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夫卡小說全集(全3卷)
- 卡夫卡
- 17501字
- 2020-05-26 09:30:46
四 去往拉姆西斯的路上
卡爾小走了一程后,來到一家小客店。這里原是紐約馬車驛道的最后一個小驛站,因此通常很少用來過夜。卡爾要了最便宜的床位。他覺得,從現在起就得節省著用錢。店主滿足了他的要求,揮了揮手示意讓他上樓去,仿佛卡爾就是這兒的店員。上了樓,接待他的是一位披頭散發上了年紀的女人。她被從睡夢中吵醒,一臉氣呼呼的樣子,幾乎聽也不聽卡爾說什么,一個勁嘟嘟噥噥地提醒他腳步放輕點。她把卡爾領到一間屋子里,噓噓示意他別吱聲,隨之便拉上了門。
屋子里一團漆黑,卡爾一時弄不明白,是因為窗簾放下來了呢,還是這屋里根本就沒有窗戶。他終于發現了一個遮掩著的小窗口。他拉開簾子,有幾絲光亮從外面透了進來。這屋里有兩張床,但上面已經躺著人。卡爾看見兩個年輕人在呼呼大睡。看他們那樣子,他一下子難以放下心來,因為他們沒有什么理由穿著衣服睡覺,其中一個甚至連靴子也沒脫。
就在卡爾拉開簾子的瞬間,其中一個酣睡的年輕人微微抬起胳膊和腿,看到那副架勢,卡爾竟不顧自己的惶恐不安,忍不住暗暗笑了起來。
他很快就意識到,即使撇開這里沒有其他睡覺的地方不說,他也不能只顧著去睡覺,而使他剛剛失而復得的箱子和隨身帶的錢再遭厄運。可離開這里吧,他也不愿意;他沒有膽量從那女人和店主身旁溜過去,馬上又離開這家客店。再說,這里也許要比在大街上安全些。當然,讓人感到異乎尋常的是,借著昏暗的光亮,整個屋子里連一件行李也看不到。不過這兩個年輕人也許而且完全可能是客店的伙計,他們過會兒就要起來伺候客人,所以才和衣睡覺。這樣說來,跟他們睡在一起固然不怎么體面,但也更少些擔心。不管怎樣,只要還有一絲疑慮沒有排除,他千萬不可躺下去睡大覺。
一張床前的下方放著一支蠟燭和火柴,卡爾躡手躡腳地取了過來。他無所顧慮地點起了蠟燭,因為按店主的安排,這屋子同樣屬于他,就像屬于他們倆一樣。況且他們已經享用了半個良宵,并占著兩張床,和他相比,他們夠占便宜了。另外,他在來回走動和收拾行李時小心翼翼,極力不去吵醒他們。
他首先想打開箱子看看,清點一下他的東西。可那些東西他已經模模糊糊地記不清了,最值錢的東西恐怕早已無影無蹤了。只要是經過舒巴爾的手,你就別再指望完好無損地得到它。不用說,他會從舅舅手里得到一筆可觀的小費,但同時又會在少了某些物品時制造種種借口,把罪責推卸到原來照看箱子的布特鮑姆先生身上。
卡爾把箱子打開一看,立刻吃了一驚。一路上,他花去了多少時間把箱子整了一遍又一遍,可現在,一切都亂七八糟地給塞在里面,箱鎖剛一開啟,箱蓋就自動彈了開來。然而,卡爾很快就高興地看到,箱子里的凌亂只是因為人家后來把他在旅途中穿在身上的那套西裝一并塞了進去。當時裝箱時,他當然沒有考慮過給它留出位子來。東西一件也沒少:不僅護照,而且從家里帶來的錢依舊安然無恙地裝在上衣的暗兜里。如果卡爾把這錢和隨身帶的錢加在一起,也足夠應付眼下這陣子的生活了。那些他抵達美國時穿在身上的衣服也在箱子里,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整整。卡爾立刻把表和錢放進這安全可靠的暗兜里。惟一讓他感到懊喪的是,那包威羅納色拉米香腸還放在箱子里,串得滿箱子都是它的氣味。如果不想個什么法子除掉的話,卡爾往后幾個月就免不了要帶著這種氣味四處游蕩。
他翻騰著放在箱底的幾樣東西:一本袖珍圣經,還有信紙和父母的照片。這時,他頭上戴的那頂帽子掉到了箱子里。在它那固有的環境里,卡爾一下子就看出,這是他自己的帽子,是媽媽送給他旅行用的。但出于小心,他在船上沒有戴過這頂帽子。他知道,在美國,人們一般戴便帽而不戴禮帽,所以在到達美國之前,他一直沒舍得戴。于是,格林先生自然就利用這頂帽子來戲弄卡爾,自得其樂了。莫非是舅舅讓他這樣做的?卡爾無意而憤怒地抓住箱蓋,啪的一聲把它合上了。
這下可糟啦,兩個酣睡的人被吵醒了。先是一個伸開四肢打著呵欠,另一個也立刻跟上了。這時候,箱子里的東西幾乎全都攤在桌子上,如果這兩個人是小偷的話,他們只需走過來隨意拿了。卡爾舉著蠟燭走到床邊向他們解釋說,自己在這兒享有什么樣的權利。他這樣做不僅是為了先發制人,而且也是為了馬上弄清情況。這兩個人好像對卡爾的解釋一點兒也不在乎,他們依然是那般睡眼蒙眬的樣子,懶得張口說話,只是木然地盯著他。他們倆都很年輕,但艱辛的工作或困苦使他們臉上的骨頭過早地凸了出來,不修不剪的胡子亂糟糟的吊在下巴上,久久沒有理過的頭發亂蓬蓬地披在頭上。他們此刻還蒙蒙眬眬地沒有醒過來,不停地用手指節骨揉壓著那深陷的眼睛。
卡爾不想錯過他們還處于迷迷糊糊的時刻,趁機說道:“我叫卡爾·羅斯曼,是德國人。既然我們同住一間屋子,那就請二位也告訴我尊姓大名和國別。我再聲明一下,我沒有要張床鋪的意思,我來得這么晚,況且也不打算睡覺。另外,你們可別介意我這身漂亮的衣服,我窮得叮當響,無可指望了。”
