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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吳中“才子文化”的建構

首先,在我們看來,金圣嘆并非如有的論者所言,孑然而行是“一無依傍”的“文化離軌者”[1]。事實上,他與傳統的文化精神之間存在著深刻的精神聯系。這種聯系主要形成于他生于斯、長于斯的地域文化所提供的背景與氛圍——社會環境、學術風氣、文學思潮,等等——之中。為此,跟以往人們模糊地通過時代背景或是幾個顯在人物之間的關系來談論不同,我們擬從地域文化的視角切入,深入地研究金圣嘆的文化人格與文學精神的構成,以揭示其小說評點生成的文化語境。

1.文學與地域文化

從地域文化視角研究文學現象,是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這里的地域不僅指山川風物、四時美景等自然景觀,還包括民風民俗、傳說掌故等人文景觀,此二者構成文學的地緣——一種文化之鏈。地域文化亦稱地緣文化或區域文化,是研究人類文化空間組合的一門地理人文學科。在某種意義上,它相通于研究文化現象的地域分布規律、特定地域人類文化特征的“文化地理學”。它們之間的差異在于:后者作為以“地理學”為核心展開的文化探討,其地域的疆域明確、系統穩定,與現實的“地區”相吻合;前者則作為以“歷史地理學”為中心展開的文化探討,其地域概念沿襲或局限于歷史區域,“地理學”的意義在漫長的歷史中,漸漸泯滅了,疆域模糊,景觀易貌,而與現實的“地區”不盡相同。盡管地域的精確性改變了,但是,模糊了的地域概念轉化為文化界分的標志,深深積淀于人們頭腦之中,產生著深遠而廣泛的影響。

19世紀法國文學理論家丹納(H.A.Taine,1828—1893)指出,藝術品的產生不僅取決于“時代的精神”,也取決于“周圍的風俗”,“偉大的藝術和它的環境同時出現,決非偶然的巧合”。[2]他雄辯地揭示了一條藝術哲學原理:“個人的特色是社會生活決定的,藝術家創造的才能是以民族(按:這里應“讀作”某地域人民所創造的經濟、文化狀態)的活躍的精力為比例的。”[3]丹納的地理環境決定論,可能走了極端,但看重地域與藝術的關系,卻不無道理。根據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F.墨菲(Robert F.Murphy,1924—1990)的看法,“由于傳播作用,經過一個時期,彼此相鄰的社會的文化就有了越來越多的共同之處。相鄰或相近社會文化的趨同傾向造成某些地域中文化的相似性,稱之為‘文化區’”[4]。在“地域文化”中,對文化發生影響的地域因素,一是地域的物質環境,一是地域的社會結構。自然環境與人文地理的交互作用,使地域文化形成了各自鮮明的特征,深深積淀于人們的意識深層。

《文心雕龍·物色》指出,“……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此即劉勰所謂“江山之助”。地氣風土不同,習俗民情迥異,文風也隨之不同,“南方謂荊揚之南,其地多陽。陽氣舒散,人情寬緩和柔”;“北方沙漠之地,其地多陰,陰氣堅急,故人剛猛,恒好斗爭”。[5]《北史·文苑傳》也說:“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6]近人劉師培先生則具體論述道:

南方之文,亦與北方迥別。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民崇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記事、析理二端;民尚虛無,故所作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7]

文學根于性靈。它在歲月的流逝中,不論發生何等顯著的發展變化,也不可能在根本上,脫開其所植根的地域特征的內在制約。對于文學與地域文化的關系,程千帆先生有獨到深入的說明:

文學中方輿色彩,細析之,猶有先天后天之異,即班氏之所謂風,而原乎自然地理者也。所謂后天者,即班氏之所謂俗,而原乎人文地理者也。前者為其根本,后者尤多蕃變。蓋雖山川風氣為其大齊,而政教習俗時有熏染。山川終古若是,而政教與日俱新也。[8]

在程氏看來,地緣文化之于文學,存在“先天”與“后天”兩種影響方式:前者作為基礎,植根于自然地理特征,表現于語言、信仰、風俗以至心態,人人皆然,具有客觀性和穩定性;后者則具有主觀性和溯源性,表現為基于自身的現實人生感受,每一個體對地緣文化深層作本有形態的追尋或選擇,而與地域之間建構起一種文化生產的“地域文化場”。

許多文學史史實表明,文學家較之一般人,其個性的形成與他們童年以至青少年時期所生活的地域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氛圍,有著更直接、更深刻的聯系。譬如,恩格斯(Friedrieh Engels,1820—1895)批評歌德(G.W.Goethe,1749—1832)“謹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狹隘”,就歸因于他的故鄉——萊茵河畔商業中心法蘭克福的小市民庸人氣息的影響[9];果戈理(1809—1852)是這樣評價“俄國近代文學之父”普希金(1799—1837)的:

命運好像故意地把他拋擲到那個地方去了,……高加索喚起了他靈魂的力量,毀壞了依然束縛在自由思想上的最后的鎖鏈。大膽山民的自由的詩意的生活,他們的格斗,迅速的、不可抗拒的襲擊,俘虜了他;從這時候起,他的畫筆就獲得了使剛剛識別俄國的人為之驚奇和傾倒的那種廣闊的規模、敏捷和大膽。[10]

別林斯基(1811—1848)則指出,在果戈理的成名作《狄康卡近鄉夜話》里,他的故鄉烏克蘭的“大自然所能有的一切美好的東西,平民鄉村生活所能有的一切誘人的東西,民族所能有的一切獨創的典型的東西,都以彩虹一樣的顏色,閃耀在……詩情幻想里面”[11]。烏克蘭是果戈理創作的靈魂。可見,文學的發展,具有著地域性的特征,地域文學在歲月的流逝中,不論發生何等顯著的變化,也不可能在根本上,脫開其所植根的地域性自然地理特征的內在制約。[12]

在我們看來,金圣嘆的思想與藝術的個性之“根”,也是深深扎在故鄉的土壤——吳中文化之中的。吳中地區確乎是“文思之奧府”:明清之際,這里相繼涌現了成批的文學家,如,“明初四杰”[13]、“北郭十友”[14]、“吳中四才子”[15]、“四皇”“三張”[16]和“婁東二張”[17]等文學集群。明代批評家胡應麟(1551—1602)曾將唐、明兩朝的文學家陣容,作了一個宏觀的比較:“以唐人與明并論,唐有王、楊、盧、駱,明有高、楊、張、徐;唐有工部、青蓮,明則弇州、北郡;唐有摩詰、浩然、少伯、李頎、岑參,明則仲默、昌谷、于鱗、明卿、敬美,才力悉敵……”[18];其中,大多數作家都是產于吳中,充分顯示了人才薈萃之盛。金圣嘆深受這種吳中文化氛圍的浸潤,他的文學批評勝業,根植于吳中文化沃土之中,潛藏著豐厚的吳中文化習俗和藝術傳統的歷史積淀。美國文化人類學家露絲·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1887—1948)將活生生的人,以及對他們發生影響和作用的社會制度與情感動機等,稱為“活文化”,她說:

