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漢學家李福清研究
- 張冰
- 6861字
- 2020-10-30 18:24:28
二、漢學文獻學貢獻
述及俄國漢學學術傳統,其對典籍、檔案、文獻的注重,和漢學文獻學的學術史梳理必然會進入我們的研究視野。自1741年俄國第一代漢學家羅索欣(О.К.Россохин)、列昂季耶夫(А.Леотьев)開始為彼得堡珍寶館館藏中國圖書編目,俄國學者的漢學文獻整理、研究已經成為俄國漢學學術研究的開端和基礎。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中國室下設的“漢學家科研實驗室”,“主要目的就是研究書目資源、整理重要的中國文獻牽引和重要的漢學論著索引”[1]。
正如П.Е.斯卡奇科夫(П.Е.Скачков)本人的回憶,1922年在彼得格勒東方通用語言學院,阿列克謝耶夫問他(他是課堂上唯一的學生),是否知道В.И.緬若夫(В.И.Межов)的《亞洲書目》和《西伯利亞書目》。由此可以證明,學者賦予了目錄學何等的意義。[2]
李福清的漢學研究典型地體現出這一傳統。
阿列克謝耶夫曾為大學一年級的李福清和同學們講授“中國學導論”,他向學生們推薦的書目之一是斯卡奇科夫(П.Е.Скачков)1932年出版的《中國書目》(Библиография Китая)。這本書引起了李福清的濃厚興趣,他開始常常到學校圖書館查閱書刊,記錄下所有關于中國的新的著作。
我的目錄學興趣由此而生。[3]
阿列克謝耶夫逝世后,大學三年級的李福清又有幸聆聽阿列克謝耶夫的學生彼特羅夫(В.В.Петров)講授“漢學詞典及指南”課程。談到這些課程對其后來研究著述的重要意義,李福清曾說,沒有這些課程的學習,他不可能有后來的成就,不可能產生對詞典和指南的興趣。[4]
李福清自1960年代陸續發表的《蘇聯幾個大圖書館的東方藏書》(Востоковедные фонды крупнейших библиотек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статьи и сообщения,М.,1964.)[5];《中國文學體裁書目補遺——根據蘇聯各大圖書館所藏資料著錄》(Дополнения к каталогам китайских литературных жанров:по данным крупнейших библиотек СССР.М.,1966.)[6];《奧地利國家圖書館所藏漢文珍本目錄》(Описание редких китайских книг,хранящихся в Австрийско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библиотеке,1992.)[7];《俄羅斯所藏廣東俗文學刊本書錄》(Описание произведений кантонской простонарод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собраниях России)[8];《德國所藏廣東俗文學刊本書錄》(Описания хранящихся в Германии изданий произведений гуандунской простонарод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9];《〈三國志演義〉研究文獻目錄稿補遺》(Дополнения к библиографии материалов и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 《Троецарствия》)[10];《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圖書館藏罕見廣東木魚書書錄》(Описание редких изданий гуандунских произведений жанра муюйшу,хранящихся в библиотеке им.Фу Сы—няня в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11],以及附錄于各種著作和作為專書出版的幾十種文獻目錄學著述,都代表了他漢學文獻學的學術成就。
2010年,李福清在撰就的百余頁長文《關于新舊漢學詞典及指南》(О синологических словарях и справочниках,старых и новых)中,闡述了阿列克謝耶夫20世紀30年代已經完稿的《漢學家研究文獻目錄:漢語和中國文化學習者圖書指南》(Рабочая библиография китаиста:Книга руководств для изучающих язык и культуру Китая)的內容價值,巨大的編著意義和幾乎一個世紀后才得以面世的出版艱辛。