那個穿著靴子睡覺的矮個子動著手臂、腿腳和面部表情,示意他對這一切絲毫不感興趣,現在也根本不是這樣談話的時候,隨之馬上又躺下去睡了。另一位是個膚色黝黑的漢子,也跟著躺下去了。但他在臨入睡前,懶洋洋地伸開手指著說:“這位叫羅賓遜,是愛爾蘭人,我叫德拉馬舍,是法國人,現在請安靜。”他一說完這話,就一口氣吹滅了卡爾手里的蠟燭,倒在枕頭上睡了。
“這么說危險暫時排除了。”卡爾自言自語地回到桌前。如果他們的昏昏欲睡不是假裝的話,那一切都會順利的。只是那個愛爾蘭人叫他心里七上八下。卡爾不再記得清了,在家時,他不知在哪本書里看到過,在美國應該時時提防那幫愛爾蘭人。可愛爾蘭人到底有多危險呢?呆在舅舅那里期間,他自然本該有得天獨厚的良機問個水落石出,但卻完完全全錯過了,因為他以為永遠會得到很好的照料。于是,他想至少借重新點燃的燭光把這個愛爾蘭人看得仔細些。這時他發現,恰恰這個愛爾蘭人看上去要比那個法國人還要讓人好忍受些。卡爾從幾步遠的地方踮起腳看到,這人的面頰上還留著曾經圓潤豐滿的痕跡,睡夢中滿面笑容,可親可愛。
盡管這樣,卡爾還是打定主意不睡覺。他坐到屋里僅有的一把靠背椅上,暫且不去打理箱子,他還有一整夜的時間可以用來收拾它。他隨便翻了翻那本圣經,也沒有要讀的意思。然后,他拿起父母的照片端詳著:矮小的父親直挺挺地站著,而在他的前面,母親稍微陷進去似的坐在一把圈椅里。父親一只手扶著椅背,另一只手握成拳放在一本打開的插圖書上。這本書擺在位于他身邊一張不太結實的小裝飾桌上。另外還有一張卡爾同父母合影的照片,上面一邊是卡爾按照攝影師的吩咐必須看著那照相機,另一邊是父親和母親都嚴厲地盯著他。但這張照片家里沒有給他帶到旅途上。
于是他越發仔仔細細地端詳著面前的這一張。他試圖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捕捉父親的目光。然而,盡管他變換著各種各樣的燭光方向看來看去,父親怎么也不愿意活生生地顯現出來,他那濃密而直立的胡須根本不像他實際的樣子。這不是一張成功的照片。相反,母親卻照得要好些,看她那走了樣的嘴,仿佛有人施加給了她什么痛苦,使她不得不強扮個笑臉。卡爾覺得,好像無論誰看這張照片,都必定會有這樣的感受。但轉瞬間他又覺得,這種感受的清晰性過分強烈了,幾乎荒謬不堪。人們怎能從一張照片上就會對照片里的人那潛藏深處的情感如此強烈地獲得不可辯駁的確信呢?他的目光從照片上移開了一會兒。當他把目光再投回到照片上時,看見媽媽的手垂在圈椅的最前邊,近得讓人都吻得著。他心里思忖著,給父母親寫封信好不好呢?在漢堡時,他們倆確確實實向他這樣要求過,而且父親最后說得非常嚴肅。那是在一個可怕的夜晚,媽媽倚在窗前向他宣布了這次美國之行。不言而喻,他當時就起過誓,永遠不給父母寫信,絕無反悔。然而,眼下在這新環境中,那樣出自一個涉世不深的孩子口中的誓言頂什么用呢?就好像他當時也可以發誓他到美國兩個月以后就會成為美國國民軍的將軍一樣。而事實上,他卻同兩個流浪漢擠在紐約附近一家客店的閣樓里。除此以外,他必須承認,這兒確實是他的歸宿。想到這里,他露出微笑審視著父母的面孔,好像可以從中看出,他們是否還在盼望著兒子能捎個信回來。
他這樣看著看著,很快就覺得自己實在累得支持不住了,難以熬過這不眠之夜。照片從他手里落到了桌上。然后,他把臉貼在照片上,一股清涼滋潤著他的面頰,于是他懷著愜意的感受進入了夢鄉。
清晨,他被腋窩里一陣刺癢弄醒了。這是那個法國人在有意搗蛋。但那個愛爾蘭人也已站在卡爾的桌前。這兩個人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卡爾,一點也不比卡爾昨夜面對他們時的神情有什么兩樣。卡爾并不奇怪他們起床時沒將他吵醒。想必他們不是出于惡意才格外輕手輕腳,只是他睡得很沉罷了。再說他們穿衣,顯然還有洗漱,都沒費什么事。
于是,他們正經八百地相互問候,顯得客客氣氣的樣子。卡爾得知,這兩個人都是鉗工,在紐約好久找不到工作,因此幾乎到了窮困潦倒的地步。為了證實他們的艱難困苦,羅賓遜解開自己的上衣,讓卡爾看看里面連襯衫都沒有,這當然也可以從那連在上衣后邊的、松松垮垮的衣領上看得出來。他們打算步行去距紐約兩天路程的小城市布特弗德。據說在那兒可以找到工作。他們不反對卡爾一起去,而且向他許了兩個愿:第一,他們會時不時幫他提提箱子;第二,一旦他們自己找到了工作,就給他弄個學徒干。只要那里有事可做,一切都好辦。還沒等卡爾同意,他們已經友好地勸他脫下這身漂亮的衣服,說是無論他找什么工作,它都會礙事的。恰恰在這個客店里,就有把它脫手的好機會,那個女招待就是干服裝交易的。卡爾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他們見他猶猶豫豫的樣子,便一起湊上前去,替他把衣服剝了下來,拿著就跑出去了。卡爾一個人被撇在屋里,依然有點睡意蒙眬。當他慢慢地穿起那件舊旅行裝時,他暗暗責備自己不該賣掉那套衣服;它也許會影響到卡爾找一個學徒的差事,但在求一份更體面的工作時當會派上用場的。于是他拉開門要把那兩個人叫回來,不料卻跟他們正好撞了個滿懷。他們把變賣來的半個美元扔到桌子上,露出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這讓誰能相信他們在這樁買賣中不會撈到好處,而且是一大筆令人憤怒的好處呢?
