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城記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748字
- 2020-05-26 09:33:43
第四章 準備
郵車順利地在午前到達多佛時,皇家喬治旅店的招待領班按照慣例打開車門。他一邊開門,一邊還要說上幾句禮節(jié)上的動聽的套語,因為冬天從倫敦搭郵車到達這里,就了不起,值得向冒險的旅客表示祝賀。
那時,只剩下一位冒險的旅客接受祝賀;另外兩位旅客已經(jīng)在路上各自的目的地下了車。車里長了霉,加上又潮又臟的干草,難聞的氣味,和昏暗,頗像一個較大的狗窩。這位乘客,即洛里先生,當他抖動著身子,走下車來,身上帶著干草的鎖鏈,纏裹著毛乎乎的圍脖,披肩之類,戴著帽檐扇動的帽子,和兩腿泥,也頗像一種較大的狗。
“明天有沒有開往加來的郵船,招待?”
“有,先生,如果天氣不變,風向還順。下午兩點左右,潮水很適于開航,先生。要個床位嗎,先生?”
“我晚上才睡;我可要一個房間,和一個理發(fā)師。”
“然后吃早飯,先生?好的,先生。請這邊走,先生。領到‘協(xié)和’[1]房間!把先生的手提箱和熱水送到‘協(xié)和’。到了‘協(xié)和’為先生脫靴子。(這就為您生上煤火,先生。)請個理發(fā)師到‘協(xié)和’。馬上準備接待‘協(xié)和’的客人,快點!”
“協(xié)和”房間總是安排給搭郵車的乘客住,而搭郵車的乘客又總是渾身上下裹得很嚴實,住這房間的人便引起皇家喬治旅店上下人等的好奇,因為他們雖然看見走進房間的只是一種人,出來的人卻是各色各樣。于是,另外兩個招待,兩個搬行李的,幾個女侍,還有女店主,偏巧都在從“協(xié)和”到餐廳的過道上各處溜達;這時,一位穿著整齊的六十歲的紳士正經(jīng)過這條過道去吃早餐,他穿一身棕色套裝,雖然很舊,但保存得很好,寬大的方袖口,寬大的衣袋蓋。
那天上午,餐廳只有這位穿棕色套裝的客人,他的餐桌已挪到爐火前,他坐著等待早餐時,火光照在身上,他一動不動,簡直像坐著讓人畫像。
看來,他的穿著打扮非常齊整,有一定之規(guī),兩手放在膝上,他那帶口袋蓋的背心里一只很響的表在嘀嘀嗒嗒大聲說教,仿佛以其莊重,長壽,跟那歡實的火的輕佻,易逝爭高低。他有雙漂亮的腿,還有點以此自負,因為他那雙棕色長襪光滑,貼腳,而且是細紗織品;他那雙帶鞋扣的鞋雖屬平常,倒也整潔。頭上緊緊地扣著一頂古怪的小巧光滑卷曲的亞麻色假發(fā):我們姑且認為那假發(fā)是頭發(fā)做的,不過看起來倒非常像真絲或玻璃絲的制品。他的亞麻布襯衣,雖然質(zhì)地不如他的長統(tǒng)襪那么細,卻白得像那沖擊著附近海灘的波浪的浪花,或大海遠處在陽光下閃耀的點點白帆。那張習以為常地保持克制、鎮(zhèn)靜的臉,由于帶了那頂古怪的假發(fā),兩眼濕潤明亮,仍顯得容光煥發(fā),它們的主人在過去的年月里必然費過一番辛苦,才歷練出這副特爾森銀行的老成持重的態(tài)度。臉色健康,臉上雖然有了皺紋,卻很少憂慮的痕跡。不過,那些特爾森銀行極受信任的單身職員,也許心里主要裝著別人的憂慮;也許轉手的憂慮跟轉手的衣服一樣,來得容易去得快。
洛里先生在擺出好像坐在那里讓人畫像的人那副姿勢之后,就睡著了,到早餐送來,才驚醒。一邊挪過椅子就餐,一邊向招待說道:
“我想為一位小姐訂一個房間,她今天隨時都會來。她可能找賈維斯·洛里先生,也可能只找從特爾森銀行來的先生。請通知我。”
“是,先生。可是倫敦的特爾森銀行,先生?”