在李福清看來:阿列克謝耶夫的圖書指南“不像一本普通的參考文獻目錄。其中不僅開列出這位學者向漢學研究者們所推薦的書目,而且還對這些書籍作了評述,他以自己使用所有這些著述的親身經驗為基礎作了相關評述,既指出了各自的優點和不足,又多次提醒人們不要使用某本書,或者需要對某本書中所引用的資料進行核查。該書還包含了這位學者對一般問題和中國文化研究問題的一些思考,這些思考不僅饒有趣味,而且在許多方面都具有現實意義。”正如阿列克謝耶夫本人所說:
我堅信,在同類內容的所有書籍(書目文獻)中,此書定會占據應有的地位,它所起到的助益將無愧于作者所投入的大量精力。[12]
在《關于新舊漢學詞典及指南》中,李福清努力遵循阿列克謝耶夫《圖書指南》的編著目標和原則規范,盡力完善延續其第二部分“漢學家著作,參考資料”的豐富內容,從“百科指南”“文獻手冊”“總論書目”“歷史書目”“中國人名書目”“地理書目”“文學”“散文作品”“戲劇曲目”“詩歌”“俗文學”“翻譯文學作品”“神話與民間文學”“宗教”“中國哲學書目”“語言與文字”“民族學書目”“考古與藝術書目”和“軍事藝術書目”各個方面,評述推介了逾百種一個世紀以來主要的中外文漢學研究工具書,為海外中國學家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基礎資料支持,從中亦可透視百年來中國學的基礎文獻研究狀況。
此外,李福清在其廣博的漢學研究視域,每一個研究主題都固守著從這一主題研究的資料搜集、學術史梳理,以及目錄文獻學開始的學術原則。
他研究孟姜女故事傳說,首先遍閱、闡析此前的中外學者研究著述,并向中國各省文聯求助搜集有關孟姜女的資料,獲得了民歌、傳說、民間地方戲、寶卷、古跡照片等大量的新材料,特此輯錄的孟姜女故事傳說書錄中,路工《孟姜女萬里尋夫集》(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55)中沒有包括的孟姜女散文體傳說(刊本、鈔本),民歌(刊本、鈔本),說唱本(刊本、鈔本)和戲曲(刊本、鉛印本、鈔本),便已計41種[13]。
他研究中國神話,1960年代便為袁珂的俄文版《中國古代神話》(Мифы древнего Китая,1965)編制了《中國古代神話目錄索引》(包括俄文、西文、中文、日文二百余條)。后來又特別輯錄有《中國各民族神話研究外文論著目錄(1839—1990)》(2007),包括1839—1990年間各國學者用俄、英、法、德、意大利、保加利亞、波蘭、匈牙利、日、朝鮮、越南、蒙古、吉爾吉斯、哈薩克、土耳其等15種語言發表的,總計七百余條書(文)目的研究成果。
首次全面系統地調查、整理海外一個半世紀以來的中國神話研究基礎文獻,并在此基礎上闡釋、論述中國神話海外研究,從目錄學而生成專門史,幾近中國海外神話研究史,成為了解中國海外神話研究的導引,為學界提供了許多新的論見和研究線索。還應提及的是,李福清和他的協助者花了數十年時間查閱出大部分目錄的頁碼,完全符合國際目錄學學術規范,方便資料研究利用。此外,李福清還梳理研究了中國神話在東南亞的流布狀況[14]。
他研究中國文學,不僅輯錄有《蘇聯漢學圖書館所藏中國章回小說》(Старинные китайские романы в собрании синологической библиотеки)[15],《中國章回小說及俗文學目錄補遺》[16]等文,而且專門撰著《中國古典詩歌研究在俄國》(Изучение китайской классической поэзии в России)[17],《中國現代文學在蘇聯》(淡江,1991)和《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在蘇聯》(北京,1987)等重在總結評析中國文學在俄蘇的論述。同時,他通過文獻目錄學意義的探尋,深化其中國文學的研究。譬如,他提出的“古代和中世紀的目錄學對于理解中國人關于文學種類與體裁的概念(他們沒有類似于亞里士多德《詩學》的文學理論)具有無可爭論的意義。這樣一種系統化形式產生于與必須把宮廷圖書館里的手抄書加以分類的實際活動相聯系的中國人那里”[18],班固“的目錄乃是總結了古代中國書面語言的發展,并為在許多個世紀的漫長時期里,被中國書籍愛好者改造過的、各種變形了的文本的分類提供了范例”[19]等等論見,揭示了文獻目錄學對于確立中國古代文學體裁范疇的起始意義和作用。
他研究中國年畫,不僅輯錄有詳細的《三國故事年畫圖錄》(上、下)[20]、《俄羅斯國家圖書館藏中國年畫圖錄》(Китайские лубки из фонда РГБ,2002)[21]、“中國民間木版年畫研究論著目錄”(包括125種俄文、西文和中文目錄的檔案資料)、“俄羅斯學者關于中國民間年畫研究成果目錄”和“收藏中國年畫的俄羅斯博物館和圖書館”,而且在八萬余字的《中國木版年畫在俄羅斯》[22]中,全面系統地梳理了中國年畫在俄羅斯的收藏研究史……