個人的文化背景給他提供了謀生的原料,原料是貧乏的,個人就要受苦;原料是豐富的,個人就有了實現自己愿望的機會。每個人的個人興趣取決于文明時代的積累是否豐富。[19]

因此,

我們只有把握了該種文化中制度化了的動機、情感和價值等背景,并依據這種背景才得以認識具體的被選擇行為的意義,這是獲得這種認識的唯一途徑。……最緊要的任務似乎就是研究現存的活文化,了解它的思維習慣及其制度的功能。[20]

總之,我們如果要準確地把握和理解金圣嘆的文化品格和文學精神,就很有必要先考察一下明清之際,吳中地域文化的某些基本特征。

2.吳中文化的嬗變

“吳中”是明代江南地區的一個重鎮。它以蘇州府為中心,包括吳縣、長洲、昆山、常熟、崇明、吳江、太倉等諸縣在內。[21]“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22]吳中最鮮明的地域特征,便是處于以“三江五湖”為主干構成的水網世界之中。據司馬遷(公元前145—前90)《史記·貨殖列傳》:“夫吳……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亦江東一都會也。”“三江”即長江、淮河、錢塘江,“五湖”即太湖(《禹貢》稱震澤,《周官》、《爾雅》稱具區,《國語》、《史記》稱五湖)。太湖原是古代的海灣,是隨著長江南岸三角洲的發育,而逐步形成的天然湖泊。在太湖形成的同時,又形成東江、婁江、吳淞江三條自然泄水大河。根據考古學的發掘,這里已確定的有三種史前文化:馬家浜文化(六千多年前)、崧澤文化(五千多年前)和良渚文化(四千多年前)。從這些文化遺址中出土的稻谷遺存可知,在史前的新石器時代,這里曾發生過一場“綠色革命”。[23]吳中文化歷史積淀之深,由此可見一斑。一方面,“三江五湖”的水網系統,造就了秀麗的山川、豐富的水產、肥沃的土地和綺麗的自然風光,并潛移默化地涵養了民族獨特的個性氣質。吳人世代生活于氣候溫和、色彩斑斕、芳香四溢、流光溢彩的自然環境,民族性格自然活潑、情感細膩、聰慧平和、熱愛自然,而有曼聲清歌、抒發情懷的風氣。見諸先秦典籍《楚辭·招魂》、《國策·秦策》的“吳覦”、“吳吟”等語匯,證實了這種風氣由來之久遠。另一方面,又如《吳越春秋·闔閭內傳》載闔閭之言:“吾國僻遠,顧在東南之地,險阻潤濕,又有江海之害。”[24]洪水滔滔形成了水患,時刻威脅著人們的生命安全。這里的先民們“剪發文身,爛然成章,以像跤龍,將避水神也”,試圖以自己的力量去征服自然,同時在與兇猛的水患相搏擊的過程中,培養起了勇敢、雄悍、冒險的性格。由于早期生產力水平的低下,吳人更多表現出后一種性格。這種性格不僅是世代與大自然斗爭的結果,更是社會矛盾激烈、戰亂頻仍的結果。吳古稱句吳、攻敔、攻吳等,其祖先生活在今天蘇南、皖南、浙江北部一帶,與于越在太湖東南一帶錯居,東濱大海,西臨彭蠡,與楚接壤,南至新安口上游,北與南淮夷隔長江相鄰。公元前514年,吳王闔閭定都蘇州。吳、越之間長期酷烈的爭霸戰爭,更是強化著人們勇猛驍悍、崇尚俠義、尚武好戰的性格。晉代詩人左思《吳都賦》稱:“士有陷堅之銳,俗有節慨之風。”《吳郡志》則概括道:

其人并習戰,號為天下精兵。俗以五月五日為斗力之戲,各料強弱相敵,事類講武……《郡國志》云:“吳俗好用劍輕死,又六朝時多斗將戰士。”按諸說吳俗,蓋古如此。

然而,隨著以“南方夫子”子游為代表的儒學南漸,即“泰伯道仁風,仲雍揚其波。……屬城咸有士,吳邑最為”[25]。秦漢以降,吳人的文化精神發生了顯著變化。漢武帝時,為了防止強宗大戶威脅中央集權,將北方一些大族強制遷到江南[26],于是大量人口南遷。東漢末年,北人為避戰亂紛紛南逃。三國時期,江淮間有數十萬人逃至東吳,就連曹操轄屬的徐、青等地的人,也逃往東吳。西晉“永嘉之亂”,晉室南渡,在近兩百年的時間里,開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民族大遷移。其規模之大、人數之多遠非西漢、三國所能比肩。后來,隨著宋室南渡,北人流亡至江南者日眾,先進的文化再次進入吳地。北人南遷,使吳中社會結構發生了變化:一方面,它推廣了北方先進的耕作技術和經驗,生產力的發展使水利大于水患,江南經濟迅速發展,人口劇增,成為“良疇美柘,畦畎相望,連宇高甍,阡陌如繡”[27]的魚米之鄉,其農業與黃河流域旗鼓相當。另一方面,大批文人學士舉族遷居,大大活躍著吳地的文化氛圍,形成了文人云集、文教日盛的壯觀景象。晉室南渡后,文學家、詩人如謝靈運(385—433)、謝朓(464—499)、沈約(441—513)、蕭統(501—531)、鮑照(?—466)、庾信(513—581)、劉勰(約465—521?)等,史學家如吳均(469—520)、謝忱(生卒年不詳)、范曄(398—445)、蕭子顯(489—537)等,書畫家如王羲之(321—379)、王獻之(344—386)、顧愷之(348—409)、張僧繇(生卒年不詳)等,科學家如祖沖之(429—500)、陶弘景(456—536)等,都薈萃于此,并逐步形成了富庶的士族階層。晉滅吳以后,士族在政治上受到壓制,產生“朝隱”的心態;他們自恃“腹有詩書氣自華”,而向文化方面發展,由此影響到吳地社會風尚的重大變化,即由“尚武”轉向“尚文”。在“尚文”之風的導引下,人們的價值取向也發生了轉變,文人學士的社會地位提高,文化藝術逐步繁榮。這正如明人劉槃在《成化記》中所言,晉代“永嘉之后,衣冠避難,多萃江左,文藝儒術,于今為盛,蓋因顏謝徐庾之風焉”。[28]而且,中國歷史上的幾個偏安政權,都出現在江南;其中,最大的是東晉和南宋。北方兵燹不斷,江南卻戰事不興,社會安定。這種茍安的政治局面,更是強化著“尚文”之風,使吳人隱匿了“尚武”精神:“其民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游,歌妓之聲相聞。”[29]于是,吳地逐漸成了中國的文化中心,成為文人薈萃之地;這里,“山澤多藏育,士風清且嘉”[30]。唐代詩人杜牧(803—853)《潤州二首》之一亦云:“大抵南朝多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31]所謂的“曠達”、“風流”,正是吳人嬗變之文化精神最為典型的表征。唐朝“安史之亂”后,南北經濟平衡的均勢開始被打破,政府的財富和糧食主要源于江南。南宋時,全國經濟中心南移,江浙成了全國農業最發達的地區。陸游(1125—1210)曾指出,當時國家“實仰東南財賦,而吳中又為東南根坻”。故語曰:“蘇湖熟,天下足。”[32]曾經是吳國故都的蘇州,更是有“江南漁米之鄉”“絲綢之府”“文物之邦”的美譽。