“是的。”
“是,先生。很榮幸,貴公司的先生們來往倫敦和巴黎時,我們經(jīng)常接待他們。特爾森公司商號的人,來來往往的真多。”
“是的。我們英國的商號很大,我們法國的商號也很大。”
“是,先生。我看,您本人不常來吧,先生?”
“這幾年不常來了。我們上次——我上次——從法國回來,有十五年了。”
“那當然,先生!那時候我還沒有到這兒工作呢,先生。我們這兒的人都不在這兒。那時候還是別人在經(jīng)管喬治旅店,先生。”
“我看是這樣。”
“不過,我敢下大注打賭,像特爾森公司這樣的商號,別說十五年前,五十年前生意就做大了,是不是?”
“你不妨再翻兩番,說它一百五十年,還差不多。”
“那當然,先生。”
招待撮圓了嘴,睜圓了眼睛,往后退了退,又把餐巾從右臂搭到左臂上,不覺把姿勢擺得舒適一些,客人吃喝時,便站著打量他,好像從瞭望臺或望樓上眺望似的。這是歷代的招待都遵循的古老規(guī)矩。
洛里先生吃完早餐,便出了旅店到海灘上去散步。多佛這狹窄、彎曲的小鎮(zhèn),躲著海灘,把它的頭插進白堊峭壁里,就像一只海上的鴕鳥。那海灘是一片波濤洶涌、亂石滾滾的沙漠,大海為所欲為,愛干的就是摧毀。它轟隆隆沖擊著這個鎮(zhèn),沖擊著峭壁,沖塌海岸,十分狂暴。房屋之間的空氣彌漫著一股強烈的從事漁業(yè)的氣味,人們很可能認為病魚也上岸來洗了空氣浴,就像病人下海洗海水浴一樣。這個港口打魚的不多,可是到了晚上,到處溜達的、觀海的倒很多;尤其在起潮和快漲潮的時候。有些小商人,盡管什么生意也不做,有時卻莫名其妙地賺一大筆;值得注意的是,附近一帶的人都不能容忍街道的點燈夫。
天色漸晚,不覺已到下午,天氣,有時晴朗得可以看見法國海岸,這時又充滿了霧和水汽,洛里先生的思想似乎也云遮霧罩。天黑時,他坐在餐廳的爐火前,像等待早餐那樣,等待晚餐,他的心思卻忙著挖那燒紅的煤,不停地挖著。
因為酒有一種使他無法工作的勁頭;晚飯后喝了一瓶好紅葡萄酒,對這位挖紅火煤的人也就這點害處。洛里先生已有好一陣子沒有干活了,正當他像一個臉色紅潤的老紳士在喝完一瓶酒之后常見的情形那樣,面帶十分滿意的神色,倒出最后一杯酒時,車輪的吱嘎聲從那條狹窄的街道響過來,隨即隆隆地進了旅店院里。
他還沒有喝就放下酒杯。“小姐到了!”他說道。
不一會,招待就進來通報,馬內(nèi)特小姐從倫敦來了,想見特爾森銀行那位紳士。
“這樣快?”
