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太宗與石氏父子:遼晉關系新說[1]
林 鵠
【內容提要】 傳統看法以為,遼太宗援立石敬塘及南下滅晉,都是被動作出的反應,第一次源于石敬瑭求援,第二次則是石重貴挑釁。本文指出,入主中原一直都是太宗的目標。后唐君臣內訌,意外地解決了一直困擾太宗的如何突破后唐防線的難題。援立石晉只是權宜之計,早在石重貴繼位前,遼太宗就已經在策劃再度南下。晉出帝的魯莽只是提前引爆了潛在的遼晉沖突,太宗的真正意圖是據有中原,而非懲戒石重貴。
公元936年,遼太宗耶律德光親率契丹大軍南下,援立后晉,石敬瑭因獻燕云十六州。十年之后,德光再度親征,石晉亡,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學界一般認為,太宗兩度南下,雖然對中原政局影響至為關鍵,但他基本上是被動做出反應,第一次是石敬瑭求援,第二次則是石重貴挑釁。筆者近讀《遼史》,尚有疑焉,前賢之說或可修正。石氏父子所為,誠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德光南下時機的選擇,但入主中原是契丹開國君主阿保機建國方略中的根本目標,亦為太宗所秉承。不過,即位以來一直困擾德光的如何突破后唐防線的難題,卻意外地因唐室君臣內訌得到解決。援立石晉只是權宜之計,早在石重貴繼位前,遼太宗就已經在策劃再度南下。晉出帝的魯莽只是提前引爆了潛在的遼晉沖突,德光的真正軍事意圖是據有中原,而非懲戒石晉。茲申說如次。
一
9世紀末,中原紛亂,漠北亦無王庭。此時崛起的契丹,面對的是千載難遇的絕佳時機。不過,相比較而言,唐室雖弱,藩鎮尚強,南下實無勝算,而踵回鶻故跡入據漠北、再造草原汗國的任務,則要容易得多。但作為一位高瞻遠矚、雄才大略的英雄人物,契丹開國君主阿保機選擇的是前者。在幾度嘗試南進未果后,遼太祖吸取教訓,定下了穩定后方、徐圖南下的戰略決策。在平漠北、渤海后,契丹兵鋒又轉而向南。但天不遂人愿,阿保機在渤海返程中暴卒,此志終成未竟之業。[2]
太祖次子德光在阿保機死后的第二年(遼天顯二年)十一月即皇帝位。據中原文獻,早在該年九月,契丹即遣使修好后唐。十月,“契丹王遣使持書求碑石,欲為其父表其葬所”;十一月,“契丹遣使梅老等來乞通和”。[3]十一月的這次來使,在《冊府元龜》中保留了較詳細的記載:“契丹使梅老等三十余人見,傳本主愿和好之意。帝謂侍臣曰:‘俱保邊鄙,以安疲民,朕豈辭降志耶?彼既求和,足得懷柔矣?!?a href="#new-notef4" id="new-note4">[4]于是,同年十二月,唐明宗“遣飛勝指揮使安念德使于契丹,賜契丹王錦綺銀器等,兼賜其母繡被纓絡”。[5]次年(天顯三年)正月,“契丹遣使禿汭悲梅老等貢獻,帝遣指揮使奔托山押國信賜契丹王妻”。[6]
以上記載表明,渤海滅后一度緊張的局勢,由于阿保機的突然辭世暫時得到了緩解。天顯二年十二月,后唐“蔚州刺史周令武得代歸闕,帝問北州事,令武奏曰:‘山北甚安,諸蕃不相侵擾。雁門已北,東西數千里,斗粟不過十錢?!?a href="#new-notef7" id="new-note7">[7]正是這一和平局面的反映。
不過,這一和平局面相當脆弱,很快就被打破。天顯三年四月,定州王都叛唐,為唐將王晏球所攻,王都求救于契丹。面對中原紛亂所賜予的機會,遼太宗并沒有猶豫,馬上“命奚禿里鐵剌往救之”。五月,王都與鐵剌為王晏球所敗,鐵剌請益師,太宗“命惕隱涅里袞、都統查剌赴之”。[8]七月,契丹援軍又為王晏球所破。八月,幽州趙德鈞生擒惕隱涅里袞、查剌等。天顯四年二月,王晏球破定州,鐵剌父子磔于市。[9]
在涅里袞等被俘之后的閏八月,新任契丹平州刺史張希崇“以管內生口二萬余南歸”,上演了與盧文進降唐相同的一幕。[10]這次失敗,似乎對契丹打擊很大?!杜f五代史·王晏球傳》謂“契丹遂弱”,[11]《契丹傳》曰“自是契丹大挫,數年不敢窺邊”。[12]《新五代史·王晏球傳》載:“契丹后數遣使至中國,求歸惕隱等,辭甚卑遜,輒斬其使以絕之?!?a href="#new-notef13" id="new-note13">[13]同書《四夷附錄一》更是對后唐此戰給予了極高評價,認為這是阿保機崛起后中原政權對契丹的最大勝利:“契丹自阿保機時侵滅諸國,稱雄北方。及救王都,為王晏球所敗,喪其萬騎,又失赫邈等,皆名將,而述律尤思念突欲,由是卑辭厚幣數遣使聘中國,因求歸赫邈、荝剌等,唐輒斬其使而不報。當此之時,中國之威幾振?!?a href="#new-notef14" id="new-note14">[14]
不過,中原文獻對此戰的影響有所夸大。首先,雖然德光對王都的求援和鐵剌的益師之請反應很迅速,但契丹此役并非傾國而來?!段宕鷷芬詾殍F剌率“數千騎”,涅里袞麾下有“七千余騎”。[15]《舊五代史·唐明宗紀五》載:“(五月)己未,幽州奏,契丹禿餒(即鐵剌)領二千騎西南趨定州?!ㄆ咴拢┘鬃?,王晏球奏,今月十九日,契丹七千騎來援定州?!?a href="#new-notef16" id="new-note16">[16]涅里袞援軍七千除《舊五代史·王晏球傳》作“五千”外他處均同,鐵剌援軍的兵力各記載則差別稍大?!杜f五代史·王晏球傳》作“千余”,《契丹傳》作“五千”,《王都傳》則曰鐵剌有“騎萬人”,[17]《新五代史·王處直傳》、[18]《王晏球傳》俱作“萬騎”。從史源來看,《舊五代史·明宗紀》的記載應當來自官方的正式檔案,可信度較高。也就是說,兩批援軍總數也不到萬人。即使采用最大的數字,也不超過兩萬。因此,鐵剌和涅里袞麾下兵力較為有限。[19]