元末,張士誠曾據守蘇州,和朱元璋對抗了三年之久,朱元璋對此一直耿耿于懷。為了報復吳人對張士誠的擁護,朱元璋開國以后,對吳中實行了一系列苛重的政策。不僅籍沒蘇、嘉、湖一帶豪富的田產,還不斷增加蘇州的田賦,“增至八十八萬者忽加重至二百八十余萬”[33]。據《明會典》載,洪武二十六年(1393),蘇州府田土98506頃71畝,占全國的1%,實征稅糧米麥合計2810490石,占全國實征稅糧的9.6%。就稅糧總數、畝平均賦稅、人口平均賦稅等各個方面來看,蘇州府高出全國平均水平近十倍。此外,還有漕糧、白糧之征擾民。受制于苛重的賦稅政策,人民逃亡、戶口日減、賦稅拖欠,明初江南的農業中心地位開始下降。明宣德(1426—1436)年間,長江中游和東南沿海以及內地一些地區,也開始開墾耕地、興修水利、普及經濟作物。中國的農業經濟中心,移至長江中下游的湖廣、江西地區。正統(1436—1450)、天順(1457—1465)年間,蘇州知府況鐘、巡撫周忱上書,請減稅賦和采取其他得力措施(如招復流民,耕種拋荒田地;整頓、改革里甲組織;丈量田地,實行均征加耗法等等),才使吳中經濟得以復興。可是,從嘉靖、隆慶到萬歷中期的七十多年里,蘇州地區的土地占有關系,發生了兩大變化:其一,數額巨大的官田由于一系列的賦役改革,而轉化為民田;其二,縉紳地主為主的特權階層,掀起了瘋狂的土地兼并之風,且愈演愈烈。[34]所謂“縉紳”,主要指“通過封建科舉制度取得官職的現任官員及其恩萌子弟,致仕家居的鄉官(鄉紳),雖未出仕,但具有生員、貢生、監生、舉人、進士等功名地位和政治身份者。在廣義上,捐納官也應包括在內”[35]。吳中歷來以人文發達、科甲鼎盛而著名。明中葉后,這里存在著一個龐大的縉紳階層。嘉靖、萬歷年間江南官田的私有化,為這批縉紳提供了數額巨大的兼并對象,從而掀起了土地兼并的浪潮,造成了嚴重的社會經濟問題:

官豪勢要之家,其堂宇連云,樓閣沖霄,多奪民之居以為居;其田連阡陌,地盡膏腴,多奪民之田以為田也。至于子弟恃氣凌人,受奸人投獻,山林湖泊,奪民利而不敢言。當此之時,天下財貨,皆聚于勢豪之家。[36]

這種土地兼并的狂潮,使得不斷增加的人口與耕地之間的矛盾,日趨緊張,深刻影響了當時人們的擇業行為。正如何良俊所言:

余謂正德以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田。蓋因四民各有定業,百姓安于農田,無有他志,官府也驅之就農,不加煩擾,故家家豐足,人樂于為農。自四五十年來,賦稅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遷業。昔日鄉官家人亦不甚多,今去農而為鄉官家人者,已十倍于前矣。昔日官府之人有限,今去農而蠶食于官府者,五倍于前矣。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農而改業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無游手之人,今去農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農矣。……國課日急,比限日嚴,空一里之人,奔走絡繹于道路,誰復有種田之人哉?[37]

人們務農、守農的觀念,開始發生動搖。原來被束縛于土地之上的農民不堪剝撓,有的四處流亡,有的涌入山林,有的依托于集鎮;他們逐漸從土地的束縛中游離出來,或為童仆家奴,或為里胥衙役,或為游手無賴,或棄農經商。于是,蘇州地區的農業生產結構發生了變化:即農業經營中心由集約化程度較低的部門(如水稻等糧食作物),轉移到集約化程度較高的生產部門(如桑蠶、棉花等)。通過經濟作物的種植以及相關的加工業,不斷增加的勞動力或半勞動力,絕大多數被容納到了非農業或半農業的生產部門之中。“大率吳民不置田畝,而居貨招商”,“比戶皆工織作,轉貿四方”[38];商業經濟的繁榮,使得士大夫也醉心于經商,所謂“縉紳士夫多以貨殖為急”[39]

此外,明初以糧食為主要形式的實物賦稅,向以糧食、棉花等手工業品以及貨幣為主要形式的混合型賦稅的過渡,也促使吳中農業商品化程度迅速提高。[40]隨著農業商品化而來的,是棉紡、絲織、榨油、冶礦等手工業的長足發展。它“大致脫離了傳統家庭手工業的經營形態,而發展至作坊與工場工業的生產方式”[41]。我們知道,手工業是城市存在和發展的前提之一。吳中地區經濟結構的變化,使城市人口劇增,成了一個手工業生產發達區和商品集散地,并逐步成為繁華城市。明人莫旦(1429—1503)《蘇州賦》形容云:

蘇州拱京師以直隸,據江浙之上游,擅田土之膏腴,饒戶口之富稠:文物萃東南之佳麗,詩書衍鄒魯之源流,實東南之大郡。……至于治雄三寢,城連萬雉,列巷通衢,華區綿肆;坊市綦列,橋梁櫛比,梵宮蓮寺,高門甲地。貨財所居,珍奇所聚,歌臺舞榭,春船夜市……所謂海內繁華,江南佳麗者。[42]

明末張瀚(生卒年不詳)的《松窗夢語》也說:“余嘗總覽市利,大都東南之利莫大于羅綺絹紵,而三吳為最。”[43]經濟的繁華,導致了舊藝的復興,尚古風氣盛極一時。16世紀時,蘇州人口已有50萬,人煙稠密,列肆櫛比,洋貨、皮貨、綢緞、衣飾、金玉、珠寶、參藥渚鋪,戲園、游船酒肆、茶店,如山如林。蘇州的繁華,以城西閶門附郭及南濠一帶最為著名。崇禎十五年(1642)刻本《吳縣志》首卷王心一序云:

嘗出閶市,見錯繡連云,肩摩轂擊。楓江之舳艫銜尾,南濠之貨物如山,則謂此亦江南一都會矣。

乾隆《吳縣志》亦載云:

城中東西分治,西較東為喧鬧,居民大半工技。金閶一帶比戶貿易,負郭則牙儈輳集。

城市商品經濟的繁榮,為文化的發展提供了較好的社會環境和物質基礎。錢謙益(1582—1664)在介紹書畫大家沈周(1427—1509)時說:

