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jié)h學家李福清研究
- 張冰
- 5311字
- 2020-10-30 18:24:28
一、會通中西,打透雅俗
秉承廣博、深厚的俄羅斯?jié)h學傳統(tǒng),李福清的漢學研究,立足東西方深厚的學術(shù)根基,“會通中西,打透雅俗”[1],視野廣闊。
其一,其研究范圍涉及中國民間文學、俗文學、古典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中國神話傳說,中國臺灣原住民神話傳說故事,中國民間年畫,以及蒙學、朝鮮學、越南學,遠東文學關(guān)系、俄羅斯?jié)h學史等諸漢學和東方學領(lǐng)域,著作等身,相關(guān)著述成果三百余篇(部),“可以說他已超出漢學研究范圍,足可稱為東方學家了”[2]。
李福清的漢學研究始于民間文學,他出版的首部研究論著Сказание о Великой стене и проблема жанра в китайском.Фольклоре(《萬里長城的傳說與中國民間文學體裁問題》,1961,莫斯科),是他的副博士論文,研究孟姜女故事傳說,奠定了其學術(shù)聲譽基礎(chǔ)。
這部書的部分章節(jié)和他1960年代開始的中國神話研究部分成果1980年代譯為漢語后,分別在臺北和北京結(jié)集《中國神話故事論集》(1987,臺北;1988,北京)面世,李福清試圖在世界神話概念體系的大框架下構(gòu)建中國神話體系,揭示中國神話內(nèi)涵本質(zhì)及其特點的獨特的中國神話觀,備受矚目。
專著《歷史演義與中國民間文學傳統(tǒng)》(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эпопея и фольклорная традиция в Китае,М.,1970)是李福清的漢學研究由民間文學向俗文學,特別是中國古典文學領(lǐng)域的拓展之作。這部論著是他的博士論文,被譽為“世界第一部三國題材文學史”[3],1970年俄文版面世后,受到蘇聯(lián)、中國、美國、加拿大等各國學界肯定,其中文版、越南版也分別于1997年、2003年在北京和河內(nèi)出版。
1979年由莫斯科科學出版社出版的論著《從神話到章回小說——中國文學中人物形貌的演變》(От мифа к роману:эволюция изображения персонажа в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則是李福清在《三國演義與民間文學傳統(tǒng)》出版后開始的新的專題研究成果,系統(tǒng)研究中國神話人物肖像及后來中國文學人物肖像描寫的演變。
此后相繼出版的《漢文古小說論衡》(1992,南京);《李福清論中國古典小說》(1997,臺北);《關(guān)公傳說與三國演義》(1999,臺北);《神話與鬼話》(2001,北京;據(jù)《從神話到鬼話》,1998,臺灣,增訂而成);《古典小說與傳說》(2003,北京);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Мифология.Религия том 2,/ Редакторы тома М.Л.Титаренко,Б.Л.Рифтин,А.И.Кобзев,А.Е.,Лукьянов,Д.Г.Главева,С.М.Аникеева(《中國精神文化大典:神話·宗教卷》,2007,莫斯科)等都是他中國民間文學、古典文學、神話傳說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李福清還編(著)有《中國古典文學在蘇聯(lián)》(1987,北京);《蘇聯(lián)藏中國民間年畫珍品集》(與王樹村合編,1990,莫斯科,北京);《海外孤本晚明戲劇選集三種》(與李平合編,1993,上海);《中國各民族神話研究外文論著目錄》(2007,北京);《中國木版年畫集成·俄羅斯藏品卷》(2009,北京);《東干民間故事傳說集》(2011,上海);《李福清中國民間年畫論集》(2012,北京)等等。他被稱為世界漢學領(lǐng)域,以漢語出版專著和論文數(shù)量最多的漢學家。