馬內(nèi)特小姐已在路上吃過一點東西,這時什么也沒有要,就迫不及待馬上要見特爾森銀行那位紳士,如果他愿意,也方便的話。
特爾森銀行這位紳士別無辦法,只好顯出不易流露的孤注一擲的樣子一氣喝干那杯酒,壓一壓那頂僅蓋及耳朵的古怪小巧的亞麻色假發(fā),便跟著招待到馬內(nèi)特小姐的房間。那房間大而陰暗,像辦喪事似的布置了一些黑馬鬃,還擺了幾張沉甸甸的黑桌子。這些桌子都經(jīng)過多次上油,亮得每張桌面都朦朧地反映出擺在房間當中那張桌上的兩支高燭;它們好像埋在很深的黑桃花心木做的墳墓里似的,要把它們都挖出來,才能指望它們發(fā)出一點值得一提的亮光。
屋里昏暗得很難看透,洛里先生有一會還以為馬內(nèi)特小姐在隔壁房間,便小心地踩著破舊的土耳其地毯往前走,過了那兩支高蠟燭,才看見一位年輕小姐站在蠟燭與爐火之間的桌旁迎接他;這位小姐不過十七歲,穿著騎裝斗篷,還拿著一頂旅行草帽,緞帶提在手里。她的身材矮小,苗條,很美,一頭豐厚的金黃色頭發(fā),一雙藍眼睛,帶著詢問的眼色跟他的眼睛相遇,那前額有一種奇特的能力(記得那前額是那么年輕,平滑),能在一抬一蹙之間露出一種說不上是困惑,是驚奇,是驚慌,或僅僅是專心注意的神情,卻兼而有之——當他凝視著這些外貌特征,一個活像這一外貌的幼兒的形影突然閃過他眼前,他曾經(jīng)在一個大冷天,飄著密密麻麻的冰雹,卷著大浪的時候,抱著這個幼兒橫渡這個海峽。這形影,就像在她身后那可怕的穿衣鏡上哈的一口氣那樣消失了,那鏡框上的雕飾,仿佛是從醫(yī)院出來的一隊黑丘匹特,有幾個無頭,但都瘸腿,一個個捧著裝滿死海水果的黑籃子獻給黑女神;于是,他按規(guī)矩向馬內(nèi)特小姐鞠了一躬。
“請坐,先生。”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道,清脆,悅耳:帶一點外國口音,但的確只有很少一點。
“吻你的手,小姐。”洛里先生按上一代人的規(guī)矩,說著,又鞠了一躬,才坐下。
“昨天我接到銀行的信,告訴我一個消息——或者說發(fā)現(xiàn)——”
“這個詞無關緊要,小姐;用這兩個詞都行。”
“——是關于我可憐的父親的一小筆財產(chǎn)的事,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因為早已去世——”
洛里先生在他的座位上動了動,不安地向那一隊從醫(yī)院出來的黑丘匹特看了一眼,仿佛它們裝在那些荒唐的籃子里的東西[2]對任何人都有所幫助似的!
“因此,我必須去巴黎,到那里跟銀行派到巴黎辦這件事的一位紳士聯(lián)系。”
“就是本人。”
“果然是您,先生。”
她向他行了屈膝禮(當年年輕小姐多行屈膝禮),想向他表達這點美好的心意:她覺得他比她老練精明得多。他又向她鞠一躬。
“我答復銀行說,既然了解情況又蒙賜教的先生們認為我必須去法國,再說,我是個孤兒,也沒有能陪我去的朋友,如能允許我在一位可敬的紳士的保護下旅行,不勝感激。那位紳士已經(jīng)離開倫敦,不過我認為已派人趕去送信,請他在這兒等我。”
“能受托辦理此事,”洛里先生說道,“很高興。完成這一委托我會更高興。”
“先生,實在感謝。衷心感謝。銀行告訴我,那位紳士會跟我說明這件事的詳細情節(jié),而且那些情節(jié)是令人吃驚的,我必須作好思想準備。我已盡可能作了思想準備。我自然非常關心,急于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洛里先生說道,“是的——我——”
他停頓一下,又壓壓那僅蓋及耳朵的拳曲的亞麻色假發(fā),這才補充一句:
“開頭真難呀。”
他還沒開口,正不知如何說才好,遇上她的目光。那年輕的額頭一抬,露出那種奇特的神情——但那神情,非但奇特,也很美,有個性——隨即抬起手,仿佛以下意識的動作抓住,或止住一個閃過的陰影。
“你跟我素不相識吧,先生?”
“不是嗎?”洛里先生攤開手,帶著爭辯的微笑伸出去。
她本來一直站在一把椅子旁邊,這時才若有所思地坐下,那一神情在那小巧的女性鼻子的正上方的眉宇間加深了;那鼻子的線條再優(yōu)美不過。她一邊沉思,他一邊注視著她,在她又抬起眼睛時,才接著說道:
“在你入籍的國家里,我認為最好還是像稱呼英國女士那樣稱呼你馬內(nèi)特小姐,好嗎?”