他研究臺灣原住民神話傳說,首先著手編輯中外(包括中、日、西方)臺灣原住民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研究目錄,后附錄于論著《神話與鬼話》書后出版,計135種中文,162種外文。從中尋找確立深入的個案分析比較研究課題和線索,進行有效的“田野調查”。
李福清的漢學文獻學貢獻還在于他創見性地進入“實地”,進行田野調查,直接獲取豐富、真實、鮮活的第一手資料。將“活態”的田野成果與“固態”的史料文獻結合,考證有據,闡析有理。早在大學期間他便利用假期到中亞東干人村莊搜集、調查民間傳說故事,完成了第一篇民間韓信傳說記錄。此后出版的《東干民間故事傳說集》(1977,莫斯科;2011,上海),以及20世紀90年代進行的臺灣原住民民間文學比較研究都全面顯示了他田野考察的功力和成就。
中國文獻典籍在域外的傳播,是國內文獻的文化和學術價值在異質文化背景下的延伸,對它的研究本身即構成了中國文獻學的一個特殊系統。[23]
李福清漢學文獻學上的貢獻,還體現于他陸續發現的《紅樓夢》新抄本、《姑妄言》等中國國內久已失傳的珍本文獻。
從20世紀60年代起,李福清便著力調查、搜尋、鉤沉流布中國本土之外的漢籍孤本、善本、石印本和手抄本等漢學文獻,足跡從俄羅斯莫斯科、圣彼得堡諸城,遍及德國、捷克、丹麥、瑞典、奧地利、美國、蒙古、越南和日本等歐亞、美洲大陸。這從其文《未聞的〈紅樓夢〉抄本》(與Л.孟列夫合作)(Неизвестный список романа《Сон в красном тереме》)[24];《幾部手抄、木刻珍本尋訪記》(В поисках редких рукописей и ксилографов)[25]中,可見一斑。
1983年,李福清曾在丹麥哥本哈根皇家圖書館發現兩部不為人知的粵劇作品:廣州“富貴堂”梓刻的《班本斬貂蟬》(“蟬”應為“嬋”)和“富貴堂”刊本《秋湖婦女》(“湖”為“胡”之誤)[26];上圖下文的明版《新刻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殘本;晚明戲曲孤本《新鍥精選古今樂府滾調新詞玉樹英》《梨園會選古今傳奇滾調新詞樂府萬象新》;后又在奧地利維也納國家圖書館發現世上僅存二至四卷的明代書林文雅堂梓刻的《全像五顯靈官火官華光天王傳》,晚明戲曲孤本《精刻匯編新聲雅雜樂府大明天下春》等文獻典籍。
其中,1962年他在蘇聯列寧格勒東方研究所藏書中發現的《石頭記》抄本(“列藏本”),1986年由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和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所列寧格勒分所合編,在中國影印出版;他在歐洲發現的晚明戲曲孤本《新鍥精選古今樂府滾調新詞玉樹英》《梨園會選古今傳奇滾調新詞樂府萬象新》《精刻匯編新聲雅雜樂府大明天下春》結集《海外孤本晚明戲劇選集三種》,于1993年在中國出版;他1966年在蘇聯列寧圖書館發現的海內孤本、清代雍正年間曹去晶的言情小說《姑妄言》,也于1997年在中國臺灣刊印。
海外流布漢籍的發掘呈現出鉤沉者的學識洞見。李福清發現的漢籍珍本似乎都是在訪學中的偶然所得,實則是其廣博的漢學積累、深刻的學術敏感、俄國漢學治學傳統的必然之實。以踏訪各地圖書館漢籍為例,幾十年間,李福清在世界各地圖書館,“捺下性子把卡片目錄從頭到尾地‘掃描’”,“翻閱該館所有的舊目錄與注冊譜,以之核對卡片有無缺漏”,盡力征得對方同意“進入書庫參觀,對架上的漢籍俗文學的版本、刊刻時代、作者或編者、書名與插圖特別留心,并從自己的記憶力搜索判斷和它是否相識”。使得中國“古老文化”“光輝重現”,“重回中國”,[27]極大地拓展了漢學研究視野和中國文獻學的構成空間。
一脈相承,學有淵源。李福清的漢學研究深刻地承習、發展著俄羅斯漢學傳統及其“母體文化”理念,“從這樣的意義上說,各個國家的Sinology,其實也就是他們‘母體文化’研究的一種。從文化研究體現的本質意義上說,Sinology這一學術,是屬于從事這一研究的對象國的文化系統中的學術……”,而“就其學術研究的客體對象而言……這一學術研究本身”則“是中國人文學科在域外的延伸”。[28]
半個世紀以來致力于父親漢學著述出版與研究的阿列克謝耶夫之女、班科夫斯卡婭研究員在以“‘疊加’還是‘源泉’”為題談到李福清作為阿列克謝耶夫繼承者的貢獻時曾說:
這樣就形成了三級結構,這種結構能反映出“遺傳系譜”:阿列克謝耶夫-彼特羅夫-李福清。在最后的李福清這一級中列有А.А.科茹霍夫斯卡婭制作的設計巧妙而又一目了然的幾個表格。也許有人會把所有這些“疊加”稱為牽強附會的東西,但對普希金在中國的“命運”這一問題感興趣的人絕不會這樣認為,因為對他們而言這些“疊加”是源源不斷地提供信息的“源泉”。[29]
[1] 參見П.Е.斯卡奇科夫:《俄羅斯漢學史》,В.С.米亞斯尼科夫編,柳若梅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3頁。