其二,取溶西學,融通中俄舊學新知,以期在世界人文精神領(lǐng)域的大框架下去體認、把握漢學。
基于А.Н.維謝洛夫斯基、В.М.日爾蒙斯基、В.Я.普羅普、Е.М.梅列金斯基、В.М.阿列克謝耶夫、Д.С.利哈喬夫的理論觀點,李福清開創(chuàng)了中國敘事作品與民間文學關(guān)系形成歷史的研究,將闡析遠東各國藝術(shù)發(fā)展過程得出的新理念和結(jié)論帶入了文學和民俗學理論。正是由于李福清的著述,中國學者高度評價了俄羅斯的學術(shù)經(jīng)驗,并接受了諸多新的理論視點和民間文學分析方法。[4]
李福清運用普羅普的“體裁詩學”觀,批判地借鑒俄國形式主義的“體裁說”,研究孟姜女傳說故事;他試圖以歷史詩學視角闡述中國文學中古神話人物形貌的演變和古神話人物在演義小說等文學作品中的描寫特點;以歷史詩學理論分析臺灣原住民神話故事,采用歷史階段比較法,對不同發(fā)展時期的民族民間故事比較探討,分析其特征及演變過程;他大量采用故事功能結(jié)構(gòu)理論對民間文學,特別是東干民間故事傳說、臺灣原住民故事傳說的根源生成進行探尋……
李福清同時也將西方湯普森等人的“母題”說等研究理論和研究方法引入漢學研究,在三國題材創(chuàng)作中首次論及中國小說中的史詩母題。特別重要的是,他開創(chuàng)性地將俄國東方學家率先提出的俄國比較文學理論方法運用其漢學研究。
李福清曾說:“外國漢學家的著作,很自然的就幾乎同時都是比較文學的著作。”[5]自1958年在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簡報》(《Краткие сообщения Института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М.,1958,№27,с.17-22.)上發(fā)表《東干歷史傳說之一(韓信傳說)》(Из дунганских исторических сказаний:сказание о Хань Сине)一文,開始探索將他大學期間(1951—1954)在蘇聯(lián)中亞吉爾吉斯的鄉(xiāng)村米糧川,記錄的傳說與司馬遷的韓信列傳、郭沫若書面材料進行比較研究,到20世紀90年代被譽為“比較神話學專著”的《從神話到鬼話——臺灣原住民神話故事比較研究》,比較研究相關(guān)神話故事母題共性及成因,探討臺灣原住民神話故事特點。在素以比較研究中國的儒釋道,中國儒學與西方古典哲學見長的俄國漢學界,李福清的漢學比較研究已經(jīng)自成體系,獨具特色。
在國際文化最廣闊的背景和參照下,比較把握漢學各個領(lǐng)域與其他民族文化的共同規(guī)律、獨特之處、演變軌跡,漢學全貌和總體,及其在世界文化研究中的地位,是李福清繼承和發(fā)展俄羅斯?jié)h學研究“整體文化視野”學術(shù)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
在回顧自己的中國文學研究之路時,李福清認為自己堅持了先師阿列克謝耶夫倡導的“對中國文學做綜合性的研究”,“中國文學是世界文學很重要的一部分”的主張。
研究小說也注意相關(guān)的民間傳說,注意說書,注意年畫,研究小說與民間文學的關(guān)系也注意中國少數(shù)民族流行的有關(guān)作品……
研究回族民間故事情節(jié)時……把每個小段與其他民族(不只限于中國各族,還包括朝鮮、日本、越南、西伯利亞及中亞和歐洲各族)同類型的民間故事作比較研究,這樣就可以看出一個民族此一故事的民族特色,也顯現(xiàn)出中國民間文學與世界其他民族民間文學共同的情節(jié)或母題。
