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夫卡小說全集(全3卷)
- 卡夫卡
- 16516字
- 2020-05-26 09:30:46
五 在西方飯店里
到了飯店,卡爾立刻被領進一間辦公用的房間里,只見廚房總管手里拿著一個記事本,正在口授,讓一位年輕的女打字員打一封信。一個在極其精確地口授著,一個在嫻熟自如地敲打著字鍵,這聲音賽過了掛鐘時而可聞的滴答聲。掛鐘快指向十一點半了。“好啦!”廚房總管說著合上了手里的記事本,女打字員頓時跳了起來,把木蓋罩到打字機上。她做這習慣性的動作時,目光并未移開卡爾。看樣子她好像還是個中學生。她身上的衣裙熨得十分講究,兩肩上還打著波浪式的皺褶,頭上留著短發(fā)。留意這一個個細節(jié),再看看她那莊重嚴肅的面孔,不禁使人感到有幾分驚訝。她先向廚房總管,然后又向卡爾躬了躬身便離去了。卡爾不由自主地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廚房總管。
“您到底還是來了,這太好了。”廚房總管說,“您的同伴呢?”“我沒帶他們來?!笨栒f。“他們可能一大早就要上路?!睆N房總管說,像是給自己解釋這事似的。“難道她就不會想到我也一起去上路嗎?”卡爾暗暗自問。為了排除疑慮,他說:“我們鬧翻了,現在各走各的路。”廚房總管似乎認為這是件令人高興的事。“這么說您自由了?”她問道?!笆堑?,我自由了?!笨栒f,他覺得沒有什么比這種自由更一文不值了?!澳犞?,您愿不愿意在這飯店里干事呢?”廚房總管問?!胺浅T敢猓笨柣卮鹫f,“可我簡直對什么都一竅不通,比如說我連打字機也不會用?!薄斑@沒有什么關系,”廚房總管說?!澳F在暫且只能從小差干起,然后要爭取靠勤奮和精心一步一步地向上走。但無論怎么說,我覺得,對您來說,找個地方落腳總比您這樣四處流浪要強些,要合適些。我看您也不是那號子人?!薄斑@一切不也是舅舅盼之不得的嗎?”卡爾自言自語地說,點頭表示贊同。這時他才想起來,人家這樣關心他,可他壓根兒還沒有自我介紹一下?!皩Σ黄?,”他說,“我壓根兒還沒有做自我介紹,我叫卡爾·羅斯曼?!薄澳堑聡?,對嗎?”“是的,”卡爾說,“我才到美國不久。”“您是從哪兒來的?”“波希米亞的布拉格?!笨栒f。“您看看,”廚房總管一面操著英語腔很重的德語喊道,一面幾乎舉起手臂來,“那我們可是同鄉(xiāng)了。我叫格萊特·米策巴哈,維也納人。我對布拉格簡直了如指掌。我在文策爾廣場的金鵝飯店里打過半年工。您想想看!”“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卡爾問。“已經是好多好多年前了?!薄袄辖瘗Z飯店,”卡爾說,“兩年前已經拆掉了。”“是的,不用說也知道了。”廚房總管說著完全沉浸在對當年的回憶之中。
然而,她一下子又活躍起來,拉住卡爾的手喊道:“現在,既然您是我的同鄉(xiāng),那您無論如何都不要離開這兒。您可別干這叫我傷心的事。比如說您有興趣當電梯工嗎?只要您說聲‘有’,那您就是電梯工了。如果您四處去看一看的話,就會知道,要得到這樣的差事可不是特別容易的事。您可以想到,這樣的差事是再好不過的開端。您一天到晚跟所有的客人打交道,誰都看得見您,托您辦點小事。一句話,您天天都有可能得到越來越多的好處。至于其他事情,全包在我身上了?!薄拔液軜芬猱旊娞莨ぁ!笨栜P躇片刻后說。與其說他只上過五年中學,對當個電梯工還躊躇不決,似乎太荒唐了,倒不如說他在美國更有理由為這不足掛齒的五年中學學歷而感到羞愧。再說卡爾總覺得那些開電梯的小伙子討人喜歡。在他的眼里,他們就像是飯店的門面?!斑@工作對語言有沒有什么要求呢?”他又問道。“您能講德語,英語也很好,這就足夠了?!薄拔业挠⒄Z是到美國這兩個半月里才學的。”卡爾說,覺得不能埋沒自己這惟一的長處。“這對您已經足夠用了,”廚房總管說,“我簡直不敢回想,當初講不好英語有多困難。當然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昨天還剛剛提到過這事呢。昨天正好是我五十歲生日?!闭f畢她微笑著試圖從卡爾的表情里看出這般年齡的尊嚴會對他產生什么樣的印象?!澳俏易D酶饬?!”卡爾說?!昂酶馊巳丝倸w都需要的?!彼f著握住卡爾的手,接著又為自己講德語時想起家鄉(xiāng)這句古老的俗語而半帶感傷。
“我在這兒就跟您扯個沒完沒了,”她然后大聲說,“您現在一定很累了,我們來日有的是機會,可以更加痛痛快快地聊個夠。在這兒遇上同鄉(xiāng),我高興得簡直什么都忘了。來吧,我這就帶您去房間休息?!薄翱偣芊蛉?,我還有個請求。”卡爾看到放在桌上的電話機時說。“明天,或許是一大早,我先前的同伴可能會給我送一張我急需的照片來。您待我這么熱情,就勞駕您給門房打個電話,要么他讓人來我這兒,要么我自己去取?!薄昂冒桑睆N房總管說,“如果讓他代您收下照片,行嗎?您要不介意的話,我想問問是張什么樣的照片?”“那是我父母的照片?!笨栒f,“不,我得自己跟他們交涉?!睆N房總管沒再說什么,隨手打電話給門房做了相應的吩咐,然后告訴卡爾住536號房間。
之后,他們穿過一道對著入口的門,來到一個小過道里。只見那兒有一個開電梯的小伙子倚在電梯欄桿旁睡著了?!拔覀兛梢宰约簛黹_?!睆N房總管一邊小聲說,一邊讓卡爾走進電梯?!耙桓删褪鞘绞€鐘頭,對于一個小伙子來說是長了些。”當電梯慢慢上升時,她接著說,“可這在美國是特有的現象。比如說這個小伙子吧,他也是半年前隨父母一道來這兒的,是意大利人?,F在看上去,他好像無法勝任這份工作,臉也變得干癟了,上班時打瞌睡,盡管他天生很勤快。但他只要在這兒或者美國別的什么地方干下去,出不了半年,便會輕輕松松地勝任一切。五年以后,他就會變成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像這樣的例子我就是給您說上幾個鐘頭也說不完。我這樣說根本沒有把您等同看待,因為您是個強壯的小伙子。您十七歲了,不是嗎?”“我下個月滿十六歲?!笨柣卮鹫f?!斑€不到十六歲!”廚房總管說。“那么只要有勇氣就行!”
