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宗名字考略[1]
劉浦江
【內容提要】 關于金世宗的名字,《金史》缺乏完整記載,宋人的說法則頗為紛歧。本文結合宋金雙方文獻及金代石刻資料加以考證,指出世宗女真語小字烏祿,一譯忽辣馬;漢名完顏褎,字彥舉;大定十四年更名完顏雍。
一
《金史·世宗紀》謂世宗“諱雍,本諱烏祿”,[2]張棣《正隆事跡》則稱世宗“字彥舉……小字忽辣馬,即位后改名雍”。[3]完顏雍是世宗的漢名,金代女真人取漢名者例皆有字,世宗字彥舉僅見于此。據宋人說,《正隆事跡》的作者張棣是“淳熙中歸明人”,[4]則其入宋當在大定間,故其有關世宗名字的記載應該是相當可靠的。
《金史》所謂“本諱烏祿”,亦即《正隆事跡》所稱“小字忽辣馬”,是指世宗的女真語名,烏祿、忽辣馬當是同名異譯,前者省譯了詞尾音節。[5]從金代漢文文獻及女真字石刻資料來看,女真人不像契丹人那樣既有小名,又有第二名,一般只有一個女真語名字——金代習稱“小字”。如《金史·章宗紀》稱章宗“諱璟,小字麻達葛”。[6]世宗以后,由于女真漢化程度日益加深,不少女真貴族已經不再取用女真語小字,故大定十六年世宗詔諭宰執曰:“諸王小字未嘗以女直語命之,今皆當更易,卿等擇名以上。”[7]金代避諱之法,習慣上只避漢名而不避女真語名,趙翼說:“蓋國語之名便于彼此相呼,漢名則用之詔令章奏,亦各有所當也。其避諱之法,則專避漢名,而國語之名不避,蓋國語本有音而無正字也。”[8]不過這種說法只能反映章宗以前的實際情況。泰和元年三月辛巳,“敕官司私文字避始祖以下廟諱小字,犯者論如律”。[9]可見金代后期避諱制度越來越嚴格,就連女真語小字亦在避諱之列。
乾隆間官修的《欽定金史語解》,號稱“以滿洲語正《金史》”,[10]該書卷一對世宗的女真語名烏祿做了如下解釋:“烏祿:空松子也。從史卷六原文,世宗名。”[11]核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金史》,見于卷五《海陵紀》、卷六《世宗紀》的“烏祿”一名,確實均仍舊未改。然《欽定金史語解》卷一另有一條說:“烏嚕:是非之是也。卷一作烏魯,德帝名。”[12]據《金史》卷一《世紀》,金之始祖函普之子德帝“諱烏魯”,女真人重名的現象十分普遍,世宗小字“烏祿”與德帝的女真語名“烏魯”理應是同一詞,然而《欽定金史語解》卻做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釋,釋烏祿為“空松子”,釋烏魯為“是非之是”,前者因循未改,后者改譯為烏嚕。而同樣編纂于乾隆年間的《續文獻通考》則云:“世宗……諱雍,本諱烏嚕。”[13]此書系乾隆十二年奉敕所撰,文淵閣本書前提要寫成于乾隆五十四年正月,當是《欽定遼金元三史國語解》編成后據以改譯的本子,但改譯的結果卻與之不符。另一部編纂于乾隆年間的官書《日下舊聞考》,也有一段文字涉及世宗的女真語名:“(海陵王)復召葛王烏嚕妃烏凌阿氏,妃謂烏嚕曰:‘妾不行,上怒,必殺王。’……烏嚕:滿洲語‘是’也,舊作烏祿。”[14]這里亦將世宗的女真語名烏祿改譯為烏嚕,并釋為滿洲語“是”,則是與上引《欽定金史語解》釋德帝名烏魯為“是非之是”同。[15]《日下舊聞考》為乾隆三十九年奉敕所纂,四十七年進呈,與《三史國語解》的編纂幾乎同時,而彼此出入有若此者。
上文說到,《正隆事跡》所稱“忽辣馬”當為“烏祿”之異譯,《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九三紹興三十一年十月丁未李心傳注引張棣《正隆事跡》,稱世宗“小字呼喇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該卷卷末所附《金人地名考證》云:“呼喇美,原書作忽剌馬,誤。”[16]此忽剌馬與《三朝北盟會編》所引《正隆事跡》作“忽辣馬”者小異,在輯本《系年要錄》中被改譯為呼喇美。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三朝北盟會編》卻又采用了另一種譯名,該書卷二三三紹興三十一年十月八日所引張棣《正隆事跡》,稱世宗“小字呼喇穆爾,即位后改名雍”,[17]即將“忽辣(剌)馬”改譯為“呼喇穆爾”。而文津閣《四庫全書》本《三朝北盟會編》此處仍作“忽剌馬”,[18]未加改動。