[2] 同上。
[3] См.Рифтин Б.Л.О синологических словарях и справочниках,старых и новых в кн.В.М.Алексеева,Рабочая библиография китаиста,СПб,2010,с.278.
[4] 同上。
[5] См.《Народы Азии и Африки》.1964,№ 1,с.202-206.
[6] См.《Народы Азии и Африки》,1964,№ 1,с.204-222.
[7] См.《Вэньсянь》(Памятники),Пекин,1992,№ 2,с.66-74.
[8] 《漢學研究》12卷1期,臺北,1994年,第365-403頁;《古典小說與傳說》,北京,2003年,第 390-442頁。
[9] 參見《漢學研究》13卷1期,臺北,1995年,第349-385頁。
[10] См.Тюкоку котэн сёсэцу кэнкю дотай.Токио,1994,июнь,с.92-111.
[11] 參見《中國文哲研究通訊》,臺北,1995年第5卷第3期,第87-136頁
[12] См.Б.Л.Рифтин,О синологических словарях и справочниках,старых и новых в кн.В.М.Алексеева Рабочая библиография китаиста,СПб,2010,с.280,370.
[13] См.Рифтин Б.Л.Сказание о Великой стене и проблема жанра в китайском фольклоре,М.,1961,с.242-244.
[14] См.Китайская мифология в Юго—Восточной Азии // 《Теоретические проблемы изучения литератур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Алексеевские чтения》,М.,1988,ч.2,с.230-239.
[15] См.Синологическая библиотека—источниковедческая база советского китаеведения,М.,1983,с.45-84.
[16] 參見《漢學研究》,臺北,1993年,11卷2期,第325-360頁。
[17] 參見《漢學研究通訊》,臺北,1997年,16卷2期,第135-145頁;《文學遺產》,北京,1997年第6期,第103-114頁,1997年第6期;又見《漢學研究通訊》,1997年,16卷2期。
[18] 李福清:《中國中世紀文學中的體裁》,李逸津譯,《漢學研究》第15集,閻純德主編,北京:學苑出版社,2013年,第112頁。
[19] 同上書,第114頁。
[20] 參見《歷史文物》,臺北,1999年第9卷第11期,第31-50頁;第12期,第5-22頁。
[21] См.《Восточная коллекция》.2002,№ 2,с.104-119.
[22] 參見李福清主編:《中國木版年畫集成·俄羅斯藏品卷》,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44-511頁。
[23] 張哲俊主編:《嚴紹璗學術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9頁。
[24] См.《Народы Азии и Африки》.1964,№5,с.121-128(в соавт.с Л.Н.Меньшиковым).
[25] См.《Народы Азии и Африки》.1965,№3,с.243-247.
[26] 這兩部劇目均遺漏于香港中文大學梁沛錦教授1985年出版的、收錄粵劇劇目萬余種的《粵劇劇目通檢》。參見李福清:“序言”,李福清、李平編:《海外孤本晚明戲劇選集三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頁。
[27] 李福清、李平編:《海外孤本晚明戲劇選集三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3、7頁。
[28] 嚴紹璗:《比較文學與文化“變異體”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3頁。
[29] Китай и окрестности.Мифология,фольклор,литература.К 75—летию академика Б.Л.Рифтина,М.,РГГУ,2010,c.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