其次,此役后契丹也并非一蹶不振。的確,契丹似乎有意求和。據《舊五代史·唐明宗紀五》,天顯三年閏八月,契丹即遣使至唐。[20]契丹使此來,可能是為了求歸涅里袞等人,但后唐方面最初也并無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哆|史·太宗紀上》記載契丹使至唐后,后唐隨即作出了反應,“遣使遺玉笛”。[21]《冊府元龜》對此有更詳細的記錄:“十月甲子,差春州刺史米海金押國信,賜契丹王及回使。梅老秀里等辭,賜物有差?!?a href="#new-notef22" id="new-note22">[22]可能唐明宗的答復并不能讓遼太宗滿意,所以在十一月辛丑日,德光“自將伐唐”。但在啟程之后的十二月庚戌日,“聞唐主復遣使來聘,上問左右,皆曰:‘唐數遣使來,實畏威也。未可輕舉,觀釁而動可也。’上然之。甲寅,次杏堝,唐使至,遂班師?!?a href="#new-notef23" id="new-note23">[23]“畏威”云云,與中原文獻契丹“辭甚卑遜”、“數年不敢窺邊”等相類,不足采信,“未可輕舉,觀釁而動”才是真正的原因。
太祖時代,契丹針對山南地區的兩次大型軍事行動都以失敗告終,而在山北則相對較為順利,曾一度據有山北諸州??赡芤矃⒖剂颂鏁r代的經驗,太宗在即位初這次果敢但又謹慎的南下嘗試之后,認識到幽州及鎮定地區難以突破,開始改變策略,把目光投向云州。據《舊五代史·唐明宗紀六》,天顯四年四月,“壬子,契丹寇云州。癸丑,契丹遣捺括梅里等來朝貢,稱取禿餒等骸骨,并斬于北市”。[24]太宗在入寇云州的同時遣使,難以讓人相信“辭甚卑遜”,而唐明宗斬契丹使,恐怕也是因為來使的囂張氣焰。同年五月,“云州奏,契丹犯塞”。[25]十月“甲辰,(遼帝)幸諸營,閱軍籍。庚戌,以云中郡縣未下,大閱六軍。甲子,詔皇弟李胡帥師趣云中討郡縣之未附者。十一月丙寅朔,以出師告天地。丁卯,餞皇弟李胡于西郊。壬申,命大內惕隱告出師于太祖行宮?!迥甏赫赂?,皇弟李胡拔寰州捷至?!ǘ拢┕锩?,李胡還自云中,朝于行在”。[26]
李胡這次出征,戰果并不顯著。而太宗也并不急于尋求擴大戰果,隨著李胡還朝,大規模軍事行動暫時停止。不過軍事準備及騷擾還一直在進行。據《冊府元龜》,天顯五年七月,“北京留守馮赟奏諸蕃部三千余帳近振武,請添兵控御”。[27]又按《遼史·太宗紀上》天顯六年七月己酉,“命將校以兵南略”。[28]同時,契丹與后唐的外交往來也在繼續,德光的策略是外交軍事二途并進。天顯六年四月己酉,“唐遣使來聘”。[29]八月己未,“契丹使邪姑兒至唐”。[30]十一月乙酉,“唐遣使來聘”。十二月丙辰,“遣人以詔賜唐盧龍軍節度使趙德鈞”。[31]《冊府元龜》則曰:“十二月丙辰,幽州奏契丹乞通和好?!?a href="#new-notef32" id="new-note32">[32]天顯七年二月,“云州上言契丹遣使來求果子,帝曰:‘契丹中雖闕此物,亦非彼實,然蓋當面偵諜,宜阻其求。但報云遣使入朝,當有處分?!?a href="#new-notef33" id="new-note33">[33]
對于遼太宗的這一策略,唐明宗也有兩手準備,一方面不示弱,另一方面力爭和平。這突出表現在唐廷應對契丹求歸涅里袞等人的舉措上。據《冊府元龜》,天顯七年三月,“契丹遣使都督起阿缽等一百一十人進馬一百疋及方物……又契丹遣使鐵葛羅卿獻馬三十疋”。[34]而《五代會要》道出了此行的原委:“禮賓使梁進德自契丹報聘回,稱其王請放荝剌舍利還本國?!智彩硅F葛羅卿獻馬三十匹,亦求荝剌歸國故也?!?a href="#new-notef35" id="new-note35">[35]荝剌當即查剌,據《舊五代史·唐明宗紀九》,涅里袞亦在請中。[36]
對于契丹這一請求,唐廷中發生了很大爭議:
明宗與大臣謀議,特放還蕃。一日,召光遠于便殿,言其事,光遠曰:“則剌等北土之善戰者,彼失之如喪手足,又在此累年,備諳中國事,若放還非便?!泵髯谠唬骸稗酥孛耸?,既通歡好,必不相負?!惫膺h曰:“臣恐后悔不及也?!泵髯谒熘埂?a href="#new-notef37" id="new-note37">[37]
不過在五月己亥契丹使者鐵葛羅卿辭歸國時,明宗還是作出了一些讓步:“上曰:‘朕志在安邊,不可不少副其求?!饲睬R骨舍利與之俱歸。契丹以不得荝剌,自是數寇云州及振武。”[38]遼太祖與李克用曾有兄弟之約,歸而背盟,明宗焉能輕信契丹盟誓,其真實意圖恐在“安邊”。也就是說,在天顯三年由王都引發的沖突結束后,雙方在軍事上都較為謹慎。至于《通鑒》認為唐廷未放查剌歸國,導致契丹用兵云州,似未得其實。
天顯七年十月,“契丹引吐渾、突厥犯塞”。[39]據《通鑒》,該月丙辰,“幽州奏契丹屯捺剌泊”。胡注曰:“時幽州有備,契丹寇掠不得其志。契丹主西徙橫帳,居捺剌泊,出寇云、朔之間。”[40]胡三省可謂一語中的,不過,按上文所述,德光將主攻方向從山南轉向山北要早于天顯七年。對于契丹這一咄咄逼人的舉動,唐廷很快作出了反映。《冊府元龜》載:
十月戊午,帝御廣壽殿,謂范延光、秦王從榮等曰:“契丹欲謀犯塞邊上,宜得嚴重帥臣,卿等商量誰為可者以聞。”甲戌,秦王從榮奏曰:“伏見北面奏報契丹族帳近塞,吐渾、突厥已侵邊地。北面戍卒雖多,未有統率,早宜命大將?!?a href="#new-notef41" id="new-note41">[41]
按《舊五代史》,十一月丁亥,“以河陽節度使、兼六軍都衛副使石敬瑭為河東節度使,兼大同、彰國、振武、威塞等軍蕃漢馬步總管。時契丹帳族在云州境上,與群臣議擇威望大臣以制北方,故有是命”。[42]《冊府元龜》又曰:“十一月乙巳,云州節度使張敬達奏探得契丹王在黑榆林南撩剌泊率蕃族三百帳,見制造攻城之具,云蕃界無草,欲借漢界水草。詔親直指揮使張萬全、供奉官周務謙赍書國信、雜彩五百匹、銀器二百兩,往賜契丹王。”[43]