其產則中吳文物風土清嘉之地,其居則相城,有水有竹、菰蘆蝦菜之鄉;其所事則宗臣元老,周文襄、王端毅之倫;其師友則偉望碩儒,東原、完庵、欽謨、原博、明古之屬;其風流弘長則文人名士,伯虎、昌國、征明之徒。有三吳、西浙、新安佳山水,以供其游覽;有圖書子史,充棟溢杼,以資其朗讀;有金石彝鼎、法書名畫,以博其見聞;有春花秋月、名香佳茗,以陶寫其性情;煙風月露、鶯花魚鳥,攬結吞吐于毫素行墨之間,聲而為詩歌,繪而為繪畫。[44]

在此人文環境下,“崇文”之魂蔚然成風——“千百年來人材輩出,文章事業,震耀前后”[45]。有人最新統計,自唐代到清末,全國共出文狀元596名,自宋到清共出武狀元115名;吳中地區共出文狀元45名、武狀元5名。又據《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記載,自明洪武四年(1371)至崇禎十六年(1643),全國共錄取狀元90名,蘇州就出狀元8名,占全國狀元總數的8.89%;從清順治三年(1646)到光緒三十一年(1905),全國錄取狀元114名,其中江蘇最多,有49名,蘇州一府就有26名之多,占總數的近23%,是江蘇總數的53.06%;其中,吳縣(包括長洲、元和)有17名之多,又占蘇州一府總數的65.38%,而有“狀元之鄉”的美譽[46]。除了狀元輩出,吳中還有影響深遠的“吳門畫派”——明中葉以來主要出現于蘇州城區的一個畫家群體,它的鼎盛時期在成化(1465—1487)、弘治(1488—1505)、正德(1506—1521)、嘉靖(1522—1566)和隆慶(1567—1572)五朝,約90年左右。“吳門畫派”陣容龐大,《明畫錄》中收入其畫家達三百人。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中國美術家辭典》,收錄當時全國畫家總數一百九十三人,“吳門畫派”的畫家幾乎占了1/3。這是相當罕見的足見吳中文化風氣之盛。較之全國其他地區,吳中堪稱獨領風騷,儼然成了時代的象征,晚明社會的窗口。

3.吳中士風

有明一代,吳中文化的繁榮,是士人群體努力的結果。其中,“吳中四才子”可謂吳中文化的篳路藍縷者。與之相配合的有沈周、楊循吉、桑悅、都穆等人;在他們周圍又有錢同愛、張靈、史鑒、戴冠、朱凱、朱存理、王錡、陳淳等人。茲據張廷玉等所撰《明史·文苑傳》對“吳中四才子”的生平簡述于下。

祝允明(1460—1526),字希哲,長洲人。生而枝指,故自號枝山,又號枝指生。五歲能作徑尺字,九歲能詩。稍長,博覽群籍,為文多奇氣,尤工書法,名動海內。成化十九年(1483)即與都穆并以古文名吳中。弘治五年(1492)中舉人,官至應天府通判,未幾,致仕。其《大游賦》有云“宇宙之道,于我而止”,可謂豪氣沖天。《祝子罪知錄》更是表現出反偶像崇拜的異端思想,大膽提出了湯武非圣人、孟子非賢人等一系列論斷。著有《懷星堂集》、《蘇材小纂》、《讀書筆記》、《前聞記》等。

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一字子畏,號六如,吳縣人。性穎利,與里中狂生張靈縱酒,不事諸生業。祝允明規之,乃閉戶浹歲,在生活態度和古文辭旨趣方面接近祝允明。弘治十一年(1498)舉鄉試第一,座主梁儲奇其文,還朝以示程敏政,亦為所賞。不久,敏政被劾,寅受株連下獄;后謫為吏,恥不就。仕途受阻后,唐寅筑室桃花塢,日與客醉飲其中,以賣畫為生;曾自署曰“江南第一風流才子”,混跡于市井,率性而行,有許多風流逸事盛傳于世。著有《六如集》、《畫譜》等。

文徵明(1470—1559),名璧,字征明,后更字征仲,號衡山,長洲人。幼不慧,稍長,穎異挺發。學文于吳寬,學書于李應楨,學畫于沈周。為人和而介,不慕榮華,不事權貴,秉志雅潔。正德末,以歲貢薦翰林院待詔。世宗立,預修《武宗實錄》,侍經筵,不久,致仕歸。諸子凋謝后,文徵明主文壇數十年。文徵明詩文書畫皆工,而畫尤勝,世稱其兼有趙孟緁、倪贊、黃公望之長。有《甫田集》與《青溪寇軌》傳世。

徐禎卿(1479—1511),字昌谷(又作昌國),蘇州府太倉人。少年聰穎,十歲學詩,能為古文辭。其《復文溫州書》自述云:

某質本污濁,無干進之階;重以迂劣,不諧時態。所以不敢求哀貴卿之門,躡足營進之途,退自浪放,縱性所如,南山之樗,任其卷曲。然而不喜飲酒,淫蕩任誕,謝禮檢。但喜潔窗幾,抄讀古書,間作詞賦論議,以達性情。攄胸臆之說,期成一家言,以垂不朽。至于時文講說,或積數月不經目前,以是益大戾于時,屢辱排詆。

文徵明稱其“濯濯淑靈,英英異姿。伊時之秀,維邦之奇。昔在少年,穎拔而出。排俗違時,蹈古而癖。著書滿家,金鏗玉溫……”[47]徐禎卿著有《談藝錄》,推本于“情”,標舉“因情立格”,為明代前七子之一。

顯然,“吳中四才子”將他們的心力,安置于文學藝術之上,表現出了一種“沖淡”精神。這種“沖淡”精神,不是“兼濟天下”無望,只好退而“獨善其身”,以逍遙掩飾悲涼的、士大夫式的沖淡,而是一種自然無為的沖淡。實際上,他們對于政治上的斗爭并不感興趣。既不以“兼善天下”自負,也不以高蹈遠遁自高,而只想做一個“各遂其生,各獲其所愿有”的人。[48]因此,他們以一種狂誕的姿態,對待政治和社會,往往負才使性,傲對權貴,竭力給自己營造一個藝術化的生活環境,以證明在政治功名之外,另有一番天地。他們落拓不羈的生活方式——如幻想、文字游戲、笑話、歌唱、縱酒和離奇的愛情等——對吳中士人生存模式的形成,起了至關重要的先導作用。《明史·文苑傳》云:

吳中自枝山輩以放誕不羈為世所指目,而才情清艷,傾動流輩,傳說者增益而附麗之,往往出名教外。[49]

在“吳中四才子”的影響下,吳中文人嗜愛聲色游樂。他們往往多才多藝,喜愛并精于筆記、詞章、古文、書畫、篆刻、小說、戲曲、工藝等各門藝術,喜愛蓄養戲班、構筑園亭和飲酒賦詩。如,皇甫沖(1490—1558)“好騎射,通挾丸擊毬、音樂博弈之戲”[50];王士貞(1526—1590)在詩賦、散文、戲曲、理論批評、史學皆有成就,還精鑒書畫,又善造園;“嘉定四先生”中,程嘉燧(1565—1643)、李流芳(1575—1629)等,都精通詩文書畫乃至篆刻,也是多才多藝,文采風流……