卡爾還來不及說出自己對這事的看法,那個女招待就闖了進來,完全像昨晚那般睡眼惺忪的樣子,急著要把這三個人都往過道上趕,說是必須收拾好房子給新來的客人住。要說她這樣做純粹出于惡意,當然也談不上。正想去收拾箱子的卡爾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那女人兩手抓起他的東西,使勁地直往箱子里扔,好像那是些非要給整得乖乖不可的動物似的。這兩個鉗工雖然圍著她轉來轉去,一會兒扯扯她的裙子,一會兒又拍拍她的背,但他們要是有心幫助卡爾的話,事情完全不至于弄到這等地步。這女人一合上箱子就把提手塞到卡爾手里,甩開兩個鉗工,趕著他們三個,并且威脅著說,如果他們不順從的話,那就別指望喝上咖啡了。很明顯,這女人肯定全忘了,卡爾從開始就跟這兩個鉗工不是一路人。她把他們當成是一伙的了。誠然,他們把卡爾的衣服賣給了她,這就表明了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起的。
他們在過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好久,尤其是那個法國人,他挽著卡爾的胳膊,嘴上叫罵個不停,揚言只要店主敢來冒犯,就把他打翻在地,讓他嘗嘗拳頭的厲害。看他一個勁摩拳擦掌的架勢,好像隨時準備好了要打架似的。終于,來了一個滿臉稚氣的矮個子年輕人。當他把咖啡壺遞給那個法國人時,他不得不踮起腳尖。可惜只有一個壺,也沒法讓這小子明白還需要拿杯子來。這樣只好一個喝著,其他兩個站在他的面前眼巴巴地等著。卡爾一看就不想喝了,但又不愿意傷害他們,于是輪到他喝的時候,他便把咖啡壺放在嘴邊,一口也不去喝。
愛爾蘭人喝畢咖啡,將壺往石板地上一扔,權且當作辭行。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客店,踏進清晨那泛黃的濃霧里。一路上,他們默默不語,并排走在公路邊上;卡爾自己還要提著箱子,看來不去求一求,他們是不會替他扛箱子的。濃霧中,不時地飛出一輛輛的汽車。一有超大型的車輛駛過,他們三個便不約而同地扭頭去看;它們的式樣是那樣的引人注目,它們的閃現又是那樣的短暫,連車里有沒有坐人都來不及去留意。他們走了一陣子,路上開始出現往紐約運送食品的馬車隊,五輛一排,占滿了整個路面,浩浩蕩蕩接連不斷地駛過去,難得給人橫穿馬路的空兒。這條公路不時開闊得像一個廣場,中央有一個崗樓似的高臺,一個警察在上面走來走去,察看著四面八方的情況,用一根棒子井然有序地指揮著主干道上以及從支線匯流到這兒的交通車輛。然后,它們便不受監督地駛去,直到下一個十字廣場和下一個警察,但那些默不作聲全神貫注的車夫和司機卻自覺自愿地維持著行車的秩序。最讓卡爾感到驚奇的,是那無邊無際的寧靜。如果不是那無憂無慮的、供人屠宰的牲畜時而發出嘶叫聲,也許能聽到的只是這馬蹄的嗒嗒聲和汽車防滑輪胎風馳電掣般的呼嘯聲。但車輛行駛的速度并不總是一成不變。當川流不息的車輛從橫街上擁擠到某個十字廣場上時,主道上的車輛就不得不大大地放慢速度,頓時排成一列列的長隊,只能一步一步地爬行。可片刻間,又是一輛追著一輛風馳電掣般地穿過去,而轉眼間又全部緩慢下來,就像共同受到一個制動器控制似的。無論車輛怎么行駛,公路上沒有揚起一點兒灰塵,一切都在清新的空氣里流動。路上見不到行人。這兒不像在卡爾的故鄉,也看不到四處去趕集的單幫女商販。然而,在不時開過去的一輛輛大平板汽車上,大都站著二十來個背著背簍的婦女。她們伸長脖子,注視著前面的交通,急切地盼望著快些趕路。這也許就是這兒的女商販吧。同時,還可以看到在類似的汽車上,一個個男人手插在褲兜里蕩來蕩去,這些車上打著各式各樣的廣告。卡爾讀著其中一輛車上的廣告:“雅各布搬運公司招收碼頭工。”那輛車正好十分緩慢地行駛著,一個站在車腳踏板上的矮個子男人彎著身子,十分熱心地邀請這三個流浪漢上車。卡爾立刻躲到鉗工身后,好像舅舅就坐在這輛車上會看見他似的。他很高興,這兩個人也拒絕上車去,盡管他們扮出那副不屑一顧的傲慢神態多少使他心里不是滋味。他們絕對不要以為,他們有什么了不起,竟不屑去為舅舅干事。當然,他不會直截了當地把話明說出來,但立刻就暗示他們留個心。隨之,德拉馬舍叫他別在自己不懂的事上自以為是地瞎攪和,說這種招人的方式是坑害人的騙局,雅各布公司在整個合眾國都臭名遠揚了。卡爾沒有答話,但他從現在起更多地靠向愛爾蘭人,并請他幫著提一會兒箱子。在卡爾的再三請求下,他才勉強接過了手。他提著箱子,一個勁不停地抱怨著太重。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心想著減去箱子里那包在客店里準已讓他垂涎三尺的香腸。卡爾只好打開箱子把香腸取出來。法國人隨手接過香腸,用匕首似的刀子切開來,幾乎只管往自己嘴里填。羅賓遜偶爾只能得到一片。而卡爾卻一片也得不到,好像他預先已經吃過了自己那份。卡爾不愿意眼巴巴地看著人家將箱子扔在公路上,只好把它又提在手里。討一片香腸吃吧,他覺得太寒磣了;不理睬吧,他卻怒火中燒。
濃霧漸漸消失了。遠方,巍巍的群山閃爍著奪目的光彩,重巒起伏地蜿蜒到更遠的霞霧之中。公路兩側,一座座熏得黑乎乎的大工廠矗立在空曠的原野上;一片片延伸到工廠四周的田野顯得荒蕪不堪;一幢幢毫無選擇地建造在其間的簡陋公寓顯得零零散散,許許多多的窗戶伴隨著各種各樣的運動和照射抖抖顫顫。只見在那狹小簡易的涼臺上,婦女和孩子在忙碌著什么。她們周圍晾曬的床單衣物在晨風中飄動或者鼓得高高的。她們的身影時隱時現。目光從房屋移去,看見云雀在天空中高高飛翔,燕子擦著開車人的頭頂掠過。
這許許多多的景象不禁使卡爾思念起了家鄉。離開紐約去內地,他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紐約瀕臨大海,什么時候想回家就可以走。于是他停住腳步,對著兩個同伴說,他還是想留在紐約。德拉馬舍敦促他繼續趕路,他不但不聽,還說他總歸還有自己拿自己主意的權利吧。愛爾蘭人不得不先調停說,布特弗德要比紐約美得多。卡爾執意不肯動,這兩個人死死地纏著要他繼續走下去。他暗暗告訴自己,到一個不那么容易有機會回故鄉的地方去,這對他也許要好些。到了那里,他肯定會更好地工作,更快些上進,因為那里不會有讓他想入非非的事兒妨礙他。要不是他給自己說了這番話,他依然不會邁步的。