不過,遼太宗非常謹慎,仍不急于南下,而是先肅清外圍的隱患。天顯八年正月“庚子,命皇太弟李胡、左威衛上將軍撒割率兵伐黨項。癸卯,上親餞之。……三月辛卯,皇太弟討黨項勝還,宴勞之。丙申,唐遣使請罷征黨項兵,上以戰捷及黨項已聽命報之。夏四月戊午,黨項來貢”。同時,與后唐的外交往來依舊。天顯八年二月乙卯,“克實魯使唐還,以附獻物分賜群臣”。[44]五月丙戌,“契丹遣使朝貢”。[45]十月“辛亥,唐遣使來聘。己未,遣拔剌使唐。十一月辛丑,太皇太后崩,遣使告哀于唐及人皇王倍”。[46]
天顯九年正月,唐明宗辭世,作為五代痼疾的繼承問題再次主導了政治局勢的發展。面對唐廷內亂提供的機會,遼太宗終于揮師南下。[47]不過,由于明宗在世時的安排,皇位的爭奪并未影響到山北的防御,石敬瑭坐鎮太原,擊敗了契丹。[48]在其后的天顯十年,遼太宗并沒有馬上組織新一輪的全面進攻,只是采取了騷擾性的行動。[49]耐心的德光仍在等待機會。也許他沒有想到,機會來臨得如此之快。
天顯十一年,石敬瑭與唐末帝的關系迅速惡化,決裂在所難免,后唐面臨著全面內戰?!杜f五代史》載:“掌書記桑維翰、都押衙劉知遠贊成密計,遂拒末帝之命。朝廷以帝不奉詔,降旨削奪官爵,即詔晉州刺史、北面副招討使張敬達領兵圍帝于晉陽。帝尋命桑維翰詣諸道求援,契丹遣人復書諾之,約以中秋赴義?!?a href="#new-notef50" id="new-note50">[50]八月庚午,“(遼太宗)自將以援敬瑭”。[51]九月,太原圍解。十一月,德光冊石敬瑭為大晉皇帝,后晉許割燕云十六州。閏十一月,晉軍入洛,唐末帝自焚,后唐亡。
對于遼太宗的成功南進,以往史家多強調石敬瑭割地事敵的卑鄙之舉。上文分析表明,如果沒有石敬瑭,契丹南擴的確困難重重。不過,這里要強調的是,石敬瑭只是給德光提供了一個成功的契機,而契丹據有漢地的野心,并非石氏所啟。從天顯三年援王都失敗,到十一年成功援立石敬瑭,其間雖有曲折,戰術上有調整(比如主攻方向從幽燕鎮定轉向云朔),但德光一直在準備軍事入侵(當然也并不一味蠻干、排斥外交),南進中原的戰略方向一以貫之。事實上,石敬瑭得以出鎮太原,擁兵自重,恰恰是唐廷在契丹軍事壓力下的無奈之舉。沒有德光的積極備戰,石氏未必有機會出掌雄藩,這亦可謂是天助自助者。
中原士人可能出于對蠻夷的偏見,并未能體察遼太宗各種政治軍事舉措背后的通盤考慮。石敬瑭叛唐前,近臣呂琦曾向唐主進言曰:“河東若有異謀,必結契丹為援。契丹母以贊華在中國,屢求和親,但求荝剌等未獲,故和未成耳。今誠歸荝刺等與之和,歲以禮幣約直十余萬緡遺之,彼必歡然承命。如此,則河東雖欲陸梁,無能為矣?!?a href="#new-notef52" id="new-note52">[52]唐廷對契丹意圖把握失當,未能及早防范契丹南下,也是覆亡的原因之一。
遼太宗挺進中原的戰略目標,除上所論外,還有其他證據。據《遼史·太宗紀上》,天顯十一年四月辛未,“燕民之復業者陳汴州事宜”。[53]其時幽州尚在趙德鈞治下,所謂“燕民”恐怕是契丹招徠的奸細,“汴州事宜”云云,殊不可解,但德光對中原局勢的關心可見一斑。
而且,石敬瑭與契丹素無來往,德光迅速果敢的反應,讓中原史家頗感意外。石氏最初對遼朝的許諾,已不得其詳,但燕云十六州之約,晚至契丹援立石晉當日始成,因此《舊五代史》感慨道:“帝與契丹本無結好,自末帝見迫之后,遣腹心何福以刀錯為信,一言親赴其難,迅若流電,信天意耶!……及重圍晉陽,帝遣心腹何福輕騎求援北蕃,蕃主自將諸部赴之。不以繒帛,不以珠金,若響應聲。”[54]當時唐廷也不認為契丹會輕信石敬瑭?!秲愿敗份d:“朝廷又以虜性多疑,必不以高祖單詞容易應副?!?a href="#new-notef55" id="new-note55">[55]因此,后唐疏忽了對契丹南下的防范。據《新五代史》,德光在抵達太原后就指出了唐廷所犯的這一致命錯誤:“吾謂唐兵能守雁門而扼諸險要,則事未可知。今兵長驅深入而無阻,吾知大事必濟?!?a href="#new-notef56" id="new-note56">[56]《舊五代史·晉少帝紀五》載其降表云:“往者,唐運告終……翁皇帝救患摧鋒……犯露蒙霜,度雁門之險?!?a href="#new-notef57" id="new-note57">[57]這表明,不論太宗是否真的說過《新五代史》所記的這番話,南援晉陽從軍事角度而言,其巨大的潛在危險是存在的。此外,《通鑒》載:
帝以晉安為憂,問策于群臣,吏部侍郎永清龍敏請立李贊華為契丹主,令天雄、盧龍二鎮分兵送之,自幽州趣西樓,朝廷露檄言之,契丹主必有內顧之憂,然后選募軍中精銳以擊之,此亦解圍之一策也。帝深以為然,而執政恐其無成,議竟不決。[58]
此策若行,勝負如何,實未可知。[59]也就是說,一方面,石敬瑭是否可信,對遼朝來說完全是未知之數,另一方面,南下晉陽是軍事上的大冒險。在這種情況下太宗援晉的果斷決定,與此前他的謹慎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但這一對照并非矛盾,恰恰相反,正是這兩種看似沖突的舉動說明了彼此的真實含義,揭示了其背后德光整體性的政治意圖。天顯十一年的果敢,說明近十年的謹慎并非軟弱,而是為了等待一個絕佳的契機。前此的精心準備,說明援晉并非出于魯莽,并非受石敬瑭蠱惑而一時心血來潮,而是多年來的計劃。至于危險,那是成功者常要付出的代價。
二
遼晉之間的密切關系,在遼會同元年晉上尊號并獻十六州圖籍時達到了高潮。不過好景不長,會同五年出帝石重貴即位后,遼晉間發生了沖突,最終導致后晉的滅亡。學術界一般將遼晉關系的破裂歸咎為石重貴試圖擺脫藩屬地位的魯莽行為。換言之,以往一般認為遼太宗原本滿足于止步燕云,只是在石重貴挑釁下才揮師南下入汴。本節將重新審視這一說法,力圖證明,滅晉是契丹既有長期計劃中的關鍵一步,石重貴可能提前促成了這一計劃的實施,但并非其根本原因。
