來直接影響這種美國環境的可能性,一點也不為之感到自不量力。當他坐在朝著充滿喧囂的空氣而敞開的窗前彈奏起一首家鄉古老的士兵歌曲——這首曲子是士兵們夜晚躺在兵營的窗前,朝外望著黑暗的廣場時相互窗對窗唱的——時,彈出的聲音很奇怪。可是,他每次彈奏完畢就朝街上看去,街上的一切依然如故。這情景只不過是大千世界的一分子,就其本身而言,不了解作用在這其中的所有力量,就無法阻擋它的發生。舅舅容忍著卡爾的彈奏,一句反對的話也不說,尤其是卡爾不受敦促時也很少去尋求彈奏的快樂。舅舅甚至還給卡爾弄來了美國的進行曲樂譜,當然還有國歌樂譜。但是,有一天他不無戲謔地問卡爾愿不愿學拉小提琴或者吹圓號,這肯定不能單單說成是對音樂的愛好吧。

當然,學習英語是卡爾的頭等大事。商學院的一位年輕教授每天早上七點鐘來到卡爾的房間,發現他不是已經伏在寫字臺前翻書本,就是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背誦什么。卡爾肯定意識到,要學會英語就得爭分奪秒。另外,他在這里有天賜的良機,能夠以快速的進步博得舅舅格外的歡心。起初,在和舅舅的交談中,卡爾的英語僅僅限在應付幾句問候和告別上。但沒過多久,他交談時越來越多地說起英語,因此他們同時也開始談論更知心的話題。一天晚上,卡爾居然會第一次給舅舅朗誦了一首描寫火熱青春期的美國詩。在滿意之余,這首詩也使舅舅陷入嚴肅的沉思。當時,他倆站在卡爾房間的一扇窗前,舅舅望著窗外,天空的明亮已經逝去。他伴隨著對詩句的感受,緩慢而均勻地用手拍著節奏。而卡爾直直地站在他身旁,睜著出神的眼睛,使這首難以理會的詩句脫口而出。

卡爾英語說得越漂亮,舅舅就越高興把他介紹給自己的親朋好友。一旦有這樣的會面時,他總是安排那位英語教授一定要呆在卡爾近旁,以便應付萬一。卡爾最先認識的,是一位身材修長、唯唯諾諾的年輕人。一天上午,舅舅格外殷切地把這個人引到卡爾的房間里。很顯然,他是那許許多多在父母的眼里不爭氣的紈绔子弟之一。他所過的日子,哪怕是其中任意的一天,可叫平常人家看來,只能是目不忍睹望而興嘆。他似乎知道或預感到這些,好像要竭盡自己的力量來針鋒相對,因此他的嘴唇和眼睛周圍始終掛著幸福的微笑。這微笑好像針對著自己,針對著面對他的人,針對著這整個世界。

舅舅同這個叫馬克的年輕人商量好,讓卡爾早晨五點半一起去學習騎馬,無論是去馬術學校還是到野外都行,舅舅都是絕對贊同的。卡爾雖然開始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因為他畢竟還從來沒有騎過馬,心里也想著要先學一學騎馬。但舅舅和馬克一再勸說,而且把騎馬根本不看作是一種技藝,而只是一種純粹的消遣和健身,他最后還是答應了。這樣一來,他每天四點半就得從床上爬起來,這常常使他苦不堪言,他的注意力一整天都不得不繃得緊緊的,因為這會兒正是他最嗜睡的時候。但他一進浴室,心頭的抱怨頓時就煙消云散了。在浴盆的上方,縱橫排列著一個個的淋浴網眼——在家鄉,無論哪個同學,即使很富,也不會享有這樣的條件,而且只供一個人享用——卡爾舒展地躺在浴盆里,伸開兩臂,隨心所欲地讓網眼局部或全面地噴灑在身上。一會兒放溫水,一會兒放熱水,一會兒又放溫水,一會兒又放冷水。他躺在里面,猶如還在繼續享受睡意未盡的美夢一樣,特別喜歡合上眼皮,接納最后零零散散地滴落下來的幾滴水珠。這水珠濺在臉上后順著面頰流下來。