于是,現在卻成了卡爾牽著這兩個人一起走。他們一見卡爾熱情很高,簡直喜出望外,不用他請便主動輪換著提箱子。卡爾心里很納悶,他到底憑什么引起了他們這么大的興致呢。他們來到了一塊丘陵地。當他們不時地停住腳步回頭望去時,紐約城和紐約港的全景越來越開闊地展現在他們的眼前。那座連接紐約和波士頓的大橋柔弱地掛在哈德孫河上。如果你瞇起眼睛,便覺得它好像在顫動。橋上似乎沒有車輛行駛,橋下繃著一條平靜的水帶。矗立在這兩座巨大的城市里的一切都顯得空虛和無用。那大大小小的房子幾乎沒有什么區別。在那看不見的街道深處,生活大概以自己的方式在繼續著。但在它們的上方,能看到的不過是一層薄薄的煙霧,雖然漂浮在那里一動不動,但似乎可以輕而易舉地驅散開來。甚至連那世界最大的港口里,寧靜也降臨了。人們只是偶然相信——準是同時想起了從近處觀看港口時的情景——看見一條船緩緩地向前推進一段,但也不可能目送多久,它很快就逃出視野,再也找不見了。
然而,德拉馬舍和羅賓遜顯然看見的要多得多,他們一會兒指指左邊,一會兒指指右邊,揮舞著手臂指向一個個他們都叫得出名字的廣場和公園。他們無法理解,卡爾在紐約呆了兩個多月,居然除了一條街外,幾乎沒有到過任何別的地方。于是他們向卡爾許愿,等他們在布特弗德掙夠了錢,就帶他一起到紐約去,叫他看看所有值得一看的地方,特別是去嘗嘗那些極樂世界的滋味。緊接著,羅賓遜放開喉嚨唱起一首歌,德拉馬舍打著拍子。卡爾聽得出,這是來自他故鄉的一段輕歌劇曲子,現在聽到有人用英文來唱這首曲子,他覺得比在家鄉聽到的時候動聽多了。于是他們三人湊起了一臺小合唱,只是下面那座據說借著這首曲子來享樂的城市似乎對此卻一無所知。
有一次,卡爾問起雅各布搬運公司在什么地方,他們立刻不約而同地伸出食指指去,也許指向同一個地方,也許指向相當遙遠的地方。然后,當他們繼續走去時,卡爾又問,他們最快什么時候能掙夠了錢回紐約。德拉馬舍回答說,有一個月的時間就足夠了,因為布特弗德缺少勞工,工錢又高。當然大家都要把錢存到一個共同的戶頭上,這樣他們作為同事之間的收入差別就會得到均衡。卡爾當學徒自然比熟練工掙得少些,但他對這共同的戶頭并不感興趣。另外羅賓遜還說道,如果在布特弗德找不到事干的話,他們也只好繼續流浪下去,或者找個什么地方當農工,或者也許去加利福尼亞淘金。從羅賓遜津津有味的詳細描述里看得出,淘金是他夢寐以求的計劃。“您現在想去淘金,當初為什么當了鉗工呢?”卡爾問道,很不情愿聽他空談這種不著邊際、毫無把握的旅行。“我為什么當了鉗工?”羅賓遜說,“不就是為了讓我母親的兒子討一碗飯吃,還能因為別的什么呢?淘金則可以賺大把大把的錢。”“以前是這樣,”德拉馬舍說。“現在依然如此,”羅賓遜說,接著講了許多靠淘金發了財的熟人,說他們還在那兒,當然用不著自己再去動手了。但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他們會幫助他發財的,不用說也少不了幫他的同事。“到了布特弗德,我們好歹會爭取到事干的。”德拉馬舍這樣說出了卡爾的心里話。但從他的談吐里也讓人看不到什么希望。
這一天,他們僅僅在一家客店里歇息了一次。在客店前的露天里,他們坐在一張卡爾覺得是鐵制的桌子旁,吃著半生不熟的肉,刀叉已經派不上什么用場,只好用手撕著吃。桌上擺著一種圓筒形面包,每個面包上面都插著一把長刀子。配給這頓飯的是一種黑乎乎的飲料,喝在喉嚨里火辣辣的。但德拉馬舍和羅賓遜喝得很起勁,他們為著實現各種各樣的愿望而頻頻舉杯相碰,兩個杯子在空中一陣一陣地碰來碰去。周圍桌旁坐著身上濺滿石灰漿的工人,個個都喝著同樣的飲料。成群結隊的汽車從旁邊駛過去,揚起一團團的塵煙,彌漫到桌子的上空。大張的報紙傳來傳去,人們激烈地談論著建筑工人的罷工,也不斷地提到馬克這個名字。卡爾湊上去詢問了一下,知道那是他所熟悉的馬克的父親,是紐約最大的建筑企業主。這次罷工使他遭到數百萬的損失,或許還要威脅到他的經營地位。這流言蜚語出自于一群道聽途說幸災樂禍的人之口,卡爾一句也不相信。
另外,這頓飯卡爾吃得沒有一點味道,也是因為他揣摩不透這飯錢是怎么個付法。按道理當然應該是各付各的賬,但不管是德拉馬舍還是羅賓遜,他們都借著機會說,他們剩下的錢一分不留地交了昨晚的房費。在他們身上也看不到有手表、戒指或者其他可以變賣的東西。卡爾也不能當面說穿他們變賣他的衣服時撈了些錢,那樣做他們臉面上會很難堪,因此也可能跟他們永遠分手。但奇怪的是,他們倆非但對付賬的事沒有一絲一毫的憂慮,反而那樣興致勃勃,一個勁地試圖跟那個女招待套近乎。女招待邁著沉重的步子,自鳴得意地在桌子間穿來穿去。她的頭發從兩側蓬松地掠在額頭和面頰上,她不時地用手插在下面把它拂回去。最后,當他們也許期待著聽她說出第一句溫情的話時,她走到桌前,雙手放在上面問道:“誰付賬?”只見德拉馬舍和羅賓遜一齊飛快地指向卡爾,簡直快得出人意料。卡爾對此并不感到驚奇,他早就料到了。在他看來,同伴讓他為幾樣小吃付賬,這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況且他也希望從他們那兒得到好處。要是這事先說好了,不就做得更體面些嗎?卡爾惟獨感到為難的是,他得現從暗兜里掏出飯錢來。他本來打算,暫時先這樣跟同伴湊合在一起就是了,不到萬不得已,這錢是不能拿出來用的。他擁有這筆錢,首先是隱瞞著這筆錢,與同伴相比,他就贏得了優勢。但這錢一亮出來,這種優勢便會被抵消掉。這兩個人從小就生活在美國,對謀生有足夠的見識和經驗,他們終歸也不習慣過優于他們目前境況的生活。不管怎么說,卡爾先前因考慮到自己的錢所產生的這些打算不能受到這次付款的妨礙,他畢竟不會吝惜那二十五美分,干脆拿出來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放到桌子上,說明這是他惟一的財產,決心奉獻給他們共同前往布特弗德的旅程。這個數目完全足夠應付這趟徒步旅行了。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的零錢。再說這錢和折疊起來的紙幣都深藏在暗兜里,如果把暗兜里的東西全倒在桌子上來找的話,倒也容易不過。