我們首先對太宗立晉后遼晉關系的變遷作一番細致的梳理。太宗在援立石晉后,并不滿足于燕云十六州和每歲的金帛,他對后晉內政也表現出了強烈的興趣?!杜f五代史·漢高祖紀上》載:“戎王送晉高祖至上黨,指帝謂高祖曰:‘此都軍甚操剌,無大故不可棄之。’”[60]而同書《晉少帝紀一》亦云:“高祖受契丹冊,將入洛,欲留一子撫晉陽,先謀于戎王。戎王曰:‘使諸子盡出,吾當擇之?!擞谛兄兄傅?,謂高祖曰:‘此眼大者可矣?!煲缘蹫楸本┝羰亍!?a href="#new-notef61" id="new-note61">[61]吊詭的是,石重貴的崛起,遼太宗功不可沒,而后日稱帝的劉知遠,也曾是德光對兒皇帝明言不可棄之人。
另外,會同元年石晉上尊號的使者是馮道和劉昫,該年十二月戊戌,“遣同括、阿缽等使晉,制加馮道守太傅,劉昫守太保,余官各有差”。[62]我們注意到,所謂“守太傅”、“守太?!睉斒菚x之職官,而并非賜馮道、劉昫遼之榮銜。也就是說,遼太宗將晉之職官視同己物,儼然是凌駕于晉天子之上的太上皇。類似的例子還有一個。《舊五代史·王庭胤傳》載:
先是,契丹欲以王處直之子威為定州節度使,處直則庭胤之叔祖也。處直為養子都所篡,時威北走虜庭,虜納之。至是虜遣使諭高祖云:“欲使王威襲先人土地,如我蕃中之制?!备咦娲鹨浴爸袊鴮⑿W源淌贰F練、防御使序遷,方授旄節。請遣威至此任用,漸令升進,乃合中土舊規”。戎王深怒其見拒,使人復報曰:“爾自諸侯為天子,有何階級耶?”高祖畏其滋蔓,則厚賂力拒其命,虜忿稍息,遂連升庭胤,俾鎮中山,且欲塞其意也。[63]
雖然這次石敬瑭以厚賂堅據其命,但已反映出德光試圖支配后晉內政的企圖。
不過,晉高祖奴顏婢膝,總算避免了遼晉關系的破裂。《舊五代史·契丹傳》曰:
德光請晉高祖不稱臣,不上表,來往緘題止用家人禮,但云“兒皇帝”。晉祖厚赍金帛以謝之。晉祖奉契丹甚至,歲時問遺,慶吊之禮,必令優厚。每敵使至,即于別殿致敬。德光每有邀請,小不如意,則來譴責,晉祖每屈己以奉之。終晉祖世,略無釁隙。[64]所謂“不稱臣”一說,恐誤。晉高祖一朝,與契丹之間的通使非常頻密,每歲使節往來絡繹不絕,曲意奉迎換得了暫時的和平。
但會同五年石敬瑭卒,局面發生了變化?!哆|史·太宗紀下》云:
(六月)乙丑,晉主敬瑭殂,子重貴立。戊辰,晉遣使告哀,輟朝七日。庚午,遣使往晉吊祭。……秋七月庚寅,晉遣金吾衛大將軍梁言、判四方館事朱崇節來謝,書稱“孫”,不稱“臣”,遣客省使喬榮讓之。景延廣答曰:“先帝則圣朝所立,今主則我國自冊。為鄰為孫則可,奉表稱臣則不可。”榮還,具奏之,上始有南伐之意。[65]
《遼史》對遼晉沖突起源的記載,有錯誤之處。喬榮與景延廣的故事,實際上發生在次年九月(詳下)。稱孫不稱臣在少帝即位后可能就引發了遼晉之間的不快,但直到會同六年九月契丹回圖使喬榮歸國前,遼晉往來無虛月,氣氛還并不緊張。
表1 會同五年七月至六年八月遼晉交聘表


從上表可以看出,少帝即位之初,雖然可能已經因稱臣問題引發爭議,但情況在表面上并不危急。[66]這或許是一貫謹慎的德光并不急于輕舉妄動,也可能是太宗試圖迷惑對手。但九月契丹回圖使喬榮歸國,帶回了景延廣一番刺激性極強的言論,終于引爆了大戰。按《通鑒》載:
初,河陽牙將喬榮從趙延壽入契丹,契丹以為回圖使,往來販易于晉,置邸大梁。及契丹與晉有隙,景延廣說帝囚榮于獄,悉取邸中之貨。凡契丹之人販易在晉境者,皆殺之,奪其貨。大臣皆言契丹有大功,不可負。戊子,釋榮,慰賜而歸之。
榮辭延廣,延廣大言曰:“歸語而主,先帝為北朝所立,故稱臣奉表。今上乃中國所立,所以降志于北朝者,正以不敢忘先帝盟約故耳。為鄰稱孫,足矣,無稱臣之理。北朝皇帝勿信趙延壽誑誘,輕侮中國。中國士馬,爾所目睹。翁怒則來戰,孫有十萬橫磨劍,足以相待。他日為孫所敗,取笑天下,毋悔也!”榮自以亡失貨財,恐歸獲罪,且欲為異時據驗,乃曰:“公所言頗多,懼有遺忘,愿記之紙墨?!毖訌V命吏書其語以授之,榮具以白契丹主。契丹主大怒,入寇之志始決。[67]
據《冊府元龜》,該年七月壬午,“契丹回圖使喬榮、通事郝在殷到闕,各進馬一匹”。[68]因此,喬榮系回圖使無疑,他于會同六年七月到達汴京,九月歸國。在景延廣的言論中,“十萬橫磨劍”一段殺氣逼人。在這種態勢面前,縱然德光覺得軍事準備還不充分,也已別無選擇。《冊府元龜》載契丹軍至澶淵城下,“使人宣言曰:‘景延廣喚我來相殺,何不急戰?’”[69]正說明了此番言論的效果。而《通鑒》所謂“入寇之志始決”,應當理解為南征日程表的正式敲定。
據《遼史·太宗紀下》,會同六年“十一月辛卯,上京留守耶律迪輦得晉諜,知有二心。……十二月丁未,如南京,議伐晉。命趙延壽、趙延昭、安端、解里等由滄、恒、易、定分道而進,大軍繼之”。[70]契丹伐晉之師正式出發。值得注意的是,得晉諜的是上京而非南京留守,這可以有兩種解釋。其一,此時上京留守耶律迪輦正統軍駐防于遼晉邊境;其二,晉諜遠至上京地區。筆者以為,前者的可能性較大。此外,這次德光下定決心,除了景延廣的言論太過刺激外,還跟晉青州藩帥楊光遠通款有關。
會同七年正月,契丹大軍南下,進抵元城?!杜f五代史》曰:“鄴都留守張從恩遣人夜縋城間行,奏契丹主以鐵騎三四萬建牙帳于元城,以趙延壽為魏博節度使,改封魏王,延壽日率騎軍摩壘而退。”[71]魏博節度使之任說明德光的目的并不僅僅是教訓少帝,而是欲據其地而有之。在這種局面下,少帝試圖妥協。據《遼史》,“晉遣使來修舊好,詔割河北諸州,及遣桑維翰、景延廣來議”。[72]德光對后晉這次外交努力的答復,中原文獻記載不同?!杜f五代史》云:“遣譯語官孟守忠致書于契丹主,求修舊好。守忠自敵帳回,契丹主復書曰:‘已成之勢,不可改也。’”[73]筆者認為《遼史》記載有誤,“詔割河北”等是太宗對次年晉使的答復(說詳下)。此時契丹兵鋒正銳,德光自信滿滿,從上文封延壽魏博即可看出其志在必得的驕兵之態,因此雖然后晉已經屈膝,仍斷然予以拒絕。