晚明時代,吳中地區的城鄉社會生活日趨世俗化和多元化。追求奢靡、去樸從華、爭新逐奇、輕視禮教,成為當時社會的風尚取向。而吳中名士屠隆(1541—1605)、皇甫仲璋(生卒年不詳)、張鳳翼(1527—1613)、張獻翼(生卒年不詳)、王穉登(1535—1612)、曹子念(生卒年不詳)、錢希言(生卒年不詳)等人,追求生活的多樣化、享樂化,更是使吳中士風趨于放浪自任。錢謙益《屠儀部隆》云:

長卿令青浦,延接吳、越間名士沈嘉則、馮開之之流,泛舟置酒,青簾白舫,縱浪泖浦間,以仙令自許。在郎署,益放詩酒。西寧宋小侯少年好聲詩,相得歡甚。兩家肆筵曲宴,男女雜坐,絕纓滅燭之語喧傳都下,中白簡罷官。[51]

王穉登自述自己與南京秦淮歌妓、女詩人、畫家馬湘蘭(1548—1604)相聚蘇州,與諸妓游宴的盛會:

歲甲辰秋日,值余七十初度。姬買樓船,載嬋娟,十十五五,客余飛絮園,置酒為壽。絕纓投轄,履舄繽紛。四座填滿,歌舞達旦。殘脂剩粉,香溢錦帆涇水,彌月姻熅,自夫差以來所未有。吳兒嘖嘖夸盛事,傾動一時。[52]

又如張獻翼之狂誕,鄭仲夔(生卒年不詳)《耳新》載云:

張幼于獻翼,好為奇詭之行。吳中相國慕其名,特造訪焉。至門,一蒼頭延至中堂,云:“相公少坐,主人當即出眼焉。”有頃,一老人昂藏飄舉,須髯如銀。攜短節,從階前過,旁若無人。逾時,不見幼于出。相國訝之,蒼頭云:“適者從階前過者,即吾主人也。”相國問:“何故不相見?”答曰:“主人謂:‘相公第欲識其面,今已識之矣,不煩見也。’”竟不出。……

每喜著紅衣,又特妙于樂舞,因著《舞經》。家有舞童一班,皆親為教演成者。舞時,非其臭味不欲令見也。又每日令家人懸數牌門首,如官司放告牌樣。或書:“張幼于賣漿。”或書:“張幼于賣舞。”或書:“張幼于賣俠。”或書:“張幼于賣癡。”見者捧腹不已。

屠隆、張獻翼等人風流逸蕩,愛念光景,豪氣奔放,縱情聲色。其韻致直追“吳中四才子”的名士之風,而氣派和聲勢則更大,“吳中四才子”也難望其項背。

此外,吳中社會生活中的文化娛樂色彩明顯增加,并呈現出由社會上層向下層下移的傾向。小說、戲曲等方面的娛樂,成為社會生活中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通俗文學作品之多之廣,淫浸了整個社會生活。蘇州是當時小說重要的創作和出版中心,著名的“三言”話本小說和長篇小說《金瓶梅》的最早刻本都是在這里產生的。這些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較高的地位。原來不登大雅之堂的昆山腔,經嘉靖、隆慶年間魏良輔、梁辰魚的兩次改革,影響彌遠,成為風靡各地的新劇曲種。昆劇的普及和推廣,又直接推動了當時傳奇的創作。主要作品有佚名的《鳴鳳記》、梁辰魚(約1521—約1594)的《浣紗記》、馮夢龍(1574—1646)的《雙雄記》、《萬事足》等等。至明末清初,吳中出現了一批號稱“吳江派”的作家群。小說、戲曲一類“文體卑下”的市井文藝,向來就為正統道學家所不齒,然而,至明末卻已成為社會各階層特別是城市居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明人陳繼儒(1558—1639)《藏說小萃序》載:

余猶記吾鄉陸學士儼山、何待詔柘湖、徐明府長谷、張憲幕王屋,皆富于著述,而又好藏稗官小說,與吳門文、沈、都、祝數先生往來,每相見,首問:“近得何書?”各出笥秘,互相傳寫,丹鉛涂乙,矻矻不去手。其架上蕓裹緗襲,幾及萬篋,而經史子集不與焉。[53]

吳地文人還普遍蓄養戲班、構筑園亭、流連青樓、飲酒賦詩。呂天成《曲品》記錄了當時士大夫宴集觀賞戲曲的盛況:

博觀傳奇,近時為盛。大江左右,騷雅沸騰;吳、浙之間,風流掩映。[54]

“文變染乎世情”。文學的世俗化、通俗化,是當時的社會時尚、社會生活在文化領域里,“樞中所動”的表現。

吳中社會生活的這種急劇變化,是以發達的社會經濟為背景的。王锜(1433—1499)在總結蘇州城市生活的演變時就指出,明初的蘇州,“邑里瀟然,生計鮮薄,過者增感”;至正統、天順間,“咸謂稍復其舊,然猶未盛也”。盡管“吳中素號繁華”,但是,在自給自足的經濟發展狀況下,其社會生活仍然受到了嚴格的控制,風氣淳正,義多利少,沒有絲毫侈靡習氣。然而,這種風氣從成化(1465—1487)、弘治(1488—1505)開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迨成化間,余恒三、四年一入,則見其迥若異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閭簷輻輳,萬瓦甃鱗,城隅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輿馬從蓋,壺觴罍盒,交馳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于綠波朱閣之間,絲竹謳舞與市聲相雜。凡上供錦綺、文具、花果、珍饈奇異之物,歲有所增,若刻絲累漆之屬,自浙宋以來,其藝久廢,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產益多。至于人才輩出,尤為冠絕。作者專尚古文,書必篆隸,骎骎兩漢之域,下逮唐、宋,未之或先。[55]

“吳中四才子”的生活方式,便是這種社會生活的集中體現。這種始于明中期的風氣之變,到了晚明愈演愈烈。原有的一套清規戒律,已不能約束社會各階層追求物質享受的強烈欲望,奢侈之風大為興盛。明末張瀚曾說:“至于民間風俗,大都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其過于三吳。”[56]導致晚明吳中社會風尚劇變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前面所述的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有學者指出,由于農業商品化的發展,賦稅制度發生了變革,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規定賦稅除漕糧地區應繳納實物外,其他地區“概以銀征收”,各種徭役也可以銀抵當。這種賦稅征收的全面貨幣化,加快了農業的商品化進程。貨幣經濟的不斷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一,“整個社會被卷入了貨幣經濟的潮流,……社會各階層在新的形勢下,其社會觀念、道德規范、心理基礎、行為方式等等,也必然會發生巨大變化”;其二,“原先的社會控制必然要減弱,因為隨著賦役征發由實物而轉向貨幣,原來為保證以實物、力役為主要形式的賦役制度正常運轉的那一套嚴格措施,已不是十分重要,像原先的里甲組織、坊廂組織等,其內涵和形式都發生了改變,人身控制也逐步放松”;其三,“面對貨幣經濟的浪潮,原先的那一套禮教規范,已無法解釋也不再適應新的社會現實,因此,意識形態必然要被予以新的實用主義解釋,而在這種解釋的基本原則后面又缺乏具體而實在的內容,必然不斷虛化,從而也會產生所謂的‘道德危機’”;其四,“由于經濟上的市場化,國家與社會的一元化體制呈逐步分化的傾向,社會已開始成為相對獨立的機會來源。因為貨幣經濟的發展,社會已開始成為一個與國家并列的提供資源和機會的源泉,特別是商業經濟發展后釋放出來的自由流動資源,為社會階層和個人提供了相對獨立的經濟力量”。[57]傳統社會生活存在的基礎動搖了,活躍的經濟、奢靡的風俗,迅速擴大了文化消費的需求,造就了一個廣闊的文化市場,拓展了文人生存的空間,而使得社會生活呈現出清新、自由、奔放、侈靡、華麗、奇艷等多元特性。