卡爾乘坐舅舅的高頂汽車到達馬術學校時,那位英語教授早已在等著他,而馬克則毫無例外地晚些時候來。但他盡可放心地晚來,因為只有他到了,真正的騎馬訓練才開始。當他一進去時,那些馬不就才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騰躍起來嗎?那馬鞭不就才啪啪地響在訓練場里嗎?那回廊上不就才突然出現一個個觀望者、馬夫、馬術學生或者其他什么人嗎?卡爾充分利用馬克到來之前的這段時間,做些哪怕只是最簡單的騎馬預備性練習。給他上這個課的先生身材修長,幾乎不用抬臂就可以夠到最高的馬背上。每次課不到一刻鐘。卡爾在這兒的學習成績并不出色,可他卻日積月累學會了英語里不少訴苦的話。在練習期間,他把這些話一古腦兒向他那位總是倚靠在同一門柱旁昏昏欲睡的英語教授發泄出去。然而,馬克一來,卡爾幾乎對騎馬的一切抱怨都停止了。那個身材修長的人被打發走了。不大一會兒,在這個依然半明半暗的大廳里,聽到的不過是奔馳的馬蹄聲,看到的不過是馬克揮動著手臂向卡爾下達命令。半個鐘頭后,這種如同美夢流去的娛樂結束了。馬克總是匆匆忙忙地向卡爾道別。他對卡爾的訓練特別滿意時,間或也會拍拍他的面頰,可一轉身就無影無蹤了。他急如星火,連跟卡爾一起走出門的時間都沒有。然后,卡爾拉著教授一道上了汽車。他們大多繞道回家上英語課,因為本來可以直接從馬術學校到舅舅家,但那條大街十分擁擠,要穿過那里,路上會浪費太多時間。另外,過了沒多久,終于不用那位英語教授陪同了。卡爾責備自己,煩勞這位困倦的人去馬術學校陪伴毫無用處。特別是他與馬克的英語溝通是非常簡單的,卡爾請舅舅別讓這位教授再徒勞了。舅舅幾經考慮,也答應了他的請求。

盡管卡爾經常請求舅舅要看看他的公司,但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舅舅才決定讓卡爾稍許見識一下。這是一個代購和運輸之類的公司。就卡爾所知,像這樣的公司,歐洲也許根本就沒有。這個公司類似于一個中間商,但它所經營的不是把商品從廠家中介到消費者或其他商人手里,而是充當了為大卡特爾提供所有商品和原料的經紀人,或者在它們之間周旋。因此,它是一個包采購、存儲、運輸和銷售于一體,經營范圍十分廣泛的公司。它始終必須不斷地跟客戶保持密切的電話和電報聯系。那電報廳可真不小,比他故鄉城里的電報局——卡爾借著一位相好同學的光參觀過——還要大。在電話廳里,放眼看去,電話間的門開開閉閉,讓人應接不暇;電話鈴的響聲使人神思迷惘。舅舅打開近前的一扇門,里面閃閃爍爍的燈光下坐著一位職員,他對任何開門的響聲都無動于衷,一條鋼帶夾在腦袋上,把那聽筒牢牢地壓在他的耳朵邊。他右臂擱在一張小桌上,似乎特別沉重,惟有抓著鉛筆的指頭在異常均勻和迅速地晃動著。他對著話筒說話非常簡捷,讓人往往甚至會覺得他也許要駁斥通話人什么,想問得明白點,但還沒等到他說出自己的意圖,他所聽到的某些話就迫使他垂下眼睛寫起來。他也不必講話,舅舅向卡爾悄悄解釋道,因為這個人所受理的報告同時還有另外兩個職員受理,然后進行比較,這樣就會盡可能地避免出現差錯。當卡爾和舅舅走出門的瞬間,有一位實習生匆匆閃了進去,很快拿著那張此時已寫滿東西的紙又出來了。大廳里來來往往的人穿梭不停,誰也不打招呼,因為打招呼被取消了,一個踩著前一個的步子,看著地板,想盡可能快地向前走,或者眼睛盯著拿在手里的文件,獵獲著其中的只言片語或數據。手里的文件在疾步中飄動。

“您真是干出了一番大事業!”卡爾在穿過公司的一條走廊時說道。要想把整個公司走一遍,哪怕只是走馬觀花似的看看每個地方,也得花好幾天的時間。

“你要知道,這一切都是我三十年前自己安排的。當時,我在港口區開了一個小公司,要是一天能卸五條船就算了不起了,我就會洋洋得意地回家去。今天我已經擁有這個港口的第三大庫房,當年的鋪子如今已變成了我的第六十五組打包工的餐廳和工具房。”

“這簡直是奇跡了!”卡爾說。

“一切都發展得很快。”舅舅說到這里中斷了談話。

有一天,卡爾像平常一樣正打算獨自去進餐,舅舅前來找他,要他馬上穿上黑禮服,同他一起去陪兩位業務伙伴進餐。當卡爾在旁屋更衣時,舅舅坐在寫字臺前,翻了翻他剛做完的英語作業,手掌拍在桌子上大聲喊道:“真是棒極了!”卡爾聽到這贊嘆聲,無疑穿得更舒心。可話說回來,他對自己的英語也確實滿有把握。

