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城記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071字
- 2020-05-26 09:33:43
第五章 酒店
一大桶葡萄酒掉在街上,裂開了。這事發(fā)生在從馬車上卸酒桶的時候;酒桶一轱轆翻滾下來,桶箍裂了,正好躺在酒店門外的石路上,像核桃殼似的四分五裂。
附近的人全都放下自己的工作,閑著的也忙起來,一起趕到出事地點喝葡萄酒。街上鋪路的石頭,粗糙,不規(guī)整,向四處支棱著,人們可能會認為,它們顯然存心要絆瘸靠近它們的每一個人,這些石頭已把葡萄酒攔進一個個小坑,每個小坑,視其大小,都圍著一小堆,或一大群人,擠來擠去。有些男人跪在地上,兩手像勺似地捧著酒喝,或趁酒還沒有從指縫間漏完,捧著讓俯在他們肩上的女人喝。有些男人和女人,用破陶器片當小酒杯,甚至解下頭巾,往小坑里浸,又把頭巾往嬰兒嘴里擰;有些人筑起小土埂攔住流出的酒;有的人,在樓上窗子里看熱鬧的人的指揮下,竄來竄去堵截向別處流的一股股細流;有些人則專對付那些浸透了酒的染上酒渣色的酒桶碎片,貪饞地、津津有味地舔著,甚至大嚼著那些含酒更多的被酒泡爛的碎片。雖然沒有水溝把酒排走,然而不僅酒被清除一凈,也連帶清除了許多爛泥,就好像街上來過吃腐肉動物似的,只要見識過這種動物的人就會相信真出現(xiàn)過這樣不可思議的事。
當這場喝酒競賽在進行時,街上回響著男女老少的一片大笑和歡叫聲。這一競賽,很少粗野行為,多半在尋歡作樂。其中倒有一種特殊的友誼,顯而易見,每人都想與別人搭伴,尤其是那些較幸運,或較輕松愉快的人,于是大家便嬉鬧地摟摟抱抱,為健康干杯,握手,甚至十幾個人手拉手跳起舞來。酒喝完之后,在剛才酒流得最多,被指頭扒出一道道像烤肉架似的紋路那些地方,這些表演,突然開始也突然結束。原來正在鋸木柴,扔下鋸子插在木柴上就跑的那個男人,這時又拉起鋸來;原來擁著一小罐熱灰取暖,想緩解饑餓的手指腳趾的疼痛,或小孩的手指腳趾的疼痛,剛才把那罐子放在門口臺階上就跑的那個女人,這時又回去取暖;那些剛才從地窖上來,出現(xiàn)在冬天的日光下,光著膀子、一頭蓬亂的卷發(fā)、臉色慘白的男人,這時也離去,又走下地窖;隨后,漸漸陰暗下來,對于這一場景,陰暗似乎顯得比日光更自然。
這酒是紅葡萄酒,它染紅了巴黎圣安東區(qū)那條狹窄的街道上它倒出的地方。它也染紅了許多手,許多臉,許多赤腳和許多木鞋。鋸木頭那個人的手在木柴上留下紅印;奶孩子那個女人的額頭上,被她又纏在頭上那條破布的殘酒染紅。剛才貪饞地大嚼酒桶板的那些人,滿嘴紅跡,像老虎的血口一樣;一個愛開玩笑的高個子也那樣滿嘴紅跡,他的頭與其說套在一頂骯臟的長袋子似的睡帽里,不如說露在它的外面,他用指頭蘸上帶泥漿的酒渣在墻上胡亂寫了一個字——血。
有一天,這種紅葡萄酒也會灑在這條街的石頭上,也會把那兒許多人染紅。