4.吳中“才子文化”

陸機(261—303)《吳趨行》詩云:“邦彥應運興,粲若春林葩。屬城咸有士,吳邑最為多。”“才子”如云,是晚明吳中文化特有的景觀。恃才傲物、疏狂好名風氣的形成,除了上述商品經濟的活躍外,還與吳中特殊的政治環境有著直接關系。明初,朱元璋在向蘇州橫征暴斂的同時,實行嚴酷控制,對文人采取籠絡兼高壓、殺戮的政策,迫害和殘殺了許多蘇州籍或寄居蘇州的文人。而且,蘇州士人很長時間里,不得在考試中被錄取。據趙翼(1727—1814)《廿二史劄記》,“文人學士一授官職,亦罕有善終者”。此外,吳中士人所處的時代,正好是我國歷史上最昏庸的皇帝當政,由治世走向亂世的年代。明憲宗、武宗、世宗等剛愎自用,不是任性妄為,就是荒怠不理朝政;他們連續重用佞臣閹官,如劉瑾、錢彬、江寧、嚴嵩、魏忠賢等人,彼此沆瀣一氣,使得恪守“修身齊家平天下”的讀書人,望而生畏。明神宗以十歲幼沖之齡繼位,除了張居正治下的10年有所成就外,其荒怠亂政遠甚于前朝。黃仁宇總結了萬歷朝這一失敗的記錄:

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在這個時候,皇帝的勵精圖治或者宴安耽樂,首輔的獨裁或者調和,高級將領的富于創造或者習于茍安,文官的廉潔奉公或者貪污舞弊,思想家的極端進步或者絕對保守,最后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統統不能在事業上取得有意義的發展,有的身敗,有的名裂,還有的人身敗兼名裂。[58]

朝綱廢弛令所有作為和無所作為,都必然地通向了失敗,一切只是徒勞,使士大夫的政治抱負受到了極其沉重的打擊。因此,16世紀時就已流行著一種說法:

士而成功也十之一,賈而成功也十之九。[59]

在無法順遂一展懷抱、力挽頹勢的情況下,用世之心消磨殆盡的士人,漸漸放棄了“立德立功”的希望,或者棄官不為,或者不應科舉、絕意仕進。在徹底重審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之后,他們在以自我為中心的情感世界里,享受著人生的快樂,追求個人精神上的自由解放;他們厭倦了“雅”文化,轉而提倡別有情調的“俗”文化,激賞那些曾被正人君子視為“惑人心,壞風俗,亂學術”的小說、戲曲等俗文學,以文化上的發揮,充實自己的人生。李澤厚指出,明代這些俗文學,反映了“有現實人情味的世俗日常生活”,“對人情世俗的津津玩味”,以及“對性的解放的企望欲求”;它們“是有生命活力的新生意識,是對長期封建王國和儒學正統的侵襲破壞”[60]。這正如葛兆光分析中國宗教與文學中理想世界主題的轉變時所洞識的:

他們更注重內心對理想世界的領悟和領悟中得到的快感,而不是外在于人的理想世界本身。[61]

在天啟(1621—1627)之后,士人的這種心態更為彌漫普遍。他們將自己的心力,安置于文學、藝術、宗教等方面,藉由對時局事物洞察之后的感知,呈現一己生命之體驗。這種尊崇性情的士風盛極一時,使得整個社會生活與意識形態領域,發生了由“理”到“情”、由“雅”到“俗”的轉變。[62]

晚明吳中的這股士風注入了俗世之美,集中表現為清新的“才子氣”。其文化品格的主要特征表現為:追求藝術化的人生形式,以艷麗詞章和書畫的創作為重要文字表征,以玩賞為主要意識特征;喜歡收藏小說戲曲,對著書的才子極其崇仰,充滿著對過去成就和智慧的贊賞;其審美情趣趨于世俗化,擁有龐大的世俗大眾。出于這種才子心態,非毀典謨、厭棄理學,成了吳中的風氣。明代中后期,當心學廣為流布,一般文人都追求“良知”和“性命”之學,形成思想界的一股勁流時,吳中士子似乎不僅沒有關注的意向,而且不無排斥。馮夢龍宣稱:“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四大皆幻談,惟情不虛假”;他甚至主張創立與儒教、道教和佛教對立的“情教”,要“無情化有,私情化公”,喚醒人們心中的“情種子”,破“禮法”而出,開花結果[63]。這種尊情抑理的風習,承傳性極強,影響極為深遠。曾任吳縣縣令的公安派領袖袁宏道(1568—1610)就慨嘆:

蘇郡文物,甲于一時。至弘、正間,才藝代出,斌斌稱盛,詞林當天下之五。[64]

又說:

夫吳中詩誠佳,字畫誠高,然求一個性命的影子,百中無一,千中無一,至于文人尤難。何也?一生精力盡用之詩中草圣中也。[65]

因此,袁宏道與吳中文人在性理上的沖突,不可避免。這種思想沖突在他的書信中,屢見不鮮。吳中士風的形成,是有深厚的歷史積淀的。吳地處東南之隅,與中原相隔甚遠,受中原禮制的控制較少,并有著抗拒中原文化的本能心理。古人云:

吳與越,同音共律,上合星宿,下共一理。[66]

吳越為鄰,同俗并土。[67]

吳越兩邦,同氣共俗。[68]

史載,孔子欲以“三王五帝之道”往說勾踐,“勾踐乃身披賜夷之甲,帶步之光之劍,杖物盧之矛,出死士三百人為陣關下”。他對孔子說:

水行而山處,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往若飄風,去則難從;銳兵任死,越之常性也,夫子異則不可。[69]