“請便,先生。”
“馬內(nèi)特小姐,我是個辦事人,我受委托,得盡我的職責。你聽我談業(yè)務時,就當我是一架說話的機器好了——其實,別的也談不上。請允許我向你講一講我們的一位客戶的故事。”
“故事!”
他似乎故意聽錯她重復的這個詞,急忙補充道:“是的,客戶:在銀行業(yè)務中,我們通常把主顧稱為客戶。他是一位法國紳士;一位學有專長的紳士,學問高深——一位醫(yī)生。”
“不是博韋人吧?”
“啊,是的,是博韋人。跟令尊馬內(nèi)特先生一樣,這位紳士也是博韋人。跟令尊馬內(nèi)特先生一樣,這位紳士在巴黎也很有名氣。我有幸跟他相識。我們的關系雖是業(yè)務關系,但彼此信任。當年我在我們的法國商號工作,都有——啊!二十年了。”
“當年——請問,是哪一年,先生?”
“我說的是,小姐,二十年前。他娶了——一位英國小姐——而我是受托人之一。他的事務,跟許多法國紳士,法國家庭的事務一樣,完全委托特爾森公司經(jīng)管。我也同樣接受,或者說一直接受幾十個客戶這樣那樣的委托。這些關系,只是業(yè)務關系,沒有友誼,沒有特殊的關心,毫無感情可言。正如上班時,我接待一個又一個客戶,我干這一輩子,也是接待一個又一個客戶;簡言之,我沒有感情;不過是一架機器。接著講吧——”
“這可是我父親的故事,先生;我開始認為——”那好奇地皺起的額頭凝神注意他——“我母親僅僅比我父親多活了兩年,我成為孤兒之后,是你把我送到英國。我簡直可以肯定是你。”
洛里先生握住那只信任地伸過來猶猶豫豫要握他的手的小手,禮貌地送到嘴唇上吻了一下。接著他馬上扶這位年輕小姐坐下,用左手扶著椅背,用右手一會摸摸下巴,一會拉拉蓋及耳朵的假發(fā),或加強他的話的語氣,她坐著抬頭觀察他的臉時,他站著低頭觀察她的臉。
“馬內(nèi)特小姐,正是我。只要你想一想,從那以后我就沒有見過你,就會明白我剛才談到我自己,說我沒有感情,我跟人們保持的關系都是業(yè)務關系那番話,一點不假。沒有感情;從那以后,你是特爾森商號的受監(jiān)護人,我則忙著辦理特爾森商號的其他業(yè)務。感情!我沒時間講感情,也沒有可能講感情。因為我這一輩子都在開這部巨大的榨錢機。”
洛里先生對自己的日常工作作了這番古怪的描述之后,用雙手按了按頭上的亞麻色假發(fā)(這根本用不著,因為那假發(fā)的閃光的表面再平整不過),又恢復他原來的姿態(tài)。
“到此為止,小姐(正如你剛才說的),這是你那令人惋惜的父親的故事。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不同的情況。如果你的父親死了,卻沒有死——別害怕!你真嚇壞了!”
她的確嚇壞了。她用雙手抓住他的手腕。
“求求你,”洛里先生用安撫的聲音說道,把扶著椅背的左手挪過來放到那抓住他直發(fā)抖的懇求的手指上,“求你克制一下,別激動——不過是業(yè)務上的事。我剛才說——”
她那副樣子使他很不安。他停下來,走神了,接著又開始說道:
“我剛才說,如果馬內(nèi)特先生沒死;如果他突然無聲無息失蹤了,如果他被人拐騙走了;如果,雖然無法查找他的下落,也不難猜出他被拐騙到什么可怕的地方;如果他有一個敵人,是能行使一種特權的同胞,在我年輕的時候,我知道,海峽那邊最大膽的人也害怕即使悄悄提到這種特權;例如,有權填一張空白單子[3]就能把任何人關進監(jiān)獄,無期監(jiān)禁,從此湮沒無聞;如果他的妻子為了打聽一點他的消息,曾經(jīng)求過國王、王后、大臣、教士,但都徒勞;——那么,你父親的經(jīng)歷,就是這位不幸的紳士,博韋的這位醫(yī)生的經(jīng)歷。”
“求你再告訴我一些情況,先生。”
“行。我這就講。你能忍受嗎?”