綜上所述,對于世宗的女真語小字,四庫館臣竟有五種不同的釋義及處理辦法,一是從《金史》原文,仍作烏祿;二是將烏祿改譯為烏嚕;三是將忽剌馬改譯為呼喇美;四是將忽剌馬改譯為呼喇穆爾;五是因仍《正隆事跡》原文,作忽剌馬。四庫館臣改譯遼金元人地名的工作是何等隨意和草率,由此即可見一斑。[19]
二
世宗漢名完顏雍系后來所改,其原名不見于《金史》,僅見于宋代文獻,不過宋代文獻的相關記載頗為紛歧,需要略作考辨。
《三朝北盟會編》引張棣《正隆事跡》云:“裒乃太祖第三子潞王宗輔之子也,亮之從弟。裒字彥舉,乙巳三月一日寅時生,小字忽辣馬,即位后改名雍。”[20]據此說,世宗原名當為完顏裒。李心傳在《系年要錄》小注中也引到這段文字:“張棣《正隆事跡》云:襃乙巳年三月一日寅時生,小字呼喇美。”[21]按“襃”字可通“裒”,則兩者并無實質性的歧異。張棣又有《金虜圖經》一書,其中記金朝田獵制度曰:“虜人無他技,所喜者莫過田獵。……裒立尤甚,有三事令臣下諫:曰飯僧,曰作樂,曰圍場。其重田獵也如此。”[22]這里所稱“裒”也是指世宗。張棣本為金朝士人,其入宋不晚于世宗末年,宋代文獻中有關金世宗名字的記載,大概最初就出自他的筆下。
李心傳也曾不止一次地提到世宗的這個漢名,其中最常見的是《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九三紹興三十一年十月丁未條的記載:“是日,金人立其東京留守葛王褒為皇帝。”下有小注云:“褒,太祖旻孫,晉王宗輔子。”[23]此條先后七次提及世宗名,通行的商務印書館排印本均作“褒”,核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以上七處皆為“襃”,今本作“褒”者應是排印本之誤。又《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一九“女真南徙”條也提到世宗此名:“葛王褒……褒亦旻孫,晉王宗輔之子也。”[24]根據上引《系年要錄》的情況來判斷,這里提到的“褒”也很可能是“襃”之誤。
另一種不同的記載見于《續編兩朝綱目備要》卷一三嘉定六年八月:“葛王褎……褎亦旻孫,晉王宗輔之子也。”[25]此書大約成書于理宗時,這段文字幾乎是照抄《朝野雜記》“女真南徙”條,但世宗之名卻作“褎”而不作“襃”。同樣的記載還見于《朱子語類》,朱熹曾對學生說:“葛王先名褎,后以其字似‘衰’字,遂改名雍。”[26]《大金國志》也有兩處提到世宗此名,卻是彼此不同的說法,一處見于卷一六《世宗圣明皇帝上》:“世宗圣明皇帝初名褎,后改名雍。”另一處見于卷首《金國九主年譜》,稱世宗“原名裒,改名雍”。[27]《大金國志》系元人雜抄宋代文獻而成,內容相互矛盾并不奇怪。
就目前所見宋代文獻來看,關于世宗之名共有裒、襃、褒、褎四種不同的記載,其中“襃”與“裒”可以通假,“褒”當為“襃”之誤,故實際上主要是裒、褎二者的分歧。
金代石刻材料為解決這個問題提供了關鍵性證據。1981年發現于遼陽的《通慧圓明大師塔銘》,是正隆六年(1161)六月世宗為其母貞懿皇后李氏所立,《塔銘》末句稱“正隆六年□□□□□□九日,崇進、東京留守、鄭國公男完顏褎建”。[28]按《金史·世宗紀》曰:“貞元初,為西京留守,三年,改東京,進封趙王。正隆二年,例降封鄭國公,進封衛國。三年,再任留守,徙封曹國。”又據《海陵紀》,正隆六年十月丙午,“東京留守曹國公烏祿即位于遼陽”。據此,正隆六年世宗當為曹國公,不知《塔銘》何以仍稱鄭國公。世宗漢名,《塔銘》稱為完顏褎,褎即“褎”之碑別字。這是目前能夠看到的有關世宗原名的最直接證據。
其實,世宗此名在傳世金代文獻中也是有線索可考的。《大金集禮》卷二三“御名”有這樣一條記載:
大定九年正月二十三日,檢討到《唐會要》,該古不諱嫌名,若“禹”與“雨”是也,后世廣避,故諱同音,別無回避相類字典故。今御名同音已經頒降回避,外有不系同音相類字,蓋是訛誤犯,止合省諭,各從正音。余救切二十八字系正字同音,合回避;尤救切十六字不系同音,不合回避。敕旨準奏。[29]
陳垣先生敏銳地指出:“所謂‘余救切’者,世宗初名褎也。”[30]他并未說明“世宗初名褎”的文獻依據所在,可能是得自《大金國志·世宗紀》的記載。按“褎”有兩讀,一音xiù,《廣韻》似祐切;一音yòu,《廣韻》余救切。《大金集禮》所謂“余救切二十八字系正字同音,合回避”云云,就是指后者而言。這條史料為世宗初名完顏褎提供了一個有力的佐證。
三