不過,三月戚城決戰,遼晉雙方傷亡都非常慘重,征服中原已成泡影,德光遂于四月引軍北歸。七月辛卯,“晉遣張暉奉表乞和,留暉不遣”。[74]同年底再度南伐。在南征已然付出慘痛代價的情況下,仍拒絕后晉的求和,只能說明太宗志不在和。會同八年三月,在白團衛村發生大戰,“遼軍不利,上乘奚車退十余里,晉追兵急,獲一橐駝乘之乃歸”。[75]契丹大敗,其君主僅孤身鼠竄得免,似乎形勢對契丹極為不利。據《遼史》,四月甲申,“(太宗)還次南京,杖戰不力者各數百。庚寅,宴將士于元和殿”;七月,“晉遣孟守中奉表請和,仍以前事答之”。[76]所謂“前事”,當即上文所引“割河北諸州,及遣桑維翰、景延廣來議”。但從中原文獻來看,這是遼太宗會同八年的新態度。按《舊五代史·契丹傳》,德光單騎敗亡后,“晉相桑維翰勸少帝求和于契丹,以紓國難,少帝許之,乃遣使奉表稱臣,卑辭首過。使回,德光報曰:‘但使桑維翰、景延廣自來,并割鎮、定與我,則可通和也?!⒅洳豢桑酥埂薄?a href="#new-notef77" id="new-note77">[77]《通鑒》記載略同,謂“朝廷以契丹語忿,謂其無和意,乃止。及契丹主入大梁,謂李崧等曰:‘向使晉使再來,則南北不戰矣?!?a href="#new-notef78" id="new-note78">[78]
德光這次雖然沒有明確拒絕和談,但條件極其苛刻。我們還注意到,中原文獻明確指出晉使此來“奉表稱臣”,也就是說,在當初引發糾葛的問題上已完全讓步,重新接受石敬瑭時的遼晉君臣名分。考慮到契丹在軍事上的進展并不順利,如果德光對中原沒有野心,這應該就是他求之不得的理想結果。如此強硬的表現,說明后晉最初的挑釁只是誘因,太宗所想要的并非回到此前的局面,而是不得河北絕不罷休。《遼史》之誤,筆者懷疑是遼史臣有意作偽的結果。因為“已成之勢,不可改也”之語,赤裸裸地表現出太宗的真實目的是入主中原,少帝的魯莽只是遼晉沖突的表象。至于入汴后德光所說“向使晉使再來,則南北不戰矣”,若非后人演繹,則正顯其沉騖狡詐之本色。會同九年八月,遼太宗再度自將南伐,這一次終于滅亡了后晉。
以上的分析表明,晉出帝繼位后的魯莽表現,是遼晉沖突的導火索,但可能并不是其根本原因。下面筆者將力圖證明,滅晉、入主中原是德光早已有之的目標。
首先,即使石敬瑭尚在位時,遼晉友好的表面下已有暗潮洶涌,契丹與南唐秘使往來頻繁,共謀石晉。
表2 石敬瑭在位期間契丹南唐交聘表


據上表,早在天顯十二年,即立石晉的次年,南唐就與契丹建立了聯系,其后雙方使節不斷。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會同三年十一月,“南唐遣使奉蠟丸書言晉密事”。此前南唐與契丹往來中是否明確以共取中原為目標,已不得而知。但至少從這時候起,共謀石晉應當已成為共識。因為次年雙方來往異常緊密。難以想象,如果太宗對三年十一月的蠟丸書沒有作出積極回應,南唐會在四年這短短一年中再次三奉蠟丸書。與此同時,會同四年八月庚子,“吳越王遣使奉蠟丸書”,[79]似乎也加入了這一針對石晉的同盟。而這些,都發生在石敬瑭一命嗚呼之前,也就是說,在石重貴繼位之前。
其次,德光伐晉的真實企圖,《遼史》中有明文記載?!兑蓤D魯窘傳》云:
(會同九年)從討石重貴,杜重威擁十萬余眾拒滹沱撟,力戰數日,不得進。帝曰:“兩軍爭渡,人馬疲矣,計安出?”諸將請緩師,為后圖,帝然之。圖魯窘厲色進曰:“臣愚竊以為陛下樂于安逸,則謹守四境可也;既欲擴大疆宇,出師遠攻,詎能無厪圣慮?!钡巯苍唬骸皣鴱妱t其人賢,海巨則其魚大?!庇谑侨漯A道,數出師以牽撓其勢,重威果降如言。[80]
圖魯窘明確指出,太宗南征的真正目的是“擴大疆宇”。也正是由于這一原因,后晉方面“稱臣”的退讓仍然無法滿足德光的要求。
不過,或有論者會懷疑,德光滅晉后可能意在建立另一個傀儡政權,而非直接統治中原。這種說法恐怕不能成立。
《舊五代史·趙延壽傳》載:
天福末,契丹既與少帝絕好,契丹主委延壽以圖南之事,許以中原帝之。延壽乃導誘蕃戎,蠶食河朔。晉軍既降于中渡,戎王命延壽就寨安撫諸軍,仍賜龍鳳褚袍,使衣之而往,謂之曰:“漢兒兵士,皆爾有之,爾宜親自慰撫?!毖訅壑翣I,杜重威、李守貞已下皆迎謁于馬前。[81]
又同書《杜重威傳》曰:
重威密遣人詣敵帳,潛布腹心,契丹主大悅,許以中原帝之。重威庸暗,深以為信。一日,伏甲于內,召諸將會,告以降敵之意,諸將愕然,以上將既變,乃俛首聽命,遂連署降表,令中門使高勛赍送敵帳。軍士解甲,舉聲慟哭。是日,有大霧起于降軍之上。契丹主使重威衣赭袍以示諸軍,尋偽加守太傅,鄴都留守如故。契丹主南行,命重威部轄晉軍以從。既至東京,駐晉軍于陳橋,士伍饑凍,不勝其苦。重威每出入衢路,為市民所詬,俛首而已。[82]
《新五代史》兼采二傳,云:“重威等被圍糧絕,遂舉軍降。德光喜,謂趙延壽曰:‘所得漢兒皆與爾?!蛞札堷P赭袍賜之,使衣以撫晉軍,亦以赭袍賜重威?!?a href="#new-notef83" id="new-note83">[83]《通鑒》因之,并下按語曰“其實皆戲之耳”,胡注云:“契丹主非特戲杜威、趙延壽也,亦以愚晉軍。彼其心知軍之不誠服也,駕言將以華人為中國主,是二人者必居一于此。晉人謂喪君有君,皆華人也,夫是以不生心,其計巧矣?!?a href="#new-notef84" id="new-note84">[84]