到了樓上,她把卡爾領進一間屋里。這雖說是間有一道斜壁的閣樓,但兩只白熾燈把整個屋子照得亮堂堂的,顯得十分舒適。“您對這屋里的陳設可千萬別見怪?!睆N房總管說,“也就是說,這不是飯店客房,而是我住的套房里的一間。我住的是三間一套,因此您一點也不會打擾我。我一關上這道隔門,您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歇息。明天您就成了飯店的新職工,當然會得到您自己的小房間。要是您的同伴也一道來了的話,那我就讓人在飯店工役的集體宿舍里給你們加床位。可現在就您一個,我心想,雖說要委屈您睡在沙發(fā)上,但這兒會更合適您?,F在您就睡吧,明天一上班就精精神神的樣子。明天還不會太辛苦的?!薄岸嘀x您的熱情關照。”“等一等,”她停在門口說,“要不您過會兒會被吵醒的?!闭f畢,她朝著房間的側門走去,邊敲門邊叫道:“特蕾澤!”“聽見了,總管夫人?!崩锩?zhèn)鱽砟俏恍〈蜃謫T的聲音。“您一大早來叫醒我時,要走過道來。這間屋子里睡了一個客人,他累極了。”她說這話時朝卡爾笑了笑?!澳靼琢藛??”“明白了,總管夫人。”“那好吧,晚安!”“晚安!”
“也就是說,”廚房總管解釋道,“幾年來,我總是睡不好覺?,F在我對自己這個位子可以說心滿意足了,真的不必有什么憂愁了。不過這肯定是我以前的憂愁所留下的后果,落下了這個失眠癥。如果我夜間三點能夠入睡的話,那就謝天謝地了。因為我五點,最遲五點半又得去上班,只好讓人來叫醒我,而且要格外的小心謹慎,免得使已經煩躁不安的我再雪上加霜。于是我就讓特蕾澤來叫醒我。現在您可是什么都知道了,而我還根本沒有走開。晚安!”盡管她拖著沉重的軀體,卻幾乎飄飄然地走出了房間。
卡爾高興地盼來了可以睡覺的時刻,他這一天給折騰得夠嗆了。他不敢奢望會有比這更舒適的環(huán)境讓他不受干擾地美美睡一覺。這房間不是做臥室用的。它早先是間廳房,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廚房總管應酬用的接待室。為了他,今晚特地搬來了一張洗漱臺。盡管這樣,卡爾并沒有覺得自己是個不速之客,而只是越發(fā)覺得自己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照。箱子安然地放在這兒。肯定好久沒有比這樣放著更安全了。屋里一個帶著滑門的矮柜子上罩著一塊大網眼的毛織品,矮柜子上的玻璃鏡框里夾著各種各樣的照片。卡爾在察看這間屋子時停在那里端詳著照片。照片幾乎全是舊的,大部分是姑娘的留影。她們衣著不合時宜,土里土氣的樣子,頭上頂著高高的小禮帽,右手拿著一把傘,面向著這個看照片的人,目光卻回避開他。在男人的照片里,尤其是一位年輕士兵的照片引起了卡爾的注意。這位士兵把軍帽放在一張小桌上,披著一頭蓬亂的黑發(fā),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滿面帶著自豪而克制的笑容。照片上,金黃色的制服扣子是后來才著上去的顏色。所有這些照片可能還是在歐洲照的,這或許在照片背面會看得一清二楚,但卡爾不想去動它們。他盤算著也要把父母的那張照片像這些照片一樣放在自己未來的房間里。
卡爾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由于旁屋住著一個女人,他洗澡時盡量輕手輕腳。洗完澡,他剛躺到長沙發(fā)上舒展開四肢,準備享受夢鄉(xiāng)的快樂時,突然似乎聽到哪兒傳來隱隱約約的敲門聲,但一時卻弄不準敲的是哪一扇門,也許不過是一個偶然的響聲而已。過了一會兒,當卡爾快要睡著時,敲門聲又響起來了。這次不會再聽錯的,確實有人在敲門,響聲來自女打字員的那扇門??桋谄鹉_尖跑到門前低聲問道:“您有什么事嗎?”他的聲音是那樣的低,即便是旁邊有人在睡覺,也不會給吵醒的。門那邊立刻有人同樣低聲答話:“您不愿意打開門?鑰匙就插在您那邊。”“請等一等,”卡爾說,“我得先去穿好衣服。”過了一會兒,那邊又開口說:“這大可不必。您打開門鎖就躺到床上去,我待會兒再進去?!薄昂冒?,”卡爾說,照著去做了,并拉亮了燈?!拔乙呀浱上铝耍彼又陨蕴Ц呱らT說。這時,小打字員從她那黑洞洞的屋里走出來,完全像在樓下辦公室里那樣一副裝扮。她這陣子可能就沒有想過去睡覺。
“真對不起,”她說著稍稍彎下身子站在卡爾床前,“請您別說出去,我也不想打擾您多長時間,知道您困極了。”“還不至于這么嚴重,”卡爾說,“但讓我穿上衣服也許要好些。”他不得不直挺挺地躺在那兒,以便能把被子齊脖子蓋上,因為他沒有睡衣。“我只呆一會兒,”她說著伸手抓來一把椅子,“我可以坐到沙發(fā)跟前嗎?”卡爾點點頭。于是她緊靠著沙發(fā)坐下來,弄得卡爾不得不挪向墻邊,好使自己能夠仰面望見她。她長著一張勻稱的圓臉,惟獨額頭顯得異常的高,不過這可能只是因為發(fā)型不太相稱的緣故。她穿著十分整潔,左手攥著一塊手帕。