研究中國文學時常常注意其他文學的類似現(xiàn)象……探討文學發(fā)展每個階段類型的發(fā)展規(guī)律。[6]
李福清在談論中國清代盛行的稱為“考據(jù)”的考證研究方法時,特別指出:這些不能代替總體的歷史過程研究。[7]
20世紀被稱為文論的世紀,但其實19世紀的俄國文學批評論壇已是眾采紛呈。既有糾結(jié)于“文體形式”持續(xù)了二十余年的新舊語體之爭、“自然派”的勝利;又有各路新興文藝學派,尤其是文藝學學院派,諸如神話學派的布斯拉耶夫、文化歷史學派的貝平等的悄然興起,亞·維謝洛夫斯基院士代表的比較歷史學派更是以建立歷史詩學理論和科學的總體文學史觀對20世紀以來的東西方現(xiàn)代文藝學和詩學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俄國文藝學家們堅持實證的科學精神,通過深入材料的方式,在民間文學、神話傳說等文學、民俗學、人種學、民族學、文化史諸方面文獻資料的發(fā)掘整理、考據(jù)論證的基礎(chǔ)上,比較研究各民族文學在統(tǒng)一的世界文學形成過程中的相同點或相似點,通過對這些“相同點”的側(cè)重,尋出其通則及模式,即探索這些“雷同點”內(nèi)中隱藏的實質(zhì)性、規(guī)律性以及不同的因果關(guān)系。20世紀“俄國歷史比較文學學派的先驅(qū)”維謝洛夫斯基歷史詩學理論的直接繼承者和開拓者日爾蒙斯基(В.М.Жирмунский)將文學的比較研究內(nèi)涵界定為歷史發(fā)生學與歷史類型學兩大方面。
此外,深刻體現(xiàn)了歷史詩學類型學理念的結(jié)構(gòu)民間文藝學家普羅普的故事形態(tài)學,師承日爾蒙斯基教授的梅列金斯基(Е.М.Мелетинский)的神話詩學等20世紀紛至沓來的理論思潮,這些可能都促使“類型學”成為李福清漢學比較研究法中重要的視點。
但是,在李福清看來,文藝學意義上的“類型學”“有時用來界定文學發(fā)展的不同道路”,有時則“是對語言藝術(shù)發(fā)展過程中產(chǎn)生的相似現(xiàn)象的研究”。[8]譬如,他對《水滸傳》中人物“綽號”這種特征詞的類化。第一類是“判定人物某些外部特征的,如豹子頭林沖或美髯公朱仝”;第二類是“包括顏色上的判定,同時還將這一人物與某種野獸或鬼怪相比擬”,如“青面獸楊志”;第三類是“其中人物與現(xiàn)實中的或神話中的野獸不是按顏色,而是按敏捷或力量相對比了,像公孫勝,在天書上被叫做入云龍”;第四類“是將人物與某個威嚴的神話人物相比擬,如活閻王阮小七”;第五類“人物與其始終所持之兵器有關(guān),如大刀關(guān)勝”;還有特殊的一類“是根據(jù)自然界的這種或那種現(xiàn)象或奇觀比擬而起的”,“如黑旋風李逵”;也有一類“是將具有這種綽號的人與前代某個英雄人物相對比”,如“小李廣”……“這些在民間傳說中與人物的名字牢固地融成一體的綽號是極為重要的”,“擔負著巨大的藝術(shù)負荷”[9],揭示出“已經(jīng)不能充分完整地恢復的口頭民間傳說發(fā)展到話本的”“傳統(tǒng)的繼承性”[10]。
東方學中業(yè)已確定的類型學分析方法,即通常通過把東方的文學現(xiàn)象與已有定論的西方文學相提并論的方法,來確定某一文學現(xiàn)象在世界文學過程中的位置,這種方法我們以為不夠準確。這種對比一般是泛泛而已,沒有突出個案方面,而這個案方面正是具體的類型學研究的依據(jù)。[11]
因此,在李福清的漢學研究中,充滿了令人嘆服的細致入微的個案考證分析。譬如,他對“赤兔馬”在三國題材創(chuàng)作中的描寫研究,提出:馬名赤兔是受類比的影響,神話中帝王大禹的馬被稱為飛兔,《宋書·符瑞志》《呂氏春秋·離俗覽》、袁珂的《中國古代神話》都有此說。