剛才不過是暫時出現(xiàn)的一線光明把遮住圣安東那副圣容的陰云驅散,這時陰云又籠罩著圣安東,遮得昏天黑地——寒冷,骯臟,疾病,無知和貧困,是隨侍圣駕的幾位大臣——它們全是權勢極大的王公貴族,尤其是最后一位。在磨石中(當然不是傳說中把老人磨年輕那種磨石)受盡可怕的碾磨的一般平民,總是縮在每個角落里發(fā)抖,在每家門口出出進進,在每家窗口探望,穿的每一件不像樣的外衣,風一吹就飄動。把他們折磨垮的磨石,是把年輕人磨老的磨石;孩子們的臉已經(jīng)像老頭子,聲音也低沉;饑餓,是孩子們臉上,成年人臉上的標記,也深深進入多年的和新出現(xiàn)的每一道皺紋。饑餓無處不在。饑餓被趕出高樓大廈,呆在晾在竿子和繩子上的破爛衣服上;饑餓,和干草,破布,木屑,紙片一起,補綴在那些衣服上;那個男人鋸下的每一小片木屑都反復念著饑餓;饑餓從不冒煙的煙筒瞪著眼往下瞧,又從垃圾堆里沒有扔下一點可吃的東西的骯臟街道上冒出來。饑餓,是用很少一點粗劣的面包存貨中每一小塊面包,寫在面包房貨架上的銘文;是用供出售的每一根死狗肉香腸,寫在香腸鋪貨架上的銘文。饑餓在轉爐里的烤栗子當中,它一身干骨頭也嘎巴作響。饑餓在用勉強倒出的幾滴油煎的每一小碗像硬殼似的土豆片里,被撕扯成碎末。
饑餓住在一切適合它住的東西里。這條處處令人不快,充滿惡臭的狹窄彎曲的街道,和其他幾條彎曲的岔道,全都住著衣衫破爛戴著睡帽的人,都有一股破衣服和睡帽的氣味,凡能見到的東西無不露出抑郁的樣子瞧著這些面帶病容的人。他們雖然流露出被人追捕的神色,也像野獸那樣想到可能作困獸斗。他們盡管抑郁,鬼鬼祟祟,眼里也不是沒有怒火,緊閉的嘴也不是沒有因為壓抑著什么而發(fā)白,額頭也不是沒有蹙得像他們曾考慮過要忍受的或絞別人的絞繩。店鋪招牌(幾乎跟店鋪一樣多)都是表現(xiàn)貧困的嚴酷的圖畫。屠夫和賣肉的招牌,只畫上一點最瘦的碎肉塊,面包師傅的招牌,只畫上幾塊最粗劣的干巴面包。畫人的畫則潦潦草草畫他們在酒店里喝酒,他們一邊喝著很少一點淡薄的葡萄酒和啤酒一邊發(fā)牢騷,或橫眉怒目地交頭接耳談什么。除了工具和武器,沒有一樣畫得繁榮興旺;不過,刀匠的刀和斧頭倒鋒利,锃亮;鐵匠的錘子,沉甸甸的,制槍匠的存貨顯得殺氣騰騰。那條由絆人的石頭鋪的路,還有許多石頭攔成的泥水坑,沒有人行道,又在家家門前突然中斷。路當中有一條順街流的陰溝,彌補了這一缺憾——它只要一流動(這僅僅在下過大雨之后),就多次不走正道,陣陣外溢,流進各家各戶。街上,每隔相當遠才有一盞粗劣的路燈,用穿過滑輪的繩子吊著;到了晚上,點燈夫把燈放下來,點上,又拉上去之后,一簇無力的暗淡的燈捻在頭上病懨懨地晃動,好像在海上一樣。它們的確是在海上,那條船和船員有遭到大風暴的危險。
因為,有一天這一地區(qū)那些瘦骨嶙峋的稻草人,在他們無事可干和饑餓時,看那個點燈夫看的日子長了,總會想出改進他的做法的主意,用繩子和滑輪把人吊上去,照亮一下他們黑暗的生活狀況。不過,這種日子還未到來;刮過法國的每一陣風徒勞地吹動那些稻草人的破衣服,因為那些歌聲悅耳,羽毛美麗的鳥兒們,還沒有警覺。
這家酒店在拐角處,外觀比大多數(shù)店鋪像樣一點兒,等級也高一些;酒店老板穿著黃背心,綠緊身褲,早就站在酒店外邊旁觀他們搶灑的酒。“這不關我的事,”他最后聳聳肩說道,“這是市場的人弄砸的。讓他們再運一桶來。”
他碰巧看見那個愛開玩笑的高個子寫完他那個玩笑,就隔著街向他叫道:
“喂,我的加斯帕德,你在干嗎?”
那家伙意味深長地指一指他開的那個玩笑,他這種人總是這樣。這玩笑沒達到目的,根本不可笑,在他這種人這也是常事。
“怎么啦?你想進瘋人病院嗎?”酒店老板說道,一邊過街,一邊抓起一把泥要抹掉他那個玩笑,隨即把它涂抹了。“你干嗎在大街上寫?就——告訴我——就沒有別的地方寫這種字嗎?”