司馬光與胡三省之說,蓋得其實。德光雖以赭袍衣重威,但僅“加守太傅,鄴都留守如故”,顯然沒有兌現諾言的意思。這可以得到《遼史·太宗紀》的證實:“杜重威、李守貞、張彥澤等率所部二十萬眾來降。上擁數萬騎,臨大阜,立馬以受之。授重威守太傅、鄴都留守,守貞天平軍節度使,余各領舊職。分降卒之半付重威,半以隸趙延壽。”[85]而對德光了解應當頗深的趙延壽,似乎也很清楚其用意?!杜f五代史·趙延壽傳》云:
及戎王入汴,時南北降軍數萬,皆野次于陳橋,戎王慮有變,欲盡殺之。延聞之,遽請見戎王,曰:“臣伏見今日已前,皇帝百戰千征,始收得晉國,不知皇帝自要治之乎,為他人取之乎?”戎王變色曰:“爾何言之過也!朕以晉人負義,舉國南征,五年相殺,方得中原,豈不自要為主,而為他人耶?卿有何說,速奏朕來!”……戎王曰:“念在壺關失斷,陽城時亦曾言議,未獲區分,致五年相殺,此時入手,如何更不翦除?”延壽曰:“晉軍見在之數,如今還似從前盡在河南,誠為不可。臣請遷其軍,并其家口于鎮、定、云、朔間以處之,每歲差伊分番于河外沿邊防戍,斯上策也?!比滞跣萌辉唬骸耙蝗〈笸跎塘??!庇墒顷悩蛑姭@免長平之禍焉。[86]
此事又見《通鑒》。[87]需要強調的是,在《舊五代史·趙延壽傳》中,這一記載緊跟在上文所引許帝中原、加賜赭袍的故事之后。延壽問語曰“皇帝百戰千征,始收得晉國,不知皇帝自要治之乎,為他人取之乎”,德光變色作答,表明遼太宗實無意委延壽以中原,趙氏也深知這一點。又所謂“壺關失斷”,是指援立石晉時的失策。這說明,德光南下,正是試圖改變遼晉體制。而遷軍于鎮、定、云、朔的建議,表明太宗對中原的統治,將以這些區域為統治中心。大同元年二月,鎮州升為中京,正與此合。
不過,《舊五代史·趙延壽傳》也有記載似乎可為反證:
延壽在汴久之,知戎主無踐言之意,乃遣李崧達語戎王,求立己為皇太子,崧不得已言之。戎王曰:“我于燕王,無所愛惜,但我皮肉堪與燕王使用,亦可割也,何況他事!我聞皇太子,天子之子合作,燕王豈得為之也!”因命與燕王加恩。時北來翰林學士承旨張礪,擬延壽為中京留守、大丞相、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樞密使、燕王如故。戎王覽擬狀,索筆涂卻“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之字,乃付翰林院草制焉。[88]
但此事有兩大疑點。其一,太宗立弟李胡為皇太子,所以“皇太子,天子之子合作”之語恐不可信。其二,錄尚書事系魏晉南北朝時之宰相,[89]都督中外諸軍事在曹魏一代是實職武官,掌京師禁軍,南北朝時變為虛銜,常充當權臣篡位階梯。[90]兩職均廢于隋,張礪怎么會擬出這樣的職銜呢?更何況,遼太宗居然將其涂去,就更顯得可疑了。到底他怎么理解這兩個職銜呢?如果“都督中外諸軍事”僅從字面看就足以引發德光懷疑的話,他為何要涂去錄尚書事呢?因此,筆者以為,這一記載并不可信。
總之,雖然德光曾許趙延壽及杜重威為帝并賜赭袍,但這只是太宗的詭計。耶律德光南下滅晉,絕無意再立傀儡政權,而是為了實現多年來苦心經營的稱帝中原之夢。
(林 鵠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1] 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北族政權研究再思考”(12CZS023)研究成果之一。
[2] 關于遼太祖朝的歷史,詳參拙作:《耶律阿保機建國方略考》,《歷史研究》2012年第4期。
[3] 《舊五代史新輯會證》(以下簡稱“《舊五代史新輯》”)卷三八《唐明宗紀四》,陳尚君輯纂,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38、1143、1150頁。
[4] 《冊府元龜》卷九八○《外臣部·通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11520頁。
[5] 《舊五代史新輯》卷三八《唐明宗紀四》,第1151頁。
[6] 《舊五代史新輯》卷三九《唐明宗紀五》,第1161頁。同月(第1160頁)另有一條記載曰“契丹陷平州”。按天顯元年十月,契丹平州節度使盧文進率屬下軍民人眾南歸降唐,但平州本身并沒有被后唐控制,大概幾近一座空城,所謂“陷平州”可能只是表明契丹重新恢復了對平州的統治,而非從后唐手中奪回平州。
[7] 《舊五代史新輯》卷三八《唐明宗紀四》,第1152頁。
[8] 《遼史》卷三《太宗紀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28—29頁。據同書卷六四《皇子表》(第978—979頁),太祖除應天三子外,“宮人蕭氏生一子”,名“牙里果,字敵輦”,“天顯三年,救耶律沙于定州,為李嗣源所獲,至石晉立,始得還”,“自晉還,始為惕隱”。惕隱涅里袞當即牙里果。
[9] 詳見《五代會要》卷二九《契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57頁)、《舊五代史新輯》卷四○《唐明宗紀六》(第1223頁)、《新五代史》卷六《唐本紀六》(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59—60頁)、《資治通鑒》卷二七六《后唐紀五》(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點校本,第9016—9029頁。以下簡稱“《通鑒》”)及《冊府元龜》卷三六○《將帥部·立功十三》(第4273—4274頁)、卷四三五《將帥部·獻捷二》(第5168—5169頁)、卷九八七《外臣部·征討六》(第11594頁)?!哆|史·太宗紀上》(第28—29頁)以為王都請援在天顯三年三月,涅里袞援軍在四月,定州城破于七月,疑誤。(參見劉浦江、邱靖嘉:《〈遼史·太宗紀上〉校勘長編》,未刊稿。)