此外,俄國民間文學家波塔寧(Г.Н.Потанин)1884年從中國青海民間和三川地區(qū)的土族口中語錄的傳說;李福清本人在越南發(fā)現(xiàn)的民間手抄本“禮關(guān)圣伏魔真君科”中的“赤兔馬圖”,表明民間傳說對赤兔馬的神化和迷信;并且《平話》中“赤兔馬”的描寫顯示出史詩的詩學原則;《后漢書》的描寫明顯地帶有民間文學的特點。他又根據(jù)B.M.日爾蒙斯基關(guān)于英雄坐騎“馬”的形象診斷——“民間故事還保留著與建立在古代圖騰信仰之上的野獸是人的助手的神話觀念的遙遠聯(lián)系……”英雄史詩中,“這種民間故事母題大大地減弱了”,指出:《三國志平話》里這些特征表現(xiàn)得可能更加微弱,但是《三國志平話》中將赤兔馬與火相比,并非作者的憑空想象,恰恰是與世界上許多民族的民間故事中的描寫異曲同工。
李福清還援引普羅普關(guān)于民間文學中“神奇的相助者“馬的母題”的研究觀點之一“馬的噴火特性”“火馬”和“水之子”旁證他對“馬與火”“馬與水”問題的研究;援引李謝維奇關(guān)于“龍馬”的觀點旁證他對“馬與水”問題的研究。并據(jù)此闡述《平話》寫馬的詩學原則,《平話》作者采用民間故事母題的場景與其他民族史詩吟唱者的相同,而《后漢書》等史籍中的描寫也可以見出各民族說唱藝人描述壯士坐騎采用的一般史詩標志。[12]
李福清系統(tǒng)、周全、深刻地呈現(xiàn)史述線索的個案闡釋,是基于他重視大量、翔實的材料掌握、文本閱讀;重視對問題研究進行具體歷史的、嚴謹令人信服的論述;是正如陳寅恪所主張的“具有歷史演變及系統(tǒng)異同之觀念”[13],嚴格遵循實證的原則的爬羅剔抉,旁征博引,這也正是對俄國學術(shù)注重科學實證傳統(tǒng)的繼承。
[1] 胡小偉:《會通中西,打透雅俗——評李福清院士的〈古典小說與傳說〉》,《明清小說研究》2005年第1期,第238頁。
[2] 李明濱編選:《古典小說與傳說》(李福清漢學論集),“序”,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頁。
[3] Китай и окрестности.Мифология,фольклор,литература.К 75—летию академика Б.Л.Рифтина,М.,РГГУ,2010,c.87.
[4] Серебряков Е.А.Лифуцин Гудянь сяошо юи чуаньшо // 《Восток》,2005 №1,с.198.
[5] 王長友:《世界第一部三國題材文學史——讀李福清〈中國的歷史演義與民間傳統(tǒng)〉》,《學海》1996年第5期,第94頁。
[6] 李福清:《古典小說與傳說》(李福清漢學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3頁。
[7] См.Рифтин.Б.Л.Сказание о Великой стене и проблема жанра в китайском фольклоре,М.,1961,с.29.
[8] 這是李福清為《東西方中世紀文學的類型與相互關(guān)系》(Типология и взаимосвязи средневековых литератур Востока и Запада,М.,1974,с.9-116.)寫的代序言,譯文參見李福清:《古典小說與傳說》(李福清漢學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01頁。
[9] 李福清:《漢文古小說論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頁。
[10] 同上書,第7頁。
[11] 李福清:《古典小說與傳說》(李福清漢學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01頁。
[12] 參見李福清:《三國演義與民間文學傳統(tǒ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9-90頁。
[13] 陳寅恪:“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