勾踐根本就不容孔子說教。又據考古學發現,吳越地區出土的有銘青銅器,以樂器居多,禮器較少。如從春秋初期到戰國中期,已經出土的56件吳越有銘青銅器中,樂器47件,竟占了84%;有的樂器的銘文,鑄刻著“擇其吉金,自作龢鐘,以享賓客,以樂我父兄。子子孫孫永保用之”的字樣,足見吳越人民對于樂的愛好和樂器的普及,以及“吳龢越吟”的繁榮景象。吳、越本同屬一個統一的文化區,后來,兩個分支以錢塘江為界各自發展,形成獨具特色的文化;[70]然而,它們卻基本保持著“蠻夷”民族的質樸野性,吳中尤其如此。《風俗志》記蘇州曰:

今后生文詞,動師古昔,而不梏于專經之陋。矜名節,重清議。下至布衣韋帶之士,皆能摛章染墨,其格甚美,惟夫奢侈之習,未能盡革。[71]

這種輕禮重樂的文化特質,世世代代沉積在吳人的心理結構之中,為提高人們的文化素養及藝術情趣,奠定了厚實的基礎,并孕育著吳中文化藝術的繁榮昌盛。

魯迅(1881—1936)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中指出,讀書人大概可分君子和才子兩種:君子讀“四書五經”,做八股;才子讀的則是小說一類的閑書,玩弄詞章。換言之,被種種倫理道德的思想工作訓練定了型的君子的生命價值觀,是熱衷于政治,即所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生活常常是索然寡味;重視自我生命價值實現的才子的生活,往往是隨著自己的性情,尤其是情感的需求,表現出強烈的個性特征。有鑒于此,筆者將這些“才子”所創造的文化,稱為“才子文化”,與之相對的,則是“君子”所創造的“經學文化”。

在“吳文化討論”中,有學者針對20世紀中國社會及思想文化發生巨大變革中的吳地,指出:

一個非常直率而又確乎是歷史事實的問題:為什么在這樣一個人文薈萃、文教昌隆的地域,除去屬于文學藝術范疇外,卻未見孕育出思想、政治、軍事史上卓具全國影響的偉大人物?[72]

他將原因歸結為明清以來這里形成的“‘市隱’文化心態”。就吳文化的總體態勢而言,此論高屋建瓴,可謂一語中的。在筆者看來,正是“市隱”心態、“崇文”傳統這一“才子文化”主體的存在,使蘇州成了“中國文化寧謐的后院”。余秋雨在《白發蘇州》里寫道:

這里的曲巷通不過堂皇的官轎,這里的民風不崇拜肅殺的禁令。……這里的彈唱有點撩人……這里的茶館太多,這里的書肆太密。[73]

值得一提的是,明萬歷后期以降,吳中的社會沖突與動蕩十分嚴重。東林黨與閹黨和齊、楚、浙三黨之間的黨爭愈為酷烈。其間,李贄(1527—1602)與達觀二大“教主”先后被朝廷逮捕并最終死于獄中,狂放思潮嚴重受挫。天啟年間,魏忠賢專權,崇禎年間農民暴動此伏彼起。政治的腐敗,財政的崩潰,使得以皇帝為首的封建統治階級對吳中的超經濟剝削和掠奪,更加變本加厲,造成了這一地區嚴重的社會對立與沖突。“民變”、“奴變”、“抗租”、“搶米”之類的社會沖突,更是屢見不鮮。如,萬歷二十九年(1601)和天啟六年(1626)爆發的大規模的抗稅監孫隆、抗權閹魏忠賢的斗爭,是明末由城市居民發動的兩次著名的“民變”。萬歷三十一年(1603),蘇州府生員反抗知府周一梧。崇禎六年(1633),太倉州知事劉士斗被劾解任,太倉城諸行一并歇業,以示抗議;同時,蘇州府生員驅逐了彈劾劉士斗的蘇州代理知府周之夔。崇禎十七年(1644),常熟縣鄉紳趙士錦橫暴鄉里,生員與民眾毀其家。“奴變”規模比較大的有兩次,即崇禎十七年(1644)夏六月嘉定縣發生的奴仆暴動,以及次年爆發的太倉奴變。在暴動中,奴仆紛紛殺主劫舍,索還身券。蘇州地區的租額歷來就很高,至明末,不斷加征的“遼餉”、“練餉”之類的附加稅,更是加重了賦稅重擔。因此,抗租、搶米事件層出不窮,加劇了該地區的社會動蕩和沖突。天啟四年(1624)四五月間,大雨不斷,這一年“鄉民不辨荒熟,概不完租”;次年,因“米貴民貧,舊歲水災而不準荒,漕院催糧急迫”,常熟佃戶再次抗租。崇禎十一年(1638),因大旱,吳縣爆發大規模抗租斗爭。[74]崇禎十二年(1639),蘇州因米貴錢賤發生搶米風潮;次年旱蝗,米價騰涌,吳江又發生搶米風潮。

晚明日益惡化的政治局面,更是重新喚起了積淀于吳人血液之中的崇尚俠義、尚武輕死的充滿血性的文化精神。“茍利國家生死與,豈為福禍避趨之”[75]。明清鼎革之際,面對著諸多的內憂外患,東林黨、復社等黨社的許多成員挺身而出,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抗爭,試圖力挽狂瀾于既倒。1645年4月初,清軍主力由多鐸指揮,移師東下,如入無人之境,江南地區迅速淪陷。由于清軍推行民族歧視和高壓政策,激起了各階層人民的極大憤慨,紛紛舉起義旗。一時三吳義軍,蜂屯蟻聚。1675年7月,明江南副總兵吳志葵和福山副總兵魯之嶼,聯合以赤腳張三為首的太湖義師,一度攻入了蘇州。接著,嘉定人民在黃淳耀(1605—1645)、黃淵耀(1624—1645)等率領下,堅守孤城。在昆山,王佐才、顧炎武等人率兵起義……這些英勇的抗戰最后都慘遭失敗。

顯然,自明代中期以降,“才子”與“君子”兩種人格,同時并存于吳中士人之中,并構成了吳中文化精神的內在矛盾。只不過,比較而言,追求自娛、自在、閑適和藝術化人生的“才子文化”,更為內在、深刻地塑造著金圣嘆的文化人格與文學精神。

[1] 覃賢茂:《橫空出世的大文學家》,轉引自《金圣嘆評傳·序》,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頁。

[2] 〔法〕丹納:《藝術哲學》,傅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7—8頁。

[3] 〔法〕丹納:《藝術哲學》,傅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38頁。

[4] 〔美〕羅伯特·F.墨菲:《文化和社會人類學引論》,王卓君、呂廼基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251頁。

[5] 孔穎達:《十三經注疏》下卷,中華書局,1980年,第1626頁。

[6] 李延壽:《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第2738頁。

[7] 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見郭紹虞、羅根澤主編《中國近代文論選》(下),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573頁。

[8] 程千帆:《文論十箋》,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4頁。

[9] 恩格斯:《詩歌和散文中的德國社會主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256—257頁。

[10] 〔俄〕果戈理:《關于普希金的幾句話》,引自《文學的戰斗傳統》,滿濤譯,新文藝出版社,1953年,第1—2頁。

[11] 〔俄〕別林斯基:《論俄國中篇小說發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說》,《別林斯基選集》第1卷,滿濤澤,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第198頁。