在舅舅的餐廳里,兩位身高體胖的先生起身打招呼。從席間的談話可以聽得出,一個叫格林,一個叫波隆德。從卡爾到達的那天晚上起,這餐廳就留在了他的記憶里。舅舅向來不喜歡隨便介紹任何熟人,而總是讓卡爾自己觀察、判別和獲取必要的或者有意思的東西。席間,他們一味談論的是業務上的事情,這對卡爾來說倒是一堂獲益匪淺的商用英語課。他們讓卡爾不聲不響地吃飯,似乎覺得他還是個孩子,首先得讓他確確實實地吃個夠才是。之后,格林先生向卡爾躬躬身,隨便問起他來美國的第一印象。顯而易見,他極力想說出明白易懂的英語。在四周一片鴉雀無聲中,卡爾瞥了舅舅幾眼,相當詳細地回答了所提的問題,并且企圖以一種頗有紐約味的講話方式表示謝意和博得歡心。當卡爾用到一種表達時,甚至三位先生都笑得不亦樂乎,卡爾擔心犯了一個失禮的錯誤。不,一點兒沒錯。波隆德先生告訴卡爾,他說得恰到好處。這位波隆德先生似乎對卡爾特別中意。當舅舅和格林先生又回到業務話題上時,波隆德先生讓卡爾把座椅挪到自己跟前,先詢問了他諸如姓名、出身和旅行的事,到了最后,為了讓卡爾歇息下來,他才一邊笑,一邊咳嗽,一邊急匆匆地談到他自己和他的女兒。他同女兒住在紐約郊區的一個鄉村別墅里,但他只在那里過夜。他是個銀行主,銀行的事把他整天拴在紐約。他馬上就十分熱情地邀請卡爾出來到這別墅里看看,像卡爾這樣一個初來乍到美國的人肯定也有間或換換紐約空氣的需求。卡爾立刻請求舅舅準許他接受這份邀請。舅舅似乎欣然同意了,但出乎卡爾和波隆德先生的預料,他沒有說出一個確切的日期,哪怕只是說考慮考慮也好。

就在第二天,卡爾被召到舅舅的一個辦公室,——舅舅單在這幢樓里就有十個辦公室。他看見舅舅和波隆德先生兩個人幾乎一聲不吭地躺在靠背椅上。“波隆德先生,”舅舅說,黃昏中,幾乎看不清他的面孔,“波隆德先生來接你去他莊園,我們昨天說好的。”“我不知道就在今天。”卡爾回答說,“要不我會做好準備的。”“如果你沒有預先準備的話,那我們也許最好推后再去拜訪,”舅舅說。“有什么好準備呢!”波隆德先生喊道。“年輕人說走就可以走。”“這倒不是因為他的緣故。”舅舅轉向客人說,“可他怎么說也得回他房間去,那不就要讓您等候嗎!”“我有足夠的時間等著,”波隆德先生說,“我把拖延的可能也考慮進去了,因此提前下了班。”“你看,”舅舅說,“你的拜訪現在帶來了多少麻煩。”“很抱歉,”卡爾說,“不過我馬上就來。”說畢他轉身就要走。“別太著急了,”波隆德先生說。“您沒給我帶來一絲一毫麻煩。相反,您的拜訪使我打心眼里高興。”“這樣會耽誤你明天的騎馬課,你同人家說好了嗎?”“沒有。”卡爾說,這翹首期待的拜訪開始變成了負擔,“我可是不知道……”“難道這樣你還想去嗎?”舅舅追問道。波隆德先生這個熱心人又出來幫腔了:“我們順路在馬術學校停一停,這事就迎刃而解了。”“說好說,”舅舅說,“可馬克真的會等著你的。”“他不會等我。”卡爾說,“但是他肯定會去的。”“是這樣嗎?”舅舅說,似乎卡爾的回答根本就不是什么理由。波隆德先生又一次說出了舉足輕重的話:“可克拉拉——她是波隆德先生的女兒——也在盼著他去,而且就是今天晚上,她該比馬克優先吧?”“當然啰,”舅舅說,“既然這樣,那你就快回房間去收拾吧。”他一邊說,一邊好像無意地在靠背椅的扶手上拍了幾下。卡爾已經到了門前,舅舅又攔住他問道:“你明天一早肯定要回來上英語課吧?”“可是!”波隆德先生喊道,吃驚地將他那肥碩的身子盡可能從靠背椅上扭轉過去。“難道不允許他起碼明天在外面呆一天嗎?后天一大早我就送他回來。”“這個無論如何都不行,”舅舅回答道,“我可不能讓他這樣荒廢了學業。等他將來步入了正規的職業生活后,我將非常樂意他有更多的時間接受這種熱情和榮幸的邀請。”“說得多么前言不搭后語!”卡爾心里嘀咕著,波隆德先生感到很掃興。“但是說實在的,就為了一個晚上,這幾乎是不值得的。”“這也是我的意思。”舅舅說。“人們應該獲取他該得到的東西。”波隆德先生說著又笑了起來。“那就這樣吧,我等著。”他大聲告訴卡爾說。舅舅再也沒有吱聲,卡爾急匆匆地走開了。當卡爾收拾好行裝回來時,看見辦公室里只有波隆德先生一個人,舅舅已經走了。波隆德先生十分欣喜地握著卡爾的雙手,仿佛他要竭盡全力證實卡爾現在真的一塊去。卡爾急得依然渾身發熱,也握起波隆德先生的手,很高興能夠去郊游。“舅舅是不是為我去的事生氣了?”“不是的!這一切他也不會那么當真的。他倒是心里掛念著你的學習。”“他親口跟您說過,他不會把以前的事那么當真?”“噢,沒錯。”波隆德先生故意拉長嗓門,借以表明他不會說謊。“奇怪的是,他那么不愿意讓我去拜訪您,何況您還是他的朋友呢。”波隆德先生也無法說得清是怎么回事,盡管他沒有公開坦白。當他們乘坐波隆德先生的汽車穿過溫暖的夜幕時,兩人雖說馬上就談起了其他話題,但這件事依然久久地縈繞在他們的心頭。