說著,他那只較干凈的手(也許是偶然,也許不是)落到那家伙的胸口上。那人用手拍了它一下,靈活地一躍而起,擺出古怪的舞姿落下來,那雙弄臟的鞋子有一只從腳上甩到他手上,就那樣拿著。在這種情況下看來,他是那種開玩笑的人,他搞惡作劇雖不能說兇狠,也是過火的。
“穿上鞋,穿上鞋,”另一個說道,“那叫葡萄酒,葡萄酒,別再鬧了。”進了這番忠告之后,他把那只沾了泥的手在愛開玩笑的人那身不像樣的衣服上擦了擦——完全是有意的,因為手是為他弄臟的,隨后,過街,進了酒店。
酒店老板,三十歲,脖子粗壯,一副雄赳赳的樣子,他應該有火辣辣的脾氣,因為,天氣雖然很冷,他卻沒有穿上衣,而是把上衣搭在肩上。他的襯衫袖子也卷了起來,那雙棕色胳膊裸露到肘部。頭上什么也沒戴,不過一頭拳曲的黑短發(fā)。他的膚色完全是黝黑的,一雙漂亮的眼睛,兩眼間隔頗大。總的來看,那樣子顯得和氣,但不寬容;他顯然是一個剛強、堅決的人;如果我們匆匆走過架在深淵上的獨木橋時,是不愿遇上這樣的人的,因為無法使他回頭。
他走進酒店時,他的妻子德法日太太坐在柜臺后面。德法日太太很壯實,年歲與他相仿,她的眼睛,看來似乎很少看什么東西,卻一直留神觀察周圍的動靜,一只大手上戴著沉甸甸的手鐲,一張不動聲色的臉,樣子剛強,舉止極為鎮(zhèn)靜。德法日太太有一個特點,人們根據(jù)這一特點可能會斷定,在她管的賬上,她并不經(jīng)常算錯,讓自己吃虧。德法日太太怕冷,穿著皮衣,把一塊鮮艷的披肩的一部分纏在頭上,但還沒有遮住她那對大耳環(huán)。她編織的活計擺在面前,那是她拿牙簽剔牙時放下的。德法日太太左手托著右胳膊肘正這樣剔著,她的丈夫進來時,她沒吭聲,只是輕輕咳了一聲,那牙簽上面黑得分明的眉毛略微一揚,這一配合是向他丈夫暗示:他走到街那邊去時來了新顧客,他最好在那些顧客當中找一找。
于是,酒店老板轉動著眼睛向周圍瞧,最后停在一個老年紳士和一個年輕小姐身上,他們坐在一個角落里。店堂還有其他客人:兩個在玩紙牌,兩個在玩多米諾骨牌,三個站在柜臺邊慢慢喝那很少的一點兒葡萄酒,喝了半天。他走到柜臺后面時,注意到那位老年紳士用眼色向年輕小姐示意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你們呆在那個旮旯究竟要干什么?”德法日先生想道,“我不認識你們。”
但他裝著沒注意那兩個陌生人,跟在柜臺邊喝酒的那三個顧客交談起來。
“怎么樣,雅克[1]?”三人當中有一個向德法日先生說道,“灑的酒都喝光啦?”
“一滴不剩,雅克。”德法日先生答道。
在這樣互相稱呼之后,剔著牙的德法日太太又咳一聲,眉毛又略微一揚。
“這些跟牲口一樣的可憐人,”其中第二個向德法日先生說道,“除了黑面包和死亡外,多半難得嘗到葡萄酒,或別的東西的滋味。是不是,雅克?”
“可不是,雅克。”德法日先生答道。
在第二次這樣互相稱呼之后,仍在極為鎮(zhèn)靜地剔牙的德法日太太,又咳一聲,眉毛又略微一揚。
其中最后一個,放下空酒杯,咂咂嘴之后,說出他要說的話。
“咳!情況還要壞得多!這些可憐人嘴里經(jīng)常嘗的是苦味,過的是苦日子,雅克。我說得對不對,雅克?”
“說得對,雅克。”德法日先生應道。
第三次這樣互相稱呼剛完,德法日太太就放下牙簽,揚著眉毛,衣服在座位上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得啦!沒錯!”她的丈夫低聲說道,“先生們——這是我妻子!”
那三位顧客向德法日太太脫下帽子,揮了三下。她低低頭,又瞟了他們一眼,表示領了他們的敬意。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掃視一下店堂,顯得極鎮(zhèn)靜自若地拿起她的活計,一心一意編織起來。
“先生們,”她的丈夫說道,他那明亮的眼睛一直留神觀察她的動靜,“日安。我剛才出去的時候,你們想去看看,你們要的那間供單身客人住的房間,在五樓。上樓的門道,在挨著這兒左邊的一個小院,”用手指著,“在我這店鋪的窗子附近。我想起來了,你們當中有一位去過,可以帶路。先生們,再見!”