[12] 可參閱金克木:《文藝的地域學研究設想》,《讀書》1986年第4期。

[13] 《明史·高啟傳》:“明初,吳下多詩人,(高)啟與楊基、張羽、徐賁稱‘四杰’,以配唐王、楊、盧、駱云。”(見張廷玉等:《明史》第24冊,中華書局,1974年,第7328頁)

[14] 《明史·王行傳》:“初,高啟家北郭,與(王)行比鄰,徐賁、高遜志、唐肅、宋克、余堯臣、張羽、呂敏、陳則皆卜居相近,號‘北郭十友’,又稱‘十才子’。”(見張廷玉等:《明史》第24冊,中華書局,1974年,第7330頁)

[15] 《明史·徐禎卿傳》:“(徐)禎卿少與祝允明、唐寅、文徵明齊名,號‘吳中四才子’。”(見張廷玉等:《明史》第24冊,中華書局,1974年,第7351頁)

[16] 錢謙益:“吳人語曰:‘前有四皇(皇甫沖、皇甫涍、皇甫汸、皇甫濂),后有三張(張鳳翼、張獻翼、張燕翼)。”(《列朝詩集小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17] 《明史·張溥傳》:“(張溥)與同里張采共學齊名,號‘婁東二張’。”

[18] 胡應麟:《詩藪·國朝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59頁。

[19] 〔美〕露絲·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何錫章、黃歡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第195頁。

[20] 〔美〕露絲·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何錫章、黃歡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第126頁。

[21] 蘇州府于唐代領吳縣、長洲、嘉興、昆山、常熟、海鹽、華亭七縣,宋嘉定十年稱平江府,領吳縣、長洲、昆山、常熟、吳江、嘉定六縣;明洪武八年增領崇明一縣,共七縣;弘治十年,領原七縣及太倉一州。

[22] 白居易:《正月三日閑行》,《白居易集箋校》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653頁。

[23] 參閱姜彬主編:《稻作文化與江南民俗》第四節,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24] 引自周生春:《吳越春秋輯校匯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9頁。

[25] 陸機:《陸機集·吳趨行》,中華書局,1982年,第72頁。

[26] 按照歷史地理的觀點,江南有廣義和狹義的地域之別。廣義的江南,包括長江中下游以南的廣大地區;狹義的江南,則指長江下游以南的地區(現在江蘇南部從南京到蘇州的地帶,是其主要部分)。本文只就其狹義的區域而論。

[27] 姚思廉:《陳書·宣帝記》,中華書局,1999年,第56頁。

[28] 轉引自陳逸平、雍際春:《地域文化研究與弘揚民族精神》,《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3期。

[29] 蘇軾:《表忠觀碑》,《蘇軾文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499頁。

[30] 陸機:《陸機集·吳趨行》,中華書局,1982年,第72頁。

[31] 杜牧:《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6頁。

[32] 陸游:《渭南文集》卷20,《常州奔牛閘記》四部叢刊初編集部,上海書店,1989年。

[33] 牛若麟、王煥如纂修:《吳縣志》卷四引《蘇松財賦·中》,崇禎十五年刻本。

[34] 參閱林金樹:《明代中后期江南的土地兼并》,《中國史研究》1987年第2期。

[35] 張顯清:《明代縉紳地主淺論》,《中國史研究》1984年第2期。

[36] 陳子龍、徐孚遠、宋徵璧等編:《皇明經世文編》卷251,轉引自王邦直:《陳愚哀農以曛恤民窮以隆治事》,臺北國聯圖書出版社,1964年。

[37] 何良俊:《四友齋叢說摘抄記》卷十三,《史九》,中華書局,1959年,第111—112頁。

[38] 楊循吉:《吳中故語》,見《蘇州文獻叢鈔初編》上冊,王稼句點校、編纂,古吳軒出版社,2005年。

[39] 黃省曾:《吳風錄》,見《蘇州文獻叢鈔初編》上冊,王稼句點校、編纂,古吳軒出版社,2005年。

[40] 參閱范金民、夏維中:《蘇州地區社會經濟史》(明清卷),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25—227頁。

[41] 劉石吉:《明清時代江南市鎮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69頁。

[42] 同治《蘇州府志》卷二,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43] 張瀚:《松窗夢語》卷四《商賈記》,中華書局,1986,第76頁。

[44] 錢謙益:《牧齋初學集》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76—1077頁。

[45] 乾隆《元和縣志》卷二十“科目”,見《續修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

[46] 參閱潘力行、鄒志一主編:《吳地文化一萬年》,中華書局,1994年,第271—272頁。

[47] 文徵明:《文徵明集·祭徐昌谷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70頁。

[48] 李贄:《李贄文集》第七卷,《明燈道古錄》卷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365頁。

[49] 張廷玉等:《明史》第24冊,中華書局,1974年,第7223頁。

[50]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11頁。

[51]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45頁。

[52] 詹詹外史評輯:《情史》卷七,“老妓”條,春風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184頁。

[53] 陳繼儒:《藏說小萃》,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3頁。

[54] 呂天成:《曲品》,轉引自路工:《訪書見聞錄》之“附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29頁。

[55] 王锜:《寓圃雜記》卷五,《吳中近年之盛》,中華書局,1984年,第42頁。

[56] 張瀚:《松窗夢語》卷四,《百工記》,中華書局,1986年,第70頁。

[57] 范金民、夏維中:《蘇州地區社會經濟史》(明清卷),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43頁。

[58] 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中華書局,1982年,第238頁。

[59] 《豐南志》第五冊,《百歲翁狀》,引自張海鵬、王廷元主編:《明清徽商資料選編》,黃山書社1985年,第251頁。

[60] 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189頁,第197—199頁。

[61] 葛兆光:《從出世間到入世間》,載陳平原、陳國球主編:《文學史》(三),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3頁。

[62] 可參閱趙士林:《心學與美學》第五章、第六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

[63] 馮夢龍:《情史》之“龍子猶序”,《馮夢龍全集》第七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頁。

[64] 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上冊,錢伯城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95頁。

[65] 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上冊,錢伯城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03頁。

[66] 引自周生春:《吳越春秋輯校匯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5頁。

[67] 《越絕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3頁。

[68] 《越絕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9頁。

[69] 《越絕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8頁。

[70] 比較而言,吳尚商,越重農;吳俗繁華,人性纖巧,雅文物,喜恃槃帨,多巨室大豪;越則俗敦樸,人性儉嗇椎魯,尚古淳風,重節慨,鮮富商大賈;吳尚博雅,越貴專家等(參閱陳橋驛:《吳越文化論叢》,中華書局,1999年)。

[71] 胡樸安編:《中華全國風俗志》上篇卷二,上海書店,1986年,第13頁。

[72] 嚴迪昌:《“市隱”心態與吳中明清文化世族》,《蘇州大學學報》1991年第1期。

[73] 余秋雨:《白發蘇州》,《收獲》1988年第3期。

[74] 葉紹袁:《啟禎記聞錄》卷二,商務印書館,1927年。

[75] 林則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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