他們緊挨在一起坐著。波隆德先生說話時一直握著卡爾的手。卡爾很想多聽一聽有關克拉拉小姐的事,仿佛他耐不住這長時間的行車,借著這些講述能在心里早些到達那里。卡爾還從來沒有在晚上乘車光顧過紐約的大街小巷。他們穿過人行道和車道,不時地變換著方向,猶如行駛在追逐喧囂的旋風里。這喧囂不像是人為的,而像是一種陌生的自然力。盡管如此,卡爾還是一邊試圖仔細聆聽波隆德先生的講話,一邊又癡迷地留心注視著那黑坎肩。坎肩上橫掛著一條金項鏈,一動不動。在一條條的街道上,去看戲的人一個個掩飾不住生怕遲到的樣子,不是疾步飛奔著,就是乘坐著風馳電掣般的汽車擁向劇場。他們從那些街道里駛出來,穿過過渡地帶來到城郊。他們的車子一再被那些騎著馬的警察引向小道,因為大街被正在罷工游行的鋼鐵工人堵塞了,只有非經不可的車輛才允許從交叉路口駛過。他們的車子從一條條昏暗的、回聲沉悶的巷子一出來,便橫穿過一條猶如廣場似的大街。沿著這條街兩旁,呈現出誰也望不到邊的景象:人行道上緩緩流動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他們齊聲歌唱著,節奏猶如一個聲音發出的。但是,在未被堵塞的車道上,映入眼簾的時而是騎馬流動的警察,時而是扛著旗子的旗手,時而是橫掛在街上的標語,時而是被工人同事和傳令人團團圍著的工人領袖,時而又是未來得及逃去的電車,它們現在空停在道上,黑洞洞的樣子,而司機和售票員則坐在車臺上。三三兩兩好奇的人群站在離游行示威者很遠的地方,盡管他們不知道這場事件的原委,但也不肯離去。然而,卡爾高興地偎依在波隆德先生摟著他的手臂里,想到自己馬上就會走進一家燈火通明、四周用墻圍起來、而且有狗守護的莊園里,成為一位受歡迎的客人,不禁喜上心頭。盡管卡爾由于昏昏欲睡已不能把波隆德先生所說的一切完整無誤地或者至少連貫地串起來,但他還是不時地振作起精神,揩一揩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想看看波隆德先生是否注意到他的睡意;他無論如何要弄個明白,免得讓他看出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康定县| 怀来县| 独山县| 西盟| 嵊州市| 高淳县| 玉田县| 赤峰市| 石林| 剑河县| 句容市| 尉犁县| 济南市| 哈尔滨市| 府谷县| 保靖县| 鹤庆县| 日土县| 敖汉旗| 航空| 盱眙县| 美姑县| 隆昌县| 惠水县| 南丹县| 道孚县| 奈曼旗| 九寨沟县| 嘉鱼县| 佳木斯市| 台东县| 都江堰市| 西峡县| 台南市| 广州市| 镇安县| 大余县| 高阳县| 荥阳市| 札达县| 大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