可是,他完全沒有必要讓同伴知道這個暗兜。值得慶幸的是,此時此刻,這兩個同伴依然對那個女招待很感興趣,并不在意卡爾怎樣來湊錢付賬。德拉馬舍借口買單,將女招待誘騙到自己和羅賓遜之間,兩人死皮賴臉地跟她纏來磨去,女招待只好用手捂在這個或那個的臉上將他們一一推開。這其間,卡爾則心急火燎地在桌子底下湊著錢,他一只手在暗兜里不停地搜尋著,把一枚一枚的硬幣掏出來湊在另一只手上。雖然他對美國錢還不怎么熟悉,但最后看硬幣的數量,覺得至少湊起了足夠的數目,便順手把錢放到桌上。硬幣的響聲頓時打斷了那戲謔的糾纏。然而,擺在桌上的硬幣幾乎是整整一塊錢,這使卡爾十分懊惱,也使同伴們感到驚奇。拿這些錢足夠舒舒服服地乘火車去布特弗德了。盡管沒有人問起卡爾為什么先前一點也沒提起過,他自己卻陷入了尷尬的境地。付完飯費后,他慢騰騰地收拾起桌上的錢,德拉馬舍趁機又從他手里拿走一枚硬幣,要給女招待當小費。他摟住女招待,將她緊緊地抱在自己懷里,然后好從另一邊把錢遞給她。
他們又繼續前進了。途中,德拉馬舍和羅賓遜沒有提起錢的事,卡爾因此打心里感激他們。一時間,他甚至想到把自己的全部財產統統告訴他們,然而他沒有這樣做,因為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傍晚,他們來到了一片土地肥沃的鄉間。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連綿起伏的丘陵地上泛著初春的綠色。公路環繞著富貴的莊園。他們在那金色的花園柵欄之間行走了幾個鐘頭,一次次穿過那條潺潺流水的小河,又一次次聽見火車從頭頂上方橫空飛跨的高架橋上隆隆駛過。
太陽就要從遠處森林那筆直的邊緣上落下去。這時,他們來到一個山坡上,隨身倒在一片小樹林中的草叢里,想解一解這旅途的疲勞。德拉馬舍和羅賓遜痛痛快快地伸開四肢躺在那里,卡爾則坐得直直的,俯視著那條從幾米深的低處穿過的公路。像整個白天一樣,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穿梭不停地行駛著,仿佛它們始終以嚴格的輛數被從一個遠方發送出來,而在另一個遠方又期待著同樣的輛數到來。從一大早起,卡爾整個白天里沒有看見一輛汽車停下,沒有看見一個客人下車。
這時,羅賓遜提議今天就在這兒過夜,因為大家都夠累的了,這樣他們明天就可以早點上路。天黑之前,他們畢竟難以找到一家便宜而且順道的客店過夜。德拉馬舍表示同意,惟獨卡爾覺得有責任表明,他有足夠的錢,甚至可以管得起大家在飯店里過夜。德拉馬舍說,這錢他們還會派上用場的,卡爾只管把錢保管好就行了。德拉馬舍絲毫也不掩飾他已經在打卡爾的錢的主意了。羅賓遜看到自己的第一個建議被采納,便繼續解釋道,為了讓大家明天有氣力趕路,他們今晚睡覺前可一定要飽餐一頓,而且得有個人去飯店里為大家把這頓飯買回來,就是公路邊上離這兒最近的、上面打著“西方飯店”霓虹燈招牌的那一家。卡爾在他們中年齡最小,見沒有人吭聲,便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個差事。他接到要買熏板肉、面包和啤酒的吩咐后,便朝著那家飯店走去。
這兒附近肯定有個大城市,因為卡爾一走進這家飯店的第一個廳,就發現里面熙熙攘攘擠滿了人。便餐柜臺順著縱一道橫兩道的墻邊排列著,許多齊胸系著白圍裙的招待在柜臺旁穿梭似的忙來忙去,依然不能使那些急不可待的客人滿意。這兒或那兒的座位上不斷地傳來叫罵聲和拳頭捶擊著桌子的響聲。沒有人留意卡爾。大廳里連個招待也沒有,客人們坐在有三個人就擠得滿滿的小桌旁,自己到便餐柜臺上取來喜歡吃的一切。每個小桌上都放著一個裝著醬油、醋或者類似調料的大瓶子,用餐前,所有從柜臺上取來的飯菜都一一地澆上瓶子里的東西。卡爾要買一大堆東西,如果他先要去便餐柜臺跟前的話,勢必會造成亂上加亂,而且必須從許多桌子之間擠過去,就是再小心翼翼,也免不了碰到其他客人。然而,這些客人像是麻木不仁地容忍著一切,即使卡爾有一次險些把桌子撞翻了,他們依然無動于衷。當然,卡爾同樣是被一個客人擠得撞到那桌子上的。他雖然當即向在座的人表示道歉,但他們顯然不明白他說了些什么。另外,別人沖他大喊些什么,他也一點都聽不懂。
他好不容易才在便餐柜臺跟前找到一個容身的位子,但鄰座的客人將胳膊肘支在桌上,久久地擋住他的視線。在這里,似乎司空見慣的是,人們總愛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把拳頭頂在太陽穴上。卡爾不禁想起,他的拉丁語教授克魯姆帕克博士恰恰非常討厭這種行為;他總是悄然無聲地突然走過去,出人意料地亮出直尺,狠狠地猛擊一下,讓胳膊肘老老實實地從桌上收回去。
卡爾被擠得緊貼在柜臺邊上站著,因為他剛一排上隊,身后就又支起了一張桌子。卡爾跟人說話時身子向后一靠,坐在這桌旁的客人中就有一位用大禮帽頂一頂他的背。此時此刻,他幾乎沒有可能從招待手里得到吃的,甚至在鄰座那兩個大腹便便的人心滿意足地離去后,也不會有什么指望。好幾次,卡爾從桌上伸過手去抓住招待的圍裙,可人家一次又一次地板著難堪的臉甩脫了。一個招待也攔不住;他們一個勁地跑來跑去。要是在卡爾周圍至少有什么合適的飯菜和飲料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拿起來,問好價格付上錢,然后高高興興地走開。然而,偏偏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盤盤的魚,像是鯡魚,那黑色的鱗皮邊上閃現出金黃色的光芒。這魚可能非常貴,或許讓誰都填不飽肚子。另外,裝在小瓶里的朗姆酒也是唾手可得,但他不想給自己的同伴帶這種酒去,反正他們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酗酒的機會,卡爾不愿縱容他們那樣做。
這樣,卡爾沒了法子,只好另去找個位子,辛辛苦苦地又得從頭開始。但眼下已經失去了好多時間。透過煙霧繚繞的大廳,卡爾定睛看去,正好還看得出來,掛在那頭的大鐘指針已經過了九點。但無論去柜臺哪個地方,都要比先前那個稍微偏僻的位置更為擁擠。而且時間越晚,大廳里的人就越多,新來的客人絡繹不絕地穿過正門走了進來,大聲地打著招呼。有的客人蠻橫地掀去柜臺上的東西,抬腿就坐到臺面上,隨之相互對飲起來。那可是眼觀六路的好位子。