“您要長期呆在這兒嗎?”她問道?!斑€說不準,”卡爾回答說,“不過我想,我會留下來的。”“這太好了,”她說著用手帕掠過自己的臉,“我在這兒太孤獨了?!薄斑@可叫我感到奇怪了,”卡爾說,“總管夫人不是待您很熱情嗎?她根本不拿您當職員看。我還心想著你們是親戚呢。”“噢,不是,”她說,“我叫特蕾澤·貝希托爾德,是波莫瑞人?!笨栆沧晕医榻B了一番。隨之,她第一次把目光完全投向了他,仿佛他說出名字后變得有點陌生了。片刻間,他們誰也不吭一聲。然后她說:“您可別以為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要是沒有總管夫人,我的境況就會糟糕透頂。我以前在這飯店的廚房里干勤雜,險些都給解雇了,因為我干不了重活。這里的要求可高了。一個月前,有個廚房女工就是由于勞累過度昏倒了,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星期。我的身體不怎么壯實,我以前經受過許許多多的磨難,因此影響了發(fā)育。您可能根本不會認為我已經十八歲了。不過,我的身體現在變得越來越結實了。”“說實在的,這里的工作肯定是非常辛苦的?!笨栒f,“我剛才在樓下就看見一個開電梯的小伙子站著睡著了?!薄耙f起來,電梯工的境況還算是最好的,”她說,“他們能掙到一筆可觀的小費,而且遠遠不會像在廚房里干活的人那樣受煎熬??晌艺娴氖桥既蛔吡撕眠\。有一次,總管夫人需要一個姑娘為宴會準備餐巾,就來找我們這些廚房女工。這里有近五十個姑娘,我正好干得十分麻利,讓她非常滿意,因為折餐巾向來是我的拿手活兒。打那以后,她就把我留在了身邊,并慢慢地教我當了她的秘書。跟著她,我學會了許多東西?!薄斑@兒真有那么多東西要打嗎?”卡爾問道。“啊哈,可多啦,”她回答說,“這可能是您根本想象不到的。不過您也看到了,我今天一直干到十一點半??蛇@還算不上特別忙。當然,我不單是打字,而且還要去城里辦各種各樣的事?!薄斑@座城市叫什么名字?”卡爾問道?!澳B這都不知道?”她說,“叫拉姆西斯?!薄笆莻€大城市嗎?”卡爾問。“很大,”她答道,“我就不喜歡去城里。不過我要問一聲,您現在真的還不困嗎?”“不,還不困,”卡爾說,“我還根本不知道您為什么過來呢?!薄耙驗槲覜]有個說話的人。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是,如果真的沒有人陪著你,而最終能有人聽你說話,那也是很幸福的。我在樓下大廳里已經看見了您,我正要去叫總管夫人時,她領著您進了食品儲藏室?!薄澳鞘且粋€令人生畏的大廳?!笨栒f?!拔乙呀浲耆辉儆羞@種感覺了?!彼鸬?,“但我只想告訴您,總管夫人待我一往情深,惟有我那已故的母親會像她這樣。但我們在地位上的差別太大了,我不可能同她自由自在地說話。從前,在那些廚房女工當中,我交了很多朋友,但她們早已不在這兒了。新來的姑娘我?guī)缀跻粋€也不認識。有時我難免會覺得,我現在的工作比以前那個更讓人覺得吃力,而我也根本不會把它做得比那個好??偣芊蛉酥园盐伊粼谶@個位子上,無非是出于同情罷了。說實在的,要當秘書,畢竟得受過較好的學校教育。說這些話是一種造孽,但我常常擔心自己會發(fā)瘋的。千萬千萬!”她突然說得非???,急匆匆地抓住卡爾的肩膀,因為他把手蓋在被窩里,“您可別把我的話告訴總管夫人,不然我真的就完了。我在工作上已經給她添了麻煩,如果再給她雪上加霜的話,那確實是不可饒恕的過錯了。”“放心吧,我什么都不會告訴她的?!笨栒f。“那就好,”她說,“您留在這里吧。要是您留在這兒的話,我會很高興的;我們會同心協(xié)力,和衷共濟,但愿您別介意我的話。我第一次看到您時,馬上就對您有了一種信賴感,盡管這樣——您想想,我是多么的不盡如人意,我也有過擔心,怕只怕總管夫人會讓您來替代我當秘書,然后辭掉我。當您在下面的辦公室時,我獨個兒在這里坐了好久,才把這事想開了。我甚至覺得,如果您接替我的工作,那是很合適的,因為您干這事肯定會干得比我好。要是您不愿意去城里采購的話,這事可以留給我來繼續(xù)做。不然的話,廚房里肯定會更用得著我,特別是我現在比以前壯實了?!薄笆虑橐呀洶才藕昧耍笨栒f,“我當電梯工,您干您的秘書。但是您一點兒也不能把您的想法吐露給總管夫人,要不我也會把您今天對我所說的其他事和盤告訴她,盡管那樣做會使我感到很難堪?!边@一席話深深地刺激了特蕾澤,她一頭撲倒在沙發(fā)上,嗚咽著把臉緊貼到他的被子上?!皠e這樣,我什么也不會說出去的,”卡爾說,“但您也要守口如瓶?!边@時,他再也不能把整個身子藏在被窩里了。他伸出手撫了撫她的手臂,也找不出什么合適的話來跟她說,只想著這里的生活是嚴酷的。特蕾澤終于平靜下來了,甚至為自己的哭泣而感到羞愧。她感激地注視著卡爾,勸他早上多睡一會兒,并答應快到八點時會找時機上樓來叫醒他?!澳雇腥说??!笨栒f?!笆堑模疫€能干點事。”她說著用手溫情地撫過他的被子向他道別,然后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第二天,廚房總管留給他一天時間去拉姆西斯城里看看,但卡爾執(zhí)意要馬上上班。他坦然地解釋說,去城里看將來有的是機會,現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開始工作。在歐洲他曾經把一份瞄準著另外一個目標的工作白白地葬送了。他到了這般年齡才從當電梯工做起,而那些更能干的小伙子,即使按部就班,這時也快輪到接任更高一級的工作了。他從當電梯工做起,這是完全正確的。他特別要爭取時間,這同樣也一點沒錯??紤]到這些情況,逛城根本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快樂。甚至他連特蕾澤邀請他抄一條捷徑去都下不了決心。德拉馬舍和羅賓遜的影子總是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如果不勤奮,他最終的境況不會同他們有什么兩樣。