[10] 《舊五代史新輯》卷八八《張希崇傳》,第2699頁。月份據同書卷三九《唐明宗紀五》,第1199頁。
[11] 《舊五代史新輯》卷六四《王晏球傳》,第2001頁。
[12] 《舊五代史新輯》卷一三七《契丹傳》,第4286頁。
[13] 《新五代史》卷四六《王晏球傳》,第510頁。
[14] 《新五代史》卷七二《四夷附錄一》,第891—892頁。
[15] 《五代會要》卷二九《契丹》,第457頁。
[16] 《舊五代史新輯》卷三九《唐明宗紀五》,第1180、1189頁。
[17] 《舊五代史新輯》卷五四《王都傳》,第1777頁。
[18] 《新五代史》卷三九《王處直傳》,第421頁。
[19] 當然,規模不大并不代表太宗對此役不重視,其弟涅里袞出征、被擒后契丹屢屢向后唐求歸(詳下),即是反證。
[20] 詳見《舊五代史新輯》卷三九《唐明宗紀五》,第1199頁。亦見《通鑒》卷二七六《后唐紀五》天成三年閏八月戊申,第9022頁。《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29頁)系于九月庚寅。
[21] 《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29頁。
[22] 《冊府元龜》卷九七六《外臣部·褒異三》,第11468頁。
[23] 《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29頁。
[24] 《舊五代史新輯》卷四○《唐明宗紀六》,第1233頁。
[25] 同上書,第1242頁。
[26] 《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30—31頁。
[27] 《冊府元龜》卷九九四《外臣部備御七》,第11675頁。
[28] 《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33頁。
[29] 同上書,第32頁。
[30] 《新五代史》卷六《唐明宗紀》,第63頁。
[31] 《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33頁。
[32] 《冊府元龜》卷九八○《外臣部·通好》,第11520頁。
[33] 《冊府元龜》卷九九九《外臣部·請求》,第11725頁。
[34] 《冊府元龜》卷九七二《外臣部·朝貢五》,第11423頁。
[35] 《五代會要》卷二九《契丹》,第458頁。
[36] 《舊五代史新輯》卷四三《唐明宗紀九》,第1403頁。
[37] 《舊五代史新輯》卷九七《楊光遠傳》,第2986頁。
[38] 《通鑒》卷二七七《后唐紀六》長興三年五月己亥,第9072頁。
[39] 《冊府元龜》卷八《帝王部·創業四》,第89頁。
[40] 《通鑒》卷二七八《后唐紀七》長興三年十月丙辰,第9077頁。
[41] 《冊府元龜》卷九九四《外臣部·備御七》,第11676頁。
[42] 《舊五代史新輯》卷四三《唐明宗紀九》,第1434—1435頁。
[43] 《冊府元龜》卷九八○《外臣部·通好》,第11520—11521頁。
[44] 《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34—35頁。
[45] 《舊五代史新輯》卷四四《唐明宗紀十》,第1458頁。
[46] 《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35頁。
[47] 同上書,第36頁。
[48] 詳見《通鑒》卷二七九《后唐紀七》清泰元年,第9124、9126頁;《冊府元龜》卷九八七《外臣部·征討六》,第11595頁;《舊五代史新輯》卷一二三《安叔千傳》,第3791頁。
[49] 參見《舊五代史新輯》卷四七《唐末帝紀中》,第1587、1590頁;《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37頁。
[50] 《舊五代史新輯》卷七五《晉高祖紀一》,第2268—2269頁。
[51] 《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38頁。
[52] 《通鑒》卷二八○《后晉紀一》天福元年三月,第9139頁。
[53] 《遼史》卷三《太宗紀上》,第37頁。
[54] 《舊五代史新輯》卷七五《晉高祖紀一》,第2272、2276頁。同卷(第2279頁)下曰:“是日(契丹援立),帝言于戎王,愿以雁門已北及幽州之地為戎王壽,仍約歲輸帛三十萬,戎王許之?!比弧锻ㄨb》卷二八○《后晉紀一》(天福元年七月,第9146頁)載:“石敬瑭遣間使求救于契丹,令桑維翰草表稱臣于契丹主,且請以父禮事之,約事捷之日,割盧龍一道及雁門關以北諸州與之。”其說恐誤。不過,即使石敬瑭確曾在求援時即許諾割讓燕云十六州,此時其自身安危尚是未定之數,終究只是空頭承諾而已。
[55] 《冊府元龜》卷三○九《宰輔部·佐命二》,第3649頁。
[56] 《新五代史》卷七二《四夷附錄一》,第893頁。
[57] 《舊五代史新輯》卷八五《晉少帝紀五》,第2656頁。
[58] 《通鑒》卷二八○《后晉紀一》天福元年九月,第9151—9152頁。