他們付了酒錢走了。德法日先生的眼睛正觀察著在編織的妻子時,那位老年紳士從角落走過來,要求跟他說句話。
“很樂意,先生。”德法日先生說道,不聲不響跟他走到門口。
他們雖然只談了幾句,卻是開門見山。德法日先生幾乎剛聽到頭一個詞就吃了一驚,馬上留神聽著。還沒談到一分鐘,他就點點頭出去了。隨后,那位紳士向年輕小姐打打手勢,他們也跟了出去。德法日太太兩手靈巧地編織著,眉毛一動不動,什么也沒有看見。
賈維斯·洛里先生和馬內特小姐從酒店出來,在德法日先生剛才給另外幾個客人指路時所說的那個門口,跟他會合。那個門口,門前的小院,很暗,臭氣熏人;而且是重重疊疊住了許多人的許多人家共用的大門。在通向陰暗的磚鋪的樓梯這個陰暗的磚鋪的門道,德法日先生向他的舊主人的孩子,屈一膝下跪,把她的手放到嘴上。這本來是文雅的舉動,卻做得一點也不文雅:不一會,他就變了一個人,他的臉不再顯得和氣,也沒有留下一點坦率的樣子,而變成一個詭秘,憤怒,危險的人。
“那里很高,上樓有點費勁。開頭還是走慢點好。”他們開始上樓時,德法日先生用生硬的口氣向洛里先生這樣說道。
“他一個人住嗎?”后者悄聲問道。
“一個人!上帝保佑他,還能有誰跟他住?”另一個用同樣低的聲音說道。
“那么,他總是一個人嗎?”
“是的。”
“是他自己要求的?”
“是他必須這樣。當年他們找到我,問我愿不愿意收留他,而且要小心謹慎,否則有危險,隨后,我頭一次見到他時,他就是這樣,那時候他是這樣,現(xiàn)在他還是這樣。”
“他大變了吧?”
“變了!”
酒店老板停下來,往墻上拍了一掌,低聲發(fā)出可怕的詛咒。任何直接回答都遠不如這么有力。洛里先生和他兩個同伴一步步越走越高時,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在巴黎較破舊住得較擠的地區(qū)內,這種樓梯及其附屬物,現(xiàn)在一定夠壞的了,但是,當年那些感覺器官還不習慣,還沒有變得木然無感的人,當然覺得它令人厭惡。在這座巨大的藏垢納污之所似的高樓內每一個小住處——即是說,在開向公用樓梯的每一個門內的一間或數(shù)間房間——除了從各自的窗戶扔出去的垃圾,還在各自的樓梯口堆了一堆垃圾。即使貧窮,匱乏沒有把它們無形的污穢充滿空氣,這樣造成的無法控制,無法治理的大量腐敗物,已經(jīng)污染了空氣;在這兩種污染源的配合作用下,這兒的空氣簡直無法忍受。這條路就在一個筆陡,漆黑,骯臟,有毒的豎井似的通風道旁邊,穿行于這種氣氛之中。洛里先生由于心煩意亂,由于他的年輕同伴越來越激動,不得不停下兩次,歇一歇。每次都停在一個可悲的鐵柵欄窗旁,未經(jīng)污染的越來越少的一點新鮮空氣似乎由此逸出,一切污濁的令人作嘔的蒸氣似乎由此鉆進來。透過生銹的鐵柵欄,聞到而不是看到附近亂糟糟的房屋;比圣母院那兩座雄偉的塔樓更近或更低那一帶,凡能看到的東西,都沒有一點可望過健康生活,呼吸到有益于健康的空氣的跡象。
他們終于走到這一段樓梯的頂上,第三次停下來休息。要到頂樓,還得爬一段更陡而且狹窄的樓梯。酒店老板始終走在前邊一點,靠近洛里先生那一邊,仿佛怕那位年輕小姐向他提什么問題,到了這兒才轉過身來,仔細摸著搭在肩上那件上衣的口袋,取出一把鑰匙。
“那么,門上鎖啦,我的朋友?”洛里先生吃一驚,說道。
“唉,是的。”德法日先生冷冷地回答道。
“你認為有必要把這位不幸的紳士這樣隔離起來嗎?”