在飯店裁縫那兒,人家讓他試穿了電梯工制服。這制服外表十分華麗,綴有金色紐扣和絳帶,但卡爾穿到身上時不禁微微打起了寒戰(zhàn),尤其是上衣的腋下冷冰冰的,硬邦邦的。這是在他之前的電梯工穿過的,浸透了他們留下的汗氣和無法抹得干的潮濕。這制服首先必須把胸部特地為卡爾加寬,因為現有的十套中沒有一套合他的身,哪怕能勉強將就也好。雖然制服需要在這里改縫,而且裁縫師顯得十分尷尬——有兩次,從他手里交出去的制服馬上又被退了回來——,但還不到五分鐘的時間,一切便就緒了。于是卡爾穿著緊裹在腿上的褲子和一件裁縫信誓旦旦保證很合適但卻捆綁著身子的上衣離開了裁縫部。這上衣一再誘惑著穿衣人做呼吸練習,它要看看他是否還能喘上氣來。
然后,卡爾去電梯工總管那兒報到。他將要直接聽從這位總管的指揮。總管是一個身材修長儀表堂堂的大鼻子男人,看上去已經有四十歲的年紀。他沒有時間跟人談話,哪怕只是三言兩語;他隨即喚來一個電梯工,偏偏就是卡爾昨天看見的那位??偣苤粏舅慕堂杭獊喛履?栯S后才得知,在英語發(fā)音中,這個名字是無法聽出來的。這小伙子接受了總管的吩咐,應該把開電梯的工作須知一一介紹給卡爾,可他卻顯得怯生生的樣子,匆匆應付幾下就了事了。其實本來就沒有多少要介紹的,但卡爾從他那里幾乎連這微乎其微的一點也沒有得到。不言而喻,吉亞柯莫之所以惱火,無非是由于卡爾的到來,使他不得不離開電梯工作,被分配去給那些女服務員當幫工。照他難以說出口的經驗,他覺得那是很丟面子的。但首先叫卡爾感到失望的是,一個跟電梯機器打交道的電梯工所能做的,無非是簡單地按一下電鈕,讓電梯上下運行而已,而傳動裝置的修理只是飯店機械師的事。就說吉亞柯莫吧,他在電梯上干了半年之久,但無論是地下室的傳動裝置還是電梯內部的構造,他都沒有親眼見過,盡管他一再表明他對這些具有濃厚的興趣。說到底,這是一份十分單調的差事,日夜輪班,一干就是十二個鐘頭,非常辛苦。照吉亞柯莫的說法,如果不學會爭分奪秒地站著睡覺,這苦差事是根本無法忍受的。卡爾對此不置可否,但他心里一定明白,正是這個本事才使吉亞柯莫丟掉了這個位子。
卡爾感到非常高興的是,他所操作的這部電梯只供最高層使用,因此他不會去跟那幫十分挑剔的闊佬們打交道。但在這兒同在別的地方一樣,也學不到什么太多的東西,惟獨對起步是有好處的。
過了一個星期,卡爾覺得他已經完全勝任了這個工作。他操作的電梯,那黃銅的壁板擦得锃锃閃亮,另外三十部電梯沒有一部可以同他的媲美。要是那個和他同開一部電梯的小伙子也差不多這樣勤快,不會覺得卡爾的勤勞補救了自己的懶散的話,也許還會更加锃亮。他是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名叫勒內爾。這小伙子喜愛打扮,睜著一對黑色的眼睛,略顯消瘦的面頰刮得光光的。他自己有一套很漂亮的西裝,每到休假的晚上就穿上它,灑些香水,急急忙忙去城里了。有時他還請卡爾替他上夜班,說家里有事一定得回去;他并不怎么在乎,他的外表同所有這樣的借口多么前后矛盾。盡管這樣,卡爾還是挺喜歡他。每逢這樣的晚上,勒內爾就穿上自己的那套西裝。臨行前,他走到樓下電梯口,停在卡爾面前,一邊戴著手套,一邊還略表歉意,然后穿過走廊離去??柨偸切母是樵笧樗鷦?。再說卡爾這樣替他頂班,只是想幫幫他的忙。在他看來,自己初來乍到,幫一位年長一些同事的忙也是理所當然的。但這樣長此以往,那可萬萬不是辦法。一天在電梯里不停地上上下下就夠累人了,尤其到了晚上,來來往往的人簡直就沒完沒了。
不久,卡爾也學會了要求電梯工必須做到的深鞠躬,小費也接得自如敏捷了。他收到的小費一下子就裝進馬甲的口袋里,沒有人會從他的面部表情看出小費的多少。面對女士,他會獻上小殷勤打開電梯門,在她們身后慢條斯理地走進電梯。女士們進電梯時一般都要比先生們瞻前顧后,總留心著她們的裙子、帽子和飾物。電梯運行時,這是最不引人注意的時候。他緊站在電梯門旁,背對著客人,手抓在電梯門扶手上,好讓客人出電梯時,他一下子就能把門推向一邊,又不至于使她們受到驚嚇。在運行期間,偶爾也會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想詢問點什么小事。這時,他便急忙轉過身來,仿佛他在期待著人家的問話,隨之大聲地給予回答。雖然飯店有許多電梯,但也常常免不了有擁擠的時候,尤其在散戲或某些特快列車到達后,總要忙乎一陣子。遇上這種情況,卡爾一把客人送上去,立刻就得迅速地開下來,再接樓下等候的客人。他也有可能靠拉住一條穿過電梯車廂的繩索加快平常的運行速度。當然這是違反電梯操作規(guī)程的,而且也很危險。只要電梯里有乘客,卡爾是從來不會那樣做的。可當他把客人送到樓上,樓下還有其他人等著時,他便無所顧忌地拉上繩索,活像一名水手,使勁而富有節(jié)奏地加快速度。再說他也知道,其他電梯工也這樣干,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客人白白地讓給他們。另外在這里相當常見的是,有少數客人在飯店里住的時間較長,有時會露出笑容,表示認出了卡爾是他們的電梯工??柨偸菐е鴩烂C的表情,但又很樂意接受這友好的表示。有時候,當電梯不太繁忙時,他也會接受一些份外的小任務,比如有客人把什么小東西忘在房間里,自己又懶得回去拿,這便成了卡爾的小差事。然后,他就會獨自載著自己在這樣的時刻覺得異常熟悉的電梯飛一般地上樓去,走進那陌生的房間里。他看到的大多是他從未見過的、稀奇古怪的東西,不是放得散散亂亂,就是掛在衣鉤板上,聞到的是那異樣的香皂、香水和漱口藥水混合的特殊氣味。他一刻也不停留,一找到大多即便交待得很含糊的東西就急急忙忙又回去。他常常為自己不能接受更大的任務而感到遺憾。干大差事有專門的勤雜和聽差,他們可以騎自行車甚至摩托車辦事。只有從客房到飯廳或娛樂廳的差事,卡爾才好不容易能有機會讓人用得上。
每當他干完十二個鐘頭下了班,一周里三天是晚上六點,另三天是早晨六點,他總是感到疲憊不堪,徑直就倒在床上,也懶得去答理任何人。他住在電梯工的集體宿舍里。廚房總管的影響也許并非像他第一天晚上所想象的那樣大。雖然她竭力爭取為卡爾弄一個小單間住,而且也可能弄得到,但卡爾卻發(fā)現做起來困難重重,就為這事,廚房總管跟他的上司,那位忙得不可開交的總管打電話說來說去。于是卡爾主動放棄了住單間的奢望,并且說服廚房總管自己是真心誠意放棄,表示這樣一種優(yōu)待不是真正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的,他不愿意因此而受到其他電梯工的嫉妒。
誠然,這個宿舍大廳不是能安安靜靜睡覺的地方。在十二個鐘頭休息時間里,人人都各不相同地安排著自己的吃飯、睡覺、娛樂和其他事情,所以,宿舍大廳里一天到晚就沒有不喧鬧的時候。幾個在里面睡覺的人,拉著被子捂在耳朵上,想躲開這喧鬧聲。但只要有一人被吵醒了,他就會沖著其他喧鬧的人大發(fā)雷霆,這樣,連剩下那些還能睡得著的人也被吵得無法安寧了。幾乎每個小伙子都有自己的煙斗,他們借此尋求一種奢侈的享受??栆矠樽约嘿I了一個,不久便抽上了癮。但上班期間是不許抽煙的,其后果是,回到宿舍里,只要不到非得睡覺不可的時候,人人都是吞云吐霧,抽個不停。因此,每張床都籠罩在各自的煙云中,一切都淹沒在一片煙霧里。盡管本來大多數人原則上都同意夜間只在宿舍的一端亮一盞燈,但根本無法實施。要是這個建議行得通的話,那些想睡覺的人就能夠在大廳不亮燈的一邊——這是個擺放著四十張床的大廳——心安理得地去睡他們的覺了,而另一些人則可以在亮燈的一邊玩骰子或打撲克,或做其他一切有必要在燈光下做的事情。如果有人想去睡覺了,可他的床卻在亮著燈的一邊,那他就可以睡到不亮燈的一邊任何一張空床上??沾捕嗟氖牵瑒e人臨時用用也沒有人會說什么。然而,沒有一個晚上,這個規(guī)矩會得到大家的遵守。比如說總會有那么兩三個人,他們借著不亮燈的地方睡了一覺后,又來了打撲克的癮,于是便坐在床上,兩人之間搭起一小塊木板,當然也少不了順手拉開就近的電燈。這刺眼的燈光勢必會耀得那些正好面對著它睡覺的人暴怒不安。他們雖然還會輾轉反側一陣子,但最終依然是沒有什么別的好計可施,索性就跟同樣被吵醒的鄰床也拉亮燈玩起來。不用說,所有的煙斗又一齊冒起了煙。不過也還有那么幾個人無論如何也想睡睡覺,卡爾便屬于其中的一個。他們不是把頭放在枕頭上,而是用枕頭蓋上或裹住頭睡覺。然而,當鄰床的人半夜三更起來,在上班前還要借機去城里尋歡作樂時;當他在自己床頭的洗臉盆上洗得丁丁當當,水花四濺時;當他不光是撲騰一聲蹬上靴子,而是噔噔噔地直跺著腳往里踩時——盡管是美國式樣的靴子,但幾乎所有的人穿在腳上都覺得太緊;當他最終因自己的裝扮還缺少一樣小東西而抽掉睡覺的人的枕頭時,誰還能睡個安穩(wěn)覺呢?不言而喻,埋在枕頭下的人早就被吵醒了,也正盼著向他去發(fā)泄呢。也正是,大家都是些運動員和血氣方剛的小伙子,誰也不想放過任何一次體育鍛煉的機會。如果你半夜被喧鬧聲從夢鄉(xiāng)里吵醒了,猛地爬起來一看,肯定就會發(fā)現,在你床一邊的地上有兩個摔跤手正在搏斗。在耀眼的燈光下,所有床上的人都穿著汗衫和短褲,直挺挺地站成一個圓圈,充當交手的裁判。有一回,兩個拳手這樣夜間交起手來,其中一個恰好倒在正在睡覺的卡爾身上。當卡爾睜開睡眼時,最先看見的是鮮血從那個小伙子的鼻子里汩汩地流出來,還沒來得及采取應急措施,就染滿了整個被子??柍3T谶@十二個鐘頭里,幾乎無時不在想方設法爭取睡上幾個鐘頭,盡管參與同其他人的閑談也在強烈地誘惑著他。但他始終又覺得,所有其他人在他們的人生中都處在比他優(yōu)越的地位,他要通過更加勤奮的工作和放棄一定的愛好得到補償。雖然他明明為了工作而非??粗匦菹ⅲ珶o論在廚房總管還是在特蕾澤面前,都從不抱怨宿舍里的狀況。這首先是因為所有的電梯工大都能忍則忍著,沒有人當真去抱怨。再就是宿舍大廳里的煩惱是他當電梯工工作一個必要的部分。這工作是他懷著感激的心情從廚房總管手里接受過來的。
每周有一次,換班的時候可以休息二十四個鐘頭,他便抽出一部分時間去看望一兩次廚房總管,也等待著特蕾澤那可憐巴巴的空余時間,同她在某個角落里,在走廊上匆匆說幾句話。他很少去她的房間。有時候,他也陪她到城里去辦理各種十分火急的差事。于是卡爾提上她的包,他們幾乎是跑著奔向地鐵站,然后乘坐在列車上風馳電掣般地駛去,仿佛地鐵列車毫無阻力似的。轉眼間他們就下了車。他們不去乘電梯,嫌電梯太慢,干脆踏著臺階,噔噔噔直跑上去。上面是寬闊的廣場,大大小小的街道縱橫交錯,從這里輻射開去。廣場把鼎沸的人群匯入從四面八方徑直而來的車水馬龍里??柡吞乩贊杉奔泵γπ斡安浑x地走進一家又一家辦事所、洗衣店、倉庫和商店,操辦著一個又一個不容易通過電話操辦的、再說也不是什么特別重大的采購或申訴。特蕾澤很快就發(fā)現,且不可小看卡爾的幫助;有他幫忙,許多事情辦得快多了。有他陪著,她不再像以往那樣,常常要等到那些忙得不亦樂乎的售貨員前來應酬她,現在根本用不著了。他走到柜臺前,不停地用踝骨敲擊著柜臺,直到有人過來應酬;他操著自己那依然有點過火的、在眾聲中很容易讓人聽得出來的英語越過人墻喊去;他毫不猶豫地沖進人堆里,根本不管他們傲慢地退到商店大廳的深處。他這樣干并非出于狂妄,有意要逞強,他覺得自己處在一個賦予他權利的保險地位上:西方飯店是顧客,容不得人怠慢。特蕾澤雖然有辦事的經驗,但畢竟需要充分的幫助?!澳鷳撁看味几鴣?,”有時候,當他們特別圓滿地辦完一件事走出來時,她會滿臉露出幸福的笑容這樣說。
在拉姆西斯城停留的一個半月里,卡爾只有三次去特蕾澤的小房間里呆的時間比較長,每次有幾個鐘頭。這房間當然比廚房總管的任何一間都小。屋里的幾樣東西幾乎都堆擠在窗戶跟前。但卡爾憑著自己住集體宿舍的感受,深深地明白一個相對安靜的單間的可貴。盡管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但特蕾澤看得出他是多么喜歡她的房間。她對卡爾沒什么秘密可言。自從當初第一天晚上拜訪了他以后,她似乎也不該再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訴他。她是個私生子,父親是建筑工頭,后來才讓孩子和媽媽從波莫瑞過來。但他這樣做,似乎就是為了完成自己的義務,或者好像期待的是別的什么人,而不是他在靠岸的碼頭上所迎候的歷盡磨難的妻子和弱小的孩子。她們來后不久,他沒有多說什么就去了加拿大,留下這母女倆。她們既看不到他的信,也得不到他任何消息。這也不足為怪,因為她們流落到了紐約東區(qū)的貧民窟里,誰也無法尋找到她們。
有一次,卡爾站在她的身旁,倚窗望著大街,特蕾澤借機講述了她母親的死。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母親和她各自背著行囊,心急火燎地穿過一條又一條街巷,想找一個過夜的地方。當時她可能只有五歲。起初,母親牽著她的手領著她,在暴風雪里十分艱難地挪著步子,到后來母親的手凍僵了,她也不回頭看看特蕾澤就丟開了她。于是特蕾澤不得不竭盡全力抓住母親的裙子。她跌跌撞撞地跟著走,甚至跌倒了,可母親像發(fā)瘋了一樣,依然一個勁地走去。在紐約那漫長而平直的大街上,這暴風雪是何等的肆虐?。】栠€沒有經受過紐約的冬天。你要頂著卷成漩渦的風走去,一刻也睜不開眼睛,大風搓起雪花不住地撲打在你的臉上;你狠勁地奔跑著,卻一步也前進不了,猶如一場絕望的掙扎。在這暴風雪里,小孩子當然要比成年人優(yōu)越,她在風里跑呀跑呀,對什么事還覺得有點興致。正因為這樣,特蕾澤當時就不能完全理解母親的心情。她堅信,要是她那天晚上聰明些——可她恰恰還是一個那樣不懂事的孩子——對待母親的話,她肯定就不會死得那么凄慘。當時,母親已經兩天找不到事干了,身無分文,餓著肚皮在街頭奔波了一天。她們隨身拖來拖去的行囊里不過是毫無用處的破布片,也許是出于迷信,她們不敢扔掉它。就在這一天,有人答應讓母親第二天早上去一個建筑工地上干活,但她擔心自己可能用不上這個良機了。她一整天都在試圖給特蕾澤說個明白,因為她覺得精疲力竭了。那天一大早,她就在巷子里咯了許多血,使過路的人看見都害怕。她這時惟一的企望是在哪兒找塊暖和的地方歇息。而偏偏就在這天晚上,怎么也找不到一塊落腳的地方。她們每到一家至少還可以稍微遮避風寒的大門口,只要不被看門人驅趕出來,便急急忙忙地穿過那狹窄冰冷的走廊,爬上一層又一層的高樓,繞過院庭一圈又一圈狹長的露臺,不加選擇地敲打著每一扇門。她們開始不敢同任何人搭話,后來才懇求著迎面而來的每一個人。有一兩次,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蜷伏在沉寂的樓梯臺階上,把近乎執(zhí)意不肯的特蕾澤拉到自己懷里,嘴唇十分痛苦地貼在她的臉上親吻著。當她后來知道這是媽媽最后的親吻時,她怎么也不理解,自己竟然能無知到連這個都看不明白,簡直就是一條小小的可憐蟲。她們走過一些房前時,房門敞開著,里面一股令人窒息的污濁氣味撲面而來,滿屋就像火燒似的煙霧騰騰。在她們的懇求聲中,從這煙霧里閃現出模模糊糊的人影來,他站在門檻里,要么不予理睬,要么厲聲厲色,一次次把她們趕開,不讓她們在這里得到安身之處。特蕾澤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母親只是在最初幾個鐘頭里尋找著歇息的地方,因為過了午夜之后,她就不再去跟任何人搭話了,盡管直到黎明時分,除了其間的小歇以外,她幾乎一直不停地奔走著,盡管她們經過的那些大門和那些還敞開著門的房子里,依然充滿著勃勃生機,處處都碰得到人。當然,并不是有什么東西推著她們快速向前奔跑,而是她們在極其艱難地竭力掙扎著。實際上,充其量也只能說是在緩慢地爬行。特蕾澤弄不清楚,從午夜到早上五點,她們去過二十棟還是兩棟,或者僅僅只是一棟房子里。這些房子的走廊構思得很巧妙,空間得到最佳的利用,但卻讓人難以辨別方向。有多少次,她們可能就在同一走廊上穿來穿去!特蕾澤好像還模模糊糊地記得,她們在一棟房子里撞來撞去,好不容易才走出了大門,但她覺得,她們好像到了巷子里,馬上又折了回來,再次闖進了這棟房子里。一會兒媽媽牽著,一會兒她緊緊地抓住媽媽,一路上連半句安慰的話都得不到。這對一個孩子來說,當然是一種不可理解的痛苦。當時,在這個尚不懂事的孩子看來,這一切好像只歸結到一句話:媽媽要棄她而去。因此,特蕾澤越發(fā)把媽媽抓得更緊,生怕她走掉了;雖然媽媽牽著她的一只手,但她的另一只手依然死死地扯住媽媽的裙子不放,一路走一路哭號著。她害怕被留在這兒,留在這些人當中:她們前面的人踏著沉重的腳步爬上樓梯;她們身后還有看不見的人從樓梯拐彎處走過來;門外走廊里的人爭來吵去,互相推搡著進了屋子;喝得醉醺醺的人哼著深沉的調子在樓里游來蕩去。幸好媽媽牽著特蕾澤從這樣一些正要糾結起來的人群里鉆了進去。她們經過了幾家由雇主承租的普通集體宿舍。在這深夜時分,人們不會再那么留心,也不會再有人非得把什么事都當真,她們無疑起碼可以擠進這樣一家宿舍里去。但特蕾澤不懂這些,母親也不再想歇息了。清晨,當一個美好的冬日來臨時,她們倆倚靠在一家墻根,或許在那兒打了個盹,或許睜著呆滯的眼睛四處張望。事實上,特蕾澤丟掉了她的行囊,母親正要去打她,懲罰她粗心大意,但特蕾澤既沒有聽到打的聲音,也沒有感覺到挨打。然后,她們繼續(xù)走下去,穿過熱鬧起來的街巷。母親走在靠墻一邊。她們過一座橋時,媽媽用手掠去橋欄上的白霜。她們最終正巧來到了媽媽說好那天早上要去的那個建筑工地。當時,特蕾澤聽之任之,但至今卻弄不明白。到了工地,母親沒有告訴特蕾澤,是原地等候還是走開,特蕾澤以為這意味著讓她原地等候,因為這最符合她自己的心愿。于是她坐到一個磚堆上,看著母親打開行囊,從里面抽出一條花布條來,扎起她昨天晚上就一直戴在頭上的頭巾。特蕾澤太累了,哪里還會想到去幫一幫母親。母親一反常態(tài),沒有去工棚里報到,也不問任何人,而是徑直順著梯子爬上去,仿佛她早就知道人家分派給她什么工作似的。特蕾澤對此感到驚奇,因為幫工通常只在下面和石灰,遞磚瓦或干其他簡單的活兒。因此,她心里揣摩著母親今天要干能多掙點錢的工作,于是睡眼惺忪地朝她笑了笑。工地上的墻砌得還不太高,底層幾乎還沒砌好。但為下一步施工用的腳手架已經高高地聳立起來,當然還沒有搭上連接橫桿。母親在腳手架上敏捷地繞過一個個正在砌磚的瓦工。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誰也不去問她一聲。她伸出柔弱的手,小心地扶在一塊當作欄桿用的木隔板上。在下面的特蕾澤模模糊糊地驚嘆著母親這般敏捷的動作,而且相信母親和藹可親地看了她一眼??删驮谶@時,母親朝著一小堆磚走過去。這磚堆的前面沒有了欄桿,或許腳手架也到了盡頭,但她已經身不由己,直沖著那堆磚而去。她的敏捷似乎遺棄了她。她撞翻了那堆磚,從磚堆上直摔到底下,許多磚塊隨之紛紛滾將下來。緊接著,不知從哪兒又脫落一塊沉重的木板,砰地一聲砸在她身上。特蕾澤對母親最后的回憶是:她穿著那條還是從波莫瑞帶來的裙子,兩腿叉開躺在那兒;那塊壓在她身上的粗木板幾乎把她全蓋住了;人們從四面八方一齊擁來;工地腳手架上還有個男人氣急敗壞地向下面大喊大叫。
當特蕾澤結束了她的講述時,時間已經很晚了。她不顧平素的習慣,講述得十分詳細。只有說到無關緊要的地方時,比如說描述那孤零零地聳立云天的架桿時,她才會收住自己的眼淚。當時發(fā)生的每個細節(jié),而今已經過去十年了,她依然記憶猶新,母親在尚未砌起來的第一層樓的腳手架上讓她看見的形象是她對母親生命最后的回憶,她恨不得把這些向自己的朋友吐露個夠。所以,她結束了講述后,還想再回到這個話題上,卻哽塞住了,她兩手捂在臉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然而,在特蕾澤的房子里也有比較愉快的時刻。就在第一次拜訪時,卡爾發(fā)現那里放著一本商業(yè)信函教科書,并懇求她借去看看。同時,他們商定,卡爾必須做書里規(guī)定的作業(yè),交給特蕾澤檢查。這本書,凡是她那瑣里瑣碎的工作用得上的,特蕾澤都讀遍了。于是卡爾通宵達旦地趴在樓下集體宿舍的床上,用棉球塞住耳朵,孜孜不倦地讀著這本書,這也是為了盡可能調劑一下環(huán)境。他用鋼筆把作業(yè)寫在一個小本上。這支筆是廚房總管獎賞給他的,因為卡爾幫她制了一個非常實用的盤貨大表格,而且完成得一絲不茍??磿鴷r,他先讓其他小伙子不斷地用英語向他提些小小的建議,直到他們厭倦了,讓他安靜下來。這樣,他成功地將絕大部分干擾轉化為有利因素。他常常覺得不可理解的是,其他人如此安于自己的現狀,壓根兒就感受不到他們暫時性的生存特點——過了二十歲的電梯工就不受歡迎了——,意識不到為自己未來抉擇職業(yè)的必要性。盡管卡爾做出了榜樣,但他們讀的書最多不過是從床上傳來傳去、骯臟破損的偵探小說而已。
卡爾同特蕾澤會面時,特蕾澤批改起他的作業(yè),總是不厭其煩地挑來挑去,兩人常常因此發(fā)生意見分歧。這時,卡爾就搬出他那偉大的紐約教授當盾牌,但這對特蕾澤來說,就如同那些電梯工對文法的看法一樣一文不值。她從卡爾手里奪過筆,劃掉她深信有錯誤的地方。但在這種疑惑難解的情況下,盡管通常也不會有比特蕾澤更高的權威來審定,卡爾出于慎重,又把特蕾澤劃掉的地方再劃回來。誠然,有時會遇上廚房總管來,但她總是做出偏向特蕾澤的裁定,依然說服不了人,特蕾澤畢竟是她的秘書。與此同時,她也讓大家言歸于和,因為茶煮好了,甜點也端上來了,卡爾得講講歐洲的事了。當然,他的講述一次次被廚房總管打斷。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問和表示驚訝。她這樣做是想讓卡爾意識到,歐洲有多少事情在相當短的時間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打他離開以來,又有多少事情也可能已經完全變了樣兒,而且還在不斷地變化著。
卡爾約摸在拉姆西斯呆了一個月光景。有一天晚上,勒內爾打他身旁走過時告訴他,飯店門前有一個名叫德拉馬舍的男人同他攀談,探問卡爾的消息。勒內爾說他當時沒有理由去隱瞞什么,于是就如實說卡爾當了電梯工,不過他有廚房總管的提攜,還有望得到完全不同的位置??柌煊X到,德拉馬舍是多么狡猾地對待勒內爾,甚至還邀請勒內爾這天晚上去共進晚餐?!拔也粫偻吕R舍打任何交道的,”卡爾說,“你可千萬要提防著他!”“我?”他說著甩開身子,一溜煙地走開了。他是這飯店里最英俊的小伙子。在其他小伙子中間流傳著這樣的謠言:在電梯里,一位在飯店里住了較長時間的高貴女士說至少親吻了他。誰也不知道這謠言是從哪兒來的。可對每個熟知這個謠言的人來說,當他看著那位女士身掛纖巧的披紗,挺著束得緊細的腰身,邁著穩(wěn)健輕盈的步履從自己身旁走過,而其外表絲毫也讓人看不出她會采取那樣的舉動時,這必定是一種莫大的刺激。她住在二層,不是勒內爾電梯的客人。然而,如果其他電梯一時都占用著,當然也不能不讓這樣的客人去乘另外的電梯。于是這位女士時而也乘卡爾和勒內爾的電梯上上下下。事實上,這始終只發(fā)生在勒內爾當班的時候。這或許是偶然的,但沒有人會相信是這樣。只要電梯載著他們兩人開動起來,頓時就會在整個當班的電梯工中出現一片難以制止的喧鬧,甚至鬧騰得非得總管出來干預不可。追究原因,是這女士也好,是那謠言也罷,勒內爾無論如何變了個樣,變得絕對更加自信了。他把擦洗電梯的活兒一古腦都推給了卡爾。就為這事,卡爾也正等待機會要同他徹底攤開談一回。在宿舍大廳里,再也見不到他的影子了。他徹底脫離開了電梯工這個集體,沒有人像他這樣。至少在工作問題上,大家通常都緊緊地抱在一起,并且有一個為飯店管理部門所承認的組織。
卡爾思考著這一切,也想到了德拉馬舍。另外,他照常上自己的班。臨近午夜時分,他得到了短暫的調劑,因為特蕾澤給他帶來了一個大蘋果和一塊巧克力。她常常出其不意地送些小禮物來叫他驚喜。他們相互說上一會兒話,雖然不時被電梯的上上下下所打斷,但幾乎不受什么妨礙。他們在談話中也提到過德拉馬舍,而且卡爾發(fā)現,如果說他這陣子認為德拉馬舍是個危險人物的話,那真的是受了特蕾澤的影響,因為特蕾澤印象里的德拉馬舍無疑是聽了卡爾的話后才有的。然而,歸根到底,卡爾認為德拉馬舍不過是個不幸使之墮落下去的流浪漢,跟他還是可以打交道的。但特蕾澤十分激烈地反駁卡爾,并振振有詞地要求他發(fā)誓同德拉馬舍一刀兩斷。卡爾沒有發(fā)誓,而是再三催促她去睡覺,因為早已過了午夜了。當她不肯走開時,卡爾威嚇說要擅離職守送她回房間去。最后,她無奈地準備走開,這時卡爾說:“特蕾澤,你干嗎多操這份心呢?如果我那樣做會讓你睡好覺的話,那我情愿向你發(fā)誓: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同德拉馬舍說話?!苯又?,卡爾來來往往忙了起來。旁邊電梯的伙伴被派去干什么別的差事了,他不得不管起兩部電梯來。這時有客人議論起來,說這里亂了套,一位陪伴女士的先生甚至用手杖輕輕地捅了捅卡爾,催著他動作迅速些。其實這種催促是大可不必的。要是客人們馬上都上卡爾的電梯,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有些客人明明看見那邊電梯無人操作,卻偏不肯過來,非得要走到那部電梯前,手抓著電梯門把手站在那兒等著,甚或擅自走進電梯里。按照十分嚴格的電梯操作規(guī)程,電梯工無論如何也要防止發(fā)生這樣的情況。于是卡爾不得不跑來跑去,累上累下,哪里還會顧得上考慮小心仔細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此外,快到凌晨三點時,一位行李搬運工想叫他去幫點忙,雖然他跟這位老人還有點交情,但他此刻無論如何也顧不得幫他了,因為恰好他管的兩部電梯前都站著客人。他當機立斷,大步走上前去,先選定送走一批。當那個伙伴回來接上班時,卡爾高興極了,便朝他喊了幾句,責怪他一去好久不見回來,盡管這可能也怪不得他。過了凌晨四點,才有些平靜下來,卡爾也亟待有個喘息的機會。他疲憊地倚靠在自己電梯旁邊的欄桿上,慢慢地咬著那個蘋果。咬開第一口,里面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香味。他透過天井看下去,四周是儲藏室的大窗戶,掛在窗戶后面的香蕉在昏暗中閃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