卡爾雖然還一個勁地擠來擠去,但他真的不再抱希望會得到什么。他暗暗責怪自己,本來就不了解這兒的情況,為什么自找著攬這差事呢。他的同事完全有理由叱責他,甚至心里還會想著,他什么都沒有買回來,不過是為了省錢罷了。這時,他擠到了一個地方,四周的桌旁,客人們都在吃著熱氣騰騰的肉和令人垂涎的黃澄澄的土豆。卡爾弄不明白,這幫人是怎樣搞到這些飯菜的。
這時,他看見前面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年齡較大的婦人。她顯然是飯店的人員。她正在笑嘻嘻地跟一個客人談話,一邊談著話,一邊不停地用一個發卡收拾著她的發式。卡爾當機立斷,要請這位婦人來訂餐。對他來說,在這一片鬧哄哄的你追我逐中,作為大廳里惟一的女性,她是個例外。再說更簡單的原因是,她也是這里惟一可找得上的飯店職員。當然也就是說,她可不要當卡爾一跟她說話時又忙忙碌碌地跑開。但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卡爾還根本沒有同她去搭話,只是眼神稍稍地留了留意,她就像人們有時在談話中那樣左看看右看看,當她朝著卡爾望去時,馬上中斷了她的談話,操著十分得體曉暢的英語,熱情地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當然啰!”卡爾說,“我在這兒簡直什么都買不到。”“那您跟我來吧,小伙子。”她說,隨之告別了她的熟人。那人摘下頭上的禮帽致意。他的客套在這個地方顯得不入情理。她抓起卡爾的手走到柜臺跟前,順手把一位客人推向一旁,掀開柜臺上的活動門,拉著卡爾避開來回奔跑的招待,穿過柜臺后面的過道,打開一道兩面裱糊似墻的門,便來到了大冷藏室里。“看來不熟悉這套程序是不行的。”卡爾自言自語地說。
“好吧,您現在說說您想要什么?”她一邊問,一邊殷勤地向他躬了躬身。她身軀肥胖,搖搖晃晃的,但長著一副近乎嬌嫩的臉。這當然是相對而言了。卡爾眼看著這許多整整齊齊堆放在柜架和桌上的食物,便試圖訂出一份美味可口的晚餐來。尤其是因為他可以期待著得到這位富有影響的婦人的優待。可他一下子卻想不出什么合適的東西來,最后只好又要了熏板肉、面包和啤酒。“再不要別的東西?”這婦人問。“謝謝,不要了。”卡爾回答說,“但要訂三份。”這婦人又問起另外兩個同伴的情況,卡爾三言兩語地說了說,他也很樂意回答人家隨隨便便的詢問。
“但這些東西是供給囚犯的。”婦人說,顯然在期待著卡爾繼續提出要求。這時卡爾擔心,她有意要惠顧他,不收錢,因此默不作聲。“您所要的東西我馬上就會弄好。”婦人說著邁開令人驚嘆的靈活步子,拖著她那肥胖的軀體走到一張桌子跟前,用一把又長又薄的鋸齒刀切下一大塊肥瘦相間的熏板肉,從柜架上取來一個圓面包,又從地板上拿起三瓶啤酒,然后把這些東西裝到一只輕巧的草籃里遞給了卡爾。其間,她向卡爾解釋說,她之所以把他領到這兒來,是因為外面柜臺上的食物熏在煙霧和各種氣味里,雖然賣得很快,但畢竟不新鮮了。可對外面那幫人來說,一切都夠好了。卡爾再也不吭一聲。他心里很納悶,自己憑什么受到這樣的厚待呢?他想到自己的伙伴,盡管他們對美國了如指掌,可他們未必會進入這些儲藏室,能吃到柜臺上那些不干不凈的東西也就心滿意足了。在這里面,聽不到大廳里的喧鬧聲,隔墻肯定很厚實,使儲藏室里始終保持著足夠的低溫。卡爾將草籃拎在手上好一陣子,可他沒有想到要付錢,一動不動地愣在那兒。當這婦人還要把一個像擺在外面桌子上一樣的調料瓶放進草籃時,他才戰戰兢兢地連聲道謝。
“您還要走好遠嗎?”婦人問道。“到布特弗德去。”卡爾回答說。“那還遠著呢!”婦人說。“還有一天的路程。”卡爾說。“再不往前走了?”婦人問。“噢,不走了。”卡爾說。
這婦人整了整桌上的幾樣東西。這時一個招待走了進來,四下看了看,尋找著什么東西。婦人指給他一個大碗,里面滿滿地盛著撒有香菜的沙丁魚。那招待員隨手捧起這個碗出了儲藏室,走進大廳。
“您究竟為什么要在露天過夜呢?”婦人問。“我們這兒有的是地方。您來我們飯店里住吧。”這對卡爾來說是盼之不得的,特別是因為昨晚簡直太難熬了。“我的行李在外面。”卡爾猶豫地說,并且完全放不下面子來。“您只管把行李拿來就是了。”婦人說,“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還有同伴呢!”卡爾說,立刻意識到他們無疑會添麻煩的。“您的同伴當然也可以在這兒過夜,”婦人說,“您只管來吧,別再叫人請來請去的。”“再說我的同伴也是安分守己的人。”卡爾說,“但他們太不講究了。”“難道您沒看見大廳里那烏七八糟的樣子嗎?”她邊問邊做出一副怪模怪樣的臉。“說真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可以來我們這里。我馬上就讓人準備三張床。當然只能住在閣樓上了,飯店的客房已經住得滿滿的,我也搬到了閣樓上。但不管怎么說,總歸比住在露天強多了。”“我不能把我的同伴一起帶來。”卡爾說。他想象得到,那兩個家伙保不準會在這個頗有檔次的飯店走廊里鬧出什么名堂來。羅賓遜可能會弄得四處骯臟不堪,德拉馬舍少不了要調戲這婦人。“我就弄不明白,為什么不行呢,”婦人說,“如果您愿意那樣的話,那您干脆自個兒來好了,讓您的同伴留在外面。”“這不行,我哪能這么干呢?”卡爾說,“那是我的同伴,我必須和他們在一起。”“您太固執了。”婦人說著目光移開了他,“人家對您是一片好意,很想幫助您,您卻一點兒也不領情。”卡爾領悟到了這一切,但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只是一個勁地說:“非常感謝您的一片盛情。”這時他想起還沒付錢,趕忙問她一共多少錢。“等您把草籃子送回來時再付錢吧。”婦人說。“最遲明天一早我就要用它。”“好吧!”卡爾說。然后,她打開一扇直接通向外面的門。當卡爾躬了躬身走出屋時,她又說道:“晚安。但您這樣做有失常理。”他已經走出幾步遠了,她還在身后向他大聲喊道:“明天見!”