“我認為有必要鎖上。”德法日先生湊近他的耳邊悄聲說,皺緊眉頭。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他鎖著門過了這么多年,要是讓他的門開著,他會嚇得——說瘋話——把自己撕碎——死去——我不知道會遭到什么不幸。”
“這事可能嗎?”洛里先生叫道。
“這事可能嗎?”德法日痛苦地重復道,“是的。只要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上,這種事就有可能發(fā)生,許多這種事都有可能發(fā)生,不僅可能,而且發(fā)生過——發(fā)生過,你瞧!在這樣昏暗的天空下,這種事天天都在發(fā)生。魔鬼萬歲!咱們走吧。”
這一對話是用很低的聲音說的,那位年輕小姐一點也聽不到,不過,這時她已激動得發(fā)抖,臉上露出那樣強烈的不安,尤其是害怕和恐怖的神情,洛里先生覺得他有責任說一兩句讓她放心的話。
“勇敢些,親愛的小姐!勇敢些!辦事!他的苦難一會就結束了;只要走進那個房間的門,他的苦難就結束了。然后,他就得到你帶給他的一切好處,帶給他的一切寬慰和快樂。讓我們這位好朋友扶你那一邊。很好,德法日朋友。走吧。辦事,辦事!”
他們慢慢地,輕輕地往上走。這段樓梯不長,他們不久就到了頂上。因為頂上有一個急拐彎,這時他們才突然看見三個人,他們在一個門旁邊低著頭緊緊湊在一起,正透過墻上一些裂縫或洞,專注地窺看這個門內的房間。這三個人聽到走近的腳步聲,才轉身站起來,原來是剛才在酒店喝酒那三個同名的人。
“因為你們突然來訪,倒把他們忘了,”德法日先生解釋道,“離開我們,好小伙子;我們有事。”
這三個人溜過去,悄悄下樓走了。
看來這層樓似乎沒有別的門,他們走了之后,酒店老板徑直走到這個門前,這時洛里先生有點生氣,悄聲問道:
“你讓馬內特先生展覽嗎?”
“我只讓經(jīng)過挑選的幾個人,像你剛才看到的那樣看他。”
“這合適嗎?”
“我認為合適。”
“這幾個人是什么人?你怎么挑選他們?”
“我挑選跟我同名的真正的人——我的名字叫雅克——看看這種情景對他們可能有好處。夠了;你是英國人;那是另外一回事。請在這里稍候。”
他做了個阻止他們的手勢之后,彎下身,透過墻上的裂縫往里看。不一會又抬起頭來,敲了兩三下門——顯然只是想敲出響聲,沒有別的目的。出于同樣意圖,他又拿鑰匙在門上劃了三四下,這才笨手笨腳地把它插進鎖孔,使勁轉動。
手一推,門慢慢向里開了,他瞧著屋里,說了些什么。一個微弱的聲音回應了什么。雙方所說的也不過一兩個音節(jié)的詞。
他回過頭,招呼他們進去。洛里先生一只胳膊緊緊摟著那個女兒的腰,扶住她;因為他感到她在往下滑。
“不過是——是——是——辦事,辦事!”他竭力鼓勵道,臉頰上閃著不是出自辦事的淚光,“進去吧,進去吧!”
“我怕它[2]!”她戰(zhàn)抖著答道。
“它?什么?”
“我指他。我的父親。”
她嚇成這樣,而且他們的領路人已經(jīng)打了招呼,他就有點不管不顧了,把她搭在他的肩膀上發(fā)抖的手繞過他的脖子,把她挾起一點,急忙帶了進去。一進門就把她放下,扶著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德法日取出鑰匙,關上門,從里面把門鎖上,再取出鑰匙拿在手里。一切做得井井有條,也盡可能把開關的聲音弄得又響又刺耳。最后,他噔噔向窗前走去。在那兒停下,轉過身來。
這間閣樓,原是蓋來存放木柴之類的東西的,很昏暗:因為那天窗形的窗子,實際上是屋頂?shù)囊粋€門,上面安裝了一個小起重裝置,用以從街上往上吊運東西;沒有安玻璃,像法國的任何門一樣,是雙扇,向中間關。為了驅寒,一扇門緊閉著,另一扇也只開了一道縫。憑這樣透進的一點點亮,剛進屋時很難看見任何東西。而任何人要在這樣昏暗的屋里干任何細活,只有多年的習慣才能養(yǎng)成這種能力。然而,就有人在這閣樓里干那種細活;一個白發(fā)蒼蒼的人,背對著門,臉朝著酒店老板站在那兒瞧著他的那扇窗子,坐在一個矮板凳上,俯著身子忙著做鞋。
[1] 雅克,一三五八年法國農民起義時,貴族對農民的蔑稱,以后起義者和革命者都沿用這個稱呼。
[2] 它,指她父親的幽靈,她在第四章曾說過,怕見他父親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