世宗更名完顏雍一事,也有必要稍加說明。有學者以為“世宗更名,不見載于《金史》”,[31]可謂失之眉睫。《金史·世宗紀》明確記載:大定十四年三月甲辰,“上更名雍,詔中外”。[32]《金史·禮志》亦云:“大定十四年三月十七日,詔更御名,命左丞相良弼告天地,平章守道告太廟,左丞石琚告昭德皇后廟,禮部尚書張景仁告社稷,及遣官祭告五岳。”[33]《大金集禮》卷二三“御名”詳細記錄了世宗更名的全過程:“大定十四年三月四日,禮部尚書張景仁進入下項更名典故。五日,宰臣奉敕旨檢擬字樣。十一日,奏定於容切字,命學士撰詔。十七日,頒下,仍遣官分告天地、宗廟、社稷、五岳。”這里說的“於容切”即代指“雍”字。此外,在宋代文獻中也可以看到世宗更名的記載,《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九三紹興三十一年十月丁未條小注記世宗更名事云:“淳熙元年更名雍。”淳熙元年(1174)即金大定十四年。《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一九“女真南徙”條說得更為明確:“淳熙元年春,更名雍。”
關于世宗此次更名之緣由,《大金集禮》所載大定十四年三月十七日詔做了如下解釋:
制曰:天子之名,貴難知而易避;人君之德,當寬御以簡臨。以其字有于協音,是使語涉于觸諱。若因循而不改,則過誤以誰無。朕甚愍焉,期無犯者。今更名,仍令所司擇日告天地、宗廟、社稷、五岳,其舊名更不須回避。布告中外,咸使聞知。[34]
此詔言及世宗更名動機,似乎是說“褎”字易觸諱,而“雍”字便于避諱,這一說法讓人很難理解。當然還可以有另一種解釋,易避難犯不應僅就這兩字來考慮,而應包括兩字的同音字。所謂“以其字有于協音,是使語涉于觸諱”,或許是指“褎”字的同音字較多,余救切二十八字,再加上時人習慣避諱的尤救切十六字,則多達四十四字,故較易觸諱;而“雍”字《廣韻》同音僅十六字,相對較容易避諱。至于朱子所言“以其字似‘衰’字,遂改名雍”的說法,恐系宋人猜度之辭,不足取信。
(劉浦江 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
[1]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重大項目“北族王朝的政治文化特征——以遼金為中心”(項目號:13JJD77000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2] 《金史》卷六《世宗紀上》,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21頁。
[3] 《三朝北盟會編》卷二三三紹興三十一年十月八日引張棣《正隆事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光緒三十四年許涵度刻本,1987年,下冊,第1676頁。
[4] 見《直齋書錄解題》卷五《偽史類·金國志》,徐小蠻、顧美華點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1頁。
[5] 據《金史》卷五九《宗室表》,世宗有一弟,女真語名吾里補,與烏祿、忽辣馬似是同根詞。
[6] 《金史》卷九《章宗紀一》,第207頁。章宗生于大定八年七月丙戌,時允恭從世宗駐夏金蓮川,秋獵于麻達葛山(麻達葛為女真語),章宗生于此地,故“以山名之”。可見小字就是出生時所取的女真語小名。
[7] 《金史》卷七《世宗紀中》大定十六年十月丙申,第165頁。
[8] 王樹民:《廿二史劄記校證》卷二八“金一人二名”,中華書局,1984年,下冊,第624頁。
[9] 《金史》卷一一《章宗紀三》,第256頁。“司”字疑為衍文。
[10] 《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六,《欽定遼金元三史國語解》提要,中華書局影印浙本,2003年,上冊,第415頁。
[11] 《欽定金史語解》卷一“君名”,光緒四年江蘇書局本,葉2a。
[12] 《欽定金史語解》卷一“君名”,葉1a。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金史》卷一《世紀》已改“烏魯”為“烏嚕”。
[13] 《續文獻通考》卷一九九《帝系考》,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30冊,692頁。