[59] 《通鑒》卷二八○《后晉紀一》(第9155—9156頁)載:“(天福元年十一月)契丹主雖軍柳林,其輜重老弱皆在虎北口,每日暝輒結束,以備倉猝遁逃?!ㄩc月,趙延壽)別為密書,厚以金帛賂契丹主,云:‘若立己為帝,請即以見兵南平洛陽,與契丹為兄弟之國;仍許石氏常鎮河東?!醯ぶ髯砸陨钊霐尘常瑫x安未下,德鈞兵尚強,范延光在其東,又恐山北諸州邀其歸路,欲許德鈞之請。帝(敬瑭)聞之,大懼,亟使桑維翰見契丹主,說之曰:‘……且使晉得天下,將竭中國之財以奉大國,豈此小利之比乎!’契丹主曰:‘爾見捕鼠者乎,不備之,猶或嚙傷其手,況大敵乎!’對曰:‘今大國已扼其喉,安能嚙人乎!’契丹主曰:‘吾非有渝前約也,但兵家權謀不得不爾?!ňS翰)跪于帳前,自旦至暮,涕泣爭之。契丹主乃從之。”按照這一記載,契丹軍隊當時面臨的危險幾乎迫在眉睫。不過此說恐不可信。據《舊五代史新輯》卷七五《晉高祖紀一》(第2275頁),十一月德光冊立石敬瑭的冊文中明確說“余視爾若子,爾待予猶父”,而且石氏許割燕云十六州。比較而言,趙延壽只是約為兄弟之國,條件相差太過懸殊。又《舊五代史新輯》卷九八《趙德鈞傳》(第3022頁)曰:“(德鈞)遣使于契丹,厚赍金幣,求立己以為帝,仍許晉祖長鎮太原,契丹主不之許。”卷一三七《契丹傳》(第4287頁)同。其事系月不明,恐在冊立后晉之前。同時,趙氏求立一事也間接證明,燕云十六州之許不會是在石氏求援之時。不論如何,其中并沒有德光憂懼的記載。
[60] 《舊五代史新輯》卷九九《漢高祖紀上》,第3044頁。
[61] 《舊五代史新輯》卷八一《晉少帝紀一》,第2505頁。
[62] 《遼史》卷四《太宗紀下》,第45頁。
[63] 《舊五代史新輯》卷八八《王庭胤傳》,第2704頁。
[64] 《舊五代史新輯》卷一三七《契丹傳》,第4286頁。
[65] 《遼史》卷四《太宗紀下》,第52頁。
[66] 《舊五代史新輯》卷八八《景延廣傳》(第2690頁)云:“朝廷遣使告哀北虜,無表致書,去臣稱孫,虜怒,遣使來讓。延廣乃奏,令契丹回圖使喬榮告戎王曰:‘先帝則北朝所立,今上則中國自冊,為鄰為孫則可,無稱臣之理?!已裕骸畷x朝有十萬口橫磨劍,翁若要戰則早來,他日不禁孫子,則取笑天下,當成后悔矣。’由是與虜立敵,干戈日尋?!庇滞瑫硪蝗摺镀醯鳌罚ǖ?289頁)曰:“及少帝嗣位,遣使入契丹,德光以少帝不先承稟,擅即尊位,所赍文字,略去臣禮,大怒,形于責讓,朝廷使去,即加譴辱。會契丹回圖使喬榮北歸,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景延廣謂榮曰……”《通鑒》卷二八三《后晉紀四》(第9242—9243頁)亦載:“(天福七年十二月)契丹大怒,遣使來責讓,且言:‘何得不先承稟,遽即帝位?’延廣復以不遜語答之。契丹盧龍節度使趙延壽欲代晉帝中國,屢說契丹擊晉,契丹主頗然之?!勐勂醯⑷肟?,(天福八年)二月,己未,發鄴都;乙丑,至東京。然猶與契丹問遺相往來,無虛月?!卑淳把訌V喬榮事在會同六年九月,所謂少帝即位初雙方已爆發嚴重沖突恐不可信。《遼史》系喬榮景延廣事于會同五年七月,可能是受了中原文獻的誤導。
[67] 《通鑒》卷二八三《后晉紀四》天福八年,第9253—9254頁。這段記載不見新舊《五代史》之《帝紀》,僅見《列傳》,系年不明。
[68] 《冊府元龜》卷九七二《外臣部·朝貢五》,第11424頁?!笆隆弊直救保醭丁磧愿敗抵械钠醯な妨铣跆健罚ùT士學位論文,北京大學歷史學系,2005年6月,第138頁)據宋本補。
[69] 《冊府元龜》卷四五三《將帥部·怯懦》,第5375頁。
[70] 《遼史》卷四《太宗紀下》,第53頁。
[71] 《舊五代史新輯》卷八二《晉少帝紀二》,第2552頁。
[72] 《遼史》卷四《太宗紀下》,第53頁。
[73] 《舊五代史新輯》卷八二《晉少帝紀二》,第2553頁。《通鑒》卷二八三《后晉紀四》開運元年正月(第9263頁)同。
[74] 《遼史》卷四《太宗紀下》,第54頁。
[75] 同上書,第56頁。
[76] 同上。
[77] 《舊五代史新輯》卷一三七《契丹傳》,第4292頁。
[78] 《通鑒》卷二八四《后晉紀五》開運二年六月,第9294頁。
[79] 《遼史》卷四《太宗紀下》,第50頁。
[80] 《遼史》卷七五《耶律圖魯窘傳》,第1242頁。
[81] 《舊五代史新輯》卷九八《趙延壽傳》,第3026—3027頁。
[82] 《舊五代史新輯》卷一○九《杜重威傳》,第3289、3291頁。
[83] 《新五代史》卷七二《四夷附錄一》,第896頁?!哆|史》卷七六《趙延壽傳》(第1242頁)曰:“上喜,賜延壽龍鳳赭袍,且曰:‘漢兵皆爾所有,爾宜親往撫慰?!訅壑翣I,杜重威、李守貞迎謁馬首。”當系綜合歐、薛二史而成,然不取重威事。
[84] 《通鑒》卷二八五《后晉紀六》開運三年十二月,第9319頁。
[85] 《遼史》卷四《太宗紀下》,第58頁。
[86] 《舊五代史新輯》卷九八《趙延壽傳》,第3027—3028頁。
[87] 《通鑒》卷二八六《后漢紀一》天福十二年正月,第9331—9332頁。
[88] 《舊五代史新輯》卷九八《趙延壽傳》,第3029—3030頁。其事亦見《新五代史》卷七二《四夷附錄一》,第897頁;《通鑒》卷二八六《后漢紀一》天福十二年二月,第9339頁;《契丹國志》卷三《太宗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7頁;《遼史》卷七六《趙延壽傳》,第1248頁。諸書記載大體相同,《遼史》當抄自中原文獻,但改“燕王”為“魏王”爾。
[89] 詳見祝總斌:《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2版。
[90] 參見祝總斌:《都督中外諸軍事及其性質、作用》,收入氏著《材不材齋文集(下編)——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280—3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