卡爾剛一到外面,又聽見從大廳里傳來了那絲毫也沒減弱的喧鬧聲,而且現在夾雜進了管樂隊的吹奏聲。他很高興自己不用穿過大廳走出來。這時,整個飯店的五層樓燈火通明,把前面的馬路照得一片雪亮。馬路上,汽車依然在奔馳,雖說不是一輛接著一輛,卻比白天從遠方來得更快。車燈的白色光柱掃視著路面,突然同飯店的燈光交織在一起,黯然失色,然后又亮閃閃地奔向那遙遠的黑暗中。
卡爾回到同伴身邊時,他們已經沉浸在夢鄉里。他確實離開得太久了。他從籃子里取出紙鋪開,想把買來的食物整整齊齊地攤放在紙上,等一切都準備好了再把同伴喚醒。但就在這時,他吃驚地發現自己走時鎖得好好的、而且鑰匙帶在身上的箱子大開著,半箱子東西散落在周圍的草地上。“起來!”他大聲喊道,“你們睡覺時有小偷來過了。”“少了什么東西嗎?”德拉馬舍問道。羅賓遜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順手就拿起啤酒。“我不知道,”卡爾喊道,“但箱子大開著。你們只顧躺下睡大覺,誰也不管箱子,簡直太不像話了。”德拉馬舍和羅賓遜咯咯地笑了起來。前者說:“正好省得你下一次再去這么長時間。飯店離這兒僅有十來步遠,而你一去就是三個鐘頭。我們餓了,想著你的箱子里可能會有什么吃的,就搗鼓了一陣鎖,終于將它打開了。再說里面根本沒有什么吃的。你再把這一切好好裝進去就是了。”“原來是這樣,”卡爾說。他呆呆地望著那搶得一干二凈的籃子,聽著羅賓遜喝酒時發出的奇怪的響聲:他先是把酒深深地灌到喉嚨口,再讓酒咕咚咚地快速翻上來,然后才一大口咽下去。“你們吃完了沒有?”當他們歇息下來時卡爾問道。“難道你在飯店里沒吃嗎?”德拉馬舍問,以為卡爾在要求他自己的那份食物。“如果你們還要吃的話,那就快點。”卡爾說著走到箱子跟前。“他好像生氣了。”德拉馬舍對羅賓遜說。“我沒生氣,”卡爾說,“可話說回來,你們背著我,撬開我的箱子,把我的東西翻出來,這合適嗎?我知道,和同伴相處,有些事是得寬容,我也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但你們這樣做未免太過分了。我要在飯店里過夜,不去布特弗德了。你們快吃吧,我得把籃子還回去。”“羅賓遜,你看看,人家說得多好聽。”德拉馬舍說,“可以說是能說會道。他不愧是個德國人。你當初就警告我提防著他,可我真是個大傻瓜,讓他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沒有拿他當外人看,拖著他走了一整天,至少浪費了我們半天的時間。可現在,飯店那兒有人引誘他,他就要和我們分手了,就這樣隨隨便便地要走開了。不過,他是個虛偽的德國人,不會光明正大地去干這些,而是拿箱子的事來為自己尋找借口;又因為他是個無禮的德國人,他不侮辱我們的尊嚴,不說我們是小偷,也是不會走開的。我們拿他的箱子不過是開個小小的玩笑而已。”卡爾收拾著自己的東西,身子轉也不轉地說:“你只管這樣說下去,也好讓我走得輕松些。我十分清楚什么叫做友誼。我在歐洲也有朋友,但沒有一個人會指責我對他虛偽或卑鄙。我們現在當然沒有什么聯系,可是,如果我有一天再回到歐洲的話,他們都會熱情地接待我,而且會立刻把我當作他們的朋友。而你呢,德拉馬舍,還有你,羅賓遜,難道說我背叛了你們不成?我永遠不會否認,你們的確是那樣熱情地關心過我,答應給我在布特弗德找個當學徒的差事。但事情并非如此。你們一無所有,這在我的眼里絲毫也不會降低你們的身份,但你們嫉妒我那點微不足道的財產,因而千方百計地侮辱我,這叫我忍無可忍。現在,你們撬開了我的箱子,非但沒有說一句道歉的話,反而還辱罵我,辱罵我的民族。你們這樣做,無非是奪走了任何跟你們呆在一起的可能。順便提一下,羅賓遜,這一切原本不是沖著你說的。要說你的性格吧,我只是看不慣你太依賴于德拉馬舍了。”“這里我們都看見了。”德拉馬舍說著走到卡爾跟前,輕輕地推了他一下,好像要提醒他注意。“這里我們都看見了,你不是原形畢露了嗎?你一整天都跟著走在我后面,拉著我的上衣,學著我的一舉一動,像只小老鼠一樣不聲不響。可現在,你在飯店里找到了什么靠山,就開始說起大話來。你這個小滑頭,我還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就這樣不動聲色地容忍了你的所作所為。你整天跟著我們看樣學樣,我們還考慮要不要收你的學費呢。你聽聽,羅賓遜,他說我們嫉妒他的財產。在布特弗德干一天,我們掙的錢就會比你讓我們看到的多十倍,比你可能還藏在上衣兜里的多十倍,更不用說在加利福尼亞了。哼,別再這么信口雌黃啦!”卡爾從箱子旁邊站起身來,也看著那個迷迷瞪瞪的、但借著啤酒勁才打起精神的羅賓遜走過來。“要是我還一直呆在這里的話,”卡爾說,“說不定我還會經受許許多多意料不到的事。看來你要拉開架勢狠狠地揍我一頓。” “一切忍耐都是有限度的。”羅賓遜說。“羅賓遜,你最好閉上嘴。”卡爾說,目光一刻也不離開德拉馬舍。“你無疑打心底里覺得我是對的,但你嘴上又不得不跟德拉馬舍一唱一和。”“你也許想拉攏他吧?”德拉馬舍問道。“我可沒這樣想過,”卡爾說,“我很高興要離開這兒,我不想跟你們任何一個人再有什么干系。不過有一件事我還要說說,你們指責我有錢,藏著沒有告訴你們,即使這是真的,那也沒有什么好指責的,難道說我面對幾個鐘頭前才認識的人不該這樣做嗎?你們現在的行為不就證實了我的行為方式是無可指責的嗎?”“別激動。”德拉馬舍對羅賓遜說,盡管這家伙顯得無動于衷的樣子。然后,他問卡爾:“既然你是如此極端的坦誠,那你不妨把這種坦誠繼續保持下去吧。我們現在這樣痛痛快快地聚在一起,你老老實實地說說你究竟為什么要到飯店去。”德拉馬舍一步一步地逼近卡爾,卡爾不得不跨過箱子退后一步。然而,德拉馬舍一步也不讓,他把箱子踢向一旁,又向前逼近一步,一只腳踩到散落在草地上的一件白色的假襯衫上,嘴里不斷重復著他的問話。