[14] 于敏中等編纂:《日下舊聞考》卷一三三“京畿·良鄉”,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冊,2150頁。此事出自《金史》卷六四《后妃下·世宗昭德皇后傳》,烏凌阿氏原作烏林荅氏。
[15] 李有棠:《金史紀事本末》卷三○《世宗致治》:“諱雍,本諱烏祿。”《考異》曰:“滿洲語‘是’也。”中華書局,1980年,第2冊,487頁。此處釋義當是據《日下舊聞考》。
[16]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九三附《金人地名考證》,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27冊,772頁。按今日通行之商務印書館排印本出自廣雅書局本,此卷末無《金人地名考證》。
[17] 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52冊,358頁。
[18] 北京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津閣《四庫全書》,第349冊,241頁。
[19] 參見劉浦江:《從〈遼史·國語解〉到〈欽定遼史語解〉——契丹語言資料的源流》,《歐亞學刊》第4輯,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
[20] 《三朝北盟會編》卷二三三紹興三十一年十月八日引張棣《正隆事跡》,第1676頁。此據許刻本,活字本、白華樓本亦同。
[21]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九三紹興三十一年十月丁未,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27冊,756頁。按商務印書館國學基本叢書排印本將“襃”誤為“褒”。
[22] 《三朝北盟會編》卷二四四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引張棣《金虜圖經》“田獵”條,下冊,第1754頁。裒,活字本作“襃”。
[23] 此據中華書局重印商務印書館國學基本叢書本,1988年,第4冊,3234頁。
[24] 《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一九“女真南徙”條,徐規點校本,中華書局,2000年,下冊,第841頁。
[25] 《續編兩朝綱目備要》卷一三嘉定六年八月,汝企和點校本,中華書局,1995年,第243頁。
[26] 《朱子語類》卷一三三“本朝七·夷狄”,王星賢點校本,中華書局,1986年,第8冊,3195頁。此段末署“卓”,當是指黃卓(見卷首《朱子語錄姓氏》,第18頁),朱子對黃卓所說的這段話當在壬子(1192)前后。
[27] 見崔文印:《大金國志校證》,中華書局,1986年,第221、6頁。
[28] 鄒寶庫:《遼陽市發現金代〈通慧圓明大師塔銘〉》,《考古》1984年第2期,拓本照片見第176頁。又王晶辰主編《遼寧碑志》有《遼陽通慧圓明大師塔銘》錄文,“完顏褎”被誤錄為“完顏褒”(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0頁)。
[29] 《大金集禮》卷二三“御名”,《叢書集成初編》本,第203頁。
[30] 陳垣:《史諱舉例》“遼金諱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第116頁。
[31] 張博泉:《〈遼陽市發現金代通慧圓明大師塔銘〉補證》,《考古》1987年第1期,第90頁。近年方殿春《金代〈通慧圓明大師塔銘〉再證》(《北方文物》2007年第1期,第50頁)仍襲此說,僅指出此事見于畢沅《續資治通鑒》。
[32] 《金史》卷七《世宗紀中》,第161頁。
[33] 《金史》卷三一《禮志四》“奏告儀”,第752頁。是年三月甲辰即十七日。
[34] 《大金集禮》卷二三“御名”,《叢書集成初編》本,第204頁。“若因循而不改”句,“而”原誤作“為”,據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