“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這會兒讓我捉摸不定。”
“你說得倒鎮(zhèn)靜,而你——的確鎮(zhèn)靜。很好。”(雖然他的態(tài)度顯得不如他說的那樣滿意。)“這是業(yè)務上的事。把它當作業(yè)務上的事——必須辦理的業(yè)務吧。那么,如果這位醫(yī)生的妻子,盡管她非常勇敢,在生下她的小孩以前,仍然為這事痛苦已極——”
“那個小孩是女孩吧,先生?”
“是女孩。這——這——是業(yè)務上的事——別難過。小姐,如果這位可憐的夫人在生下她的小孩以前痛苦已極,以致下定決心,不讓她這可憐的孩子承受這份使她受盡折磨的痛苦,這才讓她相信她父親已去世——別,別跪下!看在上天的分上,為什么向我下跪?”
“為了實情。啊,親愛的,善良的,有同情心的先生,為了實情!”
“這——這是業(yè)務上的事。你叫我心慌意亂了,要是我心慌意亂怎么談業(yè)務呢?我們都要頭腦清醒。現(xiàn)在要是你能說出,比方說,九乘九便士是多少便士,或二十幾尼[4]合多少先令,那才讓人敢講。我對你的精神狀態(tài)就放心多了。”
她沒有直接回答這一要求,他輕輕扶她起來之后,她坐著一動不動,那雙仍抓住他的手腕的手也安穩(wěn)多了,甚至使賈維斯·洛里先生也恢復了幾分信心。
“對,對,勇敢些!辦事!你還有事要辦呢;辦有益的事。馬內(nèi)特小姐,你母親就是這樣護著你。她生前始終堅持不懈地盡力尋找你的父親,盡管徒勞無益,她死后——我相信死于悲傷過度——也要讓兩歲的你,茁壯成長,美麗,幸福,而不是生活在疑慮的陰影下,總讓你擔心,不是怕你的父親在獄中會很快受不了痛苦的折磨,就是怕他熬不過獄中漫長的難捱的歲月。”
他一邊說,一邊懷著羨慕的憐惜之情往下瞧著那一頭披著的金發(fā);仿佛他暗自想象著,本來,那頭發(fā)也該有些灰白了。
“你知道,你父母的財產(chǎn)并不很多,他們所有的都已指定遺留給你母親和你了。沒有發(fā)現(xiàn)還有錢,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還有其他財產(chǎn);不過——”
他感到他的手腕被抓得更緊,便停下來。本來特別引起他注意,而且已穩(wěn)定的那前額的表情,這時加深為痛苦和恐懼。
“——不過,倒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了他。他還活著。說他大變樣了,這是很可能的;說他簡直是行尸走肉,這也可能;雖然我們抱最好的希望。不過還活著。已經(jīng)派人把你父親送到巴黎他原來的一個仆人家里,我們就要去那兒:我,去認一認他,如果還能認出來;而你,去幫他恢復生活,愛,責任,休息,安樂。”
她身上一陣哆嗦,也傳到他身上。她用很低的,清晰的,畏懼的聲音說道,仿佛說夢話似的:
“我是去見他的幽靈!那是他的幽靈——不是他!”
洛里先生平靜地摩著抓住他胳膊的那雙手。“好啦,好啦,好啦!現(xiàn)在明白了,現(xiàn)在明白了!最好的和最壞的情況你都知道了。你這就是到那位可憐的蒙冤的紳士那兒去,已經(jīng)走到半路上了,再一路平安過海峽,趕一段陸路,不久就可以到親人的身邊。”
她用同樣的聲音悄聲重復說,“我還一直無牽無掛,快快樂樂,他的幽靈也從未纏過我!”