這時候,有人打著強烈的手電筒從馬路那邊朝他們走上來,就像是來回答問話似的。來人是飯店里的招待。他一看見卡爾就說:“我找您快半個鐘頭了,馬路兩旁的斜坡上都找遍了。廚房總管讓我告訴您,她借給您的那個籃子現在等著急用。”“籃子在這兒,”卡爾說,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德拉馬舍和羅賓遜裝出一副謙恭的樣子退到一邊,這是他們在有錢有勢的陌生人面前一貫玩弄的伎倆。招待拎起籃子說:“廚房總管還讓問問您考慮好了沒有,要不要在飯店里過夜。如果您愿意帶著他們的話,也歡迎另外兩位先生一道去。床已經準備好了。今天夜里是挺暖和的,但要是在這山坡上過夜,絕對不是沒有危險的,這兒經常有蛇。”“看在廚房總管如此熱心的情分上,我還是接受她的邀請為好。”卡爾說完這句話,便等待著他的同伴的反應。然而,羅賓遜直愣愣地站在那兒,德拉馬舍兩手插在褲兜里仰望著星空。兩人顯然自以為卡爾準會帶著他們一塊去。“您答應去了,”招待說,“那我就奉命把您領到飯店去,幫您扛上行李。”“您再稍等一會兒吧。”卡爾說著便俯下身去,把幾樣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收進箱子里。
突然間,他挺起身來。那張照片沒有了,它本來放在箱子的最上邊,現在哪兒也找不到。別的東西全都在,就少了那張照片。“我找不到那張照片了。”他懇求著對德拉馬舍說。“一張什么樣的照片?”他問道。“我父母的照片。”卡爾回答說。“我們沒有看見照片。”德拉馬舍說。“里面就沒見照片,羅斯曼先生。”羅賓遜也插話予以證實。“但這是不可能的。”卡爾說,那求助的目光把招待引到了跟前。“照片就放在最上面,現在卻不翼而飛了。要是你們不拿我的箱子開這個玩笑,哪里會有這回事呢?”“任何疏忽都是絕對不可能的。”德拉馬舍說,“箱子里根本沒有什么照片。”“對我來說,那張照片比我箱子里所有的東西都重要。”卡爾對在四處尋找的招待說。“這是獨一無二的一張,我不會再有第二張的。”當招待停止了無望的尋找時,他還在說:“這是我帶在身邊的惟一一張父母的照片。”看到這情形,招待毫不掩飾地大聲說:“也許我們還可以搜查一下這兩位先生的衣兜。”“對,”卡爾立刻說道,“我一定要找到這張照片。但在搜查衣兜之前,我再說一句,誰向我主動交出照片,箱子連同里面所有的東西就歸誰。”過了一會兒,卡爾見沒人吭聲,便對招待說:“看來我的這兩位同伴顯然愿意讓人搜查衣兜。不過就是現在,我依然保證,從誰的衣兜里找出照片,整個箱子照樣歸誰。再多我就無能為力了。”招待立刻準備要搜查德拉馬舍,把羅賓遜留給了卡爾,他覺得前者比后者難對付。他提醒卡爾,對這兩個一定要同時動手搜查,要不然他們之中就會有人趁你不注意把照片藏起來。卡爾的手一伸進羅賓遜的衣兜里就摸著了一條屬于自己的領帶,但他沒有拿走,而是對招待大聲喊道:“無論您在德拉馬舍身上找到什么別的東西,統統都留給他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照片。”在檢查胸間的衣兜時,卡爾的手觸到了羅賓遜那熱乎乎的肥胸膛。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他這樣對待自己的同伴也許太不公正了,于是他盡可能匆匆地了事。再說一切都是徒勞的,不管是在羅賓遜還是在德拉馬舍身上都沒見照片的影子。
“什么用也沒有。”招待說。“他們說不準把照片撕成碎片扔掉了,”卡爾說,“我心想他們是我的朋友,可他們卻暗地里一個心眼要傷害我。其實不會是羅賓遜干的,他壓根兒就想不到這照片對我是如此的重要,多半是德拉馬舍搗的鬼。”卡爾只是看著面前的招待,他打著手電筒照了一個小小的圓圈,而其他一切,也包括德拉馬舍和羅賓遜都被吞沒在深沉的黑暗里。
既然到了這般地步,卡爾當然不再可能把這兩個人一起帶到飯店去。招待把箱子扛在肩上,卡爾提起籃子,他們一塊走下去了。卡爾已經到了馬路上,這時他打斷了自己的沉思停住步子,朝著那黑暗喊上去:“你們好好聽著!要是你們倆有誰真的還拿著那張照片,而且愿意給我送到飯店里來的話,箱子依然歸他,我也保證不去告發。”從斜坡上沒有傳來真正的回答,只聽見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是羅賓遜開始發出的呼叫聲,但顯然立刻被德拉馬舍堵住了嘴巴。卡爾又等了好一陣子,看他們到底還會不會做出別的決定來。有兩次,他一字一字地喊去:“我依然等在這里。”然而沒有聽見任何回聲,惟有一塊石頭從坡上滾了下來,也許是偶然的,也許是沒有打中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