“我再囑咐一句,”作為迫使她注意的有益的手段,洛里先生加強了語氣說道,“我們發(fā)現(xiàn)他用了另外的稱呼;他自己的名字早就忘記了,或者說早就被隱瞞了。現(xiàn)在要去打聽那名字,非但無益反而有害;現(xiàn)在要想了解,是多年來沒有人注意他,還是始終有意關押他,非但無益反而有害。現(xiàn)在要作任何調(diào)查,非但無益反而有害,因為那很危險。還是別在任何地方,用任何方式提到這件事為好,還是把他送出——無論如何暫時是必要的——送出法國為好。即使我,雖然作為英國人是安全的,即使特爾森公司,盡管對法國的信貸很重要,也盡可能避免提到這事。我身邊沒有帶一張公開提到這事的字據(jù)。這完全是秘密任務。我的證件,記的東西和備忘錄全包含在這一句話里:‘起死回生’;這句話怎么解釋都行。怎么回事?她根本沒聽!馬內(nèi)特小姐!”
她坐在他的手下,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也不往后靠在椅子上,完全失去了知覺;睜著兩眼定定地瞧著他,還是最后出現(xiàn)的那副神情,仿佛那是刻在,或者說烙印在她的前額上似的。她那么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他都不敢脫身,怕弄傷了她;他只好站著不動,大聲呼救。
只見一個樣子粗野的女人,趕在幾個旅店仆人之前沖進房間;洛里先生即使很焦急,也注意到她簡直是一團紅色,有一頭紅發(fā),穿一身特別緊的衣服,頭上戴一頂奇妙的帽子,就像擲彈兵的木酒杯,而且是大號的,或者像一塊斯蒂爾頓干酪;她一進來就用那粗壯的手往他胸前一掌,馬上就解決了把他和那可憐的小姐分開的難題,搡得他一下撞到后面最近的墻上。
(“我真以為這位一定是個男人!”洛里先生一撞到墻上,就氣喘吁吁地想道。)
“嗨,瞧瞧你們!”這位人物向旅店仆人吆喝道,“干嗎不去拿東西,倒站在那兒瞪著眼睛瞧我?我有什么好瞧的,好瞧嗎?干嗎不去拿東西?要是你們不趕快把嗅鹽,涼水和醋拿來,我要讓你們嘗嘗厲害。我會的!”
他們馬上分頭去拿那些清醒劑,同時,她輕輕地把病人放到一張沙發(fā)上,極熟練又溫柔地護理她:一邊叫她“我的寶貝!”“我的小鳥!”一邊極驕傲又小心地把她那金黃的頭發(fā)撩開,披在她的肩上。
“穿棕色衣服的!”她氣沖沖地轉向洛里先生說道,“你跟她講那些一定要跟她講的事,就非得把她嚇壞嗎?瞧瞧她,小臉蒼白,兩手冰涼。你認為干銀行的就是干這種事?”
洛里先生讓這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窘得狼狽不堪,只能站在一邊旁觀,那副同情和謙卑的樣子,也顯得大為軟弱無力;那個粗壯的女人說了,如果他們還站在那兒瞧,就“讓他們嘗嘗”未明說的什么不可思議的懲罰,把旅店仆人打發(fā)走之后,立即按一套正規(guī)的程序護理,她照顧的這個姑娘才漸漸醒過來,又哄著她把她垂著的頭靠在她肩上。
“我希望她現(xiàn)在好些了。”洛里先生說道。
“就算她好些了,也不感謝你這穿棕色衣服的。我的小美人!”
“我希望,”洛里先生由于軟弱無力的同情和謙卑,又停頓一下之后說道,“你陪馬內(nèi)特小姐到法國去吧?”
“這也很可能!”那位強壯的女人答道,“要是我們有這個打算,我就要過海,難道你認為上天會安排我在島上過一輩子?”
這又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洛里先生只好回去考慮。
[1] 舊時英國旅店房間多有名稱,不用編號。例如莎士比亞《亨利四世》中野豬頭酒店的房間有“石榴”等名稱。
[2] 指上文的“死海水果”,又稱“所多瑪蘋果”。據(jù)傳說,長在死海邊的這種蘋果,外表好看,里面則全是灰。這個詞常用以比喻令人失望的東西。
[3] 即所謂“密札”,一種蓋上國王印章的逮捕狀,只需填上姓名,即可逮捕任何人,不經(jīng)審訊,關進巴士底獄。這是波旁王朝用以鎮(zhèn)壓反對他們的人的一種手段。
[4] 幾尼,英國舊